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传统八大骗重现江湖
唾弃之地,人如垃圾
晚上腕上精美的蓝气泡手表指向了七时,向小园看到时间时,莫名地怔了下,这一刹那,斗十方那张带着不屑表情的脸浮现在她眼前。看来作为基层指挥员,该注意细节了。她悄无声息地摘下了这块名表,自副驾回头,拍拍手示意大家注意,问司机俞骏:“您说还是我说?”
“非正式的访问,你来吧。”俞骏道。
这辆大商务警车把X小组全塞下了,都以为是临时任务,没想到却来城西了,铁西区。中州是个铁路枢纽,铁路员工有十万之多,而且这块的警务归铁路公安管,地方一般不插手。
“不要奇怪,既然我们一直是在原地兜圈子,那就想想别的办法。俞主任联系了铁路公安处,这儿有一位退休的老干警,叫朱家旺,今年六十九岁了,干了四十多年乘警,我们呢,今天就以晚辈的身份拜访一下……知道这次拜访的意义吗?”向小园问。
“啥意思?”邹喜男嘴快,不过脑子转得不快。
娜日丽回答道:“向头儿是疑问句,你也疑问句。”
众人一笑。陆虎道:“取经吧。”
“对。取什么经?”向小园再问。众人一下子反应不过来。向小园点将了:“络卿相,你呢?”
“八大骗最早的聚集地和最多的聚集地就在火车站一带。经济欠发达的时代,其他地方也不好找生活,所以火车站就成了鱼龙混杂的一块江湖领域。中州是全国的铁路枢纽,这儿曾经汇集了五湖四海的人物。曾经全国评价中州火车站,就一个字,乱。”络卿相娓娓道来。
向小园面上见喜,还未点赞,开车的俞骏口哨一吹,响指脆打,笑道:“这带艺从警的,确实不一样啊,一点就通。”
“非常好。我再强调一遍,我们小组之所以以‘X’冠名,是因为我们在探索一个未知的领域,或者说是尘封已久,又死灰复燃的领域。大家放下以前所有的认知、经验,包括荣誉,一切从零开始。现代技术可以涵盖大多数领域,但不是全部,这个世界永远有明暗两面。”向小园道。
说得大家沉默了,俞骏却在提醒着:“鼓掌啊,这么精彩的表述。”
气氛一轻,众人鼓掌。向小园坐回来埋怨道:“您是故意的吧?让我现丑。”
“不是故意的。”俞骏笑道,“绝对是成心的,不要把气氛搞得这么凝重,轻松点……哎,对了,小络,多多那活宝开工了没有?”
“好像开工了,他要了份王雕出狱后的行程电子图。”络卿相道。
一听是刚要的,俞骏道:“以多多同志的心性,应该对这个没兴趣。同志们,这个也该给点掌声,我把你们拉出来学习,外头可有人替咱们干活儿。”
没掌声。程一丁懒洋洋道:“主任,这就有点扯了,要真能找着,我们该回家相亲去了。”
“还是期待找人吧,你们是挑出来的光棍组,相亲比这个难多了。”俞骏逗了句。
众人又乐了。邹喜男回头问络卿相:“小络,他怎么找啊?”
“我怎么能知道?”络卿相“叛变”之后,已经无从知晓那两位的行踪了。大邹再问,娜日丽斥道:“等找着,你还怕他们不来?咱们?”
“我觉得那种可能不大。”陆虎道,以他偏技术的经验判断着,“全市主要的交通干道监控都已经升级,车站、银行、大型公共场合,几乎都有体貌识别捕捉,王雕、包神星、聂媚都在捕捉范本里,只要他们有一个出现,就会触发警报……这几天了,我怀疑根本不在本市,最起码不在市区。哎,对了……丰乐工业园区一条交通干道的三个公安监控点黑屏了七个小时,我今天查了,还没消息。”
“哎哟,难就难在这儿了,这些家伙要是流窜起来,那咱们的协调根本跟不上啊。”娜日丽道。
程一丁直接挖苦了:“线索都没有呢你就想协调,这跟那什么一样……”
“老程,你是不是想说,没相亲就想洞房呢?”邹喜男开了个玩笑,惹得老程和娜日丽一前一后拧耳朵。
气氛颇佳,连俞骏也莫名地心情大好。车驶进了铁路某小区,电话联系着,这一行反骗人员终于摸到了老铁警的家里。礼不重,两瓶白干加两箱奶。不过,老铁警朱家旺可受宠若惊了。老伴端上了瓜子、茶水,围着陋室的茶几这话就开匣了。
从入警到退休之后还被返聘干过四年,这位老前辈从警四十六年,和俞骏的年龄一般大,可把众人听得咋舌不已,说着说着就说到了当年的趣事。满面红光的老朱一听“八大骗”,愣了下,直接说道:“应该早没了吧?那些下作玩意儿还有?”
“这不我们了解一下嘛,老爷子给我们扫扫盲,我们的反骗啊,发现了类似的苗头。”俞骏道。
“不能吧?通这行的,年龄最小的得赶着你这么大了,可他也吃不着了啊,现在车站盲流都进不去,连扒手都少多了,没法偷啊,卡啦、手机啦都有密码,卖个手机吧,不值几个钱,案值还老大,划不来啊。”老朱白话着,这正是近年科技改变生活包括犯罪生活的写照。
“但里头有很多人转行啦,比如卖狗皮膏药的,他们开始当微商啦;比如车站丢包骗的,他开始上街碰瓷啦……万骗不离其宗嘛,‘金评彩挂风马燕雀’就是这个‘宗’呀。”俞骏抛砖引玉了。
这一说明白了,老朱开始白话旧事了,喝了口茶,把杯子往茶几上一顿,手指一点:“这个就说来话长了。这‘风’呀,也叫‘蜂’,一阵风、一窝蜂的意思,结伙诈骗最难搞,比如在火车上遇上个人,又好客又能说,跟你侃了一路,工作啦、家里啦、去哪儿啦反正啥啥都说,人家半路下车还舍不得了……接着呢,你就碰上算命的,突然点你一句,老哥,我看你印堂发暗,双目无神,怕是近日有灾啊。你不信是吧?那好,再点你一句,你家有几口人,你去哪儿了或者从哪儿来,你工作啥情况……说得你深信不疑,其实呀,他跟路上碰上的那人是一伙,先套好情况再跟着你给你算一卦骗钱呢。”
众人听得又惊又好笑。老头再说“马”,在这里他解释成“麻”了,麻药的麻。他干乘警时遇上过不少次旅途中遇上热心人递烟、递吃的、递饮料,结果饮料里下麻药,被劫走全部行李的事。至于“燕”呢,同“颜”,都女骗子,也就是玩仙人跳的,从车站把你勾搭到小旅店,有时候连裤子带钱包都卷走了。还有更甚的,就在老绿皮车上的卫生间办事,你敢在卫生间里头脱裤子,那头就扒你行李。更恶劣的是,女骗子同伙甚至还扮乘警讹你掏钱。
再就是所谓的“雀”了,同“缺”,是指骗子的同伙里这种百搭似的人物,扮啥有啥样,你嫖娼了,他就是“警察”,来罚款了;你搞破鞋了,他就是破鞋老公,来要钱私了;你想当官了,他就是领导司机,能给你牵线;你想求医问药呢,他绝对认识个啥啥神医,一准能给你介绍……反正总而言之一句话:他随时能变成你心里最想见到或者最不想见到的人。
“评”呢,被老朱解释成“皮”,就是那拨卖假药的,搁人流多的地方一摆摊,话不多说必须高冷,趁人多的时候,哟……有人送锦旗来了,多年不治的老寒腿好啦、癌症、肾病减轻啦、腰椎间盘康复啦、糖尿病不打针啦等等,把观望的忽悠得多少总有人掏钱试试,那药呢,肯定治不好病,也吃不死人,其实医患就是一伙,搁一个地方骗两天,换个地儿。继续表演。
“彩”呢,就是老手艺人了,最常见的是街头两个碗变海绵球,那叫藏三仙,玩的就是手快,有时候捉弄看客也下注玩,或者联合扒手,他们变着魔术,那些围观的人的钱包就被变没了。
“挂”原本指卖艺的,胸口碎大石、口吞宝剑、油锅捞钱等等,这个艺不好学,而且越来越不好唬人之后,他们就想了个恶毒的办法,拐一拨小孩卖艺,让人瞅个稀罕,再不行干脆拐个小孩整成缺胳膊短腿或者弄瞎眼,车站人流多的地方一扔,专业乞讨,那就是个摇钱树了。
朱家旺说着,一辈子的从警经验留下的不是自豪和骄傲,似乎更复杂一点,像自责,又像愧疚。他不时唉声叹气,说了件二十世纪九十年代打拐的事。中州老车站一直有个男人带着又瘸又瞎的小孩乞讨,残疾到这么可怜,即便乘警也不忍赶他们走。忽然有一日,外地警方追到了这里,解救被拐儿童才发现,这是骗子从人贩子手里租的被拐儿童,之后追踪到人贩子,审讯后才知道,孩子是被人活生生弄残疾的……
人性之恶,突破底线之后,是没有下限的,能恶到什么程度,你根本想象不到。
这是朱家旺给后辈的一句总结,听得来此拜访的小组成员凛然生畏,全身莫名地一阵寒意……
骗子从来就没有停止过向前的脚步,不管身前是深牢大狱还是严刑峻法都阻止不了他们。
苑南路,解元巷,裤裆胡同。
王雕正领着两人深一脚浅一脚地往里走,越往深里走,那股各种生活垃圾的臭味越明显,所过之处就有很多垃圾堆,一不小心就可能踩到恶臭的污水里或者人粪便上,就连黄飞和包神星都嫌弃得骂骂咧咧了好几回。
“这他妈的找什么人啊?能住这种地方?”黄飞问道。
“垃圾堆里,自然是垃圾人了。”王雕道。
“啥意思,咱们还不够垃圾?”包神星问。这话引得黄飞直接扇了他一巴掌。他不敢惹这个凶神,不吭声了。
前行的王雕道:“城市里有这么一拨人,欠债的、倾家**产的、赌博输光赔尽的,或者本来一无所有、连身份信息也卖了的,只能躲在这种不见人的地儿等死。他们不敢露面,不敢见人,只能像地老鼠一样钻在这种地方。”
“这种人多了啊。”黄飞道。
“不一样,这是一群窝囊废。”王雕道,伸手敲响了其中的一幢楼门。那是幢老式的筒子楼,五层,楼下居然有看门的,晃着手电筒看看王雕,沙哑着嗓子问:“干啥?”
“我傻雕,找俩干活儿的。”王雕说道。
手电在他脸上晃了几晃,门吱呀开了,是个勾腰的老头,像是和王雕有默契一般,带着三人往楼上走。失修的楼梯、狭窄的过道,弥漫着粪尿和脚臭、烟酒味,楼道还用钢筋封着,不管你把脑袋伸到哪个地方,都是一种窒息的感觉。
三层,嗒……老头一拉,昏黄的灯光亮了,屋里花花绿绿窸窸窣窣开始蠕动。等仔细看清楚了,包神星“哦哟”一缩脚,浑身起了鸡皮疙瘩。居然是人,密密匝匝的脑袋排着,花花绿绿的,是还不知道从哪儿捡的各类被单,一抖搂就是一股子馊味飘过来。
“起来,起来,有活儿干啦……”老头嚷了句,随意踢着,把门口的几个踢过一边,让开了一条道。王雕拿走了老头的电筒,在人堆里刨着,准确地讲是在一堆脑袋里挑着,这个一揪头,哎哟,那人哼了哼,没啥反应;那个一揪耳朵,哎哟,那人一哼也没啥反应;再一个就直接了,直接吧唧一耳光,嗨,那人也没啥反应,只是害怕地捂着脸。
“你,干过传销是吧?”王雕揪着其中一个,突然问。
那男子年纪不大,面无表情地点点头“啊”了声。
“干过传销的懂纪律,出去外面等着。”王雕拽走一个。
东瞄西瞄又瞄上个年龄不大的,他端着那人下巴问:“咋成这鸟样了?年纪不大嘛。”
“网贷。”那人惜字如金,表情漠然。
“网贷贷不了多少啊,怎么成这鸟样了?”王雕道,肯定是欠得还不上了。
“一家贷不了多少,我贷了七十多家。”那男子道。
王雕一愣,哈哈一笑,踢了踢那人:“就你了,人才怎么能埋没在这地方呢?”
“老板,工资日结啊。”那人慢慢起身,提了个要求。
“常干的也不可能找你这种货啊。”王雕道。
可能就这么一个要求,那人“哦”了声,站出去了。
包神星有点明白了,这里基本都是这类货色,干传销被骗干搜尽,捎带连亲戚朋友也骗了,没脸回家的;贷一屁股账,根本还不上东躲西藏的;赌得倾家**产没脸见人的。当然,也有被人骗得一干二净,包括身份信息也给人骗走的,他们只能在这里苟活,活得连自己的名字也不敢提及。
挑了八个年纪不大、模样尚可的下楼,王雕安排着黄飞带着他们出胡同上车,没说去干什么。那些人也没问,或者不需要问,没有身份的人能有活儿干,挣点果腹之资,对他们来说已经是意外之喜了。
出门的时候,看门的东家按惯例向王雕伸出了手。王雕往他手里放了三张百元大钞。那人也不还价,一握手塞起来了。王雕倚在门口提醒他道:“当我没来过。”
“你不来过吗?还不止一回。”老头佝着腰,目光肯定在斜视王雕。
王雕又掏出两张来,骂道:“这些人都他妈你捡回来的,天天卖人都多少年了,棺材本早够了吧?”
老头嗖地抽走了钱,一推王雕骂了句:“滚,你都没来过,扯什么淡!”
咣当一声,把王雕和包神星关外头了。王雕也不着恼,和包神星一人点根烟,悠悠地往外走。包神星实在按捺不住好奇,追问:“雕哥,整这些人有毛用啊?”
“哦哟,用处大了,这些连人都不敢见的货啊,又便宜又放心,干事不敢报案,犯事也说不清老板,垃圾人连警察都没治。”王雕道。
包神星又问:“可他们看到咱们了啊!”
“是啊,就介绍了个活儿干,能咋的,切……你知道要干啥?”王雕反问。
“你又没告诉我,我咋能知道?”包神星愣了,确实看不透。
“这不就是了?你都说不清,他们能说清才见鬼呢。走了……等飞哥回来再找一处。张总说了,至少得找二十个。”王雕道。
两人抽着烟,扯着淡,蹿出了小胡同。到口子上,找的人已经全塞进小面包车里了,王雕叮嘱了黄飞几句,那车呜呜冒着黑烟走了。王雕和包神星步行,边走边联络着类似这里的另一个“垃圾”转运站……
朱家旺家里,俞骏听得都忘了抽烟。老头说到愧疚处,停顿了好久。俞骏给换了茶水,斟酌好大一会儿,才出声劝慰着:“朱前辈,你们铁警和我们刑警、经警都差不多,从警时间越长,那种无力感越强,这就和江湖越老、胆子越小是一个道理,每每看着如山大案,我们都有种喘不过气来的感觉,可每次见到那些受伤害的,又觉得自己做得太少,愧对他们,愧对我们这个职业……说是以求心安,其实,都是于心难安啊。”
“对,放不下啊,要不是腿脚不利索了,我根本在家坐不住,做梦都还想回列车上、车站里。”老头呷着茶。这个朴素的愿望让同行们肃然起敬。向小园注意到,在门口的衣架上,还挂着铁警的制服,烫得整整齐齐,一尘不染,仿佛刚收工回家一样。
“您刚才给我们讲‘风马燕雀评彩挂’的渊源,好像还漏了一个。”俞骏提醒着。
朱老头一笑,出声道:“那是八骗之首,你以为在我的位置能了解多少?”
“这不难吧,理论上金门九种,有算命、看相、测字、扶乩、走阴、星象等,就现在网上都有,刚发的那个案他们叫什么来着?”俞骏征询同事。
络卿相回答道:“神棍局,取材于漫威神盾局这个梗,他们团伙把成员按神棍局一品、二品直到七品军师划分。”
这个梗引得大伙笑了笑,骗子去掉违法和犯罪那个层面,很多案子都透着浓浓的黑色幽默。朱家旺理解不了这种幽默,他摇摇头道:“这只是都知道的传说,中州是八大骗的发源地,这么讲吧,江湖味也更纯一点,不是一码事。”
“那您了解的,是什么情况?”向小园好奇地问。
“金门是总揽八门首位,又是五行之首,在过去,算命、看相、测字之类的,比其他江湖都多点学问,最起码识文断字就不是谁也都会的,1949年以前,南江相、北金门这是齐名的,这些人察言观色、识人善任,颇有过人之处,所以很多时候设局,他们多数扮演幕后的角色……”朱家旺道。
俞骏突然来一句:“那您听说过金瘸子吗?”
“你也知道这个名讳?”朱家旺好奇反问。这一问,大家劲头上来了,有戏。
俞骏笑笑道:“我是只闻其名,都不知道有什么逸事,这不请教您来了?”
“这不是一个人名,而是一个称号。‘瘸子’有拐、骗的意思,‘金’字是报家门,合在一起‘金瘸子’,是指设局诈骗的高手。有江湖背景的人都喜欢给自己起个诨号,当然也有逃避打击的意思,但这个金瘸子不一样,不是自己起的,而是团伙对他们领头人的统称。”朱家旺道。
这就让人失望了,怨不得那么多诈骗落网的嫌疑人都交代自己的上线是“金瘸子”,敢情也是一种掩人耳目的江湖伎俩。
“那这么牛的称呼,总不能有很多人吧?您听说的金瘸子是什么事?”俞骏不死心地问。
朱家旺想了想,道:“一般不是行中人,你听都听说不了。我还真听说过一件……不过有二十多年了,咱们邻省有家丝织厂,被中原市一伙骗子给骗走价值三十多万的货物,那时候可是个天文数字了,我们工资才三百多……我跟你们讲,他们先是在丝织厂进货,连续进了两年,第三年突然扩大业务量了,急用,要两车丝绸,货到付款,车去厂方拉货时,对方的财务也来中原市了。当时是骗子陪着厂方来人去一家银行分理处亲自办的汇款,办完汇款那头货拉走……然后骗子请厂方的人吃饭,这头吃饭喝多了,睡过去了,那头货拉走了,隔了一天钱没到账,这才发现被骗了……你们说怎么骗的?”
“那时候银行转账跨行有时间差,他们可以利用。”向小园马上道。
朱家旺摇头。娜日丽道:“和银行里的人串通,银行里有内鬼,根本没有转钱?”
朱家旺继续摇头。陆虎从他的专业角度道:“那这案子破了吗?即便在九十年代监控再昂贵,银行也应该有了,不难破啊。”
“没有破。还是个悬案。”朱家旺还在摇头。
“骗走两车货,有目击者,作案的地方又是银行,居然都没破案?”络卿相不理解了。
朱家旺点头:“对,还就没破案,你觉得原因在哪儿?”
“那时候虽然大数据没有,监控也落后,但不至于归结到警察无能上吧?这里面肯定有某种巧妙的方式。”俞骏判断,突然灵光一闪,“银行,问题在银行上……可是,总不能银行都被他收买了吧?有过借银行行长办公室达到诈骗目的的案例,难道……”
“你不敢想和想不透的地方,就是金瘸子的高明之处。我告诉你谜底,他是在中原市某条街上租了个门面,一模一样复制了一个银行分理处,而且挑了个下雨的天气,就营业了半天,就为骗厂家来人……没有找到目击者,围绕着厂方来人的都是骗子;也没有留下痕迹,等办案的反应过来,那个银行分理处早处理得干干净净了;房东倒是见过人,不过认钱比认人清。最后只抓了个拉货的司机,是租的车,半路就卸货了……”朱家旺道,听得反诈骗中心来人一个个瞠目结舌。
居然是自己开了家银行?!这么高明且胆大的方式,就现在的高智商骗子也未必敢轻易尝试啊,可他们居然还真干成了,那就让哪怕是警察的众人也觉得瞠目结舌了。
“这种大胆的方式其实是屏蔽所有的侦查,看似大胆,反而安全,因为他超出了那个时代的侦查和追踪水平……就像美国一例飞机劫钞案一样,直接背着降落伞从天上跳下去,然后制造一起一个世纪都没有侦破的悬案。”向小园若有所思道。
“朱前辈,这个案子您怎么知道是金瘸子干的?”俞骏又问。
“我参加过排查,排查两个目标,一个是丝绸,一个是这个叫‘金瘸子’的绰号,但……都没有找到。”朱家旺幽幽一叹,结束了有关金瘸子的传说。就像受到感染一样,在场的所有警察,都像他那样幽幽一叹,心里莫名地沉重起来……
左手拿着羊肉串,右手拿着羊腰、羊鞭、羊蛋,两手各分出一支来,左一口,右一口,烫得小心翼翼,吃得满嘴流油。
“卧槽,馒头早消化了?吃这么多!”从一处胡同走出来的斗十方愕然问。钱加多这胃真不是盖的,嘴就没闲着。他边吃边分出一把来给斗十方,顾不上说,示意着吃吧。斗十方刚接着,腾出手来的钱加多就往裤腰里一拽,变戏法似的拿出两瓶啤酒来,牙一咬盖,递给斗十方。斗十方提醒道:“酒驾被查着,你可得去我那儿住几天啊。”
“都晚上十点多了,查什么呀。”钱加多道。
哥儿俩就在路牙子上一蹲,吃上了。这里属淮东路,两人是沿着王雕前二十日游逛过的路线走的。钱加多倒不清楚怎么找,对兄弟是无条件信任。斗十方也不意外,多多就这德行,容易轻信别人。
“多多,你不回家你妈不找你啊?”斗十方问。
“问了,她又不怎么管,生意忙的,没生意麻将累的。”钱加多道。
“还是那句话,我尽到力,真不一定能找到……我找几个地方,咱们蹲守,蹲今、明两天,找着就找着了;找不着,各回各家,各找各妈……哦,不对,我没妈,回单位。”斗十方吃着道。
“哦,咦?往哪儿蹲呢?你还没说怎么找呢。”钱加多终于想起来了。
斗十方笑道:“你这反射弧也忒长了点,我以为你没兴趣呢。这个不太好解释,和很多侦查员的直觉一样,有时候错得离谱,有时候又准得吓人。简单点讲,咱们以王雕近二十天的出没地方为基准,去掉公安监控覆盖的地方,去掉类似你家那种高档小区,去掉相对正规的旅馆酒店,还要去掉洗浴、桑拿等娱乐场所……其实剩下的地方不多,比如淮东路这一片老式小区,开放式的,没有门禁,也没有保安这种,还有更烂的胡同区域,我们找他落脚的地方。”
“那要不在中州是不是就瞎了?”钱加多问。
“聪明,必须瞎。”斗十方道。
“那要钻胡同区睡两天咱们不也瞎了?”钱加多问。
“聪明,瞎了。”斗十方道。
“那他万一有了钱,住个星级酒店,不,住私人会所里,照样也瞎。”钱加多道。
“理论上是正确的,但不会那样的。习性决定行为模式,猪往前拱、鸡往后刨这叫规律,反过来就不对了。就像让你住那种没电梯、没马桶、没保安的小区,你会拒绝一样,他们是不会进私人会所的。”斗十方笑着道。
“那其他呢?”钱加多问。
“不在中州就真没戏了。你看这个组追踪的日志其实标注得很明白,早上六点多就出来晃悠,贴二维码骗小钱,包神星甚至还偷工地上的铁管卖,这是处在人生低谷,两人攒钱呢……直到骗你那天,找到组织了,然后就开始消失了,第二天就去北站接了个人叫聂媚。这个聂媚又是个讲师身份,那说明设局已经开始了。”斗十方道。
“这人家都知道,没用啊,找不着人白搭。”钱加多道。
“我是说啊,既然局开始了,那我们还是有机会的,一旦开始,他们就会时时刻刻注意细节不让自己暴露,以免节外生枝,所以,这些有监控的地方,这些正常的旅馆、酒店包括娱乐场所,他们轻易不会去,而且这一对贼骗在干活期间,也不会轻易出手了。”斗十方道。
“哟,你咋知道这些?”钱加多愣怔问,不过马上就明白了,直接道,“都说监狱是所大学,长本事呢,我看你就是啊。”
“也不全是。我小时候跟着我爸走南闯北,其实过的就是傻雕这种盲流生活,饥一顿、饱一顿的,对这类人相对熟悉而已。你要找个开百万豪车、成天在天上飞来飞去的金融诈骗犯,我还真没办法。”斗十方道。
这回钱加多上心了,好奇地看着斗十方。斗十方被看怔了。半天,钱加多才戳破道:“没听你说起过啊,你这牛×吹得像那什么……走过南,闯过北,火车道上压过腿,还和流氓亲过嘴,从小就混黑社会。”
“你懂个屁。”斗十方翻了笑得龇牙咧嘴的多多一眼,幽幽解释着,“那叫赶大集,你丫根本没听说过,也叫江湖地摊,专赶各地初一到十五的集市,乡镇以下单位的,要不你觉得我推销咋练的?从我记事起就骑在我爸脖子上跟着赶集,什么磨刀器、切菜器、节能灯、干洗皂、耳勺小八件、两块钱随便挑……卖过多少花样我自己都数不清,那谚语叫什么来着?一入江湖深似海,学得手艺把命改……”
这新鲜事听得钱加多两眼发亮,直评判着:“看看,多有前途的事业,你爸和你咋放弃啦?”
“我爸老了,漂不动了呗。再后来淘宝电商出来,这拨江湖摊主基本就被淘汰了……说起来我挺怀念满世界漂来漂去的生活的。”斗十方道。
“哦,怨不得你能说那么多方言……这人生太精彩了啊,不像我,我小时候我爸妈天天把我关家里,要不送我姑姨那儿,也是关在家里。”钱加多忧伤道,听得无比羡慕斗十方的生活似的。
“各有各的难,各有各的好,出身没法选择……走了。”斗十方起身,拎着啤酒瓶一扔,准确地扔在十几米外的垃圾桶里。钱加多看得眼热,如法炮制,也甩手一扔,嘭的一声,啤酒瓶在桶顶炸开了,吓了几个行人一跳。
两人做贼似的赶紧溜达到其他地方去了。
接下来就枯燥了,车在路上一直转悠着。有时候停下来,斗十方在那些没有门禁、脏乱差的小区里晃悠很久才出来,而且找摊位一样很有耐心地一处一处找。钱加多根本不知道找了多少个地方,到中途他就在副驾上睡着了,一觉醒来天已经亮了,车泊在一个陌生的地方,车上不见斗十方。他揉眼四下寻找,发现斗十方在视线之内的小区门外的垃圾堆里刨。
像拾荒的,刨啊,刨啊,仿佛那里头藏着王雕一样。钱加多失望地继续睡了,直到日上三竿才又睁开眼,没有意外地看到坐在车里发呆的斗十方。结果不用问,一无所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