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天光大亮。曲苏换上差人买来的一身素裙,将那柄从不离身的“斩尽春风”软剑归鞘,抱在怀里,孤身一人敲响开国侯府的大门。

当着侯府老管家的面,曲苏将手里的包袱递了过去:“此事,我只当面说与开国侯听。”

老管家跟随开国侯几十年,如何会不认识这包袱里的朱漆妆奁,况且近年来他家侯爷欲寻亲子,几近疯魔,有时在家中醉酒,还会呼喊从前那位夫人和儿子的小名。他双手颤抖,深知此事耽搁不得,朝曲苏颔首道:“请姑娘随我来。”

开国侯少时偏好奢华之物,先帝爱重,御赐宅邸,因此侯府建造得靡丽繁复,重檐迭楼,曲榭回廊。初来侯府的人,哪怕有人引领,也常常看得乱花迷眼,目不暇接。老管家暗暗观察,见曲苏一路跟来目不斜视,面无殊色,行至一处偏厅时,他叮嘱道:“请姑娘在此稍候。”又问,“还未请教姑娘如何称呼。”

曲苏道:“我叫什么并不重要。”她下颏轻抬,指了指管家怀里的妆奁,“重要的是,此物是否是开国侯心爱之物。”

老管家不再多言,拿着包袱匆匆离去。

不多时,匆匆脚步声去而复返,开国侯一袭颇为闲适的绣金白锦缎长袍,人刚迈过门槛,就已出声:“敢问姑娘,此物从何而来?”

曲苏转过身,双手抱剑朝开国侯作了一揖,她嗓音清冷干脆,听不出半点情绪:“曲苏在此,恭喜侯爷,终于觅得麟子,父子团聚,得享天伦,真是天下头等喜乐之事。”

开国侯未料到这位拿着旧人信物前来的年轻女子竟会是她,曲苏来的突然,言谈更是透着古怪,他先是蹙了蹙眉,随后便微微一笑:“你真也有些本事。”他绕过曲苏,在主人椅上坐了下来,掸了掸衣衫,道,“银花林一别,想不到短短数日,曲姑娘便又现身雒都,还寻来我侯府。不知今日有何见教?”

曲苏站直了身:“我已经说明来意。”她顿了顿,语意微沉,“但看起来,侯爷不大相信曲苏。”

开国侯顺着她的目光,看向一旁老管家捧在双手的那物,他眉心微蹙,目光渐沉:“曲姑娘还什么都未说,又如何取信于本侯?”

曲苏无声望着他,这是她与开国侯第二次相见,上一次,是这位开国侯步步为营,占尽先机,先是拿捏住林梵做命门,又以那诡异法师让她方寸尽失,为了动摇岳周,他甚至主动谈及岳周的娘亲,佯作深情,追忆二人过往时,捏造了她的死因,说她是为他人所害,不幸离世。他说的每一句话、做的每一个举动,都直指岳周心中最软弱所在,逼得当日岳周与她几乎喘不过气来。

也逼得岳周彻底对他心灰意冷,毫无留恋地走上绝路。

如今想来,曲苏终于明了,为何那时岳周的脸色那般难看,他一贯冷静,却怎么都控制不住背在身后的手一直在发抖。

可开国侯根本不会想到,这一切看似是他苦心孤诣步步为营,却早在他开始留意到江湖上“岳周”这个名字的一刻起,就步入了岳周的局。

而今,这局棋已走到了最后一步。这一步,是要她替他完成,那一晚两人道别前,岳周向她道谢,便是为了今日。

如今开国侯明明急于知道亲子下落,偏还在她面前摆足了架子,但看他从进了屋,目光已朝老管家双手频频看去两次,且丝毫没有不耐要走的意思,就知他已被曲苏拿住了心之所系。

曲苏站定在这位位高权重、说一不二了半辈子的大周朝第一权臣面前,轻声道:“以开国侯一贯为人,想来不论我故事讲得多么曲折离奇,感人肺腑,开国侯也一句都不会信吧。”她淡淡一笑,从怀中掏出一物,“那么开国侯不妨认一认此物,还能记起吗?”

女子素白指间是一枚白玉,旁人或许不认得,但这玉的另一半,他日日把玩,夜夜摩挲,如何会不认得?

玉石所绘,一半是月下荷塘,另一半是美人闲卧,原就是他得到这块美玉时寻来巧匠,悉心雕刻。这幅画的原图,是他亲手所绘,那半幅美人闲卧,更是以他曾经深爱的女子容貌入画。

更何况,当今世上,能拿出这块玉石的人,多半与他那多年未见的亲生孩儿关联紧密,饶是开国侯从容不迫惯了,乍一见曲苏拿在指间的白玉,也一时难以自持。

开国侯起身夺玉的动作极快,曲苏毫不意外,也不与他争抢,只冷眼看着站在一旁反复摩挲手中玉石的男子。

开国侯将那块玉攥在手中,人如磐石一般,许久一动未动,再抬头时,看向曲苏的目光不再如初见时那般温情款款,反而尽显锋芒:“他如今人在何处?”

曲苏看向中年男子的脸庞,从他鬓角早生的华发,到鼻翼两侧清晰可见的纹路,再到他虽极力隐忍却仍透出些微颤意的手,像是早在等他这个问题一般,蓦然一笑道:“他人在何处,开国侯应当比我更清楚才是。”

开国侯缓缓落座,看着她的眼神,宛如在看一个死人:“你可知道,我有一百种法子,可以令你生不如死,知无不言。”

曲苏却好像听到天大的笑话一般,“哈”一声笑了出来:“咱们大周朝的开国侯,二十年如一日的杀伐决断,果敢英豪,曲苏早就领教过了!”她看着开国侯的目光,宛若在看什么令她悲悯至极的物事一般,也是这种目光,令开国侯从刚刚起就浑身不适,反望向曲苏的目光丝毫不掩那种恨不得生啖其肉的凶狠。然而曲苏接下来的话,却令他整个人如坠阿鼻地狱,整个人虽坐在椅上,却有犹被人牵制手脚,动弹不能。

女子幽幽的嗓音响起,冷若冬日檐上霜雪:“毕竟这个世上,能手刃亲子、摘其头颅的人,除却开国侯,还能再有几人呢?”

开国侯望着她,嗓音冷淡:“你在说什么浑话,本侯听不明白。”

曲苏自怀中取出一物,朝他一掷:“看过此信,你便全都清楚了。”她自见到开国侯起,说话语气便始终透着浓浓嘲弄,唯独说完这一句,一贯清冷的女声也微微颤抖,“还请开国侯快些看完,这几日天热,我怕拖得再久,人带回来时,烂得不能看了。到时侯爷想请人查验,也看不出个什么。”

曲苏的话,指向愈加明显,开国侯凝眸,捏着信纸的手竟也止不住颤了颤。

他自小聪敏,读书识字都是一目十行,两张信纸很快便看完,但越是往后,他胸脯起伏越大,待看完最后一行字,他已双目猩红,不待一旁焦急观望的老管家上前关切,他已抬起手。

身旁侍卫听令,拔步上前,听候命令。

“去取回……”开国侯刚说出三字,气息稍平,话未出口,已张口喷出一口血来。

血溅在他攥牢手中的玉,白玉染血,光泽黯淡,令人生出一种不详之感。

“侯爷!”身旁老管家和侍卫、仆人纷纷上前,唯独曲苏站在一旁,冷眼旁观。

“我当年。”开国侯嘴角涎血,嗓音嘶哑,“我当年也是被姓刘的老贼逼迫,舟儿母亲能带着他连夜逃出雒城,是我派出两名当年最信任的护卫一路为她清除障碍。我若不出手,当天夜里她与舟儿便都会没命。那日我找到盈月,身旁一直跟着他派来的手下,他逼我亲手结果自己最爱的女人和儿子,我别无他法,只能眼看着盈月死在我面前,竭尽所能,勉强保下舟儿。之后几年,我卧薪尝胆,一心扳倒那老贼。”说到这儿,他低哑地笑了几声,“苍天有眼,他做了那么多恶事,报应来时,满门皆亡。我和那贱人所生的几个孩子,没一个活过三岁,都是他害死盈月的报应!”

曲苏冷声道:“若不是你贪恋权势,一心向上爬,本可以与心爱的人还有儿子,一家三口,和乐美满。刘相满门被灭,是他的报应。你无子送终,亲人爱人全都先你而去,是你的报应。何必在这假惺惺再找借口粉饰太平。”

派去取回岳周尸体的侍卫,一炷香后返还。这还是手持开国侯的令牌,又有开国侯手书一封,才能在整个京师这般来去自如,顺遂如风。

约莫是跟着一同出门的老管家叮嘱过什么,他们一并取回了岳周的头颅,四名侍卫抬着一副临时找来的棺椁,步履如飞进了厅堂。

然而这一炷香的光景,对有的人来说,却有如戎马倥偬的前半生那般漫长。

自始至终,曲苏都站在厅堂一隅,旁的人不知缘由,唯独跟在侍卫身后匆匆赶回的老管家最后进屋时多看了一眼,时辰尚早,太阳还未升高,曲苏所站的地方,是整个偏厅在这个时辰唯一能照耀到明亮辰光的地方。

日光曜曜,映在曲苏一身素白,老管家陡然意识到,她这样通身简素,不着半点坠饰,原就是送葬时才有的穿着。

老管家见开国侯站了起来,快步上前,扶着这位几乎是他看着成长起来的天之骄子,如今呼风唤雨的国之柱石,一步一步走到棺椁近前。

侯爷没有吩咐,侍卫便不敢轻易将棺椁落地,四人躬身,单膝跪地,整副棺椁便这么悬在半空,刚好是人走过来时能一眼看清内里全貌的高度。

开国侯静静地站在那儿,若不是他终于动了,旁人还以为他已站成一方雕塑!

但他一动不动,一语不发,其余几人,除了曲苏,也便一动都不敢动,尽管几名侍卫肩上的负担不轻,而棺椁之中,正止不住地散发出恶臭。

曲苏走上前,剑柄一挑,看似轻飘飘然,四名侍卫却觉肩上一空,就听“嘭”一声重响,盛着岳周的棺椁已铿然落地。

“别这么抬着了。他们不累,我怕岳周累。”

她站在那儿,垂眸看着岳周的脸,其实死人的脸没什么好看的。她活到二十岁,看过许多将死之人、已死之人的脸。从前她不觉得那些人的脸有什么分别,尤其死过几天之后,每个人的脸上都是一样的苍青枯槁,双眼不想阖上的,也会给人一抹,被迫阖上。阖上眼,就更没什么分别了。

拜开国侯的贵重身份和说一不二所赐,她替岳周收敛好的头颅,总算能在岳周死后再好好看他一次。

也送他最后一程。

看来那些传言说的不假,尽管死前身中数箭,又眼睁睁看着被亲生老子割掉头颅,但岳周这小子,死前直到最后一瞬,面上都是带着笑的。

约莫是怕吓到她,又或者他打从心底里觉得这一切快意极了,好笑极了,他和梦里时一样,哪怕身坠悬崖,望着她时也是笑着的。

曲苏看着看着,就笑了,眼圈却悄悄泛红。

他果然什么都算到了,他算准她会忍不住来雒城寻他,也会依照他的托付,不论如何都赶往细柳镇取回那只妆奁;她会好好读完那封信,更能明白他的遗志,带上一切信物来开国侯府,替他完成整个棋局的最后一步。

她笑着走上前,从岳周腰间摘下那枚月形玉佩,与她怀里本来之物拼回完整的一对。而后从开国侯手中扯回那封信。

开国侯抬起眼看她,换作旁人,只会觉得他这眼神看着瘆人。

曲苏却不管不顾,将信收拢在怀里:“这是岳周留给我的遗物。他留给你的,尽在这儿了。”

曲苏所指,便是地上棺椁中的岳周尸身。

他的命是父母所赐,如今这一身血肉,悉数奉还。

开国侯顺着她的目光再度看去,大笑声响彻侯府。

“好,好,好。”他接连说了三个“好”字,望着岳周尸身,目眦尽裂,唇角沁血,“好周密的布局,不愧是我郑知言的儿子。果然对自己够狠,够绝,真是好样的!”

岳周确实够狠绝,他对开国侯的恨,不死不休,恨到心甘情愿将自己作为一颗棋子;恨到非要让开国侯往后半生伶仃孤寂,尝尽无子送终的苦楚;甚至恨到放弃自己原本可以洒脱追逐的肆意人生,放下他与林梵的一段绝好姻缘。

可转瞬,曲苏就想到,眼前这个人那样固执,狂妄,甚至对一朝太子虎视眈眈,若不是岳周以死作局,这世上还有谁能让开国侯在权力达到如此巅峰时停下来,不再行这样倒行逆施之举?

岳周此举,既是报复,也是保全。

“智者不锐,慧者不傲,谋者不露,强者不暴,但侯爷您,不智,不慧,不谋,不强,其实你就是个懦夫,胆小鬼!”

“噌”一声,在老管家的惊呼声中,曲苏手中那柄“斩尽春风”终于出鞘,刀锋在开国侯脖颈轻轻刮过,削落他一绺鬓发,又回到鞘中。

“岳周不杀你,他是我最好的朋友,我也不会杀你。我要你接下来的每一天,都活在悔恨和痛苦里。别再自欺欺人做你的春秋大梦,十五年前,压根儿不是什么旁人迫害,是你亲手逼死你口中挚爱。十五年后,你也未假他人之手,是你自己亲手杀了在这世上唯一的亲生儿子。”

年轻女子的声音清凌干脆,一如那柄刮过他脖颈鬓发的剑,开国侯一动不动站在地站在那儿,迎着朗朗乾坤,直至视线里那抹素白的身影飘然远去。

他一直静静站着,直到老管家发觉不对,上前触碰,却发现他眼角泛泪,口角流涎,一手不受控制地剧烈颤抖着,整个人僵直不动,竟是惊痛之下得了中风之症。

曲苏一路疾行,奔向开国侯府的大门口,脸上的泪随风吹干,她终于能对着明朗天光,缓缓吐出一口气。

岳周身后之事她办妥一半,虽然心里仍空落落的,但肩上隐性的担子好像轻了一些。

少时某次她与岳周饮酒,提及各自身亡的身后事,她记得自己说:“人死万事清,我若哪天死了,不用葬我,也不用年年祭拜,省却那些买纸扎的钱,喝酒时想着我点儿,你喝一杯,我便跟着尝到一口。”

彼时的岳周被她的轻狂话逗得哈哈大笑,说:“那可说好,若我死后,你也一样。尸体用不着你埋,棺材用不着你买,不过我遗物里肯定存了不少钱,你都一并拿去买酒喝!”

“记得,买你我最爱的白玉京,痛饮三天,就当是祭奠了!”

当日她与岳周异口同声,说完那句话,两人更是畅饮十坛白玉京,饶是她一贯酒量了得,第二天也在**睡到日落西斜,方才懒洋洋醒来。

如今想来,仿若隔世。更觉自己当日说的都是年少不懂事的玩笑话。昨夜重回雒城,她也饮了许多白玉京,可不论怎么喝,都喝不出从前与岳周对饮的风味。

原来人死之后,死的人或许万事皆清,但对活着的人,却是莫大虚空的长痛。

行至门口时,曲苏逐渐放慢脚步,她轻轻抚上怀中暗袋,那里不仅放着岳周的信,还有一对他从前说过要与林梵一人一只的月形玉佩。雒城事了,不论前路如何艰难,她都应当折返棠梨镇,当着林梵的面给她一个交代。

然而,曲苏不知道的是,一场真正的浩劫,正追风赶日一般朝着整个雒城席卷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