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宗庙

嬴栎和韩谈回到兴乐宫,关内侯嬴显已等候多时。

侍者将两人引入内殿,子婴见到二人回来,便示意嬴栎入席。

嬴栎守尊卑之仪,不便上前。倒是子婴一再相邀,嬴栎这才解下定秦置于兵阑之上,移步入席。

子婴又让侍者撤去冷席,添上新酒。嬴显给两人各斟满一樽,自饮一爵道:“白呓,白呓,世人皆谓饮以忘忧,但醒来却又有何物可以解忧?”

子婴淡淡地说道:“公伯纵横疆场四十年,今日却又和市井人般说些消沉之话?浊酒糟糠,那些个解忧忘忧,不过是痴人之言罢了。”

关内侯爽朗一笑,他敬了公子婴一樽道:“公子,如今朝堂,不知几人是痴,几人是醒?”

公子道:“子婴看这偌大咸阳。几无醒者矣。”子婴喝干一爵,他回头问着嬴栎:“子正,你且说说,不光是咸阳,这大秦天下,还有清醒的人么!”

嬴栎正色道:“天下人皆可沉醉,独公子不可自弃,公子若有吐纳振作之心,大秦何愁不兴!”

“好一个振兴大秦!子正,自请!”关内侯大为赞赏,他复饮一爵,又递给嬴栎一爵,嬴栎接过仰头饮干。关内侯颇为欣赏这位青年武士。他见嬴栎气度豪迈,非寻常武士可以比拟。嬴显道:“子正别来无恙。十四年前栎阳一别,彼时白马少年飞剑。如今再遇,你也愈发和你母亲相像了。”

嬴栎听到老嬴显提及自己过世的母亲,轻叹一声道:“当年和关内侯老都一别。栎便随家父回到了咸阳都城。这些年来,栎随父亲大人习武锻剑。光阴一瞬,距母亲过世,已有十五年了。”

关内侯听了嬴栎一番感慨,不禁沉声道:“十五年,十五年来秦国的故人散得散,死得死。皇帝陛下一统宇内不过十四年,不想才传到二世,这大好江山就被胡亥那小子折腾得如此摸样。”嬴显又饮了一爵,他站起身来,忽见兵阑之上的定秦宝剑。关内侯走上前去背着嬴栎道:“子正,可否让老夫一试此剑?”

嬴栎从席上下来,关内侯只见嬴栎轻轻拔出长剑,反手执柄,把宝剑递了过来。

嬴显接过长剑,忽然使了个剑诀,在内殿之中舞起剑来。嬴栎见关内侯所舞之式乃是昔日栎阳老秦军的剑阵招数。这关内侯嬴显随已年逾六旬,但使起剑来仍是虎虎生威,丝毫不显疲态。颇有年轻时随吕相出征东周国时的猛将风采。

待嬴显一套剑招舞完,嬴栎才上前道:“公伯所使的剑招,可是老都的王钺之舞?”嬴显大声说道:“王钺之舞,君王之舞也!”

嬴显朝子婴一拜才退回到席间,他仔细端详着这柄宝剑道:“定秦长剑,虎狼之剑。以此剑作君王之舞,真壮烈也!”关内侯赞叹一番,又细细抚过长剑上的古铜铭文,当他抚到李斯手刻:“上受君命,永镇大秦”这八字大篆之时,不禁脸色一变,他自顾说道:“昔日始皇帝陛下以逆贼嫪毐之血肉淬炼此剑。今日豺狼当道,大秦有难.....”

嬴显声音一沉,执剑而问:“定秦!定秦!饮逆贼之毒血!”

子婴摒退侍者,内殿此时就剩下婴栎谈显四人。老嬴显还剑入鞘,把定秦还给嬴栎,说道:“公子召老臣前来,可是为了今日朝会之事?”

子婴见嬴显开门见山,言道:“公伯,方才酉时,赵成传信而来,要兴乐宫速决登基日程。”

关内侯看着子婴道:“赵高扶立公子为君,一来安抚人心;二来是要巩固在朝廷上的权柄。”

子婴沉思,言曰:“就算我继位为君,也不过是受其摆布挟持罢了。只怕到时,会重蹈先君覆辙......”话说道一半,子婴想起胡亥惨死在望夷宫的悲剧,不禁大为失落,几欲落泪。

子婴敛容道:“原本指望那一班大臣能够在朝会上有所协助,谁知他们......对赵高如此畏惧!”

嬴显见子婴心怀愤恨,宽慰道:“公子,这彻查通敌之事,牵连众多。如今这朝堂之上大大小小的文武官员,又有何人不和赵高牵扯干系?一旦查将下去,怕是会牵扯出更多非议。”

关内侯提及楚军道:“朝野之间都知那赵高与楚军刘邦多有密信来往。婴公子,恕老夫直言,今日在朝会上公子建议御史大夫彻查百官,可是正中了赵高的下怀。若是此事追究下去,除了赵高一党,余下的大臣若有龉龃之处,只怕都要倒向赵高。”

子婴叹了一口气道:“这些大臣为惟赵高马首是瞻。昔日叔父在时,赵高当着其之面指鹿为马。借此除尽了直言之人。如今剩下些个阿谀奉承之徒,靠着他们怎么能振兴我大秦朝堂!”

子婴站起来,他站在窗口道:“我原本想让御史查证赵高通敌养奸之罪,借此逼他放权归政于我嬴氏公族。谁想赵高算计至此……”

嬴显看着子婴背影,他深知这位年轻的储君一心想要中兴秦国,然而子婴凭借着一时血气之勇,又怎能和老谋深算的赵高相比?

嬴栎突然说道:“公子,这几件事情,着实让人心下生疑。”

子婴问之,嬴栎道:“赵高在都城内行僭越之事,早晚也会废除秦国社稷,自立为君。但是此人忽然收手,绝非因为百信反对、天象变异质由。”

子婴示意嬴栎继续说下去。但听嬴栎续道:“公子且用心想来,赵高会以新君的身份,去抵御关外的叛军么?”

子婴闭上眼睛仔细一想,他忽然一掌击在墙柱之上。子婴仿佛如梦初醒,他道:“赵高要我以秦君之身份去对付刘季!若是胜了,这关中局势会暂时安定;若是败了,楚军打进咸阳,叛贼岂会对我公室留情!”

嬴栎心下一急,他站起身来看着关内侯,说道:“关内侯,大秦公室面临如此危局,决不能坐以待毙!”

嬴显点点头,言道:“公子,大局倾颓之赵氏阉党可以投靠叛军,乞求活路,然我公族却无路可退。”

子婴道:“关外那班六国遗民,蓄谋造反,对我大秦公族怀恨已久。函谷关内,岂容我等再退半步!”

嬴栎道:“公子,赵高之计,阴险狠毒至极。先前丞相府与武关楚军的密件往来,绝非空穴来风。赵高万一引贼兵入城,形势就危险了!”

嬴显点点头,“若赵高和叛贼里应外合,咸阳城势必不攻自破。老臣以为,我等应当在贼众举事之前先行下手!”

嬴显说完走到子婴身边,压低声音道:“公子,赵高一意孤行,你我又与之交涉无果......”嬴显顿了片刻,终于说道:“今苍天崩塌,豪杰英雄必死一击,大秦公族奋力一搏,公子,纵有千难万险,为社稷宗庙,也定要与奸贼周旋到底!”

嬴显一番话说出来,让此时的书室寂然无声。三人静静地站立在子婴身后,子婴目光灼灼:“现今赵高要行伊尹放太甲之事!然我大秦国运岂能由一阉宦左右!”子婴用眼光一一扫向在场的众人,他道:“只要咸阳城内还有我大秦公族,定要与这逆贼周旋到底!粉身碎骨,在所不惜!”

嬴栎见子婴下定了决心。他站出来道:“公子,栎既为大秦公族,若能为大秦和公子除掉这祸首匹夫,还我大秦一片清澄气象,栎虽死无憾!”

子婴拉住嬴栎的双手,泣道:“公伯,子正,子婴立誓,若是不除老贼,不振朝堂,他日伏剑于太庙,以死殉国!”

嬴显抱拳下拜:“公子但有振作之心,臣下定捐残躯追随公子左右!”

子婴站在书室中央,他看着燃烧正烈的烛火仔细思索着。这明亮的烛光把子婴削瘦的身影拉得很长很长。这一晚清冷的夜里,这位肩负秦国未来国运的年轻储君,正在思考着如何消灭盘踞在咸阳都城的的窃国老枭.......

子婴在这静夜之中沉默良久。此刻,他拔出身畔的长剑,他道:“再等五日!五日之后,在这大典之前,定杀老贼措手不及!”这两年来,整个秦国都笼罩在暗无天日的黑幕之中。如今,子婴要凭借着手中的长剑,划破秦国这沉重的黑夜。大秦之复兴,在此一举。

子婴又对着众人道:“子婴今日立誓,必除老枭振兴朝纲!还请三位,救我大秦!”子婴一说完,双膝忽然下跪。嬴栎见状,立刻双手托住子婴。颤声道:“公子!下跪不得,下跪不得!公子不日即为大秦之君,承担天下,担那黎庶百姓。栎一介卑微之躯,岂敢受之!”

子婴听嬴栎这么一说,眼眶竟也红了。关内侯和韩谈扶起子婴,韩谈道:“公子,韩谈当年受先太子之托,得以十多年来服侍照顾公子。今国难当头,谈定追随公子,绝无二话!”

三人言语激昂恳切,子婴闻之心下大慰。今番所谋,是以寡击众,殊死一搏。成之,秦国复兴有望;败之,举事众人自免不了身死灭族之祸。然而,君臣四人肝胆相照,上下一心,定能扭转这倾颓之局势!

子婴思谋一番,说道:“这几日就遣人告知赵高,公子府要筹备大典所用的祭祀牺牲。时日所耗,前后五日为期!”

子婴凝视着跳动的烛火,说道:“五日之后,待大典举行之时,我传赵高前往太庙,只要此人进入太庙,届时一击杀之!”

三人心下一沉,心中却各有异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