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曲苏刚出府门,就听街道一阵嘈杂,人群吵嚷声、车轮声,马儿的嘶鸣声,不绝于耳。她放眼一看,只见街上行人疾行,车马拥塞,人们仿佛迫不及待地想要远离什么一般,面色惊惶,吵闹奔走。天色不知何时暗了下来,远处天际黑黢黢的乌云如有千军万马之势,沉闷地嘶吼着,朝着整个雒城呼啸而来。雷鸣轰隆,几乎炸裂耳朵,一道闪电划破长空,紧接着,一道又一道闪电自苍穹直劈而下,有如一柄柄擎天利剑,又好像一只巨大的、瘦骨嶙峋的鬼爪,张牙舞爪地朝着大地直挥而来。

向来整洁的青石砖路尘土飞扬,不知从何处蹿出越来越多的老鼠,刚开始还只有十数只,渐渐地,伴随着刺耳的尖叫声,密密麻麻的鼠群如同潮水一般涌向街道,奔向远方。

黑压压的天空突然裂开一条缝隙,曲苏被狂沙迷眼,一边抬起手臂遮挡前额,一边朝天空光亮的方向望去,却见狭长的缝隙之中隐隐显出的不是寻常日光,而是半轮猩色的红日。

那简直不像是红日,更像是一只巨大的兽瞳在无情窥伺着整个大地人间。

红日一闪便不见踪影,仿佛一切都不过是幻觉,接着,天地之间彻底黑了下来。

耳畔响起数道女声,那声音有的凄凄啼哭,有的莺莺笑语,还有的似在怯怯撒娇,更多的,则是无法用言语形容的尖厉嚎啸,如有数把铁耙一同在石板路上摩擦,其声之恐怖,几乎多听一时片刻,便能令常人失去神智。

曲苏感觉到身边有人拽住她的手臂,大腿,甚至还有什么东西又凉又滑,缠住她的足踝,令她勉力保持清醒的同时却仍然寸步难行。

曲苏看不到的是,一只穿着大红衣裳的女子手臂缓缓伸出,搭在她肩头,自袖中露出一只美人手,腕骨圆润,指若削葱,唯独五根指甲长余三寸,猩红如血,且指甲尖端隐隐透出怪异的青黑之色。

她浑然不觉,自腰间拔出软剑,却发现丝毫听不见刀锋破空的声响,她挥剑砍向两旁,想破除身边障碍,却在剑刚挥出那一瞬,觉得耳后一凉,幽幽女声如泣如诉:“曲姐姐,你好狠的心啊。”

这把声音听得曲苏一怔,手上动作也不觉停了:“林梵?”她忍不住朝左右张望,可周遭出了一片昏黑,她什么都看不见,“是你吗林梵!”

“为什么要骗我呢?”林梵的声音,不知怎的又在头顶上方响起,虽是她的声音,却又不是她一贯说话的腔调。

“我等了好久,等他来娶我呢,可我等来的到底是什么。”从前林梵偶尔也朝曲苏撒娇,但那声音娇甜绵软,别有一番小女儿的娇态。又或者是平常与人应对,林梵的嗓音一直都很婉转动听。她从不曾用这般幽怨的语气说话,乍一听,有一种令曲苏陌生的诡异阴森。

“没有。”曲苏想解释,却发现在一片昏黑之中,周遭尽是哀怨鬼哭之音,她就算喊破嗓子,所发出的那一点声音,连她自己都听不真切,更遑论此时不知到底身在何处的林梵了。

她看不到的是,在她身后稍远的地方,一个有如一座小山般庞大的暗影自地面滋生而出,沿着开国侯府的外墙蜿蜒而上,几乎转眼就将整个侯府都笼在它的阴影之下。

最先发现不对的是住在侯府的那位黄衣法师,他匆忙遣人告知管家:怨妖来了,恐对侯府不利。他自床边抱起最为宝贝的傀儡娃娃,推起他的那辆特制手推车,匆匆忙忙朝侯府小门儿逃去。

老管家对侯府忠心耿耿,闻言连忙调配人手保护开国侯,一行人寻了偏门,打算掩护开国侯先走一步。

侯府内乱,仆役四下逃窜,不知何人在惊慌中抬起了头,待看清头顶那道巨大的黑影是何模样时,顿时尖叫出声。

惊叫声、呼救声不绝于耳。黄衣法师还未走到小门,已觉察不妥,他额头沁出汗滴,一手背在身后,朝着头顶俯瞰那物道:“你辛苦修行三千载,难道就为与我一个凡人为难,甘愿重新堕为怨妖,就此万劫不复?”

头顶上方,巨大的暗影两耳尖尖,一双红瞳透出浓烈的怨意:“你取我内丹毁我千年修为,可曾想过会有今日?”

黄衣法师提起一手,隔着布包,仍能看到里面透出的莹莹之光:“你的内丹、修为在此,拿走它,我们自此互不相干。”

暗影发出介于人与兽之间的笑声,那笑声猖狂轻佻,尖刻刺耳,如同不懂事的稚童拿尖石摩擦地砖时发出的声响,令人不堪细听。

“如今……”林梵每说一个字,都仿佛有十数人声与她同时发声,那些声音听起来有的苍老,有的稚嫩,男女老少,各有不同,但彼此交叠,听在耳中,只觉说不出的凄厉鬼魅,令人胆战心惊,“你也配与我讲道理?”

黄衣法师面色勃然一变:“你虐杀百人,若再不停手,定会惹怒仙界,将你打到魂飞魄散!”

“惹怒又如何,我怕他们吗?”林梵嗓音幽幽的,透着无尽深意,“而且即便我什么都不做,就老老实实地修行,他们也不会放过我的,我行走人间几百年,也未见过杀孽如你这般重的,单你怀里这个傀儡娃娃,就是折磨死几十上百幼童,才炼出的一个。可那些自以为是的神仙却还帮着你伤我。妖杀人便是万劫不复,那你们这些同类相残的人为何还能活得恣意快活?”

黄衣法师背在身后的手中,锋芒隐现:“呵,我杀人再多,也还是人,我清楚知道自己每时每刻都在做些什么。你既彻底堕为怨妖,此刻恐怕连自己说些做些什么都不清楚,你连一团混沌都不如,有什么资格与人相提并论,简直可笑!”

“我们就来看看,到底是谁更可笑。”林梵一字一字,说得很慢,却似乎在酝酿着什么一般,笑声诡异,令人不寒而栗。

黄衣法师来不及细思她话中的意思,突觉背在身后的右手手腕一痛,紧接着,他的左手也痛了起来。

他两股战战,伸起两臂,却发现两手酥软无力,怎么都无法抬起,这才发现,自己两手手腕已尽被折断。紧接着,手肘、肩轴,锁骨、全身上下各处关节,伴随着一声接一声令人齿酸的“咯嘣”声,先后被不知名的外力折断。

一声高过一声的惨嚎从他喉咙嘶叫而出,但黄衣服法师已全然顾不上求饶,因为他终于知道,林梵口中所谓的“可笑”,究竟是何深意。

她在模仿他从前制作傀儡娃娃那般,将他全身关节逐一打碎。但他从前操作这些时,为了尽量保证幼童存活,打断全身关节是个漫长且熬人的过程,需得耗时半年甚至更久,几乎可说是一边折断,一边治伤,一边钉入钢钉。饶是如此,大多数幼童也会因为熬不住,最终奄奄一息死去。如今他抱在怀里这只,是他煞费苦心才制成的最完美的杰作。

可他从没想过,有朝一日,自己也会如这娃娃一般,被一股更强大的力量当作“娃娃”,任意撕扯,毫无还手之力。

折断全身关节是酷刑,不多时,黄衣法师便瘫在地上,如同一堆烂泥,一个字都说不出了。

而更可怕的还在后面。林梵不知用了何等术法,原本乖巧趴在他怀里的傀儡娃娃竟发了狂,双眸泛红,张开紫红色的小嘴儿,朝他咧唇一笑。随后便趴到他怀里,隔着衣物,开始一口接一口撕咬他的血肉。

原本觉得自己已经历世间极痛的法师浑身颤抖,喉间发出模糊的呜咽,半昏半醒间,他骤然记起,数年前在书中读到此法时,上有记载,傀儡反噬,便以主人为饲料,直到将主人吃剩累累白骨,头颅之中替生蛊再无养料可饲,才会彻底消弭在天地间。

惨叫声响彻整个侯府。

曲苏人在侯府前门,与黄衣法师相隔甚远,听不到他此前都说了什么,但前一刻黄衣法师发出那声凄厉的惨嚎,她听得清清楚楚。林梵所说的每一个字,她也听得真切。一开始她还接连喊了两声林梵的名字,渐渐地,她已醒悟,雒城有今日之难,天地皆暗,红日当空,万鬼齐哭,林梵的种种反常,正是昔日银花林中那黄衣法师所说的怨妖“煞化”。

“曲姐姐,若在你与开国侯之间选一个人先去死,”独属于林梵娇甜的嗓音突然在耳畔响起,惊得曲苏一个激灵,反倒换来她咯咯笑个不停,她笑时便又恢复了百种嗓音同时发声的诡异,听在耳中,尤为可怖,“你是选你先死呢,还是他?若不是曲姐姐频频劝阻,害我耽搁了,岳周本不会死。是你骗我家中待嫁;是你骗我要去细柳,却只身赶来皇都;是你害死了我的岳周哥哥!曲姐姐明知开国侯便是害死岳周的真凶,却不肯亲手替他报仇,亲眼看到那一幕时,我可真失望极了。”说完这句,林梵的嗓音又恢复了那种介于人与兽之间的怪异,浑厚而模糊,“既然如此,就让我来。所有害死岳周的人,都要死!”举头三尺,林梵的声音陡然尖锐起来,此前在耳边缠绵破碎的数道女声也在同时尖声附和,齐声高喝,“你该去死!去死!”

“噌”一声,此前一直握在手间的斩尽春风在这一瞬立了起来,曲苏觉出不对想要夺回掌控,却发现连自己的双手都开始不听使唤,她两手握住剑柄,将剑横过,竟渐成引颈自刎之势!

她拼尽全身力道想要停止手上的动作,可凡人之力,如何与怨妖相搏?斩尽春风已在颈前,刀锋若清霜白雪,映得她双眸一痛,随之而来颈间传来的痛觉,更令她整个人汗毛倒竖。

“曲姐姐别担心。”林梵甜甜地劝慰,“我马上去结果了开国侯,一定让他紧随着你去死。”

“不……”曲苏全身都在角力,根本无力也无心说出一句完整的话,她全身都被汗水浸透,甚至不知自己什么时候开始眼角也泛起潮湿。

她想说,你不可以杀开国侯,也不该杀我,你若真堕成怨妖,最伤心的恐怕就是岳周。可颈间剑刃越逼越近,她陡然意识到,别说是劝解林梵,瞬息之间,自己的命就要交代在此处了。

她双手紧握着剑柄,眉眼低垂,一滴水渍顺着脸颊下颏滑落,“叮”一声,落在雪亮得几乎能映出容颜的薄刃之上,连她自己都不知,那一滴到底是汗,还是泪。

一只男性的手就在这时伸了过来,骨节明晰,手指修长,无声却坚定地握住她握剑的手。曲苏只觉一阵暖流淌过四肢百骸,此前附在剑上与她角力的那股外力骤然消失了。她全身肌肉都在使劲,突然卸去力道,整个人止不住朝前栽去。

刀锋所指处,是一个熟悉的人影,曲苏蓦地睁大双眸,只觉肩膀被人扶了一把,随后整个人在空中旋了半圈,终于勉强站稳。

竟然是青玄。

眼前不知何时出现一条白而亮的通道,甬道似从天上破空而来,一眼望不见尽头,如同仙人之力,将这铺天盖地的昏黑撕出一条口子,而在这终于破出一线生机的白光之中,依稀可以看到悬在正空的那轮烈烈朝阳。

他又穿回两人初见那日的一袭墨色长衫,但细看却发现,这长衫隐隐泛着金色流光,流光宛若活鱼一般,四下游走,在他周身形成一层薄薄却坚韧的金光。他墨色的发高高束起,在这黑暗与明亮交汇之地,愈加显得那双凤眸黑白分明,眼尾狭长而上挑,隐隐可见两道金色痕迹顺着眼尾绵延至鬓发,又在这极亮的白光中消失不见。

曲苏几乎要觉得自己出现了幻觉,之前她几次念叨这人总在关键时刻靠不住,却不想真到了她命悬一线的时候,他就这样毫无征兆地出现了。

面前的男子薄唇轻启,张口仍是熟悉的挑衅语气:“数日不见,你怎么好像更傻了点儿?别人让你去死,你还真这般乖乖地引颈待戮?”

青玄将她手上软剑一卸,推着她肩让她原地转了一圈。

曲苏不明所以地转过身,这才发现,青玄在昏天黑地之中劈出一条白色甬道,而她身后,尽管仍然幽暗迷离,却被这条甬道的白光照射着,依稀可以看清一切事物的轮廓。

林梵就站在她身后的这片幽暗之中,一袭大红嫁衣,黑发曳地,九条狐尾如凤凰展翼一般在身后盛放,只是从前见过蓬松胜雪的狐尾此时雪色尽褪,取而代之的是红中透黑的怪异之色。

林梵眉毛泛白,嘴唇却紫红泛黑,望着曲苏的双瞳已变成兽瞳,见她转身朝自己看来,林梵唇角微扬:“尊上日理万机,想不到还有此雅兴,专程在此等候着林梵。”

青玄走到曲苏身旁,向前一步,隐隐护住曲苏半个身子:“你一路驱风赶雨,横行至此,杀人数以百计,千年修行毁于一旦,你若还知晓天地常理,就此收手,仍有退路。你身上怨气,我可引伏羲琴尽数涤清。”

林梵凄然大笑:“我要什么退路。”她双瞳泛红,定定看向青玄身后的曲苏,“我要的是公道,我要这天下所有害我、欠我、骗我、负我之人,通通还我一个公道!”

她伸出一只手,虚握半空,曲苏看到,那是一团红中泛黑的圆形光团,与从前在银花林见到的光团非常相像,只不过那时从林梵体内抽取出的光团是纯净温暖的白色。

林梵张开五指轻挑慢拨,转眼,那团红色光团变成了一柄利剑,而她的目光,也在同一时间朝曲苏看来:“我要你先死。”

青玄淡声道:“那你只有死路一条。”他眸色微沉,看住林梵,“你可想好了,你修行三千载,此前一直谨小慎微,一心行善,才有今日修为,如今偏要为一个已死之人犯下杀孽,从此永堕畜生道,值得吗?”

林梵声音凄厉,如杜鹃泣血:“岳周身死,是谁之过?我要所有害死岳周的人,都为他偿命,我有什么错!”

青玄沉默片刻,道:“岳周不过肉胎凡躯,即便平安到老,不过区区数十年,于你而言,短若瞬息。”

林梵道:“可就是因为他们,我连这短若瞬息的欢愉也不可求得。”她看着青玄,露出似哭似笑的神情来,“尊上不通情爱,所以不懂,遇到一心所爱,哪怕只有短若烟火的快乐,也比虚空走过的千载光阴来得有滋有味。”

林梵露在衣裳外的肌肤上,渐渐显出红黑相间的纹路,有如蔓藤一般交织缠绵,自她脖颈蜿蜒而上,直至覆盖整个脸庞,曲苏看得心中悚然,不由脱口道:“林梵你的脸……”

“怨气入骨。”青玄的声音似从格外遥远的地方传来,听在耳中,疏阔高远,转眼便压住林梵操控的万女哀怨,“你既如此执迷不悟,休怪本尊手下无情了。”

曲苏突然发觉,她身后的白光越来越强,越来越多,就像天上骄阳释放出的无尽光芒和暖意,取之不尽用之不竭。那些白光越过她的肩膀、头顶,铺天盖地朝她面前倾泻挥洒,终于,她连一丝黑暗之色都瞧不见了。

曲苏觉得眼皮儿微微一沉,仿佛有一条无形的布带蒙住了她的眼,不论青玄还是林梵的身影,就此都看不到了。她刚想伸手去摸,就听耳畔传来青玄的声音:“此光极圣极严,常人无法承受,你若想当一辈子瞎子,就尽管卸了去。”

曲苏伸到一半的手只能又悄悄落了回去。但她惦记青玄与林梵交战:“那我什么时候可以……”

她本想问什么时候可以取下这东西,可话刚说到一半,就听一道女声尖利嚎叫:“天下苍生与我何干?万物生灵与我何干?为了岳周,我甘堕怨妖,不入轮回!岳周既死,这人间我也没什么可留恋,我要所有人全都为我陪葬!”

那是林梵的声音,可又不像曲苏此前听过任何与林梵相关的声音,那道声音既有男子的雄浑,又有女子的柔婉,既有林梵平日的玲珑大方,又有今日她已听过许多次的凄绝尖利,但那之中,还有曲苏此生从未听过的宁死也要毁灭一切的绝望。

“为了你的短暂快乐,却要生灵涂炭,万劫不复,你要他们给你陪葬,谁又给他们陪葬?”是青玄的声音,不同于他一贯的云淡风轻,这句诘问中竟透出淡淡的悲悯。

话音将落,铮铮琴声响起,伴随着林梵绝望至极的尖叫。琴音若潮,翻涌反复,绵延不绝。不知为何,这琴音听在耳中,渐渐地,曲苏就觉心底生出一种莫名的亲切熟悉之感,又有一种说不出的仿佛深入骨髓的伤感,脑海中似有什么东西想要冲出,但又被一股更强大的力量生生抑制。曲苏因心底衍生出的那股说不出的复杂情绪,她陷入其中不能自拔,许久不动,待她回过神时才发现林梵的叫声已渐渐衰弱,林梵尽显颓势。她顾不得更多,一把拽下蒙在眼上的东西,刚想张口,却见先前那种强烈得几乎灼伤人眼的白光已如潮水消退,周遭一切,不知何时已恢复寻常。四下望去,哪里还有青玄和林梵的影子?

路边车旅往来,行人奔走,商贾吆喝,妇女采买,稚童打闹,仿佛之前发生的一切,都只是曲苏的大梦一场。然而还是有什么东西与往常不同的,曲苏发现,她与周围这些人之间好像隔了一层什么东西,就像那黄袍法师用过的无形屏障,她明明站在街道中央,可以看到众生百相,却无人能看到她。

曲苏到处都看不到青玄,也找不见林梵,只能沿着主街一路奔走,到了尽头就转入另一条路,哪怕是一条不知去向的偏僻小径。她自己也不知究竟跑了多久,直到冲进一条死巷,才发现自己满头大汗,后背尽湿,就连脸上什么全是泪都不知道,她望着面前高高围墙,饶是不知这两人身在何方,也忍不住高声喊道:“青玄,你别杀林梵。”

她想说,林梵是岳周一生挚爱,岳周已死,她不想林梵也就此身死魂消。

可突然间,她什么话都说不出口了。

因为不知不觉间,她竟又跑回了城门,这里是岳周死后被吊尸示众的地方,曲苏心里发冷,步子也越走越慢,就在她抱着双臂踟蹰的时候,她突然看到了那道熟悉的背影。

她喊:“青玄。”

青玄转过身,曲苏看到,他的面前,林梵仍是一袭大红嫁衣,可身后九尾已不见踪影,发间兽耳也彻底消失,她看起来就如这世间任何一个寻常女子一般,跪坐在那儿,只是一头青丝不知为何已尽数转白,眉毛雪白,细看连眼睫都泛着冰凉雪意。

都说人伤心到极致,才会一夜白头,但曲苏知道,林梵不仅仅是伤心绝望,方才她偏要与青玄搏命,如今这般,应是妖力反噬修为尽消的结果。

果然,林梵再抬头朝她看过来时,眼睛已恢复昔日神色。

曲苏忍不住快步跑上前:“林梵。”

青玄伸出一手,朝林梵递了过去:“既然你执迷不悟,我便让你明白个彻底。”

青玄手中是一面菱花小镜,曲苏就站在两人身旁,镜中景象,林梵能看到,她也能旁观得一清二楚。就见那镜中先是由暗转明,随后竟出现了岳周的身影。

镜中出现的,是从前还活着的岳周,更是尚未再见林梵时的岳周。他在曲苏的帮助下定居棠梨镇,他每隔几日便往落羽去信一封,他看似眼瞎无依,枯坐家中,实则筹谋天下,以己布局,与自己多年未曾谋面的生父开国侯下了一盘大棋。直至最终,两败俱伤。他偿还夙愿,为母报仇,终于求得了他一生未得的公平和安宁。他破除了开国侯的阴谋,保全了太子,也保全了大周朝未来百年安泰繁华。

“他一心求死,你却想让他活,林梵,你真的以为你救下他了吗?”青玄低声而出。

林梵的神情似哭似笑,望着镜中那个既熟悉又令她陌生的男子,生生流下两行血泪来。她将他看得比自己的性命还要重要,他却待自己的命轻若鸿毛,就只为了报仇,就为了让开国侯后悔终生,就为了那些个与他们的人生本可以毫不相干的外人,他便将自己的命信手一抛,死了个干干净净,潇潇洒洒。

他对这人世、对她、对他们这段爱恋情缘,竟然做得到毫无留恋,随手可弃。

徒留她在人间颠伤心欲绝,重堕怨妖。

她还真的以为他放她进屋的那一日,她就走进他心里了。但原来,她爱上的是一个没有心的人,原来一切只是她一个人的自作多情。

“周周。”曲苏将这两个字咬在唇间,刚想上前一步再看仔细些,就发现画面一转,镜中端坐在案几面前一手握书的男子,既是岳周,可又不像岳周。

岳周眉尾飞扬,眼泛桃花,是万中无一的倜傥风流相。不出任务时,他总爱穿一袭月白,尤其,岳周的眼睛是瞎的。

可镜子里这个人,他穿着岳周寻常最不爱穿的黑色长袍,眉毛没有岳周那般张扬,一双桃花眸眼角内勾,眸色更沉,神情难测。他的五官尽是曲苏熟悉的模样,但神情举止却令曲苏陌生至极,尤其这个人正在阅书,他的双眸完好无损。

他不是岳周。

林梵比曲苏更快明白过来镜中人是怎么一回事,她抬起眸,看向青玄,唇边透出苦涩:“他修成仙身了。”

“我与他相识,于我是三千年间璀璨一瞬,于他……”

青玄面无殊色,淡淡道:“这只是他成仙飞升需要历劫的最后一世。”也不知是在向林梵说明,还是在向对此不甚明了的曲苏解释,他又道,“历劫完成,飞升成仙,凡尘种种,皆是虚幻。”

“虚幻。”林梵缓缓吐出两字,惨笑出声,“我与他相知相爱,情愿为他万劫不复,此间种种,难道就只是他的幻梦一场?”

青玄沉默片刻说:“他此生所要参悟的唯有放下二字,参悟了,便能回归仙位。”

“放下……所以从我遇到岳周开始,就注定是一场错。爱恨执着,都不过只是他的一世修行。错便错了,死了便是。为什么要告诉我真相,为什么!”

林梵的笑声苍凉入骨,听在耳中,既瘆人又可。可她此刻本身已虚弱至极,几近崩溃,那笑声连调都不成,破碎不堪,最后接连咳了两声,连唇边都淌下殷红的血迹。

她什么都不要了,就想跟他在一起,可她从来不曾在他的未来人生计划之中。

是岳周的时候,他只想复仇。

飞升成仙之后,他可还记得她是谁?

“我怕是连他的劫都不算。”林梵哑声开口。

青玄淡声道:“是他应了你的劫也好,你应了他的劫也罢,到底你与他有这一世纠葛。”

“林梵,他心中是有你的。”曲苏喉头哽咽,“他也曾为你动摇过。”

林梵面上和着血和泪,一笑便觉得扭曲又恐怖:“我为了他甘愿去死,到头来就只换来他片刻动摇?若他现在出现在我面前,我是不是还应该跪拜叩首,谢他也曾对我有过一丝不忍?我是怨妖,但我的心也是热的。妖爱上一个人,就活该卑微至此吗?还是说,这就是他愿意让我进屋,愿意与我同住的原因。若我只是凡人女子,他也会如此忍心对我吗?就因为我是妖,是一只怨妖,就活该被丢下,被舍弃吗?曲姐姐,你是不是也觉得,妖不会死,不会伤心,被随意对待也无所谓?”

她好似终于冷静下来了,这一声曲姐姐又轻又柔,却比哪一次都叫曲苏心惊。

青玄在旁道:“三千年修为尽消,天道公允,你可再入轮回。”

“再入轮回?无论是永入畜生道,还是日复一日修行,都还在这世间。”林梵声音虚迷,“这世间,爱恨嗔痴皆是罪,轮回可真是一点意思都没有呢。”

曲苏想要说什么,林梵却突然转身,朝青玄俯首叩拜。

“尊上。”林梵伏跪在地,头也不抬,“求尊上怜悯,别送我入轮回。”

“他早知你我身份,还曾托我好好照顾你,爱恨嗔痴不是罪,只是他心结难解,恨比爱更深。”青玄负手而立,垂眸看着跪在面前的林梵,低声道,“不入轮回,再过片刻,你便会灰飞烟灭,从此世间再无林梵。”

曲苏听到这句,再也不敢迟疑,她冲到林梵面前,刚伸出手,却发现根本触碰不到她,她的身影正逐渐透明。

曲苏不由急了:“林梵,岳周现在是仙人,你是狐妖,你们都能活千岁万岁,只要你们两个都好好的,终有一日,你们还有再相见的机会,你总得等他来同你好好说清楚……”她飞快从怀里翻出那对月形耳铛,双手捧着递到林梵面前:“这是岳周托付给我的,他说过,这玉佩原就是一对,你和他……”

此刻曲苏心中唯一的念头,就是留住林梵,哪怕是青玄口中的再入轮回,哪怕是林梵不堪忍受入畜生道,甚至哪怕,林梵自此无情无爱,不再理会与岳周有关的任何事……

但只要林梵还活着,岳周也还在这世上,他们两个人都好好的,事情终究会有转机。

她想要抓住林梵的手,却终究抓着一片虚无:“林梵,这世上不是只有情爱一事,不是只有岳周一人,岳周心里,除了你,还有为他而死的母亲,还有他恨了一生一世的生父,还有我这个朋友,你不能只为了岳周而活。这世上还有许多其他的东西,还有许多其他人,未来你可能遇到的其他事,都值得你惦记,值得你珍惜!”

“曲姐姐,他放弃我了。”林梵低声喃喃道,她的声音听起来透出虚无,面上透出一丝笑,她的笑容又甜又艳,就像初见那日,她在院中打了一碗特别甜的井水给她喝时那样,姿容娇艳,笑颜耀眼。她看着曲苏,目光像是透过她,想起了什么非常美好的回忆一般,“就像清潋姐姐曾经说过的那样,九重天上的神仙大多凉薄。爱上一个神仙,是一件很苦的事。现在我懂了。”

她看着曲苏,笑得释然却苍凉:“谈情说爱,妖本不配。”

她只是特别想质问岳周一句,既然你从未想过给自己留退路,为何还要给她机会?

“我不该不自量力。”

到头来,却是她错了。

曲苏喉咙哽咽,她想抓住林梵的手,想捧着那对玉佩,再和林梵多说点儿什么,可林梵只是最后朝她笑了笑,目光飘向远处的天际,随之便彻底消失不见了。

“铿”一声,一物坠地,是一枚只有常人小指大小的雪色卷轴,青玄将那东西持在手中,神色莫名。

“是狸书。”青玄淡淡道,“林梵生前所有记忆,尽在此物。”

曲苏望着那枚玲珑卷轴,许久才哑声道:“你从一开始就什么都知道。”

青玄知道她想说什么:“那是他们的人生,就算是神仙,就算知道故事的结局,也不该牵涉其中。”

曲苏手里还捧着那对月形耳铛,小小两枚玉,翠得仿佛能滴出水:“所以就应该什么都不做吗?”

可这世界上有许多人,明知结局凄惨,也不畏赴死;就算只得一线希望,也甘愿以命相搏。在神仙眼里,凡人是多么渺小脆弱的生物,但这世间凡人何止千万,神仙又怎么知道,千万凡人之中,就没有一个有胆色有本事,敢以一命,逆天改命!她不相信,这世上所有人的命运,只有一个结局。

“世上之事皆有因果,旁人擅自插手不会有好下场。曲苏,你之所求,不是岳周所想,更非林梵所念。”他看向林梵,眼色清凉,微挑的凤眸眼尾绵延出淡薄的弧,“人活一世,各有所执,此一世,既是岳周的劫,也是林梵的劫。只是林梵悟不透罢了。”

岳周只求以死报复,而林梵所念是与岳周恩爱长久,这两者本就是相互矛盾,一人心愿得偿,势必另一个人要痛失所有。可如果岳周知道他一意孤行害林梵灰飞烟灭,从此上穷碧落,下入九幽,他与林梵死生再无机会相见,他真能当机立断,就此舍得吗?

“飞升成仙的岳周,还会有在人世的记忆吗?”曲苏突然问。

青玄沉默一瞬才道:“曲苏,凡尘种种,于岳周而言不过一场必经的劫。日后他或许会想起这段记忆,但所能想到的不过只是此生所修的割舍与放下。”

曲苏心中酸苦,紧紧攥着手中的耳铛,玉石冰冷,仿佛沁入骨中,许多话翻涌心头,最终只笑着朝青玄看过去,轻启唇齿冷声道:“青玄,你知道吗,随波逐流,早晚也会呛到水的。逆水而上,未必不能赢得一线生机。”

说完这句,曲苏转身就走。或许这就是神仙吧,高高在上,掌控全局,却连多一句提醒的话都不愿意讲。或许,这就是那些话本故事里所说的“仙凡有别”。如果这就是仙,如果成仙成神就是这样明知结果却无所作为的无趣人生,那么她宁可一头扎进眼前的莽莽红尘。是生是死,至少活出个苦辣酸甜的滋味儿来。

曲苏头也不回地离开,因而她并不知道,站在她身后的青华大帝神色淡然,挥手打开了幽冥之门。此前被林梵吞噬的亡魂一个个显出生前的模样,排着队缓缓走向一片白茫的虚无。而在这看似虚无的白光中,缓缓一个曲苏本该熟悉的身影。

来人白发黑袍,一双桃花眼锋芒尽敛,目光沉静,唇色苍白。就在不久前,曲苏和林梵透过青玄手中镜看到他时,他仍是一头墨发,不知何时已尽数转白。

青玄看到他这副模样,神色毫不意外,只是淡淡道:“早来片刻,你还能再见她一面。”

岳周垂眸拱手,向青华大帝深深一揖:“红尘中事,我已尽忘了。”

只是在青华看不见的地方,一滴泪飞快自他眼眸坠下,滚落在脚下的尘埃之中,还未落地便已湮没不见了。

青玄沉默地看着他弯折的脊背,递给他一枚玉牌:“你往青要界去一趟吧。我与青女一族早有约定,每隔五百年,须从青要山姑射莲池取一斛清水。你此番去,和清沅长老说,我要重塑炁渊,需要莲叶一朵,清水十斛。这枚青溟玉,你替我转赠给她,权当谢礼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