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话 古木酒仙图1

初雪下了一夜,厚厚的白雪将山和树都掩盖。阳光照射在姑射山上,晶莹剔透的雪花开始渐渐消融。

一处宅院就在姑射山顶上,苍茫的大雪覆盖在灰瓦白墙之上,将檐牙上显露出的锐气尽数掩藏,朱红大门上方悬着黑色的门匾,上面“落雪斋”三个大字笔老墨秀、鸾翔凤翥。门外的桂树上也压满了细雪,树下一个身着蓝色长袍的少年正在扫雪。他耳朵冻得通红,一边挥动扫帚一边嘟囔:“他们围着火炉吃茶打盹,却让我出来干活扫雪,这个天气哪有什么客人会来?分明是故意刁难于我,看不得我有一丝痛快,跟人都说我是他徒弟,其实和佣人又有什么分别?”这少年唉声叹气。几乎要洒下一把眼泪来。

几团雪球骨碌碌地从树上滚落下来,正好砸到少年身上,少年忙退后几步抬头喊道:“是谁?”有团雪球从他后颈钻进去,正融成雪水,沿着他的背流下去。要冻死了!他拿着扫帚用力地拍打着树干:“是谁在扔雪球?给我下来!”

一颗雪球又被扔下来,他忙躲开。从树上跃下一个胡子拉碴的男子。天气虽然寒冷,但他只是穿着一件褴褛的破衫,好似一点也不觉得冷,脸上拉碴的胡子上还粘着雪。

“你是谁?在我家门外做什么?”少年皱皱鼻子,有些提防地看着他,原来是个酒鬼。

“我看你扫雪扫得满身怨气,想听听你还会说什么。”那人笑道。

“你——你不要在我们公子面前胡言乱语。”少年有些紧张,这人如果多嘴多舌,被公子知道了,肯定又会派他去跟冥王那个变态下棋,想想就打个哆嗦。

“这里是落雪斋吧!”这人很开心地看他紧张的模样,抬头看向门匾上龙飞凤舞的“落雪斋”三个大字。

“是啊,怎么样?”少年提防地问道,这酒鬼浑身带着一种让人感觉压迫的气息,很是让人讨厌。

“我来找你们主人!”他从腰间取下酒葫芦又喝了几口酒,有些歪歪扭扭地踉跄了一下,看来醉得不浅,可他身上并没有任何酒气,倒也奇特。

“我们公子他不在家。”少年认为这个人很不靠谱,决定尽量想办法阻止他见到主人。

“我可以等他,我并不忙。”这人笑嘻嘻地拍拍少年的肩膀便朝院内走去。

“喂喂,你等等,我还没说让你进去呢。”少年在后面边喊便追。谁知这人犹脚下生风,眨眼间他已绕过影壁来到厅堂之前,稍一踌躇,听到有个房间有丝竹之声,他绕过厅堂沿着回廊循声而去。

房门并没有关,透明的珠帘在阳光照耀下闪耀出各种色彩。幽香穿过珠帘正从房间内传出,他稍一迟疑,举步走进去。

这是一间古朴雅致的书房,进门处就可见一个紫檀木书桌,旁边各置一个置物架,上面放置着一些罕见的古玩奇珍,一支蓝色的弯月形犀角分外醒目。书桌角上摆着的博山炉内熏香正袅袅地升腾,香气正是来自这里。书房墙壁上挂着珍贵而古旧的书画,另一边墙边摆着几个紫檀木书架,上面也都叠放着一卷卷古旧的书画。

传出乐声的地方正是书桌旁的琴架上的一架古筝。古筝无人拨弹,却自己拨弦演奏,音色清脆流畅,正弹奏出一曲《步步清风》。

他刚一赞叹,一眼看到书桌上一幅卷起的卷轴中似乎隐隐发光,他好奇地伸手去碰,谁料那古卷却凌空而起向书房另一边的软塌飞去,正落在一个年轻公子手中。他适才全被那无人而奏的古筝还有发光的卷轴所吸引,甚至没来得及发现书房中还有两个人。

“公子,公子,这人——”跟在后面的少年才气喘吁吁地跟进来指着那人说不出话来。

一扇小窗打开着,可以呼吸到外面新鲜的空气,满眼冰莹,一朵寒梅正开在窗外,隐隐暗香浮动。有两人正坐在窗边软塌上的矮桌边喝茶听琴。那卷轴此刻正在一个年轻公子手上,他二十多岁的模样,眉眼清俊、面容疏朗,穿着一件天青色的长衫,手持那古卷似笑非笑地看着他。

“抱歉,这画中生光,在下忍不住想拿来看看。”他抱歉地笑笑,眼前这人看起来像个贵家公子,却又有出尘之态,这几年他大江南北走过,还未曾见过此气度的男子。

“阁下是哪位?就这么跑进我落雪斋中似乎不大妥当。”那公子眉眼充满笑意,似乎看着熟人一般,又一眼看到他绑在腰间的酒壶:“这个酒壶倒是别致。”

“这是一位挚交好友送给我的。”他向那公子作了一揖:“想必阁下便是落雪斋的主人吧!”

“正是,我姓柴。”那公子笑着回答,“这位兄台怎么称呼?”

“我叫——”那人无奈地笑笑却又想不起来,“我也许睡得太久,也许是酒喝得太多,很多事情都不记得了。”

“阁下来我落雪斋所为何事?”柴公子轻轻挥手,古筝顿时停止弹奏。

“我每日喝酒吃肉行遍五湖四海,活得倒也潇洒痛快,只是常被噩梦所魇,好生烦恼。后来听人说过京城不远处的姑射山上有个落雪斋,落雪斋主人本事很大,只是这落雪斋奇妙得紧,不是时时能看到,也不是人人都能寻得着。我这些日子正好来了这附近,便寻了上来。倒也顺利,不知柴公子可否帮我解决这桩心事。”

那一直没说话的人突然开口道:“我就想知道,为什么他也可以看到万象图?”说话的正是和柴公子坐在对面一起喝茶的年轻道人,他身披鹤氅、脚蹬云靴、头戴芙蓉冠,手上一把拂尘,面容清俊无俦,恍若仙人,只是眉毛高高挑起,眼睛睁得大大,满脸探究的好奇,与他高雅超凡的模样实在是不相匹配。

“因为有缘,你和万象图无缘,所以不要多想了。”柴公子淡淡地道,完全不把他纠结气愤的样子放在心上。

“什么无缘?都是借口!我不相信!前些日子有人在里面迷路你还求我进去帮你找人,这几日我就经常看不见万象图,定是你过河拆桥!耍了什么手段!”他愤愤地道,满脸受伤的表情。

站在门口待了一会儿的少年见状忙着邀请他一起出门:“这房里待着甚是无聊,不如跟我到外面去,雪刚停,外面空气好得很。”

鹤氅道人正要答应,又看了看他手中依然拖着的扫把,又坐了回去:“小净心,你是想要我出去帮你扫雪吧!哈哈,我是不会上当的。”

那少年“哼”了一声坐上软榻窝在窗前,自己倒了杯茶欣赏窗外的梅花。那道人看他生气,开口求和解:“净心,净心。”少年很有骨气地不看他,认真地品茶,认真地赏梅,侧影看上去颇为寂寥。鹤氅道人怏怏地无趣,又觉得自己做得太过分,帮他扫扫雪又能怎样?他还是个孩子。于是又讨好地道:“我帮你扫雪去吧!”

净心哼了一声依然认真地看雪。鹤氅道人长长叹气一声自己起身拿了扫帚出去。净心用余光看到鹤氅道人走出大门去扫雪,嘿嘿一笑,瞥到柴公子并没有注意这边,于是放下心来,盘腿剥了个罗汉果吃了起来。

“这位公子坐,你时常做什么噩梦?”

“我好像在梦另外一个人的人生,那个人有时候好凄惨,我看不真切,但知道他经受折磨,生不如死;有时他又残暴如魔鬼,草菅人命杀人如麻。梦到这些其实并不可怕,只是每当梦到这些事的时候我都能体会到那种生不如死的痛苦还有恨不得杀尽天下人而后快的残忍。每次做梦醒来,我都觉得自己身心俱疲,只能喝酒来麻醉自己,辛亏我的酒是解愁良药。”他爱惜地拍拍酒葫芦。

“那你认为是怎么回事?”柴公子表情深奥莫测。

“有法师说我有鬼上身,我梦到的都是鬼怪作祟,然而我睡前曾多次对那鬼叫骂,说了很多辱骂他的话,也从不见什么鬼现行,被人骂成那个样子都不现行,如若真有鬼的话,那它岂不是太没骨气,要是谁敢这么骂我,老子上天下海也要与他打一架!”他气冲冲地道。

“那你有没有想过这也许都是你曾经经历过的事呢?只是你都忘记了!”柴公子提出了一种可能性。

“怎么可能?你是不知我那梦有多可怕,我不信有人经历了那些还能忘却。再说,我这人虽然看上去有点浑浑噩噩,实际上却不是什么歹人,上辈子下辈子都不会做出那等事。”他连连摇头,坚决不信,又想了想道:“可我看柴公子你有些面善,却想不起在哪里见过你。还有那个——”他指着紫檀木的置物架上的一只弯月形的蓝色犀牛角,“这个东西我也觉得好熟悉。莫非我真的忘记了什么?”

他心中转过无数个念头却似乎有什么将他的记忆锁上,越想越头痛欲裂,仍然什么都想不起来,他拍拍脑袋,摇头笑笑:“罢了,不想了,我试过好多次都没用,但我有预感,我的记忆里绝对没有什么好事——反正到姑射山来也是顺路,不如就这么浑浑噩噩倒也自在。”他哈哈一笑,拿起酒壶揭开塞子狂饮几口,“好酒好酒!”

柴公子看他狂放自在的样子也笑问:“这酒美味么?”

那人笑着递过去:“好酒大家一起喝!你也喝!——柴公子,我与你一见如故,不如将这酒葫芦的秘密说给你听。”

“哦?这酒葫芦有什么秘密?”柴公子饶有兴味地问道。

“我这酒葫芦不是凡品,有一次我路过一处干涸的小池塘,里面有条鱼快渴死了,那个时候我也醉得糊涂了,竟然将这葫芦里的酒倒入那池塘中,你猜怎么样?”他满脸神秘。

“怎么样?”柴公子很配合地充满好奇之色。

“池塘都被灌满了,葫芦里竟然还是满的。我这酒葫芦里的酒从来不会喝光,不管怎么样里面都是满的。”他公布答案。

“原来是这样!”柴公子也赞叹,却看不出柴公子面上有什么不可思议来。

“后来我就在池塘边睡着了,等我醒来忽然想到我在池塘里倒酒那鱼还能活么?可那鱼却游得自在,连枯死的水草都活了,在水里招摇摆动,我越发相信我这酒葫芦可不是平凡之物了。”

“适才阁下说这酒葫芦是一个好友所赠?可否告知在下是哪个朋友赠的这妙物?”柴公子边问边将塞子打开,酒壶里面一股清凉幽香的气味。

“我也不记得了,只知道它一直就在我身边。这些年我雪野也去过,水乡也待过,便只有这老兄跟在我身边——我想,我那朋友一定是过命的交情,否则也不会送给我如此神物。”

他性子洒脱随意,随遇而安,凡事都想得开,从不勉强,只是想不起这个送他酒葫芦的朋友究竟是谁,让他总是有些遗憾。

柴公子颔首微笑,端起那酒葫芦端详了一番,用手指在酒壶底拍了拍,轻声问道:“谁在里面?”酒壶中忽然咕噜噜响起来,有什么东西从底部冒了上来,从壶口飞出一股翠烟,那翠烟绕着柴公子转了几圈随即落地,变成一个身着绿衫的美貌少女。那少女眉若长黛,眼睛黑白分明,目光清澈灵动,朝柴公子嫣然一笑:“多谢!”

那人惊讶道:“你是谁?怎么会在我的酒葫芦里?”

那少女朝他一笑:“我一直在这里面,夜晚的时候我还在里面唱歌你没有听到么?”

那人恍然,又一拍脑袋笑出来:“原来如此,我还以为那也是在做梦。”

“还记得上次你没银子吃饭就卖酒么?卖给人家一壶水非要收酒的钱,被人追上来讨回银子的事?”少女想起好笑的往事乐不可支。

“明明就是甘醇的美酒,那人喝了我的酒却诬陷我那是水,你说我该不该生气?”他此刻想起仍然心有不甘。

柴公子笑着问那少女:“姑娘在这葫芦中待了多久?不曾喝醉吧!”

那少女看柴公子笑得促狭,知道他也明白这壶中乾坤,笑着点头:“你都知道这葫芦中是泉水,他竟然能把它当作是酒,还日日喝醉。”

“水?这明明是酒,香醇馥郁,怎么会是水,哪里的水是这个味道?简直是胡闹!”那男子失笑。这柴公子看起来一本正经的模样,和这小丫头刚相识就合伙来与他玩笑。

“这位公子你知道这葫芦里是什么水么?”少女好奇地发问,她可不相信这人这么神奇什么都猜得到。

“清澈凛冽香甘无比,我有幸喝过这玉冷泉泉水煮的茶,终生难忘。”柴公子回忆道。

少女面露钦佩,抚掌笑道:“你竟然还能嗅得出这是玉冷泉之水!”

柴公子也笑:“我还能看得出翠若新竹,嗅得到清新幽香,姑娘定然是——”

少女睁大眼睛等他说下去。

“啊呀啊呀!我闻到好清新的薄荷味道!”鹤氅道人叫嚷着跑了进来,肩上还扛着一把扫帚,扫帚上沾满了雪。

绿衫少女“啊”了一声,这仙人一般的人又是谁?还能嗅得到自己的味道?

柴公子接着那道人的话继续道:“姑娘是一株薄荷。”

少女目瞪口呆,连她的来历都清清楚楚,简直惊掉了她的下巴。

柴公子看她眼睛睁得圆溜溜,满脸的不可置信,笑道:“我姓柴,他是水云子。”

“我叫净心!”正在软塌上喝茶吃坚果的少年也拨冗跟了一句。

“你可以叫我三公子,”那鹤氅道人一本正经地自我介绍,“我找橙光寺的枯禅大师算过,他说不久之后还会有人出现,我们三个要结拜为兄弟。”

“噗——”净心将口中的茶水喷了出去,“你——你去找和尚算卦?”

“是啊,那日路过橙光寺,枯禅大师说我面相清贵,不似常人,我觉得算得太准了!”

“而你觉得他算得很准?”柴公子扶额问道。这是个多么独特的奇葩啊,身为灵宝天尊的弟子,享受人间香火的上仙,活了已经有好几万年未来还要有无穷无尽的岁月要活下去的人,竟然去算命,还是去找一个附近闻名的不学无术到处骗财的假和尚算命,这都是活得太久闲出的毛病。

少女也介绍自己:“在家乡,人们都叫我小薄荷,有人也叫我小草儿。”

“薄荷很好,清新雅致。”柴公子目光温和,笑着点头。

薄荷与他充满暖意的目光相对,看他颜貌俊美、风表娴雅,顿时双颊飞霞,忙低下了头。

那男子拿过酒葫芦又喝一口:“这明明是酒,我走遍天下,哪里的酒都喝过,怎么会分不清是酒还是水?而且,我日日喝醉,这怎么能是水?谁喝水能喝醉?”

“这水是昆吾山玉冷泉的泉水,昆吾山的草木生灵都靠这泉水而活,我也在昆吾山上生活过,怎么会不知这是酒还是水?”薄荷耐心地对这固执无比的人解释着。

柴公子看那男子疏狂的外表之下的样子,叹口气道:“你真的想知道真相么?也许你忘掉的正是让你痛苦的事,忘却也许会更好,往事并不都值得回忆。。”

“至少,我也想知道自己是谁。”他一直在逃避,隐约知道那梦中所见都与自己相关,但内心深处却拒绝知道真相。他早就决定到落雪斋来,却走一日就能歇息两日,在姑射山下遇到上山来寻柴公子而不得的人,又告诉自己,也许我也见不到那神秘的柴公子,还是离开吧,踌躇着上山,直到落雪斋就在眼前,他几乎要转身离开,直到听到门开的声音,才慌忙跃上门前的桂树。边扫雪边唠叨不停的净心让他稍微忘记了紧张不安,与净心说笑间便不觉进了落雪斋。

柴公子看向他脖颈上挂着的一根绳,那绳不知是什么材质所做,如今已然掉色得看不出颜色:“这绳上挂着的也许有用呢?”

“这东西一直就在我身上,我也不知有何用处。”他摘下那根绳,上面吊着一个精巧玲珑的玉锁,把玉锁放在手心,顿觉滑润清凉。玉锁一面雕刻着一个睡在荷叶中的胖娃娃,那娃娃憨态可掬,手中正把玩着一支莲藕。另一面写着四个字“长命百岁”。他从未曾认真看过这玉锁的模样,此时仔细看了皱眉嫌弃道:“这是个小孩子的长命锁,我堂堂七尺男儿挂着这玩意儿真是让人笑话。”他虽然还在说笑,然而语气充满了落寞,眼神中全是迷茫。

“这玉锁是令堂亲自挂在你颈上的,你忘记了么?”柴公子淡淡地道,目中却闪烁出别样的光泽,那人一时恍惚,也许是错觉,这柴公子看他的目光中竟然充满了怜悯。

“我母亲?”“母亲”这个称呼让他觉得陌生,他把自己的一切都忘得干干净净,他甚至不记得自己到底是谁从哪里来,不知是谁送了那酒葫芦给他,不知那小丫头怎么会在酒葫芦里。

柴公子看着那玉锁叹道:“那忘字诀果然很有用,而且玉锁已经被锁,你的记忆全在里面。”他转而向薄荷问道:“薄荷姑娘你在葫芦里可曾见过一把钥匙?”

“钥匙?”薄荷歪头蹙眉,思索着,“钥匙……在什么地方?山中还是河边?”

“里面会有钥匙?”那人挠头不解,“我每日喝的酒——即便那是水,里面竟然会有钥匙?还有山有河?”

“袖里乾坤大,壶中日月长。佛家也说过‘一花一世界,一叶一菩提’,前些日子在东海边见到吕纯阳,他也说了句‘一粒粟中藏世界,二升铛内煮山川’,这世界哪里都能成一世界。”水云子抓住了他可以说话的机会,开始唠唠叨叨地解释。

净心捂着耳朵哀叫:“就是说这酒葫芦里别有洞天,你为什么要唠唠叨叨这么聒噪伤害我们的耳朵?”

水云子好为人师,正在状态中,扭头便要找净心讲道理,净心忙捂住双耳用行动抵抗水云子的聒噪。水云子控诉地看向柴公子,柴公子却看都没有看他一眼。水云子只好低头默默流泪。

薄荷看那人还是一脸茫然,好心地解释道:“葫芦里虽然都是水,但是壁上有一个缝隙,从缝隙进去,别有洞天,风景秀丽幻化无方,犹如琅嬛福地,没有夏日的炎热也没有冬日的严寒,我几十年前正要修炼成人形的时候受了重伤,被人所救放到这葫芦里面疗伤——对了,想起来了,我那次在河边濯足,头发总往脸上掉,在旁边的大石上捡到了……”她说着从头发上摘下髻上的玉钗。

——玉钗竟然是一把钥匙的模样。

柴公子点头:“应该正是这把!”他接过钥匙,定定地看向那人:“你真的要记起所有的事么?”那人郑重地点点头,闭上眼睛,听到柴公子一声微叹。

钥匙从玉锁上的锁孔插入,只听咔嚓一声,钥匙缩进去,与整个玉锁浑然为一,从玉锁中闪出一股清气,直向这男子飞去,消失在他的眉间。

他头痛如裂,痛楚又瞬间消失,电光石火般地出现了好多情景。

“我,我叫韩令卿是不是?”他气息不畅,梦里的很多情景更加清晰地出现在他脑海里,只是那些情景的主人公变成了他,那真的是他!

柴公子点头:“没错。你是韩令卿!”

“我竟然是韩令卿?怎么可能?”

韩令卿的大名是酒楼茶馆说书先生的心头好,“乱世魔王韩令卿”的故事他熟得能背下来,只是从未曾想过自己会和那个人有什么关系。

韩令卿,大胤朝末年之人。其时天下大乱,以前从未曾听说过的不知来历的韩令卿却急速崛起,趁势占据了墨城,割据一方,在东胤和北姜之间自成王国。

传说韩令卿是人和妖怪生的魔物,他生性残暴、奢侈享乐、杀人如麻,还抓来大胤最好的工匠建了一座“凌霄楼”享乐,这凌霄楼高达三十丈,里面有几十个宫殿,金碧辉煌、穷侈极奢。他疯疯癫癫,有时无故登上高台用箭射杀路过之人、动辄就将人砍手砍脚,株连家人,即使这人是王国重臣;有时却又脆弱无比多愁善感,看到落花都会掉下眼泪来。有一次他看到厨房正在宰杀一只猪,忽然抱着猪的尸体大哭起来“何故生不为人?”又把宰杀猪的厨师每人责仗一百,还让他们为那只死猪披麻戴孝行孝子礼,连他自己也身着素服。一个厨师不堪忍受侮辱当场自尽。他夜夜不能入眠,必须要有成过亲生育过的妇人搂着他才能入眠。曾有个被他无端杀了丈夫的妇人想刺杀他,被他识破,却并没有杀那妇人,只是打发她离开,还赐给她金银。

他精通兵法,大胤和姜国同时出兵费了好大精力也不能攻破城池,直到百姓和守城士兵一起打开城门迎接攻城的人,不管是姜国还是大胤,他们都愿意投降。

韩令卿被联军砍头,头颅却不知所踪。联军把他的身体挂在城楼示众。也有人说那个身体根本不是韩令卿,他原是天上的星宿下凡历劫,被天上的神仙救走带回了天庭。传说越来越诡谲,只是从此以后真的再也没有人见过韩令卿的踪迹。

他在茶馆酒楼听得多了也和那些人一起评论一番,将那韩令卿骂上一番。他从未曾想过自己就是人们口中的历史。

他口中竭力不承认自己是韩令卿,然而头脑中越来越清晰地闪现那些情景,暴虐、疯癫却孤独敏感让他不得不承认——是的,他就是韩令卿。

“我娘呢?——不,她不是我娘,她是这世上最狠毒的女人,她抛弃了我,抛弃了我爹——”他的记忆涨潮般正慢慢地涌上来,虽然仍有些支离破碎,但足以拼成几乎完整的故事。

他双眼通红,眸中泛上了野兽般的光泽:“可是我不相信,她为什么那么对我,我不相信。”他颈部青筋爆出,头痛欲裂,一个妇人的脸在他脑海中渐渐清晰,那是他母亲,他想伸手抓住她,然而那妇人却掉转头去,越跑越远。

柴公子叹口气将他扶起,来到万象图前。万象图闪耀着光泽,画轴在书桌上自己缓缓展开,韩令卿“啊”了一声,满脸惊诧之色,这画卷竟然是活动的,他看到高可插天的大山巨峰、澎湃奔腾的巨浪长河,又有山花盛开、蜂蝶飞舞、琼果累累、飞雪漫天……这些景致在他眼前一幕幕而过,他甚至听得到水声、风声、鸟鸣声、猿啼声……他整个人犹如身临其境一般,他时而独自一人站在山峦之巅,时而又奔跑在原野之上。虽然人还在书房中,可却似乎已在天上地下周游一遭,行走了几万里、历经了上百年,身心俱疲,几乎要承受不住,不由自主地扶着桌沿,大汗淋漓不止。

净心认真地砸一颗核桃,清脆的声音让韩令卿蓦然惊醒,他抬手抹抹汗水:“我刚才——”

“这幅画叫作万象图,可以入四时度经纬,世间万物都可入画,入画之人都有自己的轨迹,若是走错了,就会迷路,会迷失在别人的世界里或者混沌之中再也回不来了。”柴公子解释道。

韩令卿想起适才的经历,依旧汗涔涔:“那我适才是——”

“没我的帮忙,万象图又急着要你进去,你迷路了。”柴公子又问道,“你真的决定了么?进得这万象图中,你会知道你想要知道的一切,但也许也会让你失去很多。”

韩令卿哈哈一笑:“我本就孑然一身,还有什么好失去的?只是柴公子,你帮了我这么大的忙,我该怎么报答你?”

柴公子摇头:“你不用谢我,万象图会选择能入画之人,我只是带个路而已,我倒是该谢谢你——”他话未说完又摇摇头不再继续说下去了,他眼中亮起两支火苗,又将之掩藏,收拾好一瞬即逝的心事,又对韩令卿笑道:“我们初次相识,韩公子就对我如此信任么?”

“我既来找柴公子就自然能信得过你,更何况,就算真的在这画里迷了路也就当是换了个地方游历,又有什么干系?”他毫不迟疑,说得洒脱至极。

“我也要去!”水云子弱弱地插嘴,“我不会迷路的!”

柴公子想都不想地摇头拒绝:“我倒是希望你迷——我是知道你不怕迷路,倒是怕你误了别人的事。”水云子眼中的光彩瞬间熄灭,他的希冀又一次落空,满脸失落,上次云游遇到了麻姑大仙,还跟她吹嘘了一番神物万象图,还打算下次蓬莱聚会之时带万象图去跟各方仙友显摆一番。眼看蓬莱聚会的日子只剩下不到一百年了,他到时候带不去万象图,这可丢人得紧。

“准备好了么?”柴公子不再理会水云子,看向韩令卿,韩令卿点头。一直默然不语站在柴公子身旁的薄荷发现他一直浑浑噩噩的模样此刻变得不大一样了。目光深邃,隐隐有风雷之势,一直醉得东倒西歪的身子挺拔如松。这个人已经不是颠倒山河逍遥世间的那个韩令卿了。

万象图的光彩开始收敛,韩令卿被笼罩其中,渐渐地消失在万象图中。

韩令卿是在黑暗中醒来的,黑得纯粹,伸手不见五指,一点光亮都看不到,空气中隐约还有着难闻的气息。

他动了动,听得“吱——”一声,有什么从他脚上窜了过去,他没有提防到,发出一声轻呼。

“啊,是谁?”一个小孩稚嫩的声音传来。

他从怀中摸索出火折子点着,才看到这是一个牢房,里面逼仄狭窄,周围都是精铁所制。角落里有个十一二岁的少年正瞪大眼睛盯着他,这少年衣衫褴褛和他有的一拼,骨瘦如柴、脸色苍白,双颊深陷,眼睛却发黄,一看便知他身染疾病。

那少年向角落里躲了躲又问了一句:“你是谁?怎么进来的?”

韩令卿看到这少年畏缩的样子,心生怜悯不由地放轻了声音慢慢问道:“这是哪里?你怎么被关在里面?”

“我一直都是被关在里面的,”他淡然地说道,似乎他本就该关在这里似的。他好奇地看了看韩令卿:“你刚被关进来的么?我没听到铁门响——现在外面什么样子?我只看过一次桃花盛开,那花真美,那味道真香。”

“你,你从来都没有离开过这个监牢?”韩令卿心中一颤。

“好几年前就在这里面了,我不知道是多久,那时候还小,很多事我都不记得了。”

他看到韩令卿满脸痛惜的样子,安慰他道:“虽然以前我一直都很痛苦很难过,可时间久了也便习惯了。”那男孩的声音尽量轻松一些,却依然显得细弱无力。

韩令卿心中怒火大盛,是谁将这个小的孩子关在这暗无天日的地方?

这时头顶处传来闷闷的声响,少年脸色顿时大变,韩令卿将火折子熄灭。从监牢顶部打开一个碗大的窗,一个罐子被固定在一根粗绳从上面送下来,那少年苍白着脸将手伸进衣服中,从胸前取出一个手掌高的小瓶,将小瓶放在粗绳末端系的罐子里,又从罐子里拿出另一个小瓶。那粗绳慢慢上升,窗又被锁上。

等外面的声音都远去,火折子又一次点着,韩令卿看到那少年满脸痛楚,他上前拨开少年血迹斑斑的外衫,惊得喊出声来。饶是七尺男儿,即使走遍千山万水看尽世间百态,他还是惊诧得双手发抖——一根细细的管子从这少年心脏处进去,另外一端伸进那小瓶中。鲜血,一滴一滴,缓慢而沉重地滴进瓶中。他急怒攻心就要拔掉管子,少年忙阻止:“不要,不能往出扯,它会咬我。”

韩令卿才发现,这“管子”竟然是活物!

少年浑身颤抖,汗珠不停地从额头上滚落而下,他的手抠向铁墙壁,紧紧咬着下唇,咬出了鲜血也毫无知觉,这种痛苦,哪怕是英雄豪杰也无法忍受,更不要提这么小的孩子。

韩令卿想要帮他没想到却让他又遭受了如此大的痛苦,心中又是怜惜又是难过,他双拳紧握,却不知此刻究竟该如何是好。他只能一动不动地看着少年冷汗淋漓,生怕动弹一下又惊扰了那个东西。

过了许久,少年才缓过劲来,虚弱地靠在墙壁上:“多谢你大叔,但是不能拔下来,这东西不是绳子,而是一种奇怪的小蛇,越想往出拔就越会往里钻,它的牙咬在我的心上,稍微用力我就疼得受不了,我以前曾经痛得晕过去,只要习惯了,不要惹它也就好多了……”

这诡异的小蛇吸食着人的心头血,在古怪的瓶子里,蛇的尾端将吸取到的心头血都排出体外。怕他早死,这蛇吸取的速度很慢,每日只有一小瓶,但是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生比死还要痛苦。他看着少年的痛苦,觉得自己的心也针扎般地疼了起来。

他轻轻揽住小孩瘦弱的身躯:“我会带你离开的。”

“我不走!”小孩的话斩钉截铁。

“你为何不走?”他诧异不已,这样的痛苦,还留在这里做什么?

“我等我娘,她说过一定会来救我的,我若是跟大叔你走了,我娘来找不到我怎么办?”

“娘?呵呵,那是最靠不住的人,你等她多久了?她早就不不理会你了,若是还管你,怎么会任凭你在这里受这样的苦?”韩令卿想起了自己的母亲,就变得愤世嫉俗起来,嘲讽地道。

“不是的,我娘还没找到我,她答应过我的,她说过我和爹是这世上最重要的人,她不会不管我的!”少年对他污蔑自己的母亲气急,大声反驳,又引得那小蛇动了一动,他痛叫一声。

“我不说你娘的不是了,你不要激动!”他忙安抚着少年,不由地暗骂自己一声,他母亲抛弃了他,天下的母亲也许并不都是这样。

“大叔,你不知道,我能活下去都是因为有我娘,不然我早就去死了。”他哽咽起来,眼泪扑簌簌滚落,又抬袖去擦,“我娘跟我说过,我爹在她怀孕的时候就曾对着她的肚子对我说,‘儿子,不能哭,跟对你好的人哭,会让他也难过,跟对你坏的人哭,让他更得意。对自己哭,那更是没用。’所以我从来都不哭。”他这么边说边擦泪,却怎么也擦不干净。

韩令卿苦笑,他也曾经那么依恋自己的母亲,可是结果呢?他还没全然想起往事,却记得她抛弃自己,宁愿眼睁睁看着他去死。

外面响起哗啦啦的铁索声,有人来了。韩令卿四处看了看,跃身而起,飞上屋顶,用壁虎游墙功紧贴屋顶。门咔嚓一声打开了,一群人拿着烛台火把进来,暗无天日的铁牢前所未有地亮堂起来。少年常年在黑暗中不能适应这光亮,忙用手捂眼。

手持火把的一行人分作两列,后面进来两个身着绫罗之人。那男子精瘦挺拔,气度非凡,嘴角勾起一抹笑,只是目厉如箭,浑身上下带着浓浓的阴鸷之色。跟在他身旁的是一个美貌女子,这女子秀颈长眉,美艳妖娆,眉间一颗胭脂记,更添一番风韵。

韩令卿呼吸一窒,这个女子——怎么会是她?——这是他母亲。在无数个梦里,他经常能看到她的样子。柴公子将他的玉锁刚刚解开之际,他脑海中最先出现的也还是娘亲的模样。他一生执着,全是因为她啊。

“就是这个,爱妃来看吧!”那精瘦男子指着角落里的少年笑道,“为了养这小东西,费了我不少力气!”

女子缓缓走向那少年,韩令卿气息不均,几乎贴不住屋顶要掉下来,他忙收敛心神。

那少年先是迷茫而惊惶地后退,又忽然眼睛大睁,跌跌撞撞地向前爬了几步想要抓住那女子的裙裾:“娘,娘,你终于来了,你来救我了!娘!”他大叫着,顾不得剧烈活动就会刺激到那条蛇,心口疼痛欲死。

那女子往后退了两步惊呼道:“天哪!王爷,吓死我了,这孩子是傻了么?为何叫我娘?”

“哈哈,爱妃莫怕,我就说你不会想来的,这里这么臭,你非要来看什么?”那男子安慰地轻拍着女子的肩膀。又回头问跟在身后的下人:“这几日如何?”

“客人们都很满意,只是需求太多,属下觉得应该多取几次这心头血。”

“不妥,若是他受不住死掉怎么办?本王花了多大力气才抓住这么一个,再想些别的办法吧!”精瘦男子挥挥手搂着女子往外走去,“你有身孕,小心身体,回去喝点安神汤,好好休养,给本王生个白白胖胖的小世子……”

女子回头看了少年一眼,又躲进那精瘦男子怀中:“人家不要看,快些走啦!”精瘦男子哈哈大笑,搂着她离开了牢房。

他们渐渐走远了,锁牢门的人低声议论着:“这便是媚姬么?果然美若天下啊!”

“不然以我们王爷的身份怎么会宠爱她这么多年?还封她为王妃。王府中那么多年轻的美姬有哪个能比得上媚姬呢?”

“快锁门,动作快点!磨蹭什么?”有人远处喊道,他们忙噤声,铁门咔嚓一声紧紧锁上。

万籁俱寂,一片漆黑。

这饱受折磨的少年正是自己,是很多年前的自己。在没有时间没有光明的无边黑暗中,被蛇咬住心尖吮血,只要心跳就会疼痛,他不敢动甚至不敢用力呼吸,在痛苦中他忘了很多事,却犹然记得母亲的笑容,记忆中的母亲端庄温柔,完全不似此刻妖艳的模样。

这么惨绝人寰的遭遇,多年前他亲身经历过,此刻,他又亲眼所见。难怪他看到这个少年第一眼就有熟悉之感,看他痛苦自己也有锥心之痛,看他伤心他也想落泪。那本就不会随时间淡忘的遭遇又一次啃噬着他的心。怎么可能会忘?如若不是记忆被封锁在玉锁内,他会痛不欲生夜不能寐,怎么还能潇洒自如**不羁地四处游历。

母亲,娘亲,他日日夜夜思念的人,竟能狠心到如此地步。她看到儿子受了如此伤痛却面不改色地和那个男人离开,甚至不承认他是她的儿子。这世上怎么会有如此狠毒的女人,她到底有什么资格做人家的母亲?韩令卿忍耐了许久才抑制住自己追出去杀了那二人的冲动。

少年趴在那里一动不动。韩令卿忙上前抱他,却见他双目紧闭,气息全无。

韩令卿心中大慌:“你醒醒,你不能死!那女人还活得好好的,你怎么能死?”他伤心欲绝,忘记既然这少年是多年前的他,那决计是死不了的。

少年颈前微光闪烁,是那个玉锁,和他的一模一样。他胸前的玉锁也嗡嗡发出声音,悲声互鸣,似乎在彼此召唤。

“竟然在这里!我来往数次都不曾想到藏在地下。”一个声音兀然传来。

不知何时,牢房中又出现了一个人,这人身着天青色长衫,二十多岁的年纪,手持一支月牙形的犀角,犀角莹润光亮,发出幽幽的蓝光。光线虽弱,却足以把整个牢房都照得一览无余,连铁墙铁顶的牢房之外都能看得清清楚楚。

“柴公子?”韩令卿脱口喊道,这个人正是那落雪斋的柴公子,把他送进这万象图中的人。

那年轻人微微一愣:“阁下怎么知道我姓柴?不过还没人这么称呼过我。”

韩令卿看这人虽然和柴公子长相甚至穿着都一模一样,但眼神完全不同,此刻的柴公子由内而外温润谦和,眼神平和清澈,虽然已经染了风霜,可光彩犹然真切。而他在落雪斋遇到的那个柴公子,虽然总是带着笑意,可那笑意却并不能达到眼角,眼神深沉如寒渊。

莫非,这个人也是当年的柴公子?

这么多年过去了,他早已从一个小孩子成了如今的模样,而柴公子的相貌竟然没有半点分别。

他心中一动,醒来之后游历天下之时他就知道已经是大姜朝三百多年。小时候是在大胤朝,现在也才是中年的模样,莫非自己也有不老的本事?

“他死了么?”韩令卿忘记去想别的事,焦急地问道。

“没有,他气急攻心又失血过多,太过疼痛绝了气息,不过放心,我会救他的。”柴公子皱眉看向那小蛇。

柴公子用犀角放在小孩身前,犀角发出幽幽蓝光,小蛇整个身体蜷缩,竟然从少年的体内钻出来,到处奔走。只见这蛇并无双眼,牙齿尖利如箭,整个身躯透明,身体似乎没有内脏,一筒而下,身体内还残留一些血迹。

韩令卿上前一步将那小蛇踩成了肉泥。

柴公子一边给少年心口涂抹白色的药膏一边有些惋惜地看了一眼那小蛇:“这小蛇只是被奸人所利用,它也来自青城山,若当年白娘子不下山,能庇护于它,也不至于到如此地步——这孩子性命无虞,但还是需要疗伤休养,我带他去找我师父。”

“多谢柴公子!在下感激不尽。”他作揖致谢。

“不必多礼,韩大人忠肝义胆、刚正清廉,在下只是做这点小事,和韩大人比起来又算什么呢?”

“韩大人?请问是否是韩策风大人?”韩令卿一直都对父亲的记忆不甚清晰,此时听起来柴公子对他似乎非常钦佩。

“正是,韩大人行止高洁,实是百官之表率,可惜遭遇奸人所害,被关在天牢多年,恶疾缠身,我赶到之时,韩大人已经救不得了,他临死之时拜托我去救他妻儿。我按韩大人所说访遍云城,却找不到他们,适才我正在这附近,却见有绿光从地下升起,循着绿光找来,原来是这孩子颈上的玉锁发出的光泽。若是我能早些找到孩子,他也能少受些这非人的折磨。”柴公子满脸懊悔。

“韩大人死了?”他的声音有些颤抖。

“韩大人的骨灰被我收藏起来,想要交给他的妻儿。只是现在不知韩夫人身在何处。”

“韩夫人?”韩令卿冷笑一声,“她死了。”

“当真?”柴公子大惊。

“我亲眼看到她死的,柴公子不用再找她了。”在他心中,他母亲真的已经死了,她不配做韩策风的妻子,也不配做韩令卿的母亲。

父亲的形象在他心里是模糊的,父亲在外做官,与家人一向都是聚少离多,他一直都是和母亲相依为命。关于父亲的记忆,却都来自母亲,那几乎是他对父亲所有的记忆,也是他一直怀念的母亲最温柔美好的模样:

“你爹光明磊落,虽然是个文弱书生,但傲骨铮铮,行事从来都无愧天地良心,我儿长大也要做个像你爹那样的人。”

“你爹身为父母官,他体恤百姓,卸任调职的时候,百姓们都出来送他,那队伍足足有好几里——”

“可是娘,我都忘记爹爹长什么样了,你还记得么?”他当时有些困倦,在娘亲怀里香香的、暖暖的,他都快睡着了。

可是他终究也没有见到他爹,中秋还未到,娘就匆忙带他离开。夜色之中,他趴在娘的背上,随着一阵阵的颠簸他睡着了。只是再次醒来,没有了爹也没有了娘,他不知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就在一场梦的时间,他成了被母亲、被这个世界抛弃的人。

收回思绪,韩令卿又黯然问道:“韩大人还有什么话么?”

“韩大人希望骨灰能被带到昆吾山上去,既然韩夫人已逝,在下自会送韩大人这一程。”

柴公子长叹一声,看少年脸色更加泛上一层土灰色,心中大急,从袖中取出一个拇指大小的小葫芦。小葫芦倏忽变成手掌大小,他将葫芦中的水喂给昏迷不醒的少年,又将那葫芦系在少年腰间。

韩令卿怔住,这葫芦,他一直带在身上的酒葫芦——竟然就是很多年前柴公子送给他的。他下意识地又向腰间摸去,才想起葫芦此刻还在落雪斋柴公子手中。他本来只是觉得柴公子看上去有一种难言的亲切。没想到这么多年以前,他就已经受过他的恩惠了。

柴公子看韩令卿盯着葫芦失神,解释道:“这里面是昆吾山玉冷泉的泉水,这孩子身体如此虚弱,时常饮用此泉水,能让他的身子慢慢强健起来。”

韩令卿脱口问道:“这葫芦能让泉水不尽,如此珍贵,便送给这萍水相逢的小孩子了么?”

“比起这孩子的命,一个葫芦而已,没什么珍贵的——更何况,他是韩大人的公子,用天下所有的宝贝也换不回大胤如此忠良!韩大人只有这一点血脉,我定当拼尽全力护他周全。”柴公子语气铿然,似是想起不平之事。

韩令卿只是小时候从母亲口中对父亲有些模糊的印象。这么多年过去了,他忘却的往事还未曾完全回到他的记忆中。此刻见柴公子对父亲韩策风如此敬重,心中也颇有所感,对柴公子更加感念,当下抱拳行礼:“多谢柴公子了!”

柴公子抱拳回礼:“兄台怎么称呼?”韩令卿一身褴褛,满脸胡须,看上去颇为落拓,可他说话的语气却似极力隐藏着自己的情绪一般。

“我也姓韩,是韩大人的——远方亲戚。”他草草地答道。

柴公子抱起少年:“韩兄,你跟我一起出去吧。”

“柴公子先离开吧。”韩令卿摇头拒绝,他不能就这么离开,他现在不是柔弱无力任人宰割的小孩子,这么多年来不能释怀的,那个女人欠他的,他都要一并收回来。

柴公子虽然微微惊讶,但也未曾多问,向韩令卿点点头:“韩兄保重!”。

韩令卿躺在地上,感受冰凉潮湿与呼吸困难的痛苦,这是他曾经住过好多年的地方。这么多年过去了,旧地重游,他才发现,那种让人绝望的湿冷与压抑,已经深深地烙印在他的灵魂深处,永不会忘。

不多时,铁牢的铁索哗啦啦地又响了,似乎有人刻意放轻了动作,慢慢地打开了门。

进来的人,竟然是她——容貌极美,眉间一颗胭脂记,正是去而复返的媚姬。

“你——你是谁?那孩子呢?”女子大吃一惊,四下看去,都没有看到那个少年,这个凭空出现的满脸络腮胡子的落拓之人又是谁?

“你不是走了么?回来做什么?看看那个孩子死了么?”没想到她竟然去而复返,韩令卿目光中带着些复杂的神色,冷冷地问她。

媚姬顾不得管这男子看自己的眼神中充满了厌恶,她强自压下焦急连声问道:“阁下是谁?这里的孩子去哪儿了?”

“他已经被人救走了,你再也不能伤害他了。”韩令卿冷笑一声,“你是怕那孩子把你的事告诉别人耽误了你荣华富贵吧!”

“真的?是谁救了他?”媚姬满脸惊喜之色,全然没有把他的揶揄和讥讽当一回事,“这位英雄,是你救了那孩子么?媚姬不知该怎么报答你的大恩大德。”她扑通一下给韩令卿跪下。

韩令卿忙闪身避开:“你这是做什么?——既然关心,为何适才装作不认得他?何必在我这个外人面前惺惺作态?”他满脸讥诮,腔中那曾被毒蛇咬噬过的地方似乎又在隐隐作痛。

“刚才,英雄就在这里了么?”媚姬叹口气,“我能怎么样?这里全是宁王的人,我认了他,我活不成,他也活不成。”

“活着?哈哈哈哈——”韩令卿大笑,好像听到了什么笑话,“让你像他那么活着,你愿意么?”他骤然收起笑,目光如电一般看向媚姬,“蛇咬在他的心尖上,时时地吮着他的血,只要活着,只要心在跳,他就会痛。”他看到媚姬的手紧紧攥着衣襟,微微颤抖。

“我跟他说我救他出去好不好?他说不要。你知道为什么?”他逼近媚姬,她的模样他从未忘却,却又觉得自己从来不曾认识她。

“为……为什么……”媚姬下意识地重复着。

“为了你啊,他说你曾经说过不会不理他,会永远都在一起,于是他不敢死也不敢逃,只是为了等你回来!”很多年前切身体验过的痛苦今日又目睹了一次,韩令卿觉得自己几乎不能承受,要强撑着才能让自己站在这里,而不会在这个女人面前倒下。

“孩子——”媚姬再也忍不住,掩面呜咽,眼泪从指间流出。

“我该死,都是因为我,我儿才会遭受那样的罪。”

那个受了非人虐待的少年没有死,甚至会成为一个被历史所记住的人。只是,在他内心深处的角落里,他一直是那个孱弱的少年,他躲在角落里融化在黑暗中,心心念念地等待着母亲给他带来一束光。可是她来了,却彻底将他毁灭。

“我,我当时轻信人言,他骗我说我丈夫就在要开的船上,我抱着孩子来不及赶路,是我傻,竟然相信那人的话让他帮我看着已经睡着的卿儿——我发觉自己被骗赶回去的时候,那人和卿儿都不见了——这么多年我一直在找,我在找他,我两个月前才知道宁王有这个地下监牢的,我没想到我卿儿会在这里……我……真的没想到……”媚姬泣不成声。

“你知道刚才我不能认他有多痛苦么?我用了多大力气才控制住自己不要扑上来,然而我还要笑,我还要对着那个人笑——”媚姬满脸眼泪,她不知自己为何要对这个陌生人倾吐这些心事。

韩令卿看她表情不像作伪,他张张嘴想要说什么,却又什么也没说出来。

这时,门外传来轻声催促的声音:“该走了,他们回来了!”

媚姬深深地呼吸,收了眼泪对韩令卿道:“你跟我走。”

“我为何要跟你走?”他冷冰冰地拒绝。

“宁王一个你也许不怕,只是他身边的那个法师本事大得很,你不跟我走,被那法师抓了,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快走!”她急促的声音带着命令的语气,韩令卿以为自己会继续拒绝,但他没有再说什么而是跟着媚姬走出了牢房。

那在外面望风的人长得黑黑瘦瘦,看到韩令卿吃了一惊但是也没有多问,只是带他们从暗门离开。

暗巷中有一马一轿等候。

“这位英雄,你与先夫可是熟识?”媚姬在软轿前站定,回身看他。

“神交已久。”他淡淡地道。他对她的恨意似乎早就深入血液,然而看到她的眼泪和痛苦,他心中一道筑起许久的墙不自觉地在慢慢瓦解。

媚姬点点头道:“策风入狱后,从前的故友同僚都躲得远远的,恨不得从未曾和他相识过。没想到还会有这位英雄这样的好友记得他,记得他的妻儿。”她露出感怀之色,“不知英雄怎么称呼?”

媚姬看他迟疑,得体地向他微微一福:“英雄不便透露真姓大名的话,媚姬绝不勉强。”她坐进等在暗巷的软轿中,刚要放下轿帘又迟疑片刻,“请英雄过来说话。”

韩令卿微微一愣,走到轿前媚姬身边。媚姬轻声道:“我知道先夫是得罪了宁王才会被构陷入罪。他一直在调查京城的一家叫紫金楼的酒楼,那酒楼招待的客人都是朝廷大员和有权有势的人,宁王在那酒楼中有不得告人的事,”她从袖中拿出一张锦帕,“这上面绣着的名字都是已被宁王收买的官员名单,先夫见我最后一面的时候将这个交给我的。这几年,他们又用我卿儿的心头血制成极乐酒给朝廷大员享用,我儿的血——”她顿了顿,没有说下去,“若是还有机会再见我自会对你解释清楚,接应我们的这位叫奎三,他也是来调查宁王的。”

那黑黑瘦瘦的男子向韩令卿点点头。

媚姬双眼望着韩令卿:“我把先夫以死得来的证据交给英雄,若是有一日这锦帕上的名单能交给皇上,那就算完成我夫的心愿。他就没有白死。我和我卿儿受的罪也……”她声音微微一哽。虽然看上去依然柔弱,可她目光中露出无比坚毅之色。韩令卿从未曾见过这样的母亲,心中竟有些震动。

她收回泪水,强自露出个微笑:“英雄将来若是见了我卿儿,你跟他说,娘从来都没忘了他,娘这辈子,最开心的事就是有卿儿和他爹……不管怎么样,我总是对他不起,他不原谅我也没什么。”

媚姬正要放下轿帘,韩令卿忽然道:“等一下。”

媚姬停下来看着他。

“韩夫人,你保重!”他看着她的眼睛嘱咐道,语气是他自己都没有预料到的温和。

“放心,你也保重!”媚姬向他点头,展颜一笑,韩令卿的眼睛几乎湿润了,这真的是他记忆中的娘亲的笑容,看来温柔如水,却也坚强如山。

轿子渐渐远了。。韩令卿手中握紧锦帕,上面还有着她馨香的味道。

奎三向他抱拳一笑:“希望我们会在京城相遇!”

韩令卿也向他抱拳,跨马掉头,朝着京城去了。

京城只在二百里之外,多半日便到。

紫金楼并不在繁华之地,反而在幽僻的近郊之处。看守森严,有守卫来回巡视。

夜幕降临之后,有达官贵人的车马陆续而来,紫金楼热闹起来,灯火辉煌如同白昼。韩令卿跃上一棵树,将靴筒中的匕首拿出,看准一顶轿子,悄无声息地跳下去,“哗啦——”一声轿顶被破开一个洞,轿里的人还没来得及叫出来就被一柄匕首逼住喉咙:“你若是说一个字,你肯定再也见不到轿子外面的世界了。”那官员吓得眼睛大睁,一动不敢动。外面抬轿的人觉得轿子无端重了些许,只是四人分担,感觉也不是太清晰,况且轿子里的人什么都不说,他们也不敢多嘴。

虽然进了可疑之人,但是紫金楼并不能因此就不做生意,耽误了有些人的玩乐,他们可得罪不起。所以搜查活动只能在暗中展开,效率低了不少,这也给了韩令卿一些时机。

他找到一个僻静的空房间刮掉胡子,整理了头发,用发带束住。整个人看上去精神了不少,甚至还有些俊朗,他怔忪片刻,铜镜里的人让他觉得有些陌生。他多少年没有收拾过自己了?对这个样子还真的有些陌生。

他又偷换了紫金楼里下人的衣服,躲在后院里拿起斧头就开始劈柴。

喧哗熙攘之声越来越近,韩令卿的心吊到了嗓子眼。若是有人发现他不是这里的下人怎么才好?

“大人,这里没有外人,都是——”有人解释着,却忽然停下了,走到他身边好奇地问道:“你是?”韩令卿下意识地抬头,看到一个中年胖子,二人目光对视,那胖子后退一步,“你是……你是谁?大人,我没见过这个人……这是……”

韩令卿握紧斧头,却听得一个声音道:“这是我家乡的表弟,刚来紫金楼干活。”韩令卿向那人看去,却发现这人竟然是刚分开不久的奎三。

那胖子一呆,随即脸上又堆满了笑:“误会,都是误会。我还以为是那个歹人……兄弟,对不住了!”他朝韩令卿笑笑。韩令卿点点头也挤出个笑来。

奎三走到韩令卿面前呵斥道:“我把你从乡下带出来是让你来劈柴的么?快给我滚过来!”说着便向外走去。韩令卿忙跟上去。

“郑师傅。”奎三走了几步又停下来,那胖子忙跟上来,眼睛眯成了一条缝:“大人您说。”

“你也知道这里管得严,不能私自带人回来。我这兄弟在家乡没了活路才来投奔于我……”奎三嘴角扯出个笑来,意味深长地道。

郑师傅马上领悟:“在下明白,在下明白。这位兄弟来紫金楼的事我绝对不会对别人吐露半个字。”

“多谢郑师傅,奎三感激不尽,改日请郑师傅喝酒,可以定要赏光啊!”奎三拍拍胖子的肩,带着韩令卿和这队守卫离开了。

郑师傅抹抹头上的汗珠,自言自语道:“幸亏没得罪了这活阎王。”

来到幽僻之处,奎三给了韩令卿一个腰牌:“有了这个腰牌,这紫金楼大部分地方你都能去。”

韩令卿想说什么,奎三向他摇摇头:“你便就在这楼中端茶送水吧!有点眼力界儿,别给我丢脸!”韩令卿看他如此,便知周围肯定还有宁王耳目,便垂首接过腰牌,恭敬地说了声:“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