咸阳(5)

嬴显说完,朝旁边的子婴使了个眼神。子婴疑惑不决,但是也并不回话。

赵高见嬴显言辞激烈,知道他要在朝堂上帮助子婴挽回那些左右摇摆的大臣。

赵高慢慢道:“关内侯,老夫固然不是大秦天子,但是身居丞相之职,自然也要做到政出则不废。当年商君徙木立信,后有大秦变法振国之大治。老夫之能,不及商君。这殿中之诏,岂能朝令夕改?”

赵高说完,神色不悦。他接着道:“御史寺的事情,自然要让御史负责。诸位大臣,可有异议乎?”

赵高拿捏着这些大臣的心思,这些大臣,反对也好,支持也好。他们的命运都掌握赵高手中。

这朝堂之上,已无可与赵高相抗衡之人矣。

嬴显还想要进言,赵高打断了他的话道:“大臣们都没有异议。诏令下达。关内侯不必多言。”

嬴显的话被赵高硬生生地挡了回去。他叹了一口气。退了回去。

赵高此时显得有些不耐烦。他又道:“婴公子继位之事,朝中决意。公子既然做了储君,这些宫中政事也需要早些留意。大秦帝位,终究得靠公子坐着才稳当。”

子婴站着,他心里颇不是滋味。这监察一事,原本是为了在朝会上得到大臣一致意见。共同举证赵高私通叛军一事。但是没想到朝堂之上并没有自己先前想的那般鼎力支持。

他心里积郁,终于知道朝中已不是昔日秦国之庙堂。

赵高接着道:“这继位之事可以罢了。然而,老夫还有一事需要宣布。”

大臣们道:“且听丞相之言。”

赵高整了一下衣襟。原本眯着的老眼忽然变得精神起来。

他道:“如今天下大乱,关外之地四分五裂。昔日大秦帝国唯独剩下这一片关中之地。列位大臣,我看新君继位之后,就要取消帝位了。以后,就叫秦王了!”

底下大臣窃窃私语,其实按理上,只要咸阳的朝廷还在,秦国继任者对于这皇帝之号还是担当地起的。赵高让子婴去帝号,那岂不是告诉天下人,秦国国势已衰,无法应付叛军,统一天下不过十三年,竟已无法阻挡六国之复辟。秦国皇帝变秦王,那就说,秦国朝廷岂不是承认了那些灭之复立的赵国、楚国了么!

嬴显再也按捺不住,他奏议道:“中丞相,去帝位之事还须慎重。大秦自始皇帝始,就立下训诫,大秦永固之帝国,延绵二世,三世,乃至万世。若是去帝位而称王,那就传于世人,我大秦现下只图于关中自保,顾及不了分裂的山东之地,大秦先君用百年时间,无数子弟鲜血打下来的统一基业,怎能轻易言弃!”

这时候议郎宋照也支持嬴显:“中丞相,去除帝号,就是承认那些叛乱诸国,等于承认那些贼人在关外之复辟。煌煌大秦,岂能自伏于叛军气焰之下!还望中丞相三思!”

两人话毕。有不少大臣奏议赵高,恳求中丞相慎虑。

赵高看着阶下两人,嬴显和宋照苦谏,群臣也开始动摇了。

但是赵高一心要坚持己见,他先前因为御史寺一事被嬴显反驳,现在又因帝号之事遭受反对。他心中颇为不满。

若是赵高要坚持,也没人能反对得了。庙堂权柄皆出赵高之手,丞相总领百官说一不二。庙堂之上的反对,坚持,赞同,异见等等,悉事咸决于此人。赵高现在举行这朝会,只不过是行天子之事。

赵高代天子之权行君王议政,反复操控着这帝国的权柄,反复玩弄着这些对他又敬又怕的大臣。

赵高对权力的热衷已经深入骨髓。从三年前沙丘之变开始,他冒着被夷族的危险,和李斯一起篡改了始皇帝的诏书!

从那一刻起,胡亥、李斯、赵高......他们三人决定了大秦帝国的未来。然而经历了残酷的宫廷斗争之后,只有赵高一人活了下来。

他可以害死太子,当然也可以逼死李斯。同样,他更可以弑君。

今日,他这位经历过弑君的中丞相,现在就要册立新君。杀一君,立一君。商之伊尹也不过如此罢了!

赵高道:“昔日,秦不过是为周天子册封一西陲诸侯之国,待始皇帝君临天下,才得以称帝。现在六国复辟,秦之土地日益狭小,凭此空名再称皇帝恐是不妥。现下应当像以前那般,称王才是!”

群臣听罢,知道大局已定。赵高盯着阶下大臣,半晌,他轻蔑地说出一句话:“今日朝会之事,老夫早已经决定。老夫只需要列位赞成,不需要异议!做这三件大事,都是为我大秦基业万世,永世。若有异见,就是反对朝廷,反对大秦。”

赵高说到一半,他见着下面面无表情的众大臣们,但见这些大臣们早已变得麻木,这些所谓朝堂之上的异见,到了最后不还是他赵高的意见么!

赵高继续道:“现今关外战事激烈,关中守备疲弱。刘季大军又陈军武关。诸位,还是要多虑盗匪之祸。待公子继位,列位定要和老夫一起为秦王分担和解忧!”

赵高在众大臣脸上扫了一眼。阎乐在下面起头道:“丞相之策,彩!”

“丞相之策,彩!”

群臣之言,字字如细针入心,子婴听了分外难受。满朝文武,就凭着赵高的几分愠色,竟然再也没人能够站出来反对。

赵高仿佛看穿了子婴心意,他特地问道:“婴公子,你说这些策令,可好?”

子婴现在又能说什么?他面无表情地道:“中丞相劳辛劳苦,子婴无异议。”

赵高心满意足,他道:“如此,足以定策!这朝会,散去!”

他摆了摆衣袖,旁边的内侍会意,扶着赵高下了玉阶。

“罢朝!”

尖锐的传声再次想起,这下终于让众大臣松了一口气。

阎乐和赵成自然是颇为得意,两人一前一后,一个指挥着陛卫,一个安排着内侍。两队人马拥着赵高出了大殿。

刚走几步,赵高见到正在廊下戒备的嬴栎。赵高打量了一下嬴栎,他见嬴栎长身玉立,健朗英武,不禁暗赞咸阳都城到了如今竟然还有如此人物。

嬴栎朝赵高拜了一下:“拜见中丞相。”

阎乐在赵高耳边道:“中丞相,此人叫嬴栎,也是公室。是咸阳君嬴铄之后。”

“哦?”赵高听到“嬴铄”二字,脑海中霎时涌起昔日在沙丘行宫发生的一件大事。赵高道:“你父亲咸阳君,可是一等一的人物。”

嬴栎之父,是始皇帝所封之咸阳君。嬴铄武艺高强,曾为嬴政护驾,官拜九卿,卫尉。在秦国素有名望。

赵高想起晨间阎乐来报,知道他和嬴栎在兴乐宫里交手一事。赵高问道:“阎乐,你和这位将军比试,可有个胜负?”

阎乐颇为狡猾,他道:“回丞相,说起比试。不过是信手切磋。”

“甚好,甚好!”

赵高也不理嬴栎,但是他神色甚是复杂。几个侍者在赵高耳边禀报了几句,赵高这次就和众手下径直离开。

一会儿大臣们都逐渐散去,宋照三人陪着子婴和嬴显出来。孟岐道:“公子,非我等不愿出力,如今这朝局,哎,实在是…….”

“有你们这样的臣子,也难怪赵高能够横行朝堂!”子婴厉声道。孟岐一时语塞,他站在那,又道:“公子,你今日要查证百官,对这朝政于事无补,公子好自为之。”

“公子,待过了几日,我等再会。告辞了。”

三位大臣和子婴道别。嬴栎走到殿们口,子婴怒气未消,嬴栎道:“公子,朝会上可有要事宣布?”

子婴道:“赵高立我为储君,但要去秦国帝号。”子婴叹道:“子正,秦廷有赵高这等人肆意妄为,怕是支撑不住几日了。”

嬴栎不知道如何作答,嬴显道:“公子,此处耳目众多,不便说话。”

子婴摇摇头:“罢了,罢了。子正随我回府。不知公伯何往?”

嬴显道:“老夫还需在这咸阳城盘桓几日,与那老宗正交代一些公族之事。”

子婴问道:“公伯在咸阳可有落脚之处?若是没有,不如随我回宫如何?”

嬴显摆手道:“老夫与手下门人住在咸阳客寓。你那公子府啊,老夫可住不惯。”

子婴苦笑,他知道关内侯半生戎马,咸阳宫室对他而言未必有关中军营住的舒畅。

关内侯指向远处两个牵着马匹的人道:“公子,今夜我与门人客宿咸阳。”嬴显抬头看了看宫门,自言自语道:“自皇帝陛下驾崩后,咸阳也变了不少了。”

子婴陪着关内侯出了咸阳宫,嬴栎取了两把佩剑,跟在后面。子婴拉住嬴显,轻声道:“公伯,子婴在兴乐宫备下酒水,今晚,还请公伯前来一叙。”

关内侯看着子婴的双眼,他沉吟半晌,开口道:“既然公子邀请,老夫定然前来。

子婴继续道:“小侄有一事踌躇,还请公伯指点。”

嬴显点点头,子婴再次在关内侯耳边轻声道:“公伯,我和子正先行回去。届时与公伯相会,子婴在兴乐宫恭候。”

嬴显行礼,他看了看四周,便和两门人辞别子婴与嬴栎。朝东面客寓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