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6

长安西郊外的一间房舍四周郁郁葱葱,鸟语花香,流水潺潺。院中的空地上,放着七八个鱼笼,鱼笼旁边的架子上挂着三四张渔网,窗前不远处,另有一艘布满青苔的渔船停驻。

这处院落远离长安城,平日里少有人前来。原本这儿是个僻静又美丽的地方,身处此地,连呼吸的风都是香的。然而此刻,虽然院外的溪水还在流着,花也还是香的,但这里已不再那么美丽了。只因原本应该用来捕鱼的网子上,此刻竟然倒吊着一个人。

秦简进来时,就看到了这样的一幕。右手下意识地从剑鞘中拔出剑,他警惕地防备着可能突然出现的偷袭。剑身闪着幽幽的寒光,他的心却阴沉沉的。等了一会儿,秦简没有发现附近还有其他人存在,于是放松下来,走近渔网,去查看那被倒吊在渔网上的人,结果发现死掉的人不是别人,正是艄公谭。

此刻,艄公谭的两只眼睛全都鼓出来,身子发白,整个人就像是条拍了面粉的老黑鱼般在空中随着风晃来晃去。

秦简实在搞不懂,像艄公谭这么精明的一个人,在为别人做了事后,应是早就想好了万全的对策的,怎也会遭了那人的毒手?并且还是被割了喉,倒吊在渔网上,死相凄惨。

秦简摇了摇头,对艄公谭的死表示了一下惋惜,之后伸手推开了房门,走进屋。房间里暖烘烘的,地上的炉子里正生着火,锅里熬得喷香的鱼油米粥还在扑哧扑哧地冒着热气。

秦简双目扫视屋子,忽然,目光被一面墙吸引,只因墙上赫然也挂着一个人。那人长长的白头发全部都披在肩上,整个身子贴在墙上,背对着秦简一动也不动,肩上和头发上的水珠正滴滴答答地往下落,落在木质的地板上,发出清脆的声响。

这似乎也是个死人?秦简有些疑惑。他提着剑走过去,恰好屋外卷起一阵风,顺着门窗吹了进来,那人的长发便在墙上飘来飘去。秦简吞咽了下口水,小心翼翼地靠近。

直到他走近了才发现,墙上挂着的不是人,而是个制作很精美的牛皮头套。秦简将头套挑开放到桌子上,不由得大吃一惊。显然,他已认出了这个头套。

在墙角处他还发现了一个掉落的红木箱子,箱子上的锁已经被人撬开了,里面的东西也已被人拿走,此刻里面空空如也。

“需要放在上了锁的箱子里的东西,绝不是普通的东西。”秦简自言自语。

日头在下落,有的人却在失落。

沈玉书无聊地坐在茶楼的包厢里,手托着下巴,正静静地看着街上的人流在灿金色的日光中来来去去,那些人的身上也都披上了一层流动的金色。

她正思忖着,忽见一道白影闪进来,竟是秦简,而他的背上还背着一个“人”。沈玉书抬头望着他,奇怪地问道:“这是?”

秦简把那“人”放下,沈玉书看到他的背上已是湿漉漉一片。他坐下,拿起茶壶给自己倒了杯水一饮而尽后,语气淡然地道:“又死了一个。”

沈玉书眉头一皱,道:“他是……”

秦简把那“人”摊在桌上,道:“你好好看看。”

沈玉书仔细看后才发现原来秦简所背着的“人”只不过是个牛皮头套。她很快想起来了,道:“是那个想要杀死田三和何四的白头发老翁,原来我没有猜错,这头套定是在艄公谭的屋子里搜到的。”

秦简道:“不错,白头发渔翁就是艄公谭。”

沈玉书道:“想想也是,当时我们制伏了田三何四两兄弟后,我正有话想问白头渔翁,可他竟毫不犹豫地跳进了漕渠,转眼之间就不见了踪影。这整个长安城中能有这么好水性的人也只有艄公谭一个了吧。”

秦简点点头,没有说话。

沈玉书习惯了他的沉默,便自己侃侃而谈起来。她抿了一口茶,道:“其实很早我就觉得有些不对,水里的活儿通常很危险,但凡出事都是别人求艄公谭,他才肯答应帮忙的,更多的时候还要对方给的价钱合适。但龙舟出事的那天,他居然主动提出要下河打捞,而且连一分钱也没有索要,所以怎么看都有些可疑。”

秦简还是点头,未说一字。

沈玉书接着说:“还有,在龙舟上发现了那个阴阳鬼玺时,我心里已隐约有了答案,只是还没有足够的证据。因为只有艄公谭接触过龙舟,并参与了龙舟的打捞,他是最有可能将鬼玺挂在龙舟上的人,事后他还扬言是阴兵划船,恐怕那也只是他自导自演的戏码。不过他虽然参与了整起事件,却和田三、何四一样,只是被凶手利用的棋子而已。”

秦简安静地饮了两杯清茶,道:“我在艄公谭的屋子里不仅发现了这件湿漉漉的牛皮头套,还发现了一个红木箱子,外面上了锁,里面却是空的,我想那箱子里面定是装了贵重之物,譬如金银珠宝。凶手很清楚,只要艄公谭活着,随时都会暴露他的行踪,于是便干脆一不做二不休,杀了艄公谭,并夺回了付给艄公谭的报酬。”

沈玉书听罢,蓦地抬头,一双杏眼定定地看着秦简那张好看的脸,心下五味杂陈。唇瓣张张合合,犹豫了好久,最后,她才颇不平静地道:“秦简,其实,我需要你。那天,对不起。”

秦简一愣,眼里闪过一丝特别的光,只一瞬,双眼又如秋水般沉寂了。他手上动作依旧,直到把茶具一一摆好,才点点头,道:“嗯。”

然后,他们各自安静,沉默了许久。突然,秦简抬头,嘴角弯起一道弧,道:“其实,我还有一件事没告诉你。”

沈玉书先是没反应过来,复又笑了,道:“你真是小心眼儿。”

秦简淡淡地笑笑,小声同她把事情的来龙去脉说了一遍,沈玉书听后眉梢一动,喜道:“也就是说,又被我猜到了?他果然有问题。”

秦简道:“他怕是已逃之夭夭了。”

沈玉书道:“我想他并不会逃。他逐一杀掉和案子有关的人,足以证明他是个很小心谨慎的人,所以他一定还会回来。”

秦简道:“你似乎很肯定。”

沈玉书道:“因为我手里有个很吸引他的诱饵。”

秦简问:“什么诱饵?”

沈玉书站起身,笑道:“凶手想让所有知道秘密的人都死掉,这就是最好的诱饵。”

秦简立刻懂了:“我知道了,因为还有个知道秘密的人,而且他现在还活着。”

这个人当然就是何康成,此刻何康成正在皇宫里疗伤。

秦简问:“你以为凶手会进入皇宫刺杀何康成?这可不是件容易的事!”

沈玉书道:“当然不会,他只会去来凤楼。”

“你怎么知道?”

沈玉书狡黠道:“因为皇宫里有个何康成这件事,只有圣上和几个太医知道,而来凤楼里有个何康成,却是所有人都知道的。”

秦简愣了愣,看她明明露着可爱的小虎牙,却还要装出一副狡诈的模样,觉得实在是有趣。有那么一瞬,他觉得她可真好看啊,就像某一天夜里他见到的那颗好看的星星一样,美得令人心醉。

第二天,暴雨过后迎来火辣辣的艳阳。

来凤楼里人声鼎沸。这里的生意向来不错,可奇怪的是,这两天总有很多个郎中来来去去,一天至少也有二十个。

空气中透着些许潮热。来凤楼瓦亮的楼顶上盘踞着一条“哈巴狗”,他在盯着所有人看,却没人注意到他。

时间稍纵即逝,不知不觉到了深夜。夜里总是比白天要清寒,也更冷寂。

夜本就是个造就奇迹和繁华的时候,长安的夜更是如此。总有人会不安分,也总有人会不甘寂寞。

来凤楼里的酒客已所剩无几。二楼的那间偏房里,微弱的烛火上下跳动着,柔软的**躺着一个人,他侧身睡着,呼吸轻浅而均匀,周围却静得可怕。

比安静更可怕的是带着月光的刀子。偏房的门已打开,亮晃晃的刀子慢慢靠近床铺,然后举起又落下,就在刀尖快要刺入**之人的喉咙时,**的人突然一个鲤鱼打挺坐了起来,刀子咚的一声砍在床头的木板上。

持刀人用力拔出刀时,整张木床嘎吱作响,瞬间有一半的床板被砍碎。他提刀又朝**人砍去,只听哧的一声,刀刃碰到了个很硬的东西,竟蹭出一丝火花。与刀刃撞在一起的是一把由精钢锻造的绝世好剑。

头顶的悬梁上有个人在倒挂金钩,剑在他的手上,他的目光却已在持刀人的身上。

持刀人的脸上有个奇怪的面罩,在月光下闪烁着银光,恍若一块打磨光滑的玉片。梁上人细看后发现那并不是玉片,而是几百块用银丝线连接起来的“鱼鳞”。

持刀人的眼里透着比刀剑更寒冷的锋芒,他咧着嘴道:“好剑。”

梁上人跟了一句:“好刀。”

持刀人笑了,道:“有了好刀就绝不能再有好剑。”

梁上人傲然一笑,道:“你觉得你配吗?”

持刀人愠怒,一刀砍了过去,逼得梁上人不得不跳下来。梁上人缓缓转过身,这人不是别人,正是秦简。

持刀人并不认得秦简,但心里已承认,眼前人是个不错的对手。秦简却已认出了持刀人的身份,心里也不得不承认,这个人也是个不错的对手。

持刀人惊诧地道:“**这个人不是何康成?”

秦简没有回答,**人却答道:“你若想我是,那我便是咯!”说话的正是周易。他穿着何康成那件带血的衣服,就连语气和神态也学得有模有样,俨然已是半个何康成了。

持刀人顿时明白自己被骗了,道:“真的何康成已不在来凤楼里了?”

很明显,这是一句废话。

这时,屋子里又走进来一个人,却回答了这句废话,道:“你难道没有听过鱼目混珠?”

持刀人惊讶:“是你!”

“很意外吗?”沈玉书冷冷地望着他。

唇瓣微微抖动,持刀人道:“我在来凤楼里安插了很多眼线,从没发现何康成离开过酒楼半步!”

沈玉书道:“是我让周易和何康成互换了衣服,周易留在这里假扮何康成,而真的何康成则早就坐着马车离开了。我让城里的郎中频繁出入来凤楼,不过是想迷惑你,让你以为何康成仍在楼里养伤。”

持刀人道:“你已知道我是谁?”

沈玉书浅笑道:“知道或不知道,于现在而言,好像也没什么意义。”

持刀人脸上的肌肉抖动着,鱼鳞面具发出筛筛子般的声音。他难以置信地道:“你料定了我会来?”

沈玉书眨了眨眼睛,道:“要怪只能怪你手段拙劣,我暗中调查过,皇宫里的官簿上根本没有叫张勇的人,你的身份是假的。”

持刀人道:“你为什么会调查我?难道一开始你就已怀疑我了?”

沈玉书慢慢地挪了几步,道:“不,一开始我并没有想到你有问题。但后来我在推敲案情的时候发现了几个奇怪的地方。”

持刀人一动不动,耐心地等着沈玉书给他解惑。他向来是一个自负的人,一直觉得自己的计划天衣无缝,这世上绝不可能有人看穿他的行动。

沈玉书道:“我在永安渠岸上见到你的时候,曾发现你身上的军装大了尺寸,你说是领服装时拿错了尺码,当时我并未多想。可后来我突然意识到不对劲,朝中的军装由尚衣局统一监制,他们手里有所有尺码的军装,而且发放军装时可以现场更换,如果尺码不对,很早就会发现,绝不会等到正式上岗时才察觉到异常。所以,这说明你在说谎,你身上的军装并没有经过尚衣局之手,而是临时暗中调度的,这才会穿上去不合身,因此你卫队长的身份也是假的。”

持刀人拍了拍手,道:“说得不错!”

沈玉书笑道:“于是我让秦简去宫里调查永安渠驻军长官的名录,发现里面根本就没有张勇这个人。在得知你的假身份之后,我便很快知道了你的真实身份。”

持刀人冷笑一声,当她在诓他。

“你是个日本人。”沈玉书道,“永安渠中发现了奇怪的海鱼,在大唐的邻国中,只有日本、新罗和渤海国靠海,而新罗与渤海作为我大唐藩属国,世代受大唐庇护,自然不会随意犯下有损大唐安定之事。唯有日本国,你们四面环海,又擅长捕捞和修驻海防,因而渔业兴盛,各种奇巧**技远近闻名,于是我大胆推测此事背后或许和日本国有诸多牵连。随后我又在鱼肚子里发现了丹砂,寻根溯源找到了替你办事的鼠戏师傅田三和口技师傅何四,他们秘密训练了一批鳋鱼,无人龙舟在水上驰骋的秘密我想已不用我多说。当时他们拿了你给的金银想坐船离开长安,可船上却是你派来杀他们的人,巧的是这个人贪生怕死,跳到激流中逃之夭夭了。”

持刀人冷笑,道:“你已猜到了他就是艄公谭?”

“长安城里的人都见识过他的水性,敢只身在夜里跳入漕渠的人很难找出第二个来。”沈玉书叹了口气,道,“但你在我们找到艄公谭之前便将他杀死了。”

持刀人沉默,沉默有时候便是承认。

“除了艄公谭,你还杀死了替你卖命的那个假郎中,甚至还有对你有恩的清风观神医彭九针。”

说起彭九针的时候,持刀人的脸莫名地颤动了几下:“你怎么知道我和彭九针有关系的?”他并没有否认。

沈玉书道:“说起来也是误打误撞。官船上那些被害者身上的伤口都只有一处,而且都是死门,这么精准的杀人手法让我想到了既会武功又会针穴之术的彭九针,等我们去到清风观时,他已遭遇了毒手。最后我发现观里所有的家什都有两套,而且没有女人的物品,所以我断定观里除了彭九针外还有另外一个男人。彭九针孤家寡人一个,他的观里若是有别的男人,那就只有一种可能。”

周易接过沈玉书的话,道:“不错,只可能是彭九针新收的徒弟,所以你也懂得针穴之术,加上一身不错的功夫,的确可以做到杀人只用一刀。”

沈玉书接着道:“你是个疑心很重的人,你害怕我们发现这个秘密,所以彭九针也就非死不可了。”

持刀人哼了一声,道:“我一向很敬重师父的。”

“我看得出来,连价值连城的冰晶石都舍得拿出手,足以证明你的诚意,但诚意没有你的计划重要,你的师父也不过是你的棋子而已,不是吗?”

持刀人面上不悦,道:“我没有把他当棋子,我只是……没办法。”

沈玉书觉得可笑,道:“杀了人还颇有道理,你们日本国的人都是你这等无耻之辈吗?”

持刀人更加不悦,晃了晃手里的刀,道:“你若再胡说,我就杀了你!”

秦简向前一步护在沈玉书面前,将她挡得严严实实,眼睛朝持刀人睨了一眼,冷冷地道:“你试试。”

持刀人犹豫地后退了一步,道:“我并没有登上官船,怎么会杀死船上人的?”

“你撒谎,你上过官船。”沈玉书慢慢地说道,“在巡逻时,你中途离开过永安渠,借故去都水监调度水兵,并请来了韩豫章前来坐镇。”

持刀人道:“确实如此,不过这能说明什么?”

沈玉书笑道:“这当然不能说明什么,但你去的时间实在太长。从云水桥骑上快马到都水监的府邸前后往返最多也不过半个时辰,而你却花了整整一个时辰,等你回来时官船上的人早已死了。官船的出事地点距离永安渠岸边并不远,若你偷偷潜上官船杀了人之后再去都水监,时间则刚刚好。那多出来的半个时辰就是你作案的时间。”

持刀人听了沈玉书的分析后,冷笑一声,道:“既然你们都知道了,那你们也就留不得了。”话音刚落,持刀人手里的刀就已举起,而他也朝着沈玉书所在的方向飞来。

秦简的剑也瞬间举起,他飞身上前,在半空中拦住刀。房间里顿时寒光闪闪,耀眼无比。刀法诡谲,剑法亦精湛。这本是很难分出胜负的,但胜负偏偏只在喘息之间就已分了出来。持刀人的刀插在秦简的腋下,秦简的剑却插在了持刀人的心口。高手之间若要分出胜负,常常只需要一招!

持刀人道:“好剑。”

秦简的声音冷如寒冰,他道:“连女人都袭击,你可配不上这把好刀!”说罢,他的剑法带了火气,手上动作又快了几分,他竟一剑把持刀人手里的刀挑在了地上,又一个后翻将持刀人踹翻在地。

秦简一脚踩上持刀人的胸腔,害得他连吐了好几口鲜血,他虽心有不甘,却连说话的力气都没了,只得甘拜下风任人宰割。秦简居高临下地看着他,道:“如果我没猜错,日本国中有如此刀技的,恐怕只有藤原家族之人了,所以你是暗影流的人,是不是?”

暗影流是日本武士中的神秘组织,大部分是藤原氏的后人。藤原氏自唐朝初期时,就是日本国的贵族大家,其门下豢养了一大批武功高强的武士,专门用来做刺杀等事。一百多年之前,他们更是锻造出了削铁如泥的鬼影刀,悟出了鬼影刀法。随后藤原家族日益壮大,已经成为日本的好战贵族。

不知是否被秦简猜中了,持刀人咳嗽了几声,没说话。

秦简冷哼一声,道:“心不够静,如何做刀客?你这算是辱没门楣吧。”

藤原矢野又吐出一口鲜血,闷声道:“你错了,因为藤原家不止有刀客和武士!”

“那你是什么?”秦简又一脚踩在他身上。

藤原矢野冷笑一声,得意地看着秦简,道:“还有死士!”他说完,便咳了一大口血在地上,周易上前探他的鼻息时,他已咽了气。

秦简挑开了他的鱼鳞面具,面具下的脸正是张勇。沈玉书和周易都重重地叹了口气。

“外族之人,其心可诛!”沈玉书声音沉沉,听不出情绪。

来凤楼。

沈玉书正倚在院里的栏杆上发呆,秦简出来见她如此,便也不说话,只静静地看着别处。

“秦简,对不起。”她看看他道。

他似有惊诧,转头看了看她的神情,目光柔和了不少,随后他又转头看向别处,眼底却并不平静。

她说:“我不是刻意要防你的。”

他答:“我知道。”

她又说:“再给我一段时间好吗?我……会努力。”

他看着她,答:“好。”

他不知道,他当时的语调像是掺了春日的细雨,温柔且深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