第三十一章 游仙儿·利贞十年
五、四、三、二、一……
利贞十年。
天色苍茫,苍白如纸,云里似是沉甸甸地蓄着雪,只待何时痛痛快快席卷人间一场。云县令批完了一天的公文,换了身寻常棉服,伸着懒腰从衙门走出来。
眼看要入冬,别的城邑便有贫困乞儿冻死的消息传到京城,圣上大怒,特地下了圣旨,给这一带的县城拨了款子下来,为无财过冬的贫苦百姓购置棉衣和粮食。中间经手大小官员,偏远些的,免不得层层克扣些,好在天水县距京不大远,加之是个大地方,这笔款子到他手里时,绰绰有余。
这个冬天,想必不会太冷了,他初来乍到天水县没几年,要是出了桩冻死人的案子,可就真真是脑仁疼了。
云县令呼出口冷气,慢慢地沿街散步,却不时听见金铃与吟诵声飘来,他被看热闹的人潮挤到旁边去,站稳脚跟一抬头,是一队戴鬼面、衣上绣海棠的怪人路过。
这个花纹在本县历来有些说道,和那位游仙儿同样不好管,云县令冷不防一眼瞅见,本来不疼的脑仁儿隐隐作痛。
青天白日之下,居然当众弄这档子鬼神祭祀。
他信口问旁边一个看热闹的百姓:“这是做什么的?”
“嗯?兄台,你不知道?”清朗的男声响起,还挺吃惊,“听说县里一个老爷病重,请人做法呢。”
那人说话闲适,是与同辈人交谈的语气。云县令其实已过了而立之年,却因长得年轻,经常被误认为二十有余。他倒也懒得辩解,继续问:“哪位老爷?”
“姓吴吧好像……”
吴老爷?阔宅盖在县郊,临近树林的那户人家,他近来的确听说家主病重,管事的女人迷信,张罗着请鬼神。倘若吴老爷撒手而去,自己这当县官的还免不了随个礼,吊个丧。
云县令揉揉脑门,人生了病不请郎中请鬼神,真是荒谬,城里这迷信之风是自他上任前便吹起来的,长久打压不下,连家里的夫人和小茵儿都嚷嚷着神佛之流了。
“人的病,鬼神怎能治好?”云县令愤愤脱口而出,“朗朗青天,哪来的鬼神。”
“嗯?”刚才问话那人却还没走,诧异地反问了句,“兄台不信鬼神?”
云县令也诧异地转过头。
他这才看清,对方约莫二十岁往上,相貌端正,腰板挺直,棉服下面穿着蓝道袍,身后负剑,身上还隐隐飘来一股说不清的呛人烟味,正眼神古怪地看着他。
“……”
纵然气质半点都不像,但看此人打扮,俨然就是个道士。
双方对视,一时十分尴尬。
云县令随意找了个理由,转身,飞也似的挤出看热闹的人群,走了。
年轻道士目送他的背影远去,心里嘀咕。
原来还真有古人不信封建迷信的?亏自己还以为这身份好行事,才扮了个道士。
冷风飞旋,合着飘飞的符纸扬了漫天。陆少川抬手正了正自己的道冠,拢拢棉衣,继续往前走,一个市井游民走过来,搓着手问:“道长,给我算算我啥时候讨上婆娘呗?”
陆少川头也不回:“没空,贫道今日休息。”
根据胖子提供的线索,那小子最明确的一次穿越就是利贞十年,在天水县一带被官差追捕,误打误撞拨动了联络器,去了利贞十四年之后。
真要命,那小子的通讯器本来还剩一次穿越机会,被某个古人给抢了。
他已经在天水县转了整整一天,没摸着四十七号的影儿,倒是引来不少求签算命的,一个个都是善男信女,分外虔诚。
“道长,给算算我何时才能不缺银子呗。”
“去去去,贫道自己还没钱呢。”
“道长,我昨天丢了头牛!”
“在哪丢的?”
“昨天在城外湖边放牛……”
“那你不去湖边接着找,跑来城里问贫道干嘛?贫道掐指一算你的牛就在城外呢,去吧。”
陆少川在百姓们虔诚的目光里继续往前走,身后忽然飘来轻轻一声叹息:“道长,可否帮小女子算算,何时能找到一个能保护我的郎君呢?”
陆少川想到那个被自己忘了手机号的女孩,叹口气,转过头去:“姑娘,实话跟你说,贫道不会……”
看清这姑娘脸庞的瞬间,他呼吸微窒,脱口而出:“姑娘你命里缺贫道啊!”
姑娘唰地红了耳根,眼中闪过一缕恼色,丢下声“登徒子”,扭头就走。看这一袭轻裘,应是谁家的千金小姐,苍白的长街里,像是绽放了朵杏花。
“哎,对不住对不住,我逗你的……”
姑娘头也不回地走远了。
陆少川敲敲脑袋,执行任务呢,戏弄什么姑娘?冒冒失失出言冒犯人家小姑娘,委实不好。
话说回来,那妹子的手机号后两位到底是什么来着……
他正想着,气喘吁吁的喘息声响起,由远及近,一个人影飞快地从他身边跑过去。陆少川一惊,劈手拽去,人影惊慌地转过头,是个灰头土脸的少年,只听撕拉一声响,少年竟果断地撕破袖子,跑了。
陆少川摸了摸袖下,果然空****的,自己一时大意,荷包和通讯器居然全被这小贼抢了去!他闪身穿掠过热闹的人群,紧追其后。
“喂,回来!”
少年俨然没想到这道士身手了得,吓了一跳,脚下生风,逃得比兔子还快。
“道士的东西都敢抢,不怕遭雷劈吗!”陆少川愤怒嚷嚷。
人群里不时传来路人的惊呼,少年连连撞倒几个小贩,冷不防与一人正面撞了个满怀。周围响起倒吸凉气声,而那人白衣出尘,摇晃一下,朝他望过来,嗓音淡漠:“小心。”
少年张着嘴缓缓地抬起头,忽然双腿一软跪倒在地,连连磕头。
怎么回事?这小子撞上什么大官了?
陆少川拨开人群扑过去,一个擒拿将少年拿下,抢回荷包和铜镜,厉色道:“小爷的荷包,随便什么人都能偷?信不信小爷送你去官府……”
“他既然已认错,你又何必难为他。”
白衣人站在他们面前,又淡漠出声。
百姓们立刻随声附和。
“这小子抢我东西,怎么到你嘴里变成我难为这小子了?”陆少川气得直笑,抬起头,“你又是哪里的大神……”
真的是神仙。
他一手擒着少年,愣了愣。
男子白衣白发如雪,肤色异常苍白,瞳色浅淡,容貌比起雪色也不逊几分,正清冷地望过来。百姓们虔诚地注视着他,一时仿佛注视着神明。
陆少川是受过高等教育的人,他脑子里立刻浮现出一个词,白化病。
他惊讶地脱口而出:“你是游仙儿!”
白衣人没有表情,微微颔首。
被锢在手底的少年哼哼唧唧地出声,“爷,我饿得狠了,一时冲动……”
陆少川抽抽嘴角,放了手:“别让小爷再看见你。”
他信手从荷包里摸出几个铜板,拍在少年脏兮兮的掌心:“拿着,好好吃一顿,别干偷偷摸摸的事儿。”
“谢谢,谢谢道长!”少年睁大了眼,不住道谢,“我愿意给道长您做牛做马……”
“去去去,不需要。”
陆少川好不容易摆脱他,再抬起头,那白衣人却已无声无息地走了,熙熙攘攘的百姓们自行让开一条道,井市之中,他的背影不似凡尘中人,格格不入。
竟然在这里看到了游仙儿……“游仙儿”其实是本地流传的一位仙祖,记载中此人通仙法,自称那位神仙转世,在天水县颇有威望,至于传记,则没有确切记载,活跃的具体年代自然也不知。
这任务不太急,局长说他有些在意游仙儿出现的年份,让他去看一眼有没有古怪之处。
陆少川其实不以为然,不就是一个仗着白化病四处坑蒙拐骗的神棍嘛,小白白说张浔特别瞧不起他。
他站来来往往的人潮里,静静望着游仙儿的背影,唇角一分分地上扬。
正好,一并查了。
话说回来,既然县里没有,那小子该不会跑到近郊去了吧?
入冬后的白日格外短暂,夜里少有行人,近郊更是清清落落,连一辆马车都不曾见。
陆少川听着林子里远远传来的狼嗥,提心吊胆地握着长剑往前走。他打错了算盘,近郊还住着不少农户,本以为那小子可能是藏身在谁家了,谁知寻了一圈,半个影子都不见。
夜风刮过林间,似鬼哭,前方却亮起几盏暖融融的灯笼,是一户大宅檐下的灯芒。陆少川想了想,决定再去府里找找。
就算找不着,进去暖暖身子也行。
他收了剑,走上前去,抓起青铜门环叩响,一面容干瘦似鬼的老门房推开条缝,挑灯望过来,颤巍巍问:“什么人啊……”
“贫道路过此地,见天色已晚,不知可否借宿一晚?”
听得一声“贫道”,老门房那张冷冰冰的脸忽然来了个大转变,和颜悦色答:“啊……道长稍等,老奴前去问家主一声。”
怎么回事,道士在这大户人家如此受尊重?
看来鬼神这玩意,放这古代也是有人深信有人不信。
陆少川在外哆哆嗦嗦地候了一会儿,不多时,老门房便恭恭敬敬地折回来,开了门:“道长请进,我家老爷带家眷在堂中等候。”
“哎呀,受宠若惊,受宠若惊……”陆少川口中回应着,跟着走进,这府中虽不算太奢侈,但比起寻常百姓,也是宽裕了许多。正堂里一中年人面露病容,领着下人女眷们相迎。
“不知道长夜里来访,失礼,失礼。”中年人的态度热情,近乎恭敬,“我这就让人准备好酒好菜。”
陆少川这次是真的受宠若惊:“啊……不用不用,随便布置就行,老爷贵姓?”
“免贵姓吴。”中年人道,“不碍事,正好我们府上也要用晚膳,道长先在这儿喝茶,暖暖身子。”
陆少川盛情难却,坐上座,接过婢女递来的热茶,一口一口慢慢地品,看着全府上下为了自己进进出出,他坐立不安,刚想站起,又被一个脂粉味儿浓重的女人生生按了回去,坚硬的银镯子咯得他肩膀发疼。
这妇人好大手劲……陆少川摸了摸发痒的鼻子,暗暗嘀咕。
“哎呀,客人您坐,您坐。”女人年纪不小,花枝招展,说话嗓门极大,一扭头嗔问下人,“吴婉那丫头哪去了?有贵客来,还不出来?”
“二夫人,小姐说她身体不适,迟些来。”
女人皱了皱眉,面色不悦:“快去叫她,今早还趁着作法溜出去逛集,这会儿就不能出屋了?”
作法?陆少川心里琢磨,难怪这吴府对道士如此尊敬,不正是白日里请人做法的那家么?
不多时,酒菜上桌,酒肉勾得人馋虫直上,今日有宾客来,女眷只嗅着香味却不能上桌,陆少川心里多少有些过意不去,他转念一想,既然是古代的规矩,倒也不好按着现代人的观念来,便大大方方地执箸夹菜,举杯喝酒。
席间他打听了一下四十七号的行踪,众多吴家人却都面面相觑,摇头不知。
看来那小子也不在这一带……莫非是在周边的某个村落旮旯?天水县大就大在附近村落多,这可难找了。
陆少川心不在焉地夹起一块肉,视线里忽然多出一抹提亮的胭脂色,他夹着肉一抬头,看清那姑娘的面容,忽然咳嗽,旁边婢女吓了一跳,连忙递茶。
“你这丫头,外面来了贵客,还来得这样迟。”妇人依然嗔怨,此时吴老爷在场,这嗔怨却是添了三分宽容,拉着她的手,“行了行了,你身子不好,快坐下,别着凉。”
“这位是来借宿的陆道长。”吴老爷道。
吴婉微微垂目,款款行礼:“见过二姨娘、爹,见过道长。”
陆少川讪笑几声,心里发虚,挪开目光:“好,好……姑娘好啊。”
这不正是白天被自己出言戏弄过的姑娘么!要是她指着自己高骂登徒子,她爹愤怒地让人把自己乱棍打出去都有可能。
陆少川理亏在先,已经做好抱头鼠窜的准备。
吴婉行了礼,却是一言未发,不冷不热地坐下。
这一顿晚膳,陆少川当真盛情难却,整整塞了两大碗。他根据执行任务的经验,大抵摸清了每个吴家人的身份地位,吴老爷自然是一家之主,那花枝招展的女人则是第二房姨娘,下人都唤她林嫂,看她俨然一副主内的模样,正室和大姨娘怕是已不在人世。
吴家竟无长子,林嫂膝下只有两个未出阁的女儿,而那婉儿姑娘,不像是她所出。
膳毕,陆少川正要往客房走,忽然在拐角处被吴婉拦下。
“今夜三更,劳烦道长在后院亭中等我。”
吴婉垂着目,落下这句话,匆匆提裙离去。
陆少川目送她离去,忍不住乐了,这这……不让人浮想联翩都难啊。
月下,后院小亭?
古代女子重名誉,万一被人撞见,她岂不是说不清道不明?
罢了罢了,人家姑娘都不担心,他担心什么。
他不是美色上脑的傻子,一见钟情、幽会是不存在的,这姑娘面带愁容,欲语还休,必定看他是道士,有什么话不便当众说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