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章 游仙儿·序
利贞十年,天水县。
入冬降雪,夹着狂风,淹没满城痛苦的呻吟声。随处可见被深雪掩埋的饿殍,官兵们用布掩面,紧蹙着眉,时不时将新病死的亡人运出医馆,以一把熊熊大火焚烧。
乌烟升腾,在天空化作挥之不去的阴云,卷着浓浓的尸臭,无形凝成一团大口,吞噬更多未患病的人。
“死了,全死了……”老头裹着破棉被,木呆呆地坐在檐下。
稚儿卧在死去的母亲胸脯上,静静等待死亡降临,他睁大了无知的眼,望向灰白的天,那里是大雪飘下来的地方。
白发小孩褴褛着衣衫,赤着脚,晃晃悠悠地路过堆满了死人的街上,慢慢地向城外走去。厚雪冻得他四肢通红,脸色比寻常人更白几分,似这随处可见的雪色。
他好似一个没有魂灵的躯壳,只是往前走。
这可怕的病魔……
白发小孩呼出一口白气,无表情地抬起浅色的双眸,慢慢回忆着。
都是那个人带来的,他是闯入人间的妖魔。
【游仙儿·第二十九章:深夜通讯】
凌晨两点,局里。
“四十七号,能听见吗!那边什么情况?”联络员对着屏幕吼出声。
“我之前被官兵追杀,通讯器出错,现在穿越到未破译的时间点!请求支援!”隔着漫长的时空,人声断断续续地传过来,越来越微弱。
“喂,喂?”联络员急得如同热锅蚂蚁,正嚷着,手里的通讯器忽然被人一把抢走,他惊讶地转过头,惊喜出声,“啊……陆前辈!”
这张万年戴墨镜的脸,是局里高级特工之一,陆少川,跟着局长混的第一批老干部。
陆少川叼着烟,声音格外镇定:“别慌,告诉我你现在的方位和时间。”
“我在天水县周边,时间是……”四十七号的声音刚刚镇定下来,忽然被一阵嘈杂声干扰,沙沙杂音过后,大屏幕里回响着几句混乱的片段。
“谁?你是谁!”
“把通讯器还给我……”
沙沙……
局里众人听着杂乱的忙音,不由得一阵心悸,沉默下来。
出大事了。
“这里怎么了?”
冷静的嗓音从室外响起,鸿怀古领着睡眼朦胧的胖子,西装革履地走进来,他和胖子都是大半夜被局里电话轰炸醒的:“又有困在古代的新人?”
“对。”陆少川坐回转椅上,呼出一口烟,“这小子冒冒失失,通讯器都给人抢走了,想捞他回来,就得上他最后一次穿越的时间点去找找。”
古今任务险恶,要是找不到,就意味着因公殉职,永远迷失在古代。目前局里的调查控制在已破译的记载之内,局长严禁工作人员去未破译的时间点,也就是利贞十四年以后,免得遭遇意外。
这小子应该是一着急,跳出了利贞十四年,是乱世还是什么,局里无从知晓。
鸿怀古望着屏幕里闪烁的代码:“尽力找回来,地点是?”
“天水县。”陆少川手里夹着烟,唏嘘一声,“这回不好找啊……天水县可是个大地方,得派个高级的去。”
“我去看看?”
沉稳的嗓音从玉盘附近响起,蓝光缓缓凝成高大男人的模样,男人显然刚从古代回来,古装衬得他剑眉星目,身材比局里人普遍高一头。
局里有句调侃,说电影和现实中的特工是大大有区别的,毫不客气的说,局里只有这个叫孟决明的最符合特工形象。
“不用,你去休几天假,回来要调查将军令的历史。”
局长的目光从局里几人身上扫过,最后停在陆少川身上:“你去一趟吧?我记得游仙儿也在天水县。”
“好嘞。”陆少川痛快接下来,“天水县……对对,那神棍的确在天水来着,顺路,就是不知道顺不顺年代。”
鸿怀古又简单叮嘱了几句,末了,忽然问:“谁看见秦漠了?”
“哎,局长你以后可得少熬夜啊,记性都不好了。”胖子抓抓头发,“您让他休假去了,忘啦?”
局里劳逸结合,每个特工执行完一次任务,都会获得几天的休假时间。至于像鸿怀古这样整天看文件的工作狂,在局里到底还是稀罕生物,BOSS他一忙起来连今个儿周几都不记得,局里全体成员纷纷担心他猝死。
“唔。”鸿怀古似有所思,他微微点头,与陆少川擦肩而过往外走,顺手抽走他嘴里叼的香烟,无视对方的抗议,淡淡吩咐,“告诉秦漠给我回电话,我有事找。”
众人心里咯噔一声,老秦又犯啥事儿了,让局长单独请喝茶?
胖子结结巴巴问:“那、那个,啥事儿啊?”
鸿怀古径自迈过安保门,往走廊去:“找他喝酒。”
众人面面相觑。
夜晚的城市远比白天更繁华,车水马龙笼罩在一片霓虹灯光下,这里的上班族更青睐于享受夜生活,习惯朝九晚五的工作结束后,找个地方喝一杯解解压。
“喂?我到了。”
秦漠收起手机,看着眼前的苍蝇摊小餐馆犯嘀咕。标准的三无摊位,招牌被厚厚一层油污糊起,几乎辨认不清上面的字,挺着啤酒肚的汉子、刚刚下班的小职员……什么人都有,进进出出,乱七八糟。
门上唯一干净的东西是张打印纸,路灯里雪白得刺眼,印着什么人的照片,大概是寻人启事什么的,秦漠没兴趣细看。
局长他老人家今个儿受什么打击了,在这儿约他喝酒?共事这么久以来,以他对鸿怀古的了解,往常绝不会出入这种闹哄哄的场所。
秦漠推门走进去,浓浓的烟火气扑面而来,老板娘是个系着围裙的妇女,热情地招呼他进去。秦漠客套两句,环顾四周,隔着几桌大声吆喝的醉汉,终于在不起眼的角落位置找到了局长。
鸿怀古今天罕见地没穿黑西服,眼镜也没戴,衬衫显得他更年轻了些。秦漠这才第一次打量起他的脸,五官乍看平常,细看却显得秀致,让人心头浮起闲适感,尤其是那双眼睛,从描写古代公子的诗句里勾勒出来似的,对视的时候,忽地涌上一股既视感。
仿佛在何时也曾偶遇过这么个人,拥有这样的眉与眼,穿着与气度相衬的白衣,一出场便引得喧闹的四座安静。秦漠用力眨眨眼睛,再看去,那股既视感已消失不见,鸿怀古依然坐在角落里等他。
他安静地坐在那边,与嘈杂的四周格格不入,立刻让秦漠想起一个词,蓬荜生辉。
“今天怎么想起请我喝酒啊?”秦漠笑着走过去,坐在对面,“怎么,失恋了?”
局长到底是个小年轻,有些烦恼,很正常。
鸿怀古幽幽看他一眼,没吱声,秦漠立刻改口:“天涯何处无芳草,是她的损失!”
“我没有女朋友。”
“喔。”秦漠举手招呼老板娘,点了两瓶啤酒,“那是因为啥事啊?”
“之前沈白带回来的眼镜,局里已经分析出结果了,你知道么?”
“知道知道,胖子电话里跟我说的。”秦漠点头,“说眼镜主人是个叫李任的历史系教授,刚评上职称,二十来岁,失踪时间正好吻合。”
他想了想:“哎,不过这个李任不是已经死在河道里了么?小白亲眼看见的尸骨。”
“根据保安讲述,当时闯入古墓的一共有两人,我让他们查到了另一个盗墓者的身份,也是同一时间失踪的,叫封雁。”鸿怀古望着他,“你觉不觉得熟悉?”
“熟悉?我又不认识什么封雁……”秦漠满不在意地喝酒,脑子里忽然闪过一道倩影,险些呛住,“等等,该不会是……雁?雁娘?”
他嗓音过高,邻桌几个客人纷纷望过来。
“对。”鸿怀古从口袋里拿出一张被折起的复印纸,哗啦啦地在桌上摊开。
秦漠凑过去看,是一个女人的身份证复印件,女人相貌不差,细细辨认,脸型和他在古代见过的雁娘一模一样。
雁娘真是个穿越者!
“这……”他一连这了几声,“这可不得了……她为什么要混进宫去,还做妃子这么多年?”
这个女人身上有太多谜团,动机、目的、与皇帝的渊源、与苏鹧的关系……苏鹧特意安排她入宫近君侧,究竟是为了什么?
“菜来喽,慢用哈!”
老板娘端着热腾腾的小菜走过来,鸿怀古朝她点点头,面不改色地将纸张折起:“目前正在查,你知道我为什么邀请你来这里么?”
“为什么?”
“这个大嫂。”他沉默了几秒,目送老板娘转身离去,继续道,“就是封雁的单亲母亲。”
秦漠意外地抬起头,与他一同看着那忙前忙后的女人,这才发现她比同龄人要苍老许多,每个客人离开之前,她都微弯着腰,赔着笑,递过去一张寻人启事。
秦漠看着心酸:“那快把她女儿带回来啊。”
“如何带?”鸿怀古语气略显严肃,“不像是穿越成平民百姓的身份,她入宫之后身份高贵,已经与历史融为一体,我们不知她穿越的具体年份,半路把她带出来,造成什么后果,你能下定论么?”
“这……”秦漠忽然哑口无言,默然摇头。
“你的休假还没结束,今天就不再谈工作上的事了。”鸿怀古看着女人单薄的侧影,收回目光,拿起玻璃杯,给自己倒了杯冒气泡的啤酒。
秦漠一头雾水,小心翼翼问:“是不是还有心事?”
“最近才发现,努力了很多年的事,揭开眉目之后,真相和预想里有很大偏差。”鸿怀古晃了晃玻璃杯,看着白沫消散,“不过我想,偏差也有偏差的乐趣和挑战吧。”
“对我来讲。”他顿了顿,感慨似的继续道,“一局棋呕心沥血下到最后,结果虽重要,过程也同样值得铭记。”
秦漠知道自己要扮演的只是聆听者,鸿怀古却已无意往下说,而是端起酒杯,与秦漠手里的玻璃杯轻轻一碰,淡淡道:“来,喝酒吧,咱们今天,放下这些。”
“好。”秦漠也笑着举杯。
两人手中的玻璃杯在浑浊的灯光里一碰,发出清亮的声响。
秦漠有些记不清了,自己究竟喝了多少杯,以前跟上司应酬,到底都是提着颗心,不知是苍蝇摊还是鸿怀古的缘故,他第一次喝得这么畅快,开始天南地北的聊。
“局长,还真别说,你从来没搞过那些虚的,油腻腻的酒局……”秦漠迷迷糊糊,舌头有些顺不直,“排场啥的……我原来局里有个处长就喜欢玩儿这些,应酬一趟前呼后拥,出去喝个酒都得点几个美女。”
“论排场,有用,又绝不是那么有用。”迷糊之间,他看见鸿怀古举着酒杯,低低道,“打胜仗的君王,得胜前也许会虚张声势,但绝不会真正亮出自己手底的牌。”
局长他老人家啥都好,气质好学识好,就是日常说话忒像古人,不太好。
秦漠倒空瓶子里最后一点酒。
大部分其实全叫他喝了,局长他老人家只喝了那么几杯,居然能醉。
醉了之后还十分冷静,声称自己没醉,秦漠差点没看出来。
直到局长冷静地走出苍蝇摊,沉着地环顾四周,握住路边一辆轿车的门把手:“我开车送你回去。”
拽了两下,鸿怀古微微皱眉:“怎么打不开?我的钥匙呢?”
“哎,慢着慢着!局长你今天没开车来啊!”秦漠惊悚高呼,跑过去一把将他拦下,“等会儿等会儿……我叫个出租车啊……”
他把鸿怀古拽上车后座,自己也迈进来,关上车门。
车窗外霓虹灯飞快地倒退,秦漠揉了揉额头,转过头瞅瞅局长,对方已经靠着车座睡着了,安静地闭着眼。
秦漠看着他的侧脸,迷迷糊糊地想,这人连醉后睡容都这么文雅……偶像包袱忒重了吧。
“还以为您酒量挺好呢……下次少喝点吧。”
睡梦中的鸿怀古嘟囔着什么,不知听见还是没听见。
“殿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