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 人界

春光正好时,突来一场细细簌簌的春雨,滋润了新发的绿草,洗净了初生的嫩叶。春花开得烂漫,田野间一簇簇地拥在一起。牧羊人吆喝着,赶羊群入圈,三三两两的孩童在草地上,或奔跑嬉戏,或围团游戏。直至时辰渐晚,天色愈暗,唯剩下炊烟袅袅勾勒天空的色彩,细雨大了些,落在窗棂上滴答作响。

这就是人界,即便没有天光,没有人声,即便阴雨蒙蒙,仍旧让人觉得安心。

灵夕想,或许她本就该属于人界,老老实实地待在这里,生老病死。

“哟,姑娘你醒啦?”裹着头巾的妇人小心翼翼地推开房门,一眼瞧见灵夕睁着眼,很是惊喜。

灵夕吃力地爬起来,半坐在榻上,正要答话,那妇人慈笑道:“姑娘快躺着别动了,难怪那公子急匆匆地跑出去了。醒了就好,醒了就好。”

灵夕想要说话,一口气没提上来,反倒咳嗽了两声。

“哎哟哟,这窗怎么没关,我们这儿啊,别看白日里热得慌,到了晚上那可是阴冷阴冷的,姑娘身子这么弱,不关窗肯定不行的。”妇人连忙进屋,将正对着灵夕的窗户关上,“今日还下了雨,太容易受凉了。”

妇人关好窗,看着灵夕,好像想说点什么,踌躇了半晌终是没说,拍着脑袋道:“哎呀瞧我这脑子不好使的,姑娘你躺了这么些天,肯定饿了吧?”

灵夕微微点头,妇人忙道:“那我去给你端点吃的来!”

灵夕躺回榻上,再次暗暗提气,提不上来。

她不知道这是哪里,自己又是怎么到的这里,只知道自己醒来时就在楠止怀里,他拥着自己,向来冰冷的身子难得有些温度,一双沉静的眸子却像被玄冰封住,暗得不透光,冷得堪比地狱。她睁眼时正将那寒冷和暗沉看入眼底,仿佛是被某种情绪渲染了,刻骨的绝望。但下一瞬,她便见到寒冰寸寸破碎,取而代之的是涌现的一股殷红,随即她便被楠止纳入双臂,死死地抱住。

她脑子仍旧有些混沌,转念便想到那二十四颗镇魂珠,还有正朝着她压下的盘龙柱,想开口吼问却是剧疼,只得心中问楠止:“这是哪里?”

楠止的身子微不可查地颤了颤,却是不答。

“镇魂珠呢?”她的宫翎不在腰间。

楠止将她抱得更紧,仍是不答。

“我昏迷了几日?”灵夕已经有些着急。

楠止这才回答:“三日。”

灵夕运气,想要坐起来,却发现自己的术法全被封住,她转首看楠止,楠止却避开她的目光。

最终她说饿了,楠止才放下她,匆匆出去了。

楠止回去的时候带了一束新开的野花,细细小小的花,紫色的花瓣,有些像沧迦山的祁莲花。

他刚回来,妇人也正好进来,端了两盘菜,一碗饭和一碗粥,有些瑟瑟地笑道:“我看姑娘刚刚醒,应该是吃粥比较舒服。”

楠止接下饭菜,妇人就赶紧走了。

灵夕估摸着是楠止冷冰冰的脸把人家吓着了。

“楠止,明天我带你去市集玩吧?”灵夕突然开口,声音嘶哑,脸上却挂满了笑容。

楠止一怔,随即微微勾起嘴角,点头。

第二日,春光大好,天空湛蓝,鸟语花香。

楠止很早就起身出门了,虽然还是面无表情,但显然心情不错。灵夕再睡过一夜,精神好得多,也使得上力气了。

妇人替她端来洗漱的水,一些粥和馒头。

“谢谢……”灵夕不知该如何称呼眼前人。

“喊我李嫂就好。”李嫂笑得和蔼。

“谢谢李嫂。”灵夕笑道。

“诶!”李嫂特地应了一声,乐呵呵道,“好久没人这么喊我了,听得我真是甜啊。”

灵夕也跟着笑,问道:“李嫂,请问……这是哪里?”

李嫂答道:“这里是北境啊。”

“北境……”灵夕喃喃道。

李嫂一眼扫到桌上的东西,笑得有些腼腆,“姑娘,这些糖果你可还喜欢?”

桌上是昨夜她说饿,楠止出门买回来的糖果。灵夕还诧异楠止怎么知道人界的糖果……

她答道:“喜欢。”

“呵呵,我家妞儿也喜欢得紧,每天缠着我说饿,非得让我去买。”李嫂笑道,“那位公子看起来怪难接近的,没想到这般细心。”

灵夕低笑,“李嫂是不是有些怕他?”

李嫂有些尴尬,点头道:“他刚刚带你来的时候,一身的怒气,见着空榻就把你放下,也不让人接近。”

李嫂现在说来,还是有些后怕,当时她见着浑身冷冰冰的男子带着个姑娘,抱在榻上,两个人都几日不动,还以为他抱了具尸体……

“这几日实在麻烦你们了。”灵夕愧疚道。

李嫂正要回话,楠止推门进来,她便笑了笑,连忙出去了。

北镜地处高原,人烟稀少,却不减早市的热闹。灵夕吃过早饭,还是再吃了一碗面,拉着楠止也吃了一碗。两人一路走过,买了许多零碎的东西。灵夕脸上红扑扑的,始终挂着笑,一会帮自己买个簪子,一会要给楠止买条腰带,可惜挑了许多条,还是他自己身上那条黑漆漆的适合他。

灵夕正无奈,一眼瞧见腰带旁边的挂饰。

“这个!”灵夕一手挑出一条,笑嘻嘻道,“楠止,这条最适合你了!”

楠止看了一眼,面无表情地撇开脑袋。

灵夕撇撇嘴,多么可爱的小黑龟啊,做工精致,雕刻得惟妙惟肖,多像当年的他啊……她放下,准备走,楠止却又拿起来,默默地给了银子挂在腰间,再拉着她走开。

到了晌午,早市的人渐渐散了,两人找了间酒楼,一边吃饭一边看戏。

幼时灵夕最喜让哥哥带着她看戏,看着戏幕一开一合,台下的人激动地鼓掌叫好,台上的人咿咿呀呀各种曲调,即便听不懂,她也欢喜得很。

如今她听得懂他们的每词每句,却也不再如从前那般欢喜了。

今日演的正是一出人神恋,美貌的神界女子爱上了人界的凡夫俗子,可惜人神有别,神界不容,最终拆散有情人。

台下人看得动容落泪,灵夕亦是愤愤,嘟囔道:“什么人神有别,若是我,大不了修仙,千年后再飞升成神!”

嘟囔完,抬眼见楠止正看着她,深潭般的眸子似有暗流涌动。

“你呢?”灵夕问。

“修成人。”楠止修长的手指扣着茶杯,如丝的长发随着微风轻轻摇曳,他垂下眼眸,声色沉静,“陪在你身边。”

高原上的落日不如沧迦山那样美得出尘,太阳红着脸,在辽阔草原的拥抱下一点点下沉。微风里有青草的味道,还有不知名的花香。不远处有孩子欢笑着奔跑,一面跑一面拽着手里的线,仰望天空的纸鸢。

灵夕高兴地将纸鸢递给楠止,他来放,她持线。

楠止俊俏的脸在夕阳下显得尤为柔和,他接过纸鸢的同时握住灵夕的手,摊开。一双手上两只焦黑的窟窿,已经结痂,却还有着血丝。他略略皱眉,同时拿过灵夕手里的丝线。

灵夕一看他接下来的动作就乐了。他拿着纸鸢,别扭地奔跑,纸鸢并不给他面子,每每他放手就跟着落地,他只得捡起,重新再放,如此几个来回。

“笨蛋楠止!要逆着风跑!”灵夕坐在草地上大喊,“放线!放线呀!不许施法!”

灵夕没见过这样的楠止,挂着笑容普通人一样的奔跑,黑色的衣裳黑色的发,蓝天白云下如同一片剪影。

纸鸢终是放起来,楠止见它稳当了才把线头交到灵夕手里。两人同时躺在草原上,迎面便是碧蓝的天和高飞的纸鸢。

灵夕枕着一只手仰望天空。

纸鸢在风中抖动着翅膀,湛蓝的天空,渐渐变得深沉,傍晚的风亦越来越大。

这样的一天,她悄悄偷来的一天,终究是要结束了。

“回去吧。”灵夕说。

楠止坐起来,打算抱起她。

“我说回去吧,楠止。”

草原上孩子们的欢笑声渐渐远去,夕阳已经全部落下,天气骤然冷了许多。

“我都听见了。”半晌,楠止才道,“你在地狱说的话。”

灵夕想要抱住他,他却站起身,背对着她,只看那还未消散的红霞,“不开心么,今天?”

“我很开心,楠止。”灵夕道。

“或者你喜欢这个?”楠止起咒,草原突然变成虚妄崖的模样。

灵夕无奈地看着他。

“还是这个?”楠止手一挥,虚妄崖又变成天迈峰的模样。

灵夕摇头,“楠止你听我说……”

“或者这样更好?”楠止摇身一变,就成了风夙的模样。

灵夕突然愣住,心头怒火翻涌,斥道:“够了楠止!”

所有的假象消失不见,草原仍旧是草原,楠止仍旧是楠止,一身黑衣,面色冰冷。

“除掉我身上的封印。”灵夕冷声道。

楠止不动。

“把宫翎给我。”灵夕上前一步。

楠止仍是不动。

“楠止,你不能这么任性!”在东海耽误一日,她昏睡三日,加上今日,只剩五日时间就必须送还锁魂水,此时若再不回去,前功尽弃!

楠止转身就走。

“站住!你这朵什么都不懂的蔷薇花!”灵夕气极,“你知不知道我的名字是谁给的?知不知道是谁带我上沧迦山是谁教我术法?又是谁因为我魂飞魄散?”

楠止止住脚步,昏黄的天光下黑发纷扬。

“我以为你再也不会醒了。”他突然开口道,低沉的声音在草原上静静回响,“除了双手,你身上没有任何伤,可是一丝阳气都没有。”

“我以为你再也不会醒了……”

灵夕突然在楠止的脸上看到绝望,他容色苍白,看着苍茫的草原说,我以为你再也不会醒了。

所有的怒气不翼而飞,取而代之的是酸涩的心疼,灵夕缓步过去,抱住楠止,紧紧地贴在他心口,沁鼻的蔷薇花香,令人安稳的心跳声。

原来并不只有他,是她的不可或缺。

“楠止,把锁魂水和镇魂珠送上东华山,只要看到大师兄醒了,我们马上走。”灵夕轻声道,“楠止,我们不能心怀愧疚地活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