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 东海
据冥生所说,他今年七万八千岁,一万三千年前他还不是冥王。那时身为太子的他非常贪玩,不喜被禁锢在冥界,便寻了机会跑到人界去了。
也是在那个时候,碰到了他口中的小夕。
冥界的七万八千岁,也就相当于人界七八岁的孩子罢了。但冥生的功力,当真不可小觑。他轻而易举地下忘川河,浑身滴水不沾地出来,亲手将锁魂水交到灵夕手中。
灵夕恍惚觉得这一切都是梦,居然这么轻易地……就拿到了?
锁魂水其实就是一个小巧的酒盏,里面盛满了水,银色的光圈溢满水面。
灵夕看着那一盏水,迟迟不敢接。
“小夕,拿着呀。”冥生笑道。
灵夕行过一个大礼,才接住锁魂水。
冥生撅起小嘴,“对我这么客气,真真辜负我一片好心。”
灵夕忙道:“灵夕实在不知道要怎么感谢陛下,陛下不要见怪。”
“好吧,要感谢我的话,就别喊我陛下,喊一声夫君可好?”冥生钻到灵夕怀里。
灵夕面色窜红,火烧一般,惊得不知该如何是好。一旁的判官大人连连咳嗽,冥生不客气地瞪了他一眼。
“我还想……取一个朋友的记忆,不知……”灵夕连忙趁势转了话锋。
“可以可以,随便你,怎么取知道吗?”冥生乐呵呵道。
灵夕感激地点头。
她记得青莲的叮嘱,因此没有嗅也没有碰那锁魂水,拿着杯盏小心翼翼地走到忘川河边,轻唤“剑影”。不过片刻就有白色的光圈从河底腾起,大大小小的许多个,与东华山上蓝花楹上的极为相似,却又有些不同。灵夕站在原地不动,那些光圈像是有灵性一般,向她飘过来,安稳地落入锁魂水中。
灵夕觉得非常神奇,一个灵魂的这么多记忆,都可以深藏在这水下,需要的时候唤一声就行。
那小冥王所说的一万三千年前的“小夕”,会不会就是自己曾经的哪一世?
灵夕有些好奇,不知自己的上辈子是不是真的跟现在长得一模一样,又经历过哪些……她忍不住轻唤了一声“灵夕”。
曼珠沙华绽放得炫丽且肆意,忘川河水细细流淌,清净的流水声声声入耳,灵夕又轻喊了一声自己的名字,可惜忘川河依旧如故,没有光圈再从河中升起。
莫非必须喊自己那一世的名字?
灵夕有些不解,却也不想再在这里耽搁,生怕又生出什么变故,妥当地将锁魂水放入宫翎内,向冥生道谢并告辞。
冥生果真亲自把灵夕送到冥界出口,一路上都恋恋不舍盯着灵夕,看得手脚不知该往哪里放,眼神也不知落在哪里才好。
“十天后见。”想到十天后还能再见到灵夕,冥生洒脱地放手。
灵夕点头,“灵夕必定信守承诺!”
出了冥界,再见阳光,仿佛重见天日再得新生。
青莲和青奎居然都在外面等着灵夕,三个人还没说上话,酒圣就已经哭着往青奎身上飞了。
“呜呜……你这个没良心的死到哪里去了!我明明感觉到你在冥界,居然不来救我呜呜……”
酒圣一个劲往青奎身上蹭,青奎摸摸他的葫芦脑袋,安慰道:“那不是急着救阿丑去了吗?”
当时青奎追着嗜骨妖到冥界,一进来就感应到了酒圣,但他捉妖心切,怕一个分神就让嗜骨妖跑了。谁知没多久就听到灵夕嘶声哭喊“救命”喊“青奎师兄”,当时就一个转身往地狱去了。
即便是现在再回想灵夕当时那哭声,青奎还是会觉得心中不舒服……就像自己珍藏多年的好酒被人连坛带酒砸了那种感觉,非常的,不舒服。
青奎与酒圣说话的同时,青莲已经按捺不住,用询问的眼神看着灵夕。
灵夕自然明白,点头笑道:“师姐,我拿到了。”
青莲重重吐出一口气,开怀地笑了。
青奎与青莲早就互相了解过情况,将事情始末弄了个明白。听灵夕讲完冥王种种之后,青奎也大笑道:“哈哈,果然傻人有傻福!也不知道你哪辈子修的福气,一万三千年前居然认识冥王,还把自己许给他,都过了万把年他居然也记得!”
灵夕瘪瘪嘴,“我也想知道是哪辈子呢,可惜找不到以前的记忆。”
“就你这小脑袋瓜子,还是算了吧!自己这辈子的事情都记不清白!”
青奎拿食指用力点了点灵夕的脑袋,灵夕拍掉他的手,用力剜了他一眼,“反正我永远记得你去虚妄崖接我的时候摔了个四脚朝天,连项引剑都不理你了!”
青奎瞪她:“我……我那是喝、喝多了!喝多了!”
灵夕不理他,只是捂嘴笑,青奎忙道:“真的只是喝多了!真的!”
青莲看着他二人,脸上也是笑意连连。
虽然还有东海的镇魂珠要去取,但是能顺利拿到锁魂水,相当于已经完成了任务的一大半。东海虽说有个龙王,但他从来不管镇魂珠的事,甚至恨不得早早把那镇魂珠扔出东海,省得他好好的海里又是冤魂又是恶鬼的。
青莲又得到青念的消息,称四仙会上各大派都表示愿意出力,帮忙收拾东海那群亡灵。这样一来,就等着去取镇魂珠了。
因此,三个人的心情都相对轻松。本来计划让灵夕休息一夜再出发去东海,灵夕却是不愿。
“我趴在酒圣身上睡一睡就好,我们还是尽早出发吧。”灵夕一想到只有十日就要把锁魂水送回去就怕时间不够,丝毫不敢因为自己耽误行程。
青莲也担心会有变故,点头应允。
青奎吆喝着把酒圣一拍,“这回就看你了哈!”
酒圣嚷道:“你也想在我身上不成?不行不行!我可只带灵夕一个!”
“老子还非要坐你了!”青奎捏了个咒,酒圣不情不愿地变大,青奎拉着灵夕一前一后骑马似的坐在他身上,腾空而去。
青莲笑着摇摇头,腾云跟在其后。
人界万物尽在眼底,大到一个个的村庄,城镇,小到袅袅升起的炊烟,如虫蚁般奔走的人们,一片生机勃勃。
青奎见灵夕并没睡觉,便时不时地找些话来逗她,结果她都兴致怏怏,不怎么搭理。
“这小黑不是好好的么,你愁个什么啊?”
青奎当然记得闯入地狱时看到的伤痕累累的男子。比起那些伤,更让他诧异的其实是当年那只小黑龟,不过六七年的光景,居然已经修得肉身。
此前青莲在,他便没有提起这个。
灵夕眼神闪烁,她的确在担心楠止,他们都说他好好的,但是她喊他,他仍旧一直都没有回答。
“阿丑,关于小黑,你就没什么要对我说的吗?”灵夕的隐瞒,让青奎有些莫名的不悦。
灵夕本就打算将楠止的情况告诉青奎,他这么一问,她连忙答道:“二师兄,楠止……楠止他……”
“楠止?”
“是我给他取的名字。”
青奎本是枕着双手躺在酒圣身上,闻言突然坐起来,看着灵夕蹙眉道:“你怎么给他取的名字?”
灵夕见他反应这么大,心中打大大不安,惴惴道:“就是……无意间取的。”
当时只是因为在大师兄的书桌上瞥见这两个字,灵光一闪,便用这个名字了。
“算了,也没什么,就是个名字而已。”青奎想了想,瘪瘪嘴道。
灵夕反倒好奇了,“这名字怎么了?”
青奎打了个哈欠,“你入门晚,看的书籍又少,自然是不知道。沧迦山曾经出过一位名震天下的上仙,那位上仙不仅是沧迦山最年轻的上仙,也是唯一一位飞升成神的上仙,正是因为他,沧迦才在修仙门派中有了威望。”
灵夕点头,其实这个她是知晓的,在大师兄的书房里曾经读到过。青奎继续道:“这位上仙,便叫楠止。”
灵夕心中莫名一震,她记得自己当时没有找到那位上仙的名讳,却没想到……居然是叫楠止……
“楠止在我上虚妄崖后就修得形身了,我在大师兄的书房里发现许多术法书,便让他学,他聪明,悟性高,功力涨得很快。可是修得形身,是在东华山,他去找的东华上仙帮他。”灵夕老老实实地道。
青奎道:“东华上仙真帮了他?”
那位上仙身为仙界之首,修为的确是深不可测,可那脾气……只能用“怪异”两个字来形容。
“嗯……”灵夕点头,急切道,“我保证,楠止绝对没有用什么旁门左道的法子增长修为!他很善良很听话,不是什么妖啊魔啊的,我保证!”
青奎沉吟半晌,才道:“阿丑,为了小黑好,最好暂时莫让旁人知道他已修得肉身。”
就算黑蔷薇灵性再高,就算他当年吞了他两百年功力,就算灵夕给他吃过多少仙家丹药,身为仙灵,他成长的速度太过诡异。
青奎自诩不是古板的人,他相信很多事情不能用常理来看待。就像到死都不曾做过任何对六界有害之事的大师兄开出黑色的雪莲花,就像心思单纯如同白纸般的灵夕能让雪莲灰飞,他相信黑蔷薇真是六界中的奇迹,凭着自己有了今日的修为。但他相信,不代表师父会相信,不代表仙界其他人会相信。
灵夕撇过眼,看着稀薄的白云下不断变换的景色。世间景色万千,她答应过楠止,再也不隐瞒他的存在,再也不让他藏起来,她要同他走遍天涯海角。
“如果实在瞒不住,至少等大师兄这件事完了之后,有大师兄在,情况又不一样了。”青奎又道。
灵夕垂下眼睑,无声地点头。
东海辽阔,碧波粼粼。正值晴空万里,茫茫无际的大海倒映着湛蓝的天,几乎分不出哪儿是海哪儿是天。
灵夕从冥界出来时正好是日出时分,三人到东海不过用了短短半日,正是烈阳高照的时辰,但海面上微风徐徐,清爽宜人。
这并不是她第一次来东海。
东海尽头就是沧迦山,当年她与哥哥曾在东海附近的小村住了一年有余,上了沧迦山后,那年楠止突破虚妄崖的结界,带着她畅游东海。如今想来,那日两人欢愉的画面还历历在目。灵夕又在心底唤了声楠止,仍是没有回应。
“你确定青念说各门派会过来帮忙?”青奎看着空空如也的海面,不悦地问青莲。
青莲面上也是疑惑,“青念给我的消息的确如此。可能四仙会刚刚结束,他们要修整几日才出发。而且从东华过来也得耗上几日时间。”
青奎朝东看去,“但师父和各位师叔要过来容易得很。”
青莲蹙眉沉思,青奎又道:“问问就知道。”
说着捏了个咒,手中便出现一只碧绿的雀鸟,他对它说了几句什么,便扬手放飞。
青莲犹疑道:“或许他们也未料到我们这么早就能从冥界出来。不若我们先下海找到镇魂珠所在,待师父过来,必会与我们联系。”
青奎想了想,东海茫茫,为了防止有人恶意放出恶灵,镇魂珠的具体方位甚少人知,抓到的恶鬼都是直接仍入东海,自有东海的人去管。他们来取镇魂珠,若是不顺利,单单找到它的所在恐怕就要几日时间。
“不如阿丑你在海面等着,我们下去。”青奎略有担心,不想让灵夕再犯险。
“嗯,东海深不可测,夕儿你并不精通水系术法,在上面等师父他们过来也好。”青莲也表示赞同。
灵夕一脸疲惫,但眼神坚定,摇头道:“我答应过师父,为了大师兄,必定尽心尽力。”
灵夕总觉得当初沧羽特意强调各弟子以她为首参加四仙会,一定是有用意的。既然以她为首,她自然不能遇到危险的任务就退缩。
“三个人找也快一些,遇到麻烦我一定自保为主。”灵夕又补充道,她不想他人为了弥补自己的错误冒险,自己却在一边旁观。
青奎见灵夕态度坚决,从酒圣身上跳下道:“那酒圣还是跟着你。”
“心印也还是借你一用。”青莲将心印钗准确无误地扔在灵夕手中。
灵夕心中涌起阵阵暖流,突然间浑身都充满了力量,“谢谢,青奎师兄,青莲师姐!”
“别谢了,下海咯!”
青奎高兴地带头冲入东海,青莲对灵夕微微一笑,迅速结印入海,灵夕拍了拍酒圣的脑袋,“走吧!”
海水净凉,越往下,海水越是冰沉,而且光线越来越暗。但是与忘川河水相比,东海海水给身子造成的少许不适基本可以忽略不计。灵夕只耗上少许心力撑起一个结界就可以在海中自由穿梭。
镇魂珠是在海底,但东海辽阔至此,灵夕又不知那珠子长什么模样,有什么特质,找起来可以说是毫无头绪,只有听着青莲之前叮嘱过的,既然镇魂珠是镇压冤魂恶鬼,所在地必然是东海阴气最盛的地方。
“酒圣,不如我们直接去找龙王要镇魂珠?”灵夕想到青莲说过龙王都巴不得镇魂珠不在东海,好散去那些阴魂,而且之前的锁魂水也是在冥王手上拿到的……
酒圣摇晃着身子,嘟囔道:“龙王才瞧不上咱们咧!龙族也算是神族的一个分支,自从万年前神族销声匿迹,龙族就再也没在六界出现过。”
灵夕瘪瘪嘴,那日为了见冥王,把冥界闹得鸡犬不宁,现在总不能为了见龙王再把东海闹得个底朝天吧?而且从冥王那里拿到锁魂水简直是意外中的意外,龙王……那可说不准……
“阴气最盛的地方……”灵夕觉得海底一片生机勃勃,哪里有什么阴气盛的地方,“酒圣,往那边去看看,黑漆漆的那块地方。”
“不去不去,那一看就是个山洞。”酒圣的眼力比灵夕好,很不满意她这个决定。
“你看那附近一颗海草都没有,鱼群都绕过洞口,说不定其中有什么玄机。”灵夕有些着急,在海底转了大半日都没发现什么异常。
酒圣不情不愿地绕过去,一到洞口就惊呼:“好香!”
灵夕也闻到了那股浓郁的酒香,正想着为何在海底还能酿酒,酒圣已经兴奋地冲入洞中。
阴暗的海底银光乍现,鱼群受惊,四处游窜,那洞口原来是有结界,被酒圣一葫芦头撞破,银光大泄后结界消失,酒香四溢。
洞中原本有酒坛,被那层结界护住,酒圣将结界撞破,海水涌入洞中,酒坛便纷纷上浮,坛子里的酒也都溢入海水中。
“好酒,呀!我的好酒!”
酒圣一心注意那些洒掉的酒,完全没发现他身上的灵夕已经处于备战状态。
结界消失的同时,她和酒圣也被包围。
是鲛人。
他们穿着水草编制的衣物,上半身是人的模样,下半身却是巨大的鱼尾。
灵夕在《灵物志》里曾见过对他们的描述,可乍一见到,还是吃了一惊。
此刻他们正瞪着蔚蓝色的大眼,明显是怒不可遏。
“完了,闯祸了……”酒圣这才意识到,带着灵夕小心翼翼地往山洞外挪了挪。他们一挪,鲛人们马上跟上。
鲛人灵性虽高,不经驯化是不通语言的。他们不懂术法,却骁勇善战,且体格强健,绝对不容易对付。
“不如用结界把他们困住吧?”酒圣诺诺地提议。
经冥界一战,灵夕比从前沉稳得多,摇头道:“鲛人有潜音可用,即便困住这些鲛人,他们大可通知其他鲛人,除非我们有将整个东海都用结界封住的本事。”
酒圣四下一看,果然还有鲛人在源源不断地从别处奔来。
“我来对付他们,你先走!”
他闯的祸,他来处理!酒圣放下灵夕,旋转着壶身往前一步。
“再等等。”
灵夕期盼着出现个鲛人首领什么的跟他们交涉一番,说不定道个歉赔偿一番就行了,哪知她的话刚刚落地,数不尽的鲛人便密密麻麻地攻了过来。
心印现身,以水拉箭,箭箭精准。
青奎五行术法皆精,但酒圣爱酒,对水是厌恶得很,因此水系术法比起心印要差了许多。
灵夕结印御水,使得鲛人前进的阻力倍增。
但三人毕竟势单力薄,抵不过鲛人千军万马的架势,眼看包围的圈子越来越小,三人就要被冲散,酒圣突然横倒身子,壶嘴里火焰喷薄而出,鲛人惊恐,纷纷后退数丈。
“哈哈,原来他们怕火!”酒圣大笑。
可惜他高兴得太早,鲛人怕过之后,斗志反而更盛。
“莫要出手太重,若伤及性命恐怕更难脱身!”灵夕叮嘱道。
谁知道整个东海里到底有多少鲛人,若闹得太大得罪整个鲛人族,对付他们都是问题,就不用说找镇魂珠了!
很快三人就被鲛人分开。鲛人数量太多,根本不给灵夕结印施法的时间,她扫出烈焰逼得他们退开后迅速起结界,暂时隔断鲛人的攻击。
鲛人被隔在结界外,却并不放弃,不断用手中的长叉试图刺破结界,同时用鱼尾拍打结界。
灵夕听着那拍打的巨响,心中瑟瑟。鲛人太多,这样下去,她的结界支撑不了多久。不能再顾及是不是跟酒圣和心印走散,先躲为上了!
这么想着,灵夕迅速往鲛人较少的方向后撤,鲛人却不打算放过她,仍是不断攻击结界。
时间一长,灵夕便觉得力不从心,心下一横,欲要拿出项引横扫一剑。也就是这分神的一瞬,一只鲛人的鱼尾冲破结界,“啪”地一声重重击在灵夕面上。
灵夕的脑袋一阵嗡鸣,两只眼明明睁着,却看不真切眼前物事。只感觉到阴暗的海水里突然黑雾笼罩,像是被浓墨染黑,密不透光。
她顾不得再去分析怎么回事,竭力保持脑中清明,提起最后一口气用避水术,迅速逃离。
待到脑中的嗡鸣不再那么厉害,眼睛的疼痛也消失时,灵夕才发现这海水好像当真是被墨染了颜色,她将双手放在眼前都看不见。而且四周突然静下来,听不到半点声响。
“酒圣……”这样的暗黑和安静,灵夕总是惧怕的,颤抖着喊了一声,没有回应。
她摸索着往前划了几步,摸不到水草,触不到鱼儿。
“楠止……”灵夕喊,仍然没有回应。
她忍不住伸手探向发间,空空如也。
灵夕不由地浑身冰凉,仔细回想刚刚那一幕,鲛人那猝不及防的一尾巴,稳稳当当地扫到她面上,似乎是在那时……黑蔷薇被扇掉了?
几乎是毫不犹豫地,灵夕凭感觉顺着原路折回,一遍又一遍地在心底唤“楠止”。他刚刚在才在冥界重伤,一直都不曾回应她,倘若就此落在东海,一直沉睡下去怎么办?
想到这些,灵夕愈加着急,但无论她怎么呼唤,都听不到楠止的回应,隐约中,反倒听到一个女子的歌声。
那歌声温柔轻盈,婉转轻快,没有词,只是低声哼唱,断断续续地传入耳中,让人心思清明,如被净水洗涤。
灵夕不由自主地顺着声音的方向摸索过去,一路上竟没有遇到任何阻碍,直到那女音仿佛近在咫尺,清晰可闻时,她再也靠近不了。
灵夕摸了摸拦住自己的东西,摸到一只铁环,好像……拦住自己的是一扇铁门?她试着推了推,门很重,没有多大动静,因为在水中,她只听到“咕隆”的海水冒泡声。只是她这一推,那歌声便停了下来。灵夕凝神静听,半晌,歌声又重新响起。
灵夕这次确定里面有人,用力拍打那扇门,大声喊道:“有人在里面么?有人么?”
那歌声又停下来。
四周一片漆黑,歌声一止,又陷入一片沉寂。灵夕觉得自己必须马上摆脱这种什么都看不见也听不见的困境,蓄起力气撞击那扇门,却没想才撞了一下,门便开了。
灵夕急急稳住身形,愣在当场。
满屋子的金碧辉煌。
上到屋顶的砖瓦,下到铺地的板砖,八根盘龙柱,十二尊神佛雕像,无不金光闪闪,连灯都未见一盏,室内却是灯火通明的模样。
这宫殿奢华,却也没有多余的摆饰,所有的东西一眼看到头,清清楚楚。灵夕没有看到人,也没有看到任何可能唱歌的其他生物。
“刚刚是谁……在唱歌?”灵夕缓缓飘进屋,试探地问。
“咯咯……咯咯……”
空****的宫殿里没有人,却溢满了笑声。笑声开怀,带着些许顽皮,不会让人觉得害怕。灵夕再次仔细地环顾四周,仍是没有看见任何东西。
“咯咯……你看不到我,看不到我。”
灵夕再往前走了几步,那女声又笑道:“我在这里在这里,你回头。”
灵夕猛一回头,仍是空空如也,只是水光依稀见到一串白色的影子。
“我在这里我在这里啊!”白色的影子晃到灵夕眼前,绕着她转了好几圈,又“咯咯”笑道,“终于看到我了!”
灵夕还没见过这种形态的……“东西”,犹疑道:“你是……?”
“我是尘夕呀!”白色的影子“咯咯”笑道,“你呢你呢?你是谁?”
灵夕有些回不过神来,讷讷道:“尘夕?我……是灵夕。”
“咯咯……我叫尘夕,你叫灵夕,你还是我这么多年见过的第一个人,咯咯……我们真是有缘哪!”尘夕高兴地围着灵夕打圈。
灵夕惊异地看着那烟云似的小“东西”,问道:“你在这里……很久了么?”
“是啊,咯咯……我都不记得了,几千年?还是几万年?”尘夕终于停下旋转,飘在灵夕眼前上下浮沉。
灵夕仍是诧异不止,被压在东海数千年甚至上万年……
她犹疑问道:“那你……为何会在这里?”
尘夕又转了个圈,笑道:“不记得了呀!好像最开始几年还记得,时间久了,哪里记得住呀!”
“你……不能出去么?”其实灵夕还是没能辨认出这个女声是什么,从没听说哪个灵物长得像朵白色的云彩,能说话,会唱歌,也没有仙魔气息。
“不能啊……我跟他们一样,被压住了呀!”尘夕又笑起来,“不过我还可以动一动,他们连气都不能喘呢,咯咯……”
这话说得灵夕心中一寒,“他们”,这里还有很多跟她一样的“东西”么?
但转念一想,灵夕恍然大悟!
“你说的压住你们的是镇魂珠对不对?”
被压在东海海底的,除了那群邪灵恶鬼还有什么?虽然眼前这……尘夕,听起来像个无辜天真的少女,跟恶鬼丝毫沾不上边。
“咯咯……不记得了,好像是这么叫的吧。”
灵夕大喜,道:“那尘夕,你能不能告诉我镇魂珠在哪里?”
“咯咯……你要拿走它么?”尘夕继续笑道,“不行哟,他们跟我不一样,他们都很坏很凶,你拿走它他们都会出去的。”
“你跟他们……怎么不一样?”灵夕试探性地问道。
她在冥界不是没见过“鬼”,绝对不会是尘夕这一缕青烟的模样。
“咯咯……不记得了,他们都笑我不完整,可是只有我能出来玩,还能唱歌,跟你说话,咯咯……”
灵夕闻言,暗想眼前的尘夕,比起三魂七魄俱在的鬼,恐怕只是一缕魂而已,因被镇魂珠压住,才未飘散。否则那么多年,久到她都忘记前尘过往,这一缕魂恐怕早就与烟云一般,消失无踪了。
“那你……不想出这个宫殿么?”灵夕试探着问道
尘夕又绕着灵夕转了几个圈,“咯咯……想啊想啊,可是我都忘记外面是什么样子了。”
“你告诉我镇魂珠在哪里,我拿走他们你就可以出去了。而且我保证那些恶鬼不会为祸人间,怎么样?”灵夕连忙道。
尘夕似乎在犹疑,沉默了一阵,接着又笑起来:“嘿嘿,我知道你不是坏人,我还很喜欢你哟!可是好久都没有人跟我说话了咯咯……要不你跟我说说话,我就告诉你镇魂珠在哪里好不好?”
灵夕当然点头,“你想说什么?”
尘夕这次大笑了,“哈哈你果然很可爱,当然是你想说什么就说什么,我只要听你说就好嘞!”
灵夕笑一笑,她有什么可说的呢?
她对尘夕说她有哥哥,哥哥把她养大,带她云游四方,说她有大师兄,大师兄带她入师门,替她受罚教她术法,说她有楠止,楠止陪她出生入死,与她日夜相伴。
她说这些的时候,剔透的双眼闪烁着清亮的光,干净的脸颊浮上幸福的红晕。她觉得自己的确很幸福,有这么多人疼她,惜她,守着她。
“那他们呢?”尘夕问。
灵夕垂下眼睑,嘴角的笑容略有干涩,“哥哥下落不明,大师兄破碎的灵魂在银镜里,楠止……刚刚我找镇魂珠的时候,把他弄掉了。”
“咯咯……没事没事的,他们都会回来的。”尘夕的笑声银铃一般,非常悦耳。
灵夕也笑一笑,“所以尘夕,你告诉我镇魂珠在哪里好么?只有有了镇魂珠才能救大师兄,救出大师兄,或许他知道哥哥在哪里。”
“好啊好啊,我告诉你。”尘夕绕着盘龙柱转了好几圈,又绕到了十二尊神像前,“咯咯”笑道,“你看到他们的眼睛没?他们的眼睛就是压住那些坏家伙的东西呀,咯咯……”
灵夕定睛看去,那些神像的眼睛果然与普通神像眼睛不太一样,这宫殿里的光,好像就是那十二双眼睛相映而成。
“不过你拿的时候要小心呀,那些人就在神像下面,他们很凶的,会把你咬伤的!”尘夕又道。
灵夕恍然,难怪整个东海都察觉不到什么阴气重的地方,原来这些恶鬼在神像下面,正气制住了阴气,自然感觉不到。
在拿镇魂珠之前,还必须跟外面的人取得联系,不知他们准备好对付这些恶鬼没有。
灵夕试图捏咒,想像青奎一样,捏出一只传话的雀鸟来,近来她施法是越来越顺畅了。
“你想找人来帮忙么?没用的,咯咯……”尘夕突然笑道,“它飞得出去也回不来的。”
雀鸟本以快成形,灵夕闻言停下,问道:“为什么?”
尘夕道:“不记得了呀,反正回不来的。”
灵夕皱眉,不知该不该信。
“这样吧,我教你另外一种方法,咯咯……”尘夕笑着就开始念心法。
灵夕所了解的,被压在东海海底的都是为祸人间被收服的恶鬼。但对尘夕,她竟然无论如何都怀疑不起来,没有多想便就地坐下,闭眼盘腿,尝试用她的心法。
心法不难,而且用起来浑身暖洋洋的,灵夕很顺利地将气劲推到双眼,照尘夕的说法,心中默念师父。
蓦地,眼前浮现沧迦山的景致,几大峰一扫而过,眼神迅速落在一间房内,房间陈设简单朴素,香炉青烟缕缕。沧羽就躺在房间的榻上,她刚刚看清他的脸,便见他突然坐起身问道:“谁?”
灵夕吃了一惊,一是被他突然的动作,二是为他许久不见的脸。说是许久,也不过大半月的景致,沧羽却苍老许多,脸颊消瘦,双唇无色。
“灵夕?”沧羽似乎有些诧异。
灵夕忙道:“师父,是我。我已经找到镇魂珠,您还没去东海么?”
沧羽咳嗽了两声,道:“你几位师叔已经过去,青念也带着各大派的仙人过去。你只管取镇魂珠就是。”
灵夕应道:“是。”
说着便打算收法。
“等等。”沧羽突然道。
灵夕等着他的后话,沧羽又咳嗽了两声,低声道:“小心些。”
灵夕心下一暖,“是,师父。”
“咯咯……管用吧管用吧?”尘夕在一旁娇笑。
灵夕睁开眼,感激道:“谢谢你,尘夕。不知道你原来是哪一派的修仙者?”
她教她的术法,她似乎没见过。刚刚青奎师兄要跟师父联系,都是用的雀鸟呢。
“咯咯……不记得了不记得了。反正这个可以看到人,还能说上话,咯咯……”
灵夕无奈地摇了摇头,不知是谁人这样狠辣,尘夕完全没有邪佞之气,明明是缕善魂,竟然被收拾得魂飞魄散,只剩下这么一缕残魂。
十二尊黄金塑神像庄严威武,神色骇人,灵夕一眼扫去,便觉得那十二双眼同时瞪着她,顿时背脊发凉。但想到风夙在银镜中破碎的灵魂,灵夕心下一沉,腾空便往其中一尊眉心飞去。
镇魂珠远看是神像的眼珠,近看了才发现它并非黑色,而是透明。柔和的芒光从里到外发散,流萤一般绕着珠身旋转。灵夕的手探过去,沁心的凉,再近一点,又是灼人的热。她的心跳得飞快,眼睛盯着那颗镇魂珠一眨不眨,全身紧绷,处于备战状态,直到五指牢牢握住镇魂珠。
刺骨的疼痛由手心蔓延,烈火般灼烧的疼痛,灵夕仿佛能嗅到她手心的骨肉被烧焦的味道,能听见神像底下恶鬼兴奋的嚎叫声。她闭上眼,两手同时用力,拽下那一对镇魂珠!阴风由上而下,咆哮着几乎要将她吞噬,每一只从她身边嚎叫着飞走的恶鬼用尖牙利爪穿过她的身体,她几乎能听到身上皮肉撕裂、骨血分离的声音,那一瞬间她差点疼得哭出来。
人界的凌迟之刑也不过如此罢了。
取出一双镇魂珠后,大殿已然不稳,开始左右晃动。灵夕咬牙,将那对镇魂珠放入宫翎,再到另外一座神像前,伸出双手,用力向外拽。又一批恶灵涌出,毫不留情地咬破她的结界,攫取她的骨肉。
灵夕一声不吭,只是咬牙重复相同的动作。
她相信她可以的,这些恶灵只是魂魄而已,根本不可能伤到她的肉体!她是沧迦山掌门的入室弟子,还未修得仙身却已修习六年,她可以撑过去的!
也不知到第几尊神像的时候,一旁的尘夕嚷道:“够了够了,灵夕你别再取了!再取你会被那群恶鬼害死的!”
这次尘夕没有再“咯咯”地笑,不停地喊灵夕她却不理睬。
“那你听我的心法,撑个结界起来如何?灵夕灵夕!”
尘夕在一旁着急地喊,灵夕哪里有精力去听。被镇魂珠灼伤的疼,被阴风席卷的疼,被恶灵们撕咬的疼,已经让她没有办法思考,她只想快一点,再快一点,把二十四枚镇魂珠都拿到手,快点结束这一切!
眼看还剩最后两尊神像,大殿中的盘龙柱开始崩塌。灵夕咬紧的牙关开始打颤,满鼻都是血腥的味道。她仍旧重复着动作,两手紧握镇魂珠,用力拽下。
灵夕的眼泪始终忍不住滑了下来。
是的,她是个爱哭的姑娘。
但,当真是剥皮脱骨般的疼!
她突然想到,当初楠止去忘川河底帮她拿锁魂水,被忘川水腐蚀的时候是不是也这样的疼?或者比这还要疼上百倍?
最后一对镇魂珠。
灵夕已然红了眼,不管大殿如何,也不管尘夕在喊些什么,抓紧了那对镇魂珠就往外拽!这次没有咆哮的阴风,也没有涌出的恶灵,没有重复剥皮抽骨般的疼痛,却是一根盘龙柱,以不可抵挡之势直压而来。
灵夕犹在将镇魂珠放入宫翎,她抬眼便见一片金光闪闪,一时间空白的脑子里只有两个字而已。
楠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