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景辉村

这通不痛快闹完,车子拐过两处峡壁间的狭窄弯道,吴乔阳一脚油门踩到底冲上陡坡,开到了柏油马路的尽头。景辉村在半山腰上,再往上全是石头台阶,想到塘法相就只能靠两只脚了。

“就是这里。”田甜指指窗户外面,招呼起大家,“下车了!咱们先去吃午饭,要是放晴了就两点按计划进山。”

田甜和赵维桢先后脚下来,吴乔阳把车停在村门口,跟在江伊身后。景辉村夹在两座高山之间,从村外瞅一眼,最抢人眼球的是村口的牌坊,不过和其他地方石头建的不一样,它是竹子搭起来的。这竹牌坊大约三四米高,成年男人胳膊粗的竹竿上架着个写了“景辉”两个大字的牌子,一边垂着一个破旧的红灯笼,孤零零、硬邦邦地杵在连片的浓绿色里。竹牌坊下还有一块青黑色的大石头,上面用红色油漆画了个像鸟又像蛇的怪异图案。

“那是什么?”吴乔阳指着石头上的图案问。

“化蛇。”江伊看了眼石头,脱口而出。

田甜正要回答吴乔阳的问题,结果被江伊抢了先。她瞬间一愣,扭头看向旁边,惊讶地问:“姐,你怎么知道?”

“小时候在一个画本上看到过。”江伊说话时又想起来十九年前的植物园。她记得妈妈的办公室旁边是图书室,自己当时最喜欢里面一本讲图腾崇拜的册子,因为插图是稀奇古怪的动物,这让她可以和《哈利波特》的魔法世界串在一起,造成种奇妙的沉浸感。

“姐,你记性真好。”田甜感叹一句,接着说,“化蛇是大怒山的山神,不只是景辉村,我们这边山里人逢年过节都会拜它。”

“又信鬼又信神,他们这村信得倒挺全面。”赵维桢抖了个机灵,不过没什么好效果,因为吴乔阳和江伊都没搭理他。

田甜扭头翻了个大白眼,径直走到青石前双手合十鞠了一躬,然后朝后面的人招手道:“走了,进村了。”

吴乔阳进到景辉村里,粗看过来,这里的竹楼倒有很多,但除了临近村口的一幢小楼,其余大都是许久未修缮的破落模样。整个村子像年过八旬的老者,处处透出来副行将就木的衰颓之感。吴乔阳想,这里现在还住着人的,顶多了也就几十来户。

田甜带他们走进守着村口的第一个院子,她把背包放在院中的六角石桌上,自在得好像那是自家院子,向里面的二层小楼亮开嗓子喊道:“张哥张嫂,有客人来了!”

“小田?”扎着围裙的男人从小二楼里跑出来,看着田甜和身后边的几个人,一拍大腿道,“等你们好半天,饭都放凉了,我让我媳妇给你们热一热,最多二十分钟。”

“什么情况呀?好不容易到了,还是吃不上饭?”赵维桢路上才解手过,可没多久就又嚷嚷着要上厕所,进了院子后,他本身想优先解决个人问题的,结果听到张哥说话,他这大肠忽然就不着急了,情绪激动地扭头质问田甜,“你就不能路上多沟通下,到了地方让我们吃口热饭?”

“我们都是按之前的经验算好时间准备午饭的,”张哥听赵维桢说完,赔着笑解释道,“今天小田带人来得比平时晚,这才给放凉了。”

吴乔阳深知小本生意不容易,便把晚到的原因揽到自己身上,说:“刚下过雨,路面湿滑,山路我不熟悉,开得比预计慢了三十分钟。”

“主要是菜和肉凉了不好吃,我俩弄,快着呢!”张哥赔着笑解释。

吴乔阳出头把事儿接过来,赵维桢也没法再死掐住不放,捂着肚子问:“你这儿的厕所在哪儿?”

张哥回身指了下院子角落的一间蓝色铁皮平房,说:“走,我带你过去。”

这自建的厕所可谓是相当简易了,一进去是个洗手的水泥台,挂在墙上的镜子缺了角,边缘粘着没清理干净的粘印,隐约分辨得出来“君来”两字,一看就知道是从某个小旅店里收来的便宜二手货。再往里走,厕所里面也没分男女,只有几个木板隔成了三个隔间,外周被简单的几块铁皮围着,屋顶像是随意地盖在上面,四个边角露光,中间挂着个黑不溜秋的老式灯泡,灯泡看上去像是用了百八十年的物件。唯一的好处就剩下空气流通,闻着倒也没什么臭味儿。

在这个只有点儿天光照进来的厕所里,赵维桢从进来就开始眼前一阵一阵地发黑,他想着可能是新配的眼镜不合适,摸索到墙边拉了两下灯绳,老灯泡却半点没有要亮的意思。

赵维桢咂咂舌头,拧着眉毛揉了揉眼睛,打开最靠门的隔间进去。可他刚蹲下,眼前又是一黑,接着烟花似的炸开一串彩点,他单手用尽力气撑住隔板才没摔倒,深吸口气,缓了足足半分钟才找回感觉。

“妈的!”赵维桢骂了句,潦草地解决完了自己的问题。回身按下冲水阀门时,伴随着哗啦哗啦的声音,他忽然感到脊背发凉——就好像有什么东西正在目不转睛地看着自己,粘腻又冰冷地扎进骨缝里。

日本的、泰国的、欧美的、国产的,从山村老尸到午夜凶铃,一刹那,赵维桢这辈子看过的恐怖片都涌了出来。楚姨、贞子、花椰子,他想起来一张张瘆人的惨白大脸就心脏紧缩、头皮发麻,手脚的血液都凝固住,从皮到骨地打着站,抬头看向铁皮顶棚。

啥也没有!

赵维桢终于长松了口气,开门从隔间出来。他想着自己今天怎么变得这么疑神疑鬼了,想当年读大学的时候,他可是陪着女同学连看三场恐怖电影的人。虽然说自己是个电灯泡,但这事儿本身足以证明自己不该是个胆小的。

是不是眼镜的问题?赵维桢琢磨着走到了洗手台前,勾腰拧开水龙头。他正搓着手指,后背发凉的感觉居然又来了。

这次在门口,亮堂不少,赵维桢心里底气足了些。他抬起头,看到镜子里有一个雾蒙蒙的影子,它倒吊在房梁上,好像是长着人脸,但四肢细长又不像个人的样子。

赵维桢猛地回过头,屋子除了他自己什么都没有,再看向镜子,那东西完全消失了。

赵维桢一走,田甜只觉得耳根子清净不少。她搬来几把椅子摆在六角石桌边,连忙招呼着江伊和吴乔阳过来坐下,说起今天的午饭。

“黑三剁炒饭,得用咱们这儿新鲜猪肉馅,配上自家腌的玫瑰大头菜和红绿两色小尖椒,这些剁成碎丁后和哈尼红米饭炒在一起。好吃的黑三剁要用提前放凉的哈尼红米,热的时候水太多,容易黏在一起。咱们这里家家户户都会做黑三剁,但每家口味都不一样。张哥张嫂的手艺在村里顶呱呱,端上来你们一尝就知道,咸辣口的,特别好吃,最是顶饱下饭。”田甜一口气说完,觉得还是少了点色香味,手指头在腮帮子上划拉着,正努力憋词呢,就听见吴乔阳接了话:“黑三剁我吃过,舌尖辣,舌根鲜,妙在糅合上,特别刺激食欲。”

江伊安静地坐在一边看着他俩。田甜卖力地模仿着车里吴乔阳描述猪肉撒撇时的神态,只是他们的实力差得有点远,她那些没营养的车轱辘话絮叨地半天,还不如吴乔阳的半句补充总结得到位。江伊想着,这差距,大概就是真爱和硬凹的区别。毕竟凡事儿带上了目的总是很难让人有共情,相反,当吴乔阳眼睛发亮、毫无掩饰地表达自己的感受时,任谁都能看得出,这才是发自肺腑的对美食的强烈热忱。

他们三个正说话,就看见赵维桢慌慌张张地从厕所里出来了。他甩着手上的水滴,立在原地,揉了揉眼睛说:“那破厕所太黑了,我刚蹲下就满眼往外迸彩点,还差点摔一跤。还有……我洗手的时候看见了一个黑影子从镜子里闪过去,像个猴,但长了张人脸……”

这话把三个人的目光一下子都集中在了赵维桢身上,吴乔阳盯着他问:“你确定吗?”

赵维桢想说自己确定,但话到嘴边又说不出来,毕竟脑子正常的人谁会真相信光天化日的真有猴怪啊!自己要非说看见了怪物,江博士十之八九要怀疑他有精神病出了幻觉。

赵维桢犹豫了会儿还是摇摇头,坐到吴乔阳旁边,推了下眼镜说:“也可能就是看错了。”

“来了来了。”四个人正说着话,张哥从屋里跑出来,手里端着一个直径二十厘米的竹篾。篾子里是九个表面焦黄的圆饼,一个大约直径七八厘米,厚墩墩地卷着,卖相看起来不过为了填肚子随便烤的几个面坨坨。

“我以为今天吃不上摩登粑粑了!”田甜见到焦黄的面坨眼睛瞬间一亮,口气很是惊喜。

“就烤饼嘛,有什么好吃的?”赵维桢听见声儿凑过来,伸脖子一瞧,立刻撇撇嘴。

“不是烤饼,摩登粑粑要做好吃,做法讲究着呢!你尝尝,你尝尝嘛!”张哥赔着笑,语气十分恳切。

田甜抬头看见赵维桢那半信半疑的脸,低声嘟囔一句:“爱吃不吃!谁求着你了?”

说罢,田甜拿起一个粑粑递给江伊,说:“姐,你尝尝!旺季人多的时候,不少人想多吃几个都没有。张哥以前在昆明摆摊就卖它,生意可好了!要不是老村长去年上山摔着了,腿脚不如以前,张哥张嫂才不愿回来呢!”

江伊在昆明时也看到了街头有人卖这种摩登粑粑,不过她是个彻头彻尾的咸辣重口党,对如此素的面食并没什么胃口。尤其是想到一会儿还要吃猪肉撒撇,她心里想着奇妙的舌尖体验,越发觉得拿在手里的粑粑没有吸引力。只是眼前有一双圆溜溜充满期待的眼睛看着她,像等着表扬的小学生,这让江伊实在没法拒绝。

她都想好了词儿要怎么夸,但一口咬下去,江伊觉得,那两句客套的废话没用了。微焦的外皮异常脆弱,包裹着内里的暄软,口感轻盈,奶味儿却浓郁非常,像吃了满嘴的牛奶味的云朵。它入口像半熟芝士,却没有那么厚重,像空气牛奶冻,却又更绵长。最主要还是这摩登粑粑热气腾腾的,是西点里绝不会有的奇妙,也完全不同于传统中式点心的扎实。

舌尖上的快乐向来直接,江伊忍不住弯起嘴角,三两口把手里剩下的粑粑吃掉,又拿起了一个——什么夸奖的话都不用说,吃就是最好的语言了。

赵维桢眼看着江伊、吴乔阳和田甜把竹篾里的摩登粑粑快要吃光,心里也好奇这到底是个什么味道才能把他们三个的嘴完全堵住,半天谁都没说话。眼看剩下了最后一个,赵维桢伸手想拿,却发现同时伸过来的还有两只手。

“想尝尝?”吴乔阳朝赵维桢别有深意地笑着,扬了扬下巴。

“特别好吃!”另一只手的主人江伊马上说。

“没有的事儿,完全不想吃!”事关面子,这时候必须得嘴硬,赵维桢把手收回来,揉了把鼻子,“就烤饼子而已,我才不吃呢!”

“他不吃,咱俩分!”吴乔阳把摩登粑粑掰成两半,递给江伊说,“一人一半,情谊不散。”

江伊手停在一半,愣了下,却没接过来。吴乔阳看向她,两人目光碰在一起,这才意识到自己和人家姑娘还没熟到可以直接上手分同一个食物的地步,默默地又缩回来,尴尬地干笑着解释道:“之前出门跑野外多,很少有妹子一起。糙汉子一堆儿习惯了,没注意。”

“没事儿。”江伊没想到自己的动作才慢了半拍,吴乔阳这么快就反应过来她的迟疑,还开始跟她解释道歉,于是连忙摆摆手,“我本来就七八分饱了,正好留着肚子尝尝其他的。”

江伊的话说完,赵维桢直接就上手从吴乔阳那儿把半块摩登粑粑拿过来,两口塞进嘴里,咀嚼几下,腮帮子一滞,然后伸长脖子看向竹篾,眼珠子足足盯了半分钟,满脸都写着后悔。

“你不刚才说不吃吗?”吴乔阳朝赵维桢笑着说。

“我这不是见你抬着胳膊没人接,怕你尴尬吗?”赵维桢总是满肚子道理,他鼻子里哼了声,站起身,背对着田甜他们一桌人,叉着腰,跟收债的大爷似的逗院子里的鸡,脚丫子贱兮兮地勾一下这个,碰一碰那个,讨人嫌的样子到了极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