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赵高

公子婴的车舆穿过雾气森森的大道。此前,关内侯嬴显以及下属正于宗庙待命。关内侯嬴显是从秦庄襄王时便辅佐秦廷的旧臣。关内侯出自栎阳公族,历经了秦庄襄王,秦始皇,秦二世三代君王。嬴显在弱冠之际从军应征,血战沙场,戎马半生,尔来已有四十年矣。秦王政时代,嬴显镇压嫪毐有功,被秦王政破格从大庶长擢升为关内侯,始皇帝时,时人将其与大将军蒙恬,咸阳君嬴烁,丞相李斯并称“四贵”。

这四人,分别代表了秦国政治框架之内皇帝,客卿,外戚,宗族四大势力。

嬴显因老秦人出身之故,与咸阳诸公子颇为亲近。自胡亥大杀兄姊,排斥亲族之后。关内侯嬴显成为了秦国仅存不多的公族支柱。

然而,关内侯淡出朝堂多年,如今在朝中几无实权。赵高等人对关内侯的看法与态度,不过是区区风烛残年的老人,也终究无法撼动地了赵氏一党在咸阳的地位。

关内侯见到子婴的车舆,顿时紧张不已。他看到子婴下车,上前问道:“公子,为何此时出得宫来?”

子婴淡淡说道:“公伯勿惊,还有半个时辰,足以谋事。”

关内侯往四处看了看,引着子婴前往宗庙。

子婴道:“公伯,阎乐已除。曹步等人正在内史府处置后事。”

“此为王伯颉之策?”关内侯问道。

子婴点点头道:“我愿意要那二人接应子正,但是王仓让曹步在内史府掩人耳目,留以后手。”

关内侯道:“公子,此招凶险,若非方才城内各处人马调动频繁,子正此行也是颇为危险。“他说完,看了一眼嬴栎,目光之中满是赞许。

子婴道:“公伯,有一事必要与你相商。”子婴踌躇,他道:“子正遇见了一名来历不明的武士。此人潜伏暗中,已察觉到了兴乐宫的行动。”

“可是相府之人?”

“非也。”

关内侯心下稍安。问道:“公子,若非赵高手下,却又是何人?”

子婴看了一眼嬴栎,说道;“子正,你和公伯谈一谈。”

嬴栎将路上遇到的诡异之事告知关内侯,嬴显道:“怪哉,此人竟是为了与你比武而来。”他又听到梁荣变节,使者被杀一事。关内侯言道:“此人击杀了送信使者,实则是为了取得兴乐宫上下的之信任。”

子婴问道:“公伯的意思是,背后之人......也愿见到老枭授首?”

关内侯道:“公子,此人已窥宫内之事,若是面见赵高,与梁荣一并呈上你我举事之证,赵高必然会派人前来问罪。然梁荣一死,曹步断后,相府之中并无异动,可见此人绝对不是赵高一党。”关内侯心想:“但又为何要与子正比剑?”

他旋即又道:“老臣之见,此人的背后......另有主谋在窥视咸阳。都城内,不单单有你我在行事,”

嬴栎心道:“母亲的印玺,莫非也与此事有关么?”

关内侯说道这里,子婴和嬴栎不约而同地想起了在斋宫之中潜伏的刺客。嬴栎更是想到,算上那蒙面人,已经有两人在这几日之中诡异地出现。这两人在咸阳城内犹入无人之境,根本就无视咸阳宫与相府的戒备。

时值多事之秋,嬴栎联想到楚军在关外的动向,便言道:“公子,会不会是叛乱诸侯的刺客潜入咸阳?”

子婴沉吟了一会,关内侯道:“子正之言,老臣倒也想过。这背后之人,或许是希望我等诛杀赵高,但是不知道此人相助兴乐宫到底是为何事?”

子婴道:“公伯,事已泄漏,要趁赵高未来之前,另谋他策。”

关内侯一听,立刻召集各伍部众,听候子婴调遣。

子婴看着眼前单薄的人马,忽然一叹,说道:“时辰一到,百官公皆要来这宗庙随我告祭祖先......”嬴栎心中忽然一凛,不由地生出一阵惆怅。且听子婴继续道:“公伯,城中兵马调动,必然是为了守备宗庙与兴乐宫而来。我部人手不足,不能在此埋伏。”

关内侯道:“公子,若按伯颉之策,老臣以为可行也。”

子婴问道:“公伯如何打算?”

关内侯道:“只要让老臣部下乔装打扮一番,混入宗庙外的人群之中,四周守卫定然不会发现。一旦举事,我部可在混乱之际冲入宗庙,此处百官来祭,只要控制赵氏一党,咸阳守备松动,公子就有机会夺取赵成中尉军的兵权。”

子婴声音一沉,说道:“赵高先前召我入府,便是要与我商议祭祀一事。想那望夷宫之变,数次念起,仍有切齿之恨!赵高自立不得,便假意扶持宗室为王。我若接受其意,岂不是昭示群臣政由他出,君由其立?大秦国政,便要彻底断在我的手里!”

子婴说完,下定决心说道:“赵高要在这宗庙之中行废立大事,我岂能随他心愿。”他忽然向关内侯抱拳说道:“公伯,我与子正暂且回返,拒不出宫。只要赵高亲来,我定能杀他!”

关内侯深思一番,劝说道:“公子,此举太过危险,且让老臣预先准备。”

子婴拒绝道:“公伯,事已至此,有进无退。”

嬴栎问到:“公子,伯颉等人尚在城门,如何再作通知?”

子婴思索道:“此时再派人前去通知,已然不及......”

他道:“伯颉在城门一侧留有伏兵,就让他借机行事。你先随我返回斋宫。”

关内侯见公子坚持己见,不得以之下,便道:“公子,城内耳目众多,万事小心。”

子婴和关内侯一拜,随即各自行事。

就当子婴与嬴栎等人返回斋宫时,他不见韩谈身影。子婴让嬴栎去到内殿寻找,

却不想韩谈从宫外进入,韩谈道:“公子,郎中令赵成以及中尉成单正在调集兵马前往相府。”

子婴点头道:“关内侯也已查明,赵成的人马将会随赵高同往宗庙,倒是成单......竟在丞相府。”

嬴栎道;“成单是咸阳卫尉,统帅卫尉军拱为宫门,此人应该是要戒备咸阳宫,以应对祭祀之后的朝会。”

子婴道:“不管如何,宗庙是不能再去了。”他转身对两人说道:“赵高与刘季立约想要分裂关中,我即便成为秦王,恐是不久也要被他杀死。”

“韩谈......”子婴说到:“我已与关内侯秘议,计划有变。今日就在此除杀赵高!”

嬴栎道:“只要公子不出斋宫,赵高若是派人前来,公子只管在此应对。此番数次,赵高见公子不去斋宫,定然亲自前来。”

子婴道:“正是如此,只要赵高一来,就立刻杀之!”

子婴特别嘱咐韩谈:“赵氏一党,会先行在社稷坛祭祀。你与我只管在此。不管他如何派人前来催促,你只需守住宫门!”子婴顿了顿,接着道:“若非赵高亲自前来,你一概不准他人入宫!”

子婴对嬴栎道:“赵高也许会带亲兵前来,子正,全仰仗你了。”

嬴栎道:“遵公子之令。”

子婴离开斋宫的消息,很快就传到丞相府。

由于先前阎乐被调往内史府,中尉成单此时正在府上整点兵马。

赵高和成单说道:“公子婴离开了斋宫前往宗庙,看来是要准备告祖祭祀。辰时一到,老夫便率百官祭祀天地,迎新王登基。”赵高一说完,又想到城中的警戒,便向成单问起此事。

成单道:“中丞相,都城之中的禁军正在调集,宗庙,内宫以及咸阳宫三处皆有重兵把守。断无差错。”

赵高道:“光有禁军还不足以守备。”他想了想,唤来一精干仆人。说道:“你让赵成带二十名甲士,十名車舆骑士,十名骑士前来。不得有误。”赵高从怀中拿出一座青铜虎符,交于小仆。”接着道:““你把虎符交给赵成,让他去太尉府批了文书去调动。”

成单问道:“中丞相可是要调集咸阳屯兵?”

赵高道:“正是,我将宫内禁军交于你处置。城中的屯军就让赵成调动。”

小仆不敢怠慢,一出相府便去寻找赵成。赵成正搂着侍妾熟睡,听到门人禀报,立刻穿好衣服接了赵高之令整顿人马。

按照秦国兵马调动的原则,但凡调动部队,需要兵印-虎符方可执行。秦始皇留在国都的乃是咸阳虎符。咸阳虎符是秦国国君专有,用于调动京畿兵力,拱卫首都之用。始皇帝驾崩之后,原本应该交给长公子扶苏和大将军蒙恬的咸阳虎符被胡亥、李斯所得。后来李斯被赵高谗杀,二世收回一半虎符。不久,在望夷宫之变后,赵高让阎乐杀死胡亥夺得完整的咸阳虎符。自此,赵高掌握了咸阳京畿的驻军调兵权。

咸阳京畿三处最主要的军事力量,京畿,禁军,京师这三地人马都是赵高所掌控。这三处兵马合起来接近两万多人。赵高今日所调派的是只是其中一部分,主要集中于京师守备兵马和禁军。

赵成所带领的甲士,骑士等由太尉府管辖。赵成带人前往太尉府,他怀揣着虎符,心道:“大哥竟然为了宗庙祭祀,竟然如此大费周章。”

太尉府的长史看到赵成带着虎符前来,立刻拟定好开启武库的文件,交给兵曹。赵成清点好人数,便点起人马去见赵高。

来到丞相府,赵成见到其兄,上前说道:“大哥,你要抽调点人马,何须带着虎符去太尉府?如此劳事。”

赵高正在大堂里歇息,他睁开眼,告诉赵成道:“赵成,诸事皆要做到细微谨慎,方可以断绝后患。”

赵成不解,他问道:“大哥此言是为何意?”

赵高不搭理赵成,他命人拿出一卷竹简道:“你先看看这个。”

赵成拆开竹简一看,上面记载着咸阳城内各处驻兵的事情。他看了之后忽然明白,他道:“兄长之意,可是今天要给公子婴登基大典做守备之用?”

赵高点点头,他慢慢道:“你也知道子婴今天要登基?”

赵成又看了一遍竹简,他道:“兄长,这咸阳的人马....”

赵高一挥手,他道:“赵成,你让人把竹简送到县令府上去。阎乐看了自然明白。”

赵成收好竹简,刚要传人接手,赵高打住言道:“赵成,这相府之中余下兵马,你选精壮之士,随我同去咸阳宫。”

赵成虽然是赵高的弟弟,但是在政事上是远远不及其兄。他被赵高授予的咸阳郎中令一职,掌管京城宫内郎官,虽是重任,但诸事处置,皆有成单与阎乐负责。而赵高在做丞相前,所担当的是中车府令。不过,彼时赵高所牵引的车驾,乃是秦始皇車舆。到了二世之后,赵高做了丞相,赵成与其兄多有往来。但赵成平日主要负责赵高出行。原本好好一个天子之驾,最后竟变成了赵高的相府之驾。

赵成为人愚钝,但是对赵高忠心耿耿。赵成替赵高调动人马的权力,他和被嬴栎击杀的咸阳令阎乐,成为了平时赵高在咸阳横行的左膀右臂。赵高之所有肆无忌惮,除了有咸阳虎符之外,赵成代掌京畿之兵也是一个原因。

赵氏兄弟来到院外,所从之士皆在待命。赵高见这些兵士甲胄利剑皆结实锋利,自是相当满意。赵成又点了些丞相府的守卫。赵高道:“你再给我通知下去。”

“丞相要通知何人?”

“你派人分传阎乐以及诸公卿入庙。百官到齐,便要行祭祀之典。”

赵高交代完毕,便让左右陪同回去沐浴更衣。赵成选了几人前去传信,一处前往咸阳县令府,一处则是诸公卿府邸。

待赵高打理完毕,辰时已过。他似乎并不担心逾时。现下,咸阳不光被自己掌控,甚至新君都是自己册立的。望夷宫之变后,群臣并不支持赵高自立。那日在朝会上与子婴的对峙,让他意识到这些旧大臣并不是全心支持自己。

一旦子婴登位,他便要下定决心彻底清除咸阳旧臣,将关中秦人与六国士人的根基全盘取出。此番祭祀宗庙,赵高亲自前去,正好可以在众官面前立威明示,是谓:扶立新君,令行新政。

赵高对嬴子婴并不重视,嬴子婴手中一无兵二无权,根本无足轻重。嬴秦宗室如今所剩无几,他又是困守咸阳的失意公子,对于掌握京畿重兵的赵高来讲,几乎没有任何一个人可以威胁到自己在咸阳的地位和权力。

赵高让赵成安排的几件事情,不过是稀疏平常的安全皆备。赵高今日要统领百官进行祭礼。赵高自然明白,子婴今日登基之后,将是继承帝业的秦王,但是这朝中大小事务,仍然将是他自己一手掌控。

因此,与其说嬴子婴让赵高协助,不如说是赵高自己代表着秦国最高权力向天地祭祀。

赵高一边思索着祭天一事,一边由左右扶着坐上了前往宗庙的马车。在车上,他和同座的赵成说着关外的军情:不久前,泗水亭长刘季已经率领一支队伍攻破陈留,屠掠武关。距离咸阳不过几日之路程。尽管赵高握有京畿兵马,但是靠这些人想要击退刘季军,已经是不太可能。

赵成道“中丞相,刘季不是与我等立了合约么,为何又背约攻破了武关?”

赵高脸色阴沉,他说道:“刘季背信弃义,此举老夫也未能料到。”

赵成慌乱,急忙道:“武关失守,咸阳之外......就剩下峣关与蓝田大营了。峣关的守军大部分都已调往武关......关上空虚,怕是守不住啊。”

赵高怒道:“关上守将朱全,乃是老夫亲自任命的大将。有他守住关口,定能阻挡楚军。”

赵成心道:“朱全?”他又进言:“中丞相,朱全那厮贪财怕死,如何抵挡得住刘季手下两万精锐军马?”

赵高冷笑道:“当今之事,非用贤能,但尽其忠。”

赵成不解,他问道:“中丞相是谓......章邯之事乎?”

“章邯昔日倚仗李斯,这才以少府之职督令三军......”赵高顿了顿,说道;“赵成,你可知若无钜鹿一战,恐怕你我这坐下车舆,将变囚车矣!”

赵成一番沉默,赵高道:“只要峣关能够守住,就有与刘季再谈之余地。眼下烽火连天,嬴秦与六国贵族遗民之间的积怨已久,各地叛军矛头直指秦国。若是自己现在废了子婴自立,不仅大失关中民心,更会成为六国叛军的众矢之的。”

赵成恍然大悟,他道:“中丞相,他日秦国覆灭,这漫天清算,可全有新君承担了。”

赵高之所以让子婴继承皇位,也是无奈之举。秦国君王本已是自己囊中之物。赵高考虑过,让子婴继位,就算是要给自己留条后路。他日与六国瓜分嬴秦天下时,他以秦国宗室子婴的性命,来换取一个割据秦川的关中王,以作全身之退。

兄弟两人说了一阵,赵高忽然又觉得一阵疲乏。他心想,自己毕竟也是老了。遥想多年前他伴随始皇帝外出巡游,昔日和李斯等人同行,自己还不过是一介中车府令。李斯,王贲等人位极人臣,拜相封侯,而自己却在嬴政的阴影之下踽踽独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