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话 古木酒仙图2

只是过了一日,紫金楼里就乱了起来。不多时间,紫金楼里的士兵守卫就走了一大半,很多本来设置岗哨的地方都抽走了人。韩令卿正不知发生何事,奎三却来了。他淡淡道:“那孩子被救走的事被宁王发现了。他调动兵力去寻找那孩子。紫金楼这边守卫大空,正是个好机会。你有腰牌,除了宁王的房间进不去,哪里都可以去得。”

韩令卿点头:“那日我没问韩夫人,到底,为什么宁王非要那孩子的心头血?”

奎三摇头:“我不晓得,我只是在执行圣上的命令,别的事情我劝你也别多打听。”

夜色降临的时候,就是紫金楼最热闹的时候。韩令卿发现这紫金楼和外面的青楼妓馆也没什么分别。到处可以听得到丝竹管弦之声和美人吟哦歌唱的靡靡之音,只是这里更加奢靡而已。可是那些达官贵人什么美人没见过,什么好酒没喝过?他们一定不只是因为这个原因来紫金楼的。

他正端着托盘走到一个房间门口,听到房间中传来一个男人的咆哮声,还有酒杯摔到地上的声音。一个女子呜呜地哭着:“大人你别这样,这种事寒翠并不知情,王爷怎么会让我们碰极乐酒?大人,大人你别打了——”又听得那女子一声惨叫,韩令卿忍不住推门进去,只见一个中年男子披头散发,上身**,下身只穿着中衣,他一手拿着一只瓷瓶另一只手正攥着一个女子的手臂正要砸下去。他们背对着门并没有听到有人进来。

他用手肘在那人颈部用力一击,那人悄无声息地倒下去。女子衣衫不整,满脸惶然:“谢谢,谢谢你。”韩令卿用力将那人拖到**用被子盖好,交代跟在他身后的女子道:“有人问到就说他喝醉了。”女子点头。

“他为什么好像疯了一样?刚才来的时候我见他还很正常。”韩令卿迟疑地问道。这些天在这里,他真的有时候听到会有人大叫狂笑。

“是极乐酒,他们来这里必喝极乐酒,可是他们喝不喝极乐酒都会发疯……只是疯的法子不同而已。听说酒源出了问题……详情我也不知,总是像李大人这种二品以下的官就喝不到了。他,他等不来酒……他就疯了。”女子抽泣几声,又抬眼看韩令卿,“我见过你,你是最近才来紫金楼的吧!”

极乐酒!韩令卿的心中正在思考着极乐酒。他们喝的极乐酒究竟是什么?为何这几日极乐酒的酒源出了问题?难道……

韩令卿的额头出了一层冷汗,莫非这酒源就是——

外面传来脚步声,那女子忙道:“你快走吧!我会按照你说的——我叫寒翠。”韩令卿忙闪身出门。

他有些失神地回到住处。按照寒翠的说法,那极乐酒很可能就是他的心头血。若是所有孩童的心头血都有此功效,那小韩令卿不见了自然可以再找到别的小孩。那么,他的血到底有什么不同?

连续几天他都有些失魂落魄,直到宁王回来紫金楼。宁王还陪着一个穿着显贵的老人。

眼见宁王陪着那老人进了一件雅室。奎三在他身边悄声道:“这是穆国丈,也是宁王最想巴结的权贵,你见机行事。”

说话间,一个女子端着一个托盘经过他,上面一只水晶杯,里面是一杯鲜红的酒。那女子回头看他一眼,这正是寒翠。韩令卿抬手欲言,寒翠微微一怔,慢下脚步。韩令卿快走几步赶上前去轻声道:“让我去可以么?”

寒翠微微一愣,把托盘交给他手中,也不看他只是微不可闻地说了声:“这是极乐酒!”

极乐酒——这便是极乐酒。韩令卿边走边看着那鲜红的颜色。他用力吸了吸鼻子,并没有嗅到什么血腥味,反而有一股极淡的清香。

他轻轻敲门,听得里面一声:“进来!”走进房中,将托盘轻轻地放在桌上。这个房间极尽豪华,比他之前救寒翠的那个房间要奢华精致得多。

他看清楚了房间中的人,除了宁王,那个老人看上去已经七十多岁,脸色红润,皮肤细嫩犹如少年,只是目光中偶尔闪过一丝贪婪与**邪,他穿着紫色锦袍,上面还点缀着暗金色的仙鹤图案。他的左手拇指上戴着一只青翠欲滴的翡翠扳指。

宁王笑道:“快给大人端酒过来!耽误了这么久!”忽然又问道,“你是哪个?不是该寒翠端酒来么?”

韩令卿正要回答,那穆大人捋须笑道:“不急不急——不过为何今日没有美人送酒?莫非最近也听到了什么风声?”

宁王忙道:“哈哈,国丈说笑了,谁知那奎三搞什么,本王这就派人帮您——”

“奎三定是听说老夫最近宠溺几个女子,但那都是年轻漂亮的,你看这个虽然也相貌端正,可这颌下胡须根根清清楚楚,老夫还没有那么重的口味,哈哈哈哈——”

宁王也附和着大笑,韩令卿却几乎将那酒杯掀到他身上去。穆国丈意味深长地打量了韩令卿一番,从他手中接过酒杯,享受地将里面的红色**一饮而尽,还意犹未尽的舔舔嘴角。

葡萄美酒中一滴心头血,便是这珍贵的极乐酒。

韩令卿却几乎要呕吐出来。他又回忆起那种非人能忍受的痛苦,被关在铁牢里七年,就是因为这群披着人皮的禽兽要饮他的血。胸口处似乎又传来剧痛。他忘记了父亲的愿望也忘记了母亲的嘱托,阴鸷地看了一眼穆国丈,他目光中划过一丝狠绝,手向腰后匕首伸去。

忽然,他听到外面有几个女子走过,传来几声轻笑,他顿时清醒过来。他要是动手杀了穆国丈甚至宁王,被追究起来,寒翠肯定会受牵累,奎三也会被查出来真实身份,甚至还会祸及他的母亲媚姬。他深呼吸几下,调整好心态,站在一旁伺候。

喝过极乐酒的穆国丈靠在被金饰镶嵌的躺椅上沉沉睡去,脸上还挂着微笑。他做了一个无比美妙的梦,没人知道他梦到了什么,也许是成了皇帝,也许是成了神仙。

人永远都不可能满足,哪怕富贵泼天,哪怕显赫无匹。

宁王示意韩令卿出去,他轻轻地关上房门,只听得宁王向已经在睡梦中的穆国丈问了一句:“今日皇上召见你和兵部尚书去做什么?”韩令卿心中鼓声大作,他不敢多停留,忙离开这里。

奎三听了韩令卿的话叹了一声点头道:“没错,正是这样。紫金楼和那些青楼妓馆的不同之处便是这里聚集了京城一半以上的朝廷大员,你说这是为何?这里的姑娘更美貌么?这里的歌舞更动听么?”

韩令卿脱口道:“是极乐酒!”

“正是极乐酒,极乐酒便是从铁牢那小孩的心头血中抽取的,宁王谁都不信,只有他和一个古怪的法师知晓极乐酒的秘密。不知那孩子的心头血有何特别,只是喝了那酒的人都可以乐而忘忧,可以随心所欲地做任何美梦,甚至也可以在梦中说出所有秘密——每个人都有秘密,家庭琐事也有,军机要务也有。宁王便是用这种方法建立起庞大的关系网,控制结交各种官僚大员。”

韩令卿听奎三这么说,心中忽然想起一事,犹豫着开口:“这宁王做的事怎么能被皇帝容忍?如果被皇帝知道了,他这可是大罪——若是被治罪,王妃岂不是也要受到牵连?”

奎三一笑:“极乐楼极为隐蔽,虽然涉及人员众多,但是个个都保密,外人只知道这里有个妓馆,内里乾坤连紫金楼内都有人不知。圣上只知道宁王不规矩,却也没把柄,派我出来查,我也全无头绪。能找到这条线索,也全是韩夫人告诉我的。韩夫人跟我说过,只要能完成亡夫遗愿,九死不悔。”奎三赞叹道,“韩策风大人风采超然,没想到连夫人也不让须眉,真真是个有大胸怀的奇女子啊!”

韩令卿正要说什么,外面忽然一阵罡风吹来。他心中莫名一寒,向外看去,只见一个文士模样的人身着白袍,正从空中飘然落在院落中。月光照在那白衣人身上,更照得他眉目如画。风中长袍猎猎,这白衣男子长发散落,随风轻扬,更是恍如仙人。他听得奎三在旁边道“这便是大法师,宁王的座上宾。此人颇懂法术,却生性乖戾,还是不要招惹他为好。”

在风中,遥遥渺渺地传来一阵空灵的歌唱声。歌声入耳,一切都似遥远了起来,韩令卿感觉有些昏昏欲睡,他隐约听得外面似乎传来宁王的声音,想要起身看清楚些却一阵又一阵的睡意袭来,他沉沉地陷入了梦乡。

在梦中,他又一次看到了母亲。母亲怀中竟然还抱着一个小孩子,他抢上前去想要和母亲说话,母亲却厉声喝道:“你走开,不要动我的孩儿!”

“我就是你的孩子啊!”他焦急地解释着。

“你不是,我孩儿怎么会是你这般怪模样!”媚姬满脸嫌恶。

他低头看自己,他的手、身体上都布满了赤色的毛发,这是怎么回事?他惊叫一声,把自己吓醒了。

此时天已经大亮。

他在紫金楼里再见到宁王,却发现宁王眉宇间的惆怅已经一扫而空,那法师似乎从来不曾出现一般再也没了踪影。

这日奎三来道别:“前些日子多亏你救走了那个小孩子,致使紫金楼大乱,我趁机收集了不少有用的证据,这便要回去复命了。外面人人都知道你是我带来的,我要走了你也不要待在这里了。”

韩令卿本想说点头,又问道:“那韩夫人——”

“你放心,我自当保韩夫人周全。”奎三郑重答应,又对韩令卿道:“宁王这只社稷的蠹虫很快就会被朝廷挖出来,韩兄是否愿意效忠朝廷?如若愿意,兄弟自当帮你举荐。”奎三与韩令卿虽然相识只有几个月,但气味相投,惺惺相惜。

韩令卿婉言谢绝,将那写了名单的锦帕交给奎三。奎三看到锦帕喜出望外:“这是——”韩令卿点点头道:“希望能有用,也希望可以为韩大人洗刷冤情!”

奎三点头:“奎三当年曾受韩大人救命之恩,当年我家乡遭遇蝗灾,我全家都死了,我也奄奄一息,被路过的韩大人所救,送入行伍之中,这才有了今日的奎三。我看韩兄形貌举止与当年的韩大人颇为相似,想来定与韩大人有渊源。韩兄放心,韩大人的事就如我的事,奎三拼尽全力也会为韩大人洗刷冤情的。”

韩令卿点头,与奎三拱手告别。

韩令卿离开紫金楼后,又在京城周边游历了月余。他有时候思念起母亲来,只觉得自己恨了她那么多年,此刻那些痛恨烟消云散,心中竟然空落落地惆怅,想要去探望她,又想自己只是来自几百年后的人,本就和她不是一个世界,多见无益,便压抑下思念之情,流连于街头巷尾、酒馆青楼。

他在市井中、酒楼里听说了好多野史秘闻,虽然不知哪些是真哪些是假,但也能开些眼界。他在大胤的时光其实是很迷糊的,在铁牢里受苦多年,又被带走疗伤,后来,他竟然成了臭名昭著的大魔王。再后来他似乎睡了好长的一觉,再醒来已经是大姜朝的天下。时间已经过去了上百年,可还是一样的京城,一样的茶楼,一样的说书。

风流总被雨打风吹去。然而百姓们经历了战争与动**,不管是在大胤朝还是大姜朝,日子还是要一样的过下去。

这日他在一个常去的酒楼喝酒听书,那说书先生正说到外面的大胤国的历史,虽然就是些英雄侠义、忠臣良将,但还是让人听得心生向往之情。

人们正围着说书先生听得起劲,酒楼下吹吹打打地过去一行人。有人围到阑干旁边去看,韩令卿也凑过去,只见一队穿着喜庆的人抬着一个个箱子向城南去了。

“这是做什么?有什么喜事么?看这阵势不像是普通人家办喜事啊!”有一个酒客发问。

白发苍苍的说书先生捋须叹了一声:“你们看那些人的衣衫,正是宁王家的家丁啊!”

一听到宁王二字,韩令卿身子一震,不由地凝神听说书先生的下文。

“宁王可是先太子的——”一个老人发问道。

“正是,这宁王……”说书先生正要说什么,又改口道:“老朽乃是一介草民,平日多读些书,能给大家伙儿讲几个掌故,自己也挣几文钱糊口。宁王究竟怎么样,老朽又怎能知晓啊?”

“是啊,宫廷密辛他一个穷苦老人家怎么会知道?老先生还是继续讲英烈的掌故吧!”韩令卿大声道。

众人又应和起来,揭过此事不再提。

天色渐晚,客人们渐渐也都散了。那说书老人也收拾了东西慢慢地踱回住的地方,他行走起来,韩令卿才发现他跛了右脚,走起路来一颠一簸地走不快。韩令卿不紧不慢地跟在他身后。

老人落脚之处竟然就在城南破庙中,这里离宁王府不到两里的距离。

那老人在庙中坐下,扬声道:“跟了我一路,进来吧!”

韩令卿没想到他已经发现了自己,走进破庙,抱拳告歉道:“老先生,对不住,在下只是想要问你一些事。”

“问我?我能知道什么?我浑身是伤病,半截身子进了黄土,只能挨日子罢了。”说书老人摇头叹息,用火折子生了火,又架起支架用一只残破的瓷碗煮热水。

“关于宁王的事,老人家您知道什么可否告诉我?”

“宁王?”说书老人抬起头来,盯着韩令卿看了一刻,“为何要来问我?”

“远远一眼就可以知道那帮家丁是宁王府的人,老先生想必和宁王也颇有渊源吧!”韩令卿也认真地看着说书老人。

说书老人叹了口气:“何必要知道这些?宁王和你又有什么关系?”

韩令卿切齿道:“深仇大恨!不共戴天!”

“哈哈哈——深仇大恨,和宁王有深仇大恨的多得很,有几个人真的能向他报了仇?我辅佐太子那么多年,可后来太子兵败,临死的时候让我帮他儿子,我忠心耿耿为宁王做了那么多事,可是结果呢——你看看我的腿——”他大笑起来,“我被他派人一直追杀到了北姜,一条命险些就葬送,腿也进了饿狼的肚子。我想来想去,不管我在哪里都不如留在京城安全,我甚至就住在宁王府旁边,我倒要看着这豺狼般没有人性的东西会有什么好下场!”

原来宁王的父亲曾是太子,也是当今皇帝的大哥,但是在当年的夺嫡之战中命丧黄泉。这说书先生正是先太子的门客。

“他为何要这么对你?”韩令卿不解。

“他本来还是个不错的孩子,只是后来认识了那个所谓的法师,整个人就变了。”说书先生叹气。

“法师?”韩令卿想起那日在紫金楼中所见的白袍文士。

“正是,那妖人不知怎么骗取了宁王的信任,帮他做了那缺阴德之事。想当年太子爷虽然丢了太子的位子,甚至还丢了性命,可太子爷是一流的人物,不知怎么养出这么个没脑子的逆子来。”说书先生想起以前效忠的主人,老泪横流恣肆,他用手抹了一把泪水,目光中又露出狠绝之意:“我倒要看着他怎么能养熟那妖人,那妖人迟早要反噬于他。”

“老先生你适才说他做了什么缺阴德之事?”韩令卿心中忽然剧烈地跳动起来,总觉得接下来要听到的话他想听到又不想听到。

说书先生不说了,反而冷冷地瞧着韩令卿:“我为什么要告诉你这些?”

韩令卿一愣,说书先生又嘿嘿一笑:“不管你是谁,你想不费一点力气不花一文银子就从我这里知道这么多事么?”

韩令卿听得正急,又见他故弄玄虚,隐忍下的暴戾又窜了上来,他一把抓过说书先生的衣领:“快说!不然我不客气了!”

那说书先生忽然脸色大变,眼睛大睁:“你……你……”

韩令卿只是吓唬他一下,没想到他惊骇成这个样子,不由地将他放开。

说书先生声音沙哑,甚至有些发抖:“你……你到底是谁?那玉锁怎么会在你身上……”

原来他如此失色是因为看到了韩令卿不小心露出来的玉锁。

韩令卿正要说是自己的,又转念一想,如果这说书先生见过这玉锁,一定是见小韩令卿的——他曾经见过年少时候的自己。韩令卿冷笑一声:“你说为什么还在我身上?”

“玉锁是摘不下来的,除非——”说书先生双目圆睁,喃喃道:“他,他死了?”

韩令卿哼了一声并不答话。

“果然是死了,他那么小的孩子怎么能受得了那样的罪?已经挨了这么多年,作孽啊——”说书先生长声叹气。

“你知道那孩子的事?”韩令卿目光一厉,大声问道。

“何止知道,我亲眼见过。你既然和宁王是仇敌,又戴上了那孩子的玉锁,想必也是亲近之人,老夫这便把当年之事告知于你。”说书老人声音更加沧桑起来,他目光望向已然漆黑的庙门之外,似乎望见了往事一般。

“太子死后,世子被封宁王,新皇即位,给宁王荣华富贵,但却不给他一点权力。但是太子崩前就嘱咐过宁王,老老实实过日子,不要动什么别的心思。宁王之前还不显露声色,谁知自从到涿州去游玩了一趟后,就带回了那个妖人,从此心心念念地要为父报仇,谋取大业。”说书先生叹气,“他称那妖人为法师,事事都听他的,后来又听信了法师的话动了歪邪的心思,按照那妖人的指示抓到一个小孩子,那孩子当时才三四岁……老夫还记得那小娃娃,清秀白嫩,当时还一脸懵懂地喊着要找娘亲,我亲眼看到他被怪蛇窜进体内吸取心头血……具体为何如此,我当时已经被宁王厌弃,他们到底在如何图谋,我却是不知的,”说书先生摇摇头,想着心酸的过往,“我守着太子的嘱托,不断地进言,得罪了那妖人,妖人向宁王谗言我已经成了皇帝的眼线。我看情势不对,连夜出逃,被他们追了大半个中土,落得这副模样。”

说完这些,说书先生犹如虚脱了一般靠在柱子上,他逃跑、谋生,六七年的时间已然把他折腾得好似老了三十岁。这些话他藏在心里这么多年从未跟人讲过,如今全部倾吐出来,却是和一个陌生人。

韩令卿听他说完,想起自己小时候被宁王抓去,心口处似乎又隐隐作痛,他踉跄几步,皱眉抚上心口。

说书老人端起已经烧开的水,抿了一口又道:“今日在酒楼看到那些家丁大张旗鼓地置办什么东西,也许是宁王新娶几年的王妃产下孩子了,他这等——”那说书先生又在骂什么,韩令卿没有听清楚,他拔足便向宁王府奔去。他心中一直觉得隐隐不安,终于找到了缘由,他是在担心母亲,听了这么多,他不再犹豫,不去看看心中总是不安。

宁王府张灯结彩,宁王大摆筵席给新生的世子办满月酒。作为闲散王爷的宁王并不一定请得来这么多达官显贵,但是作为紫金楼主人的宁王却让不少皇亲国戚、朝廷要员都来亲来庆贺。

韩令卿混在人群中进了宁王府。前厅设宴,觥筹交错、急管繁弦。韩令卿到处寻找母亲却不见踪影。一直到欢宴既尽,韩令卿还没有找到头绪,除了宴客大厅,都静悄悄地没有一点动静,整整一个晚上,宁王府都未曾听到有婴孩的哭声。

客人渐渐都散去,整个宁王府陷入一片寂静之中。韩令卿忽然感觉颈上的玉锁一阵微微震动,他越向东行,玉锁震动越强烈。依着玉锁的震动,他穿过一片密林,又过了一座弯桥,终于来到一处房舍前。

越是接近,他越是有一种不祥的预感。血腥味,越来越浓重的血腥味。以及,越来越清晰的小孩子的痛哭声。

蹑手蹑脚走到门前,只听一声清脆的响声,有什么东西被摔碎了。

“你这个畜生,这是你自己的孩子,你是人不是?”韩令卿从虚掩的门边看到了母亲。媚姬大眼圆睁,地上一个摔碎的白瓷花瓶。旁边的宁王面色狼狈,还有些无措地看向站在一旁气定神闲的白衣文士,那白衣文士长发飘散,怀中抱着一个小婴孩,小婴孩一丝未挂,在白衣文士怀中大声哭泣。

韩令卿心中一动,这个白衣文士就是那法师,宁王找来小孩子让怪蛇吸取心头血就是这个法师的出的主意。

宁王有些迟疑地道:“法师,这孩子,毕竟是——”无论如何,这是他的亲骨肉,毕竟血浓于水,说没有感情是不可能的。

“王爷,你可曾经是皇太孙,是皇位继承人,如今成了只领俸禄六百石的闲散王爷,真的能咽下这口气么?”法师声音温和,听起来似乎漫不经心,可却带着蛊惑人心的力量。

“就没有别的法子了么?”宁王又问。

“极乐酒的功效王爷你也看到了,没有极乐酒,那些朝廷勋贵为何要跟你走得这么近,今晚宴会会有这么多人给你捧场么?”法师低头看向那哭泣的小婴孩,面露微笑,轻轻拍拍他,小婴孩竟然慢慢停止了哭泣。法师赞叹一声:“这小娃娃真是粉雕玉琢,可爱得紧,只是,”他抬起头来紧紧盯住宁王的眼睛,“这孩子看起来是个小婴孩,其实是个怪物,就如同他母亲一般,王爷又不信了么?”

宁王此刻也徘徊惆怅,法师说得自然不会错,极乐酒也真的是目前为止他能控制那些人的唯一方法,他大业未成,岂能功败垂成。但是媚姬是妖怪?心中隐隐不信,还有他白胖可爱的儿子,怎么会是妖物?

看他犹豫,法师笑容微微收敛,轻哼一声:“王爷不信么?”

宁王忙道:“本王没有怀疑法师,只是——只是——”

“我们来试试这孩子的血究竟有没有极乐酒的功效如何?”法师的手指在婴孩心口处划着圈。

“不要伤我孩儿!”媚姬看得胆战心惊,她又跪在宁王身前,“这真是你的儿子,求你放过他吧!你要我怎么样都行,放了我的孩子。看在这么多年的情分上,看在这个孩子是你的亲骨肉的份上——”

法师看宁王犹豫不定的样子,轻笑一声:“我曾想过有一日能喊王爷一声万岁呢!”这一句话让宁王愣住,他狠心转过身不看媚姬:“法师,本王听你的!”

法师微笑,就要将那孩子装进随身携带的一只口袋中。

媚姬大惊,起身逼近法师,厉声道:“你害了我一个儿子,如今还要害另外一个,今日我便与你同归于尽。”

说话间媚姬发出一声巨吼,谁能想到美貌柔弱的女子竟然能发出如此让人胆寒的嚎叫,美貌的女子化身成为一只丑陋的怪兽,这怪兽长相如彘,头顶有着一个长长的尖角,满身赤色。

宁王被吓到,跌跌撞撞地躲到法师身后,法师大笑:“我正怕你不现形王爷不信本座的话,王爷你可看到了?她是昆吾山上的蠪蚳,食之可以忘忧可以使人吐真言,与人生了孩子,那孩子自然也有此功效,极乐酒便是借此缘由!”

宁王之前虽然听法师说了媚姬是妖物,可毕竟没有亲见,可此刻看她变成这副模样,早已吓得失魂落魄,什么恩爱什么不忍早就忘记得一干二净,结结巴巴地道:“法师快将这妖物降服,本王瞎了眼,竟与她同床共枕这么多年。”

蠪蚳一跺脚,尖角直向法师刺去。法师冷笑一声,身形微闪,躲开蠪蚳。蠪蚳低吼一声,又转头将尖角向法师刺来。法师每次都轻而易举地闪开,他唇角微微翘起:“没想到蠪蚳看起来凶猛难当,却一点本事也没有。”他右手一伸,凭空出现一把长剑,那长剑自带寒气,霍然飞起,正刺到蠪蚳的角上,它哀嚎一声,跌倒在地,又成了女子的模样,只是额头受伤,鲜血直流。

宁王定了定神,怒道:“你这个妖怪,骗本王那么久,到底有何目的?”

媚姬趴在地上无法起身,冷笑一声道:“我日夜与你相对,对你委屈逢迎,真是无比恶心。”

宁王怒起,拔过一把剑就要刺向媚姬。媚姬深深地看了一眼法师怀中的小婴孩,闭目等死。

韩令卿见情势紧急,飞身入内,挡在媚姬身前。

宁王大怒:“你是何人?——你是紫金楼的——”

韩令卿一言不发,在资金楼的时候奎三曾给他一把宝剑防身,此时他拔剑上前袭向宁王。宁王忙退后几步,法师长袖一甩,将宁王甩到身后,又低头看了看怀中的婴孩,面露好奇之色:“你也有那个味道,你也是——”

韩令卿并不想让母亲知道他是从几百年前回来的韩令卿,他长剑向前,挽起几个剑花便将长剑送到法师面前。法师并不躲避,只是将小婴孩慢慢举到面前。韩令卿忙停手:“用小孩子做盾牌,不怕被人笑话么?”

法师哈哈大笑:“这种激怒小孩子的把戏也来对付我——”他看向宁王:“王爷,时辰快过去了,主意还要你拿,这里的几个人,要谁生要谁死你说了算。”

韩令卿脑中忽然电光石火般地闪过一个念头,这法师看样子只是想帮宁王当上皇帝,可实际上大胤皇帝从未有过宁王这个人,当朝皇帝是大胤最后一个帝王,最多再不过十年大胤朝就要灭亡了。如果那法师知道了这些,还会再帮宁王么?

韩令卿当下便对法师道:“法师可有推演未来的本事?”

法师一怔,随即又露出一闪而过的一丝怅惘之色,他微微叹气,似乎在回忆往事:“预测之术推算之术曾经只是手边小玩意儿而已,只是如今——”他看向韩令卿,唇角勾起一抹若有若无的笑:“为何要这么问?”

“法师借一步说话!”韩令卿故意神秘兮兮地道,一边走近法师。在法师耳边悄悄说了几句什么,随即又退回去。他似乎很确定法师不会再来为难于他们,扶起媚姬:“娘——韩夫人,你怎么样?”

韩夫人摇摇头,抓紧韩令卿的衣袖:“我没事,求英雄帮我救救孩子,已经有一个孩子受了那样的罪,我不能让这个也——”

宁王惊疑不定地看着这一切,迟疑地喊道:“法师!”

法师没有理会宁王,愣了一会儿才又问韩令卿:“你说的都是真的?”

韩令卿哈哈一笑:“法师可以一一验证,只要你将这孩子交还给我,我自然会把你想知道的都告诉你。”

谁知法师踌躇片刻竟然点头答应,韩令卿忙上前接回孩子,生怕他又反悔。孩子交还给媚姬怀中的时候,媚姬紧紧地抱在怀里,泪水如断线珠子般不住地滚落下来。

韩令卿又道:“放他们走!”

“妄想!”宁王喝道,又惊疑不定地看向法师:“法师,这究竟是何故?把孩子放了,极乐酒怎么办?我们的大业该如何……”

法师不耐烦地看了宁王一眼:“别吵!”此刻他的注意力都在韩令卿身上,他依附宁王只是为了试验他的法术,但他苦于不能回到过去或者去到未来。那次事情之后,他本具天赋的推演预测之术竟然不再灵光,窥不到先机,参不透天意,这让他无所适从。这人适才说他是从几百年后来的,此刻在他看来,韩令卿的价值比那宁王的什么大业要重要得多。

也不知那小子和法师说了什么,宁王看法师已经完全倒戈,完全不把自己的事情放在心上,也不再客气,一个呼哨,屋子外面已经密密麻麻地布满了拿着弓箭准备射击的兵士。

法师毫不在意这周围密密麻麻的围兵,笑问韩令卿:“你说的话可算数?”

韩令卿也笑:“大丈夫说话岂能言而无信,只要他们母子能安全,我自然跟你去。”法师长袖一卷,本来晴朗的天气瞬间狂风顿起,飞沙走石。连屋内也阴风阵阵,鬼哭狼嚎的声音响起,那些士兵甚至能感觉到有什么在耳边吹气,回头去抓,却黑漆漆一片,日月无光。人们都吓得都弃甲曳兵,连逃跑都失去了力气。等到风平浪静,月亮又出现在夜空,点着灯火,法师、韩令卿、媚姬连同那婴儿都失去了踪影。

宁王面色铁青,咬牙切齿地下令:“给我追!一定要追回来!”

这时,有兵马声从远处而来,是大内禁军。宁王心中一凛,却见那首领举着圣旨大声宣布:“圣旨到,宁王接旨!”宁王下意识地跪下,看这阵势便知不妙,耳边嗡嗡地响起,那下圣旨的禁军首领是——他抬头一看,换了装束也换了一副表情,他开始没敢认,这人正是紫金楼的小管家——奎三。

“你——”宁王几乎要站起来了,圣旨没有听得清楚。奎三瞥他一眼继续念道:“……勾结妖邪、迷惑朝臣、干系重大、其罪当诛……”。

“还不谢恩接旨?”奎三俯视着宁王,面色端严。

“我没罪!”宁王霍然站起,露出狰狞之色,“说我有罪,你们有什么证据?皇上容不下我就要编织莫须有的罪名加害于我么?”他知大势已去,说话百无禁忌起来。

“若是没有证据,怎么会来抓你?”奎三目光中闪出一道厉色,“既知有几日,何必当初?有什么话跟我到大理寺,若是皇上愿意见你,你也可以跟皇上说!”他一挥手:“带走!”

宁王看他手下的兵都已缴械投降,连反抗都不可能了。他哈哈大笑:“死便是,又有什么大不了的,告诉皇帝老儿,我今日死,他也活不了几日了!”

奎三冷笑一声:“皇上千秋之后,自有太子,太子之后还有太孙。倒是宁王你——”奎三向前一步在宁王耳边道,“你并无后,断子绝孙啊!”

宁王大怒,疯狂地大叫起来:“你胡说!我儿子刚过了满月,怎么就断子绝孙?你胡说——”

奎三哈哈一笑,向属下使了个眼色,转身走开,不再看宁王一眼。他找遍宁王府都没有找到媚姬,问了宁王府的一个下人,正好在门外看到了一场怪风之后媚姬和小世子凭空消失的情景。奎三稍稍安心,只能心中遥遥默祝媚姬此去安泰,从此岁月静好,再无波澜。

宁王府很快就被抄家。皇帝没有株连宁王府中其他人,只是将宁王发配边疆,终生不得回京。宁王在发配的路上便病死了。

那日法师将一行人带走。在京郊长亭,韩令卿与媚姬告别。

媚姬向韩令卿再三道谢。韩令卿看她怀中已然熟睡的小婴孩,不自觉地露出一丝微笑。

“其实我总觉得和英雄似曾相识,英雄救过卿儿,这次又救了我与风儿……英雄也见到了我的真身,我本是昆吾山上的蠪蚳,那日遇到了上昆吾山取玉冷泉水救人的夫君,我们一见钟情,互许了终身,我便随他下山去了。”媚姬想起和夫君初遇之后的倾心相恋,“只是我虽为上古神兽,除了能化身为人之外,不会任何法术,不能救夫君不能救孩子,甚至连自己都救不了,多亏英雄数次出手相救。这等大恩,不知如何才能报答。”

“带着这孩子好好过吧!别再把他也弄丢了!”韩令卿对母亲多年的怨恨已然烟消云散。多想从此和她在一起生活,只是他要随那法师而去,此去凶险,只能在这里告别。

前路茫茫,也许再也不能相见。他犹豫片刻,还是问出那句话,“我父——韩大人,他知道你的真实身份么?”

媚姬的目光看向远方,却波光潋滟。她的笑容缓缓盛开,犹如春花初绽:“我们第一次相遇之时,我正是真身的模样。他那人有时候看起来古板得很,可是看到我的样子竟然毫不动容。我变成人形之后他明明对我有情,却总是躲躲藏藏,唉声叹气。后来我逼问于他,他这才红着脸说,‘卿美貌至此,小生怎么配得上?’我问他若是他离开我下山会不会想念我,这次他倒是说了真话,‘若是与卿分开,我一天不想上十遍八遍恐怕都睡不着觉!’他既然不在乎我是异类,我又有什么好犹豫的,便随他下山,陪他考功名,陪他做官。”

媚姬叹了口气:“不多久朝廷便不允外官携家眷赴任,从此,我便与策风聚少离多,我甚至……甚至没能见到他最后一面。”

韩令卿也长叹一声,似乎也遥想到当年父母相识相知的点点滴滴。

一直一言不发的法师忽然笑了一声:“好动人的感情,为了丈夫,就连亲生儿子也丢了,不知韩策风知道了,会不会埋怨你。不过说来你们蠪蚳一族,这么千万年来都同类鲜少,你竟然能与人生下后代,你这本事可了不得,我倒是有些后悔了——”

法师满含深意地看了一眼韩令卿。这么会儿功夫,谁知道这古怪的法师知道了什么?又怕他改变主意,韩令卿忙与媚姬告辞:“天色不早了,韩夫人上路吧!”

媚姬又向韩令卿屈膝作揖:“多谢英雄,山高水长,希望还有相见之日!”

韩令卿觉得眼前朦胧起来,担心被人看到他的眼泪,大笑一声,摆摆手率先向相反的方向去了。法师也不多言,跟在韩令卿身后。

法师随意指指:“去北边吧!”

一路上法师总是推算出些什么事就去问韩令卿,别的时候也不来打扰他。二人倒也相安无事。韩令卿生来厉害。韩令卿本就是个浪迹天涯的游子,法师虽然本事大,他却也不怎么放在心上,只是忌惮古怪阴鸷的法师会伤害媚姬和小儿子。此时越走越远,即将要到姜国国境了,他料想母亲已然走得远了,不再惧怕法师,便伺机杀掉他报仇,如若不成,能逃跑也是好的。

这日早上,他们已然到了大胤和姜国的边界。只是雾气浓重,前方迷蒙难辨。

法师忽然停住,指着前面隐约可见的一座高山问道:“你看那座山,叫昆吾山。”

韩令卿本还想着趁着雾大,正好是行动的好时机,此时一听“昆吾山”三个字,顿时愣住,这是他的母亲——媚姬当年生活过的地方。

“昆吾山是座仙山,只要云雾极盛的时候才能看得到,这也算是你的老家,正好可以上山去瞧瞧。”

昆吾山并不很高,只一个时辰便已上了山顶。山顶疾风呼啸,并没有雾。法师站在山崖边望向远方,似乎已魂出天外。许久,他长叹一声道:“我上次离开,也是这样的天气,这样的风。”他忽然转身。却见韩令卿手持长剑对着他:“我愿和你一决生死!”能不能报仇,能不能逃走,不如光明正大地决定。

法师似乎愣住了:“为何?我并没有说要杀你。”

“也许是我杀了你也不一定。”韩令卿不去理会法师怪异的逻辑。昆吾山,也许是做个了断的最好地方。

法师看了看他,忽然笑起来,凤目微微眯起。

“我又想到了别的事要做,实在不想和你多纠缠。我似乎并没有对你做出什么天理难容的事来——你是为了那蠪蚳?”

韩令卿冷笑道:“没错,你对那小孩做的事怎么不是天理难容?”

法师双臂拢进袖中,露出一丝高深莫测的表情来:“我没在蠪蚳面前揭露你的身份,你不该感谢我么?”

韩令卿一怔。

“你就是那小孩,你是长大后的他是不是?”法师一语点破。

韩令卿并不否认,点头道:“正是。”

“只要你回答我最后一个问题,我便如你所愿与你打上一架如何?”法师面带微笑,韩令卿将之视为对他的蔑视,心中激愤不已。

“大胤还有多久就要灭国?”

“我也不清楚,大致上是十多年的样子。”

“十年,”法师思忖片刻,边点头边自言自语道:“我就说那人明明有帝王之气,可我却又算得他此生坎坷崎岖一生孤苦,原来是这样。”

忽然,他颈上戴着的玉锁发出铿然的破裂之声。这玉裂声顿时将韩令卿惊醒,他的意识刹那清明,蓦然发现自己正举着长剑置于颈上要自刎。他顿时冒出一身冷汗。

法师面露诧异之色,随即恍然道:“这玉正是昆吾山上的冷玉所制,你母亲救你一命。”他不待韩令卿有所反应,长袖一甩,随即飞身而起。

眨眼间已飘然远去,只留下一句:“就留在这里吧,我去去就回。”

韩令卿本不知法师是什么意思,直到他发现原来是法师在山顶结了结界,他被困在山顶,才知晓了法师说的话。

韩令卿发现自己只能在山顶方圆十几里的空间生活,开始焦躁不安,可时间久了却也习惯了。山上风景秀丽,有野果可以充饥,还有玉冷泉水清澈甘甜。他甚至在一棵树上看到了刻着的几个刚劲有力的字:“有美人兮,见之不忘,一日不见兮,思之如狂”,下面跟着两个似乎是初学者有些稚嫩的小字:“呆子”。

韩令卿抚摸着这两行字,只觉自己虽然不能承欢膝下,此刻却似同他们在一起一般。再加上他本来生性闲散自由,在这山林中不见纷争、心无挂碍,虽然被关,却也能排解郁闷,心中颇为逍遥自得。

山顶上有一小木屋,正是当年韩策风在山上时所盖。里面多年无人居住,浮满灰尘。韩令卿白天练剑游玩,晚上就睡在这木屋之中。

起重雾之时,有人能看得到昆吾山,便上山来,却苦于被结界所阻,上不得山顶。时而有人也能看得到他在山顶舞剑,也有人听得到他在高声唱歌。于是慢慢地传出了昆吾山上有神仙居住的传说来。

不知过了多久,他才在屋外树下寻到几坛陈年好酒,便喝了个痛快,醉得不省人事。他跌跌撞撞出门,歪歪扭扭地到处乱走。

醉眼迷离中,他看到前面一棵倒地的枯树犹如一个仰卧于地的醉汉,他哈哈大笑:“有高枕岂能不憨卧?”便枕着那树干抱着树枝美美地睡了一觉。

其时,有一个姓陈的书生与朋友李生结伴游历,正逢大雾,他们便登上这座平时看不到的仙山。风光无限,只是和传言中相同,山顶似乎有一道厚障屏将人们隔绝在外。

“陈兄你看那边!”李生大呼小叫地指着前面。陈生定睛看去,只见一个胡茬满鬓形态洒脱恣肆的男子正在古木下酣睡,脚边一个酒坛倒地,还有些许酒水缓缓流出。

陈生兴致大起,从怀中拿出一张晶莹剔透的画纸,薄如蝉翼,细腻如丝。他将之在旁边一块平缓的大石上展开,就要将此景画下。朋友惊道:“这画纸是水云仙长所赠,乃昆仑圣品,岂能此时就用?陈兄三思啊!”陈生笑道:“水云仙长便是随性洒脱之人,我们画得又是神仙,兴之所至,画出来岂不是最好的画?”说着泼墨挥毫,酒仙的醉态便惟妙惟肖地呈现纸上。李生赞道:“笔意散逸、潇洒出尘、不入俗格!好画,实在是好画。”

“好名字好名字!”李生称赞着,话音未落,他忽然指着画纸高声道:“你看你看,这神仙动了!”

二人凝神看去,画上的仙人果然手足伸展,慢慢坐了起来,身子一跃。他们吓了一跳,忙向后躲去。这神仙竟然从画中跳了下来。

“这——这——”陈生惊讶地发现神仙从画中下来,画却并未空白,山水人物依然在画面上,只是整个画纸不再新鲜,而是犹如被风干了的陈迹。

山顶处传来哗啦一声响,似乎有什么东西粉碎了一般。闻声看去,却只是感觉到一阵风从山顶吹来,并未看到任何东西。

韩令卿揉揉眼睛,看看那幅画,又看看面前两个呆呆的年轻书生,捡起一块石头向结界内扔进去,没有遇到任何障碍,结界已经破碎。他虽被困在山顶结界中,可却从画中出来,结界内有东西出来,自然就被打破了。

韩令卿向书生拱手行礼:“多谢,多谢搭救之恩!”

“啊?神仙,你——”陈生一时语塞,不知该说什么。

韩令卿心情大好,问道:“请问现在是哪一年了?”

“元朔三十二年。”李生先调整好心态,拱手回礼。

“已经过去了十年啊!”韩令卿感叹着,忽而想起什么大事一般向二书生告辞:“大恩如此,无法言表,将来如有所用,在下韩令卿一定肝脑涂地回报大恩!”说话间他人已在十几丈外。

二书生愣在那里久久不能动弹。许久,陈生才问:“李兄,你听到了么?他说他是谁?”

李生的脸色也难看得紧:“好像是韩令卿,可是那个大魔头怎么会在这里?”

“这个神仙不会是那个‘韩屠’的,我们想多了。”陈生安慰着李生也安慰着自己。

李生想了想忙把“古木酒仙图”叠好交给陈生:“我们要把这幅画收藏好,将来也许会有用的。”

韩令卿在山上住了十年,外面已然是风云变幻、战争频起,本来处于弱势的姜国时常主动挑衅大胤,两国战争不断。

刚下山几日,他耳中就听遍了人们口中那占城为王杀人如麻的大魔王韩令卿,人人谈起韩令卿都变色,给他起了个外号叫作“韩屠”。当年柴公子将少年时的他救走,他后来怎么就成了这个在历史上都有名的暴虐之徒呢?

韩令卿马不停蹄地向墨城赶去。赶到墨城外的时候,正好赶上大胤和姜国两面夹击一起攻打墨城,墨城岌岌可危。

韩令卿想尽法子终于在城破前进了墨城,此时人心惟危,没人看守,他轻而易举地到了那传说中的“凌霄楼”,看到了正要自尽的韩屠。

二人互相对望,他看到对方眼中的不可思议——两张一模一样的脸,只是一个身裹绫罗,另一个破衣烂衫落拓无比。

“活着又有什么意思?从来没有任何人牵挂我,我从小被施以酷刑,生不如死;我被母亲遗弃,不管我的生死,后来虽被人救了性命,却又不幸流落街头,被歹人欺凌,差点饿死;好容易混进行伍之中,却又成了战俘受尽凌辱差点死掉……我这人命苦,虽然才活了二十岁,可这人世间的事情不过如此,这么些年来,我不管做什么都不能开心,此刻成了人人都想杀之而后快的魔王,反正等一会儿就会被冲进来的人砍掉脑袋,我不如我先走一步得好!”他落魄过也荣耀过,只是从未曾有过像此时一般的平静,回忆自己短短的一生,除了荒芜,什么也没有剩下。

“可是你娘并未曾想你死,你被人救走之后,她又回去救你了。”韩令卿缓缓道。

“怎么可能?我叫她娘她都不看我一眼,我忍受着那样的痛苦她都视而不见!”韩屠嗤笑一声,完全不相信眼前这个莫名其妙和自己长得一模一样的人说的话。

“她让我对你说,她从来都没忘了你抛弃你,她这辈子,最开心的事就是有卿儿和他爹。”

“卿儿”这个称呼只有娘才知道,韩屠愣了许久,扑通坐在地上,头埋在膝上,发出一些哽咽之声。割据一方的枭雄,被人称作恶魔的男人此刻哭得犹如一个小孩子。

“你爹因为得罪了奸邪小人被构陷,他为国为民,光明磊落。你娘忍辱负重在奸人身边多年,虚与委蛇,牺牲良多,才找到那奸人作恶的证据,他们对不起你,但是却没有失去大义。”

韩令卿韩屠讲着父母的事迹,说服着多年前的自己。

这时外面响起了喧哗声,城破了!不知是大胤还是大姜的部队涌了进来。

“韩令卿,投降吧!”带头的将领大声喝道,却随即又发现了长得一模一样的另外一个韩令卿,众人正在惊讶不已。那身穿绫罗的韩令卿骂道:

“老子才不降!老子对不起天地父母,这些年做尽了坏事,死不足惜!但你们又是什么好东西了?无非也是抢夺地盘,想要老子的墨城而已!想杀就杀,找那么多狗屁理由做什么?”他怒摔一个花盆,闭眼等死。那花盆中种着一株薄荷草,此时被摔出花盆,正掉在人们脚下,弱弱地摇着叶子。

无数弓箭手对准站在高台上一模一样的两个人,他们不知哪个才是真正的韩令卿,想必是韩令卿为了逃跑找了个替身来,宁多杀也不能放过!

也许感应到了危险,韩屠颈上挂着的玉锁忽然发出亮光,又嗡嗡作响。

强光耀眼,他却感觉一股寒气袭来,抬眼便看到一支箭向他面门刺来。

躲闪不及,眼睁睁地看着那箭头正向自己眉心而来,他下意识地闭上眼睛。

豁然睁开眼睛,发现自己正睡在一个躺椅中,面前却是几张笑脸。柴公子正站在他面前似笑非笑。薄荷一手把玩着头发一边看着他笑。他茫然四顾,仙人一般的道人水云子正在书桌前津津有味地看着一幅画。他听到有“喀嘣喀嘣”的声音,只见书童模样的净心正在软塌上嗑瓜子。

“这是——落雪斋?”韩令卿找回了一些意识,瞬间想起前事,忙站起来,“他怎么样——不是……是我怎么样?”

“原来是从我徒弟的画中出来的……”水云子边看万象图边搓着下巴。

韩令卿赶到还在微微闪光的万象图前,赫然发现那画面竟然是活动的,一幕幕正在演绎着曾经发生过的历史:

在高高凌霄台上,本来有两个韩令卿,其中一个在被箭射中的瞬间竟然凭空消失了。众人大骇,有人面露惊骇之色,纷纷说真是见鬼了。韩屠倒是无所谓,不管是多么新奇的事他都提不起什么兴趣来。

人们稍一迟疑,无数支箭朝韩屠射去,他一动不动,似乎依然有种睥睨天下的意味。他身体中箭,颓然倒地,却忽然发出一声不似人类的吼叫声,又化身一只奇兽,形如彘却有一角,众人惊骇无比,几乎要逃出大殿去,人群中传来大喊声:““我见过,我见过,我曾经在宁王府中见过,宁王宠妃媚姬便是如此——这怪兽并无本事,大家快去抓了它!”

数不清的箭簇射在那巨兽身上,他痛苦地一跺脚,整个大殿都颤抖起来。巨兽力气渐无,它又化成了人形。

眼看韩屠浑身是血,命不久矣。几个兵士拿了绳索就要上来捆绑。

忽然,从殿外吹来一阵罡风,一个青衫男子和一紫衫少女凭空出现。他们将韩令卿架起,又是一个起落,已经消失无形。

两个韩令卿就这样凭空消失。两国将领都下令不许说出去,只说韩令卿已经被杀,他们找了个无头的尸体挂在城楼示众。

美轮美奂的凌霄楼被洗劫一空,又一把火将之烧毁,大火烧了三天三夜才渐渐熄灭。

韩屠被柴公子和那紫衫少女带回昆吾山。他身受重伤,只能在玉冷泉中休养。

那紫衫少女看着韩屠一张毫无血色的脸,长叹道:“他如此暴虐真的是韩大人的公子?”

“他受了常人想象不到的痛苦,心中又觉得遭了最亲的人的背叛,有多少人能承受得了?我本将他去师父那里,谁知师父云游未归,我只能帮他治好了伤,却再也没有精力为他做别的事。后来,我下山去处理别的事,本让他等我回来,可也许他等了许久也等我不回来,就自己下山去了。如果我没有——”柴公子摇头。

“那你说怎么办?”柴公子笑看那少女,“我全听你的。”

少女长长地叹气,看柴公子满脸愧疚之色,语气和缓下来,双手扣住柴公子手腕:“他母亲媚姬这么多年来在各地救了不少人,也算在为他积德。他从小被抛弃,没人关心教导,这乱世纷争,人妖难分,媚姬虽是妖,却一心向善,比人都像人;那宁王虽出身皇家,又哪里是什么好人了?”

柴公子点头:“他也是可怜,我知道你放过他都是为了我,是因为我当初对韩大人有承诺。你放心,我对你——”

紫衣少女玉手放在他唇上,眉目流转,脸颊上升起两团红晕:“你不用说,我都晓得。”

柴公子抓住她光洁滑腻的手,想要说什么,却又觉得确实什么都不用说,又看她眼波潋滟如水,神情似嗔非嗔的模样,不觉得痴了。

紫衣少女稍稍用力,将手抽回,扭身道:“我在前面等你!”便先行下山去了。

柴公子看着紫衫少女的背影呆了呆,这才将韩屠置于玉冷泉中,又将他颈中的玉锁拿出,轻念咒语,轻轻道:“忘天忘地忘情忘境,内外皆忘,了然无物。”将玉锁的锁轻轻拔出,扔进他十年前赠给他的那个酒葫芦中,这么多年来,韩屠经历里这么多事,有时候几乎是九死一生,却也从未将这酒葫芦丢掉。柴公子将他的记忆封锁在玉锁之中,忘却喜怒哀乐,爱恨痴嗔,也许会活得自在些吧。

柴公子不知,韩屠——韩令卿自己也想忘记这一切,即使他后来清醒,下意识地又怕自己回忆起往事,便将那玉冷泉水当作了美酒。酒并不能让人喝醉,如若想醉,饮水也能醉得长长久久,再不复醒。

正要离开,他一眼瞥见韩令卿脚下踩着一株小草,几乎没了生机,但它叶子微微摆动,已有灵气自内而生,原来是一株即将要修成人形的薄荷草。柴公子将薄荷草拾了起来也放在酒葫芦中:“你太虚弱,在外面想必连风雨都承受不了,葫芦中别有洞天,当能护你周全。”

暮色将合,柴公子快步追着那紫衫少女而去了。

此时大胤风雨飘摇,内忧外患。前路茫茫,却不知希望在何方。

落雪斋中,韩令卿看着画中那一幕幕往事,看着画中走远的柴公子,又看着沉睡在玉冷泉中的自己,不由地呆了。许久,这才郑重起身,对柴公子深深作揖:“如若不是柴公子当时封住我的记忆,我即使养好了伤想必也早就疯癫致死。”直到此刻,他才将往事完完全全地记了起来,风尘之色虽在,但戾气皆除,不再迷茫也不再困扰。。三百多年的岁月都在他睡得一觉中晃眼而过,他却似乎被时间遗忘了一般依旧停留在那里。

韩令卿接过柴公子递来的葫芦,痛饮一口向门外走去。又回头看向薄荷:“我想你是不会跟我走了!我只能把你放在葫芦里,想必你现在肯定不愿意进去了。”

薄荷看了柴公子一眼,还未答话,正不知如何作答,韩令卿已唱着曲子离开了落雪斋。

他的声音豪迈清朗:“天当被子地当床,叮叮当当走四方。人生本是无根草,醉了何必问家乡!”(引用自金庸小说《侠客行》)

韩令卿已经走远,薄荷看向柴公子,露出个微笑来:“原来,原来救我的人是公子你。”

水云子艳羡地盯着万象图:“何时这万象图中也有属于我的一方天地。”

净心依然在软塌那边吃东西,面前已是一堆果壳。

万象图旁边放着一卷古画,上面写着《古木酒仙图》,用笔潇洒,意蕴天成,正是昆吾山上陈生画就的那一幅。他将《古木酒仙图》交给薄荷:“帮我放在那边第一个书架最上层。”

薄荷稍微一愣,忙答应了一声接过那画去放到书架上,唇角含笑,满脸雀跃。

“公子,公子这是什么意思?以往这些事不都是我做么?她只是个客人为何可以动书架上的东西?”净心着急了,这薄荷抢了他的活儿干,是不是有什么他不知道的事情发生了。

“我想了想,这大冷天确实不该让你扫雪,应该我自己去扫;家里买了新瓷器也不该你去整理,应该我自己去;我觉得你也许早就厌烦了落雪斋,那日冥王还跟我提起你——”柴公子将万象图轻轻卷起。

“哪有,我哪有厌烦……”净心听到冥王的名字就一阵恶寒,忙心虚地辩解。

“我不是把你当作佣人了么?何必如此?去找冥王,他必不能让你干活……”柴公子叹口气,满脸为他打算的表情。

“啊公子,我忽然想起上次刚买来的珐琅器的花瓶还没有擦,呵呵公子跟我说了好多次看我怎么又忘记了——”他一溜烟冲出去找那被他扔到角落里的珐琅器花瓶。心却在滴血,多少次了,公子总是用冥王来威胁他,但他只能一次次地屈服,毫无办法。

“请问,柴公子在么?”一个女子的声音在大门外响起。一个妇人身边跟了一个少年,这夫人美貌绝伦,眉间一颗胭脂记鲜红欲滴。

一阵风起,桂树上的雪花扑簌簌落下。即使严冬将至,整个姑射山也许都会被大雪封山。但是明年桂花依然会盛开,浩然清气依然会充盈天地之间。

(第1话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