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万劫不复 (一)

岳周走的那天清晨,清风送爽,朝霞漫天,连院里的鸟儿都啾啁不停,曲苏和林梵一路送行到镇口,岳周都忍不住笑了起来。他亲手为林梵系披风的系带,为她将一绺垂发掖到耳后,又朝两人挥了挥手,示意她们折返,随后倒退一步,翻身上马。

“回吧。”最后两个字散在风中,岳周的身影很快便看不清了。

直到很久之后,曲苏才从别人那里听到一句话,“朝霞不出门,晚霞行万里”,清早霞光普照,绮丽异常,其实并非吉兆。

岳周刚走那天的夜晚,林梵突然发起了高烧,曲苏本打算第二日便启程,只能暂且搁置。好在这几日她照顾人已有了些许经验,熬药炖汤、酒楼订餐、雇人跑腿儿全都难不倒她,家中里里外外,倒也操持得井井有条。

深夜,曲苏又为林梵换过一次敷在额头的布巾,摸着温度总算降了下来,终于长舒了一口气。刚转身欲走,就被陡然睁眼的林梵一把抓住了手。

她脸颊犹带高热才褪的绯色,嘴唇泛白,人看起来仍透着憔悴,唯独那双眼亮得惊人。

曲苏见她双眼睁得大大的,吐息急促,约莫是做梦魇到了,手背被她抓得生疼,也没出声让她松开,另一手还摸了摸她头顶:“别怕,我在呢。”想到岳周临走前的叮嘱,说是这几天林梵睡着时,偶有噩梦惊醒,约莫是那日被开国侯手下的法师折磨恫吓所致,曲苏便学着岳周的口吻,轻声安抚,“小梵不要怕,有我在呢,没人能伤害到你。”

“不是,不是我!”林梵惊慌之中,破碎的指甲抠破了曲苏的手背,也浑然不知,“是岳周哥哥。我梦到他,梦到他浑身是血,他还对着我笑,跟我说,跟我说……”

“都是梦,做不得真的。”林梵神情迷乱,满脸是泪,一番形容说得曲苏心头微惊,却仍笑着安抚她,“算时辰,就算以最快的速度,他们这时也才入城门,这还得是一路接连换马,人丝毫不能停歇。以开国侯和岳周的谨慎,一路行事不会这般张扬。依我看,他们这时准在半路歇下了。”

“真的?”林梵没去过皇都,并不知道路途远近,但她相信曲苏的话,就如同信任岳周那般。曲苏没有盲目安慰,反而细细对她讲起往来路上都要经过什么关口,经过哪些城池,要办什么手续,林林总总算下来,确实如她所言,岳周一行人约莫刚行至半途,这个时辰早就歇下了。

林梵有点不好意思,一双狐耳微垂,白如玉结的小手轻轻揪着被子:“对不起,可能是我太过担忧了。”

“你这是发高烧呢,而且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做噩梦也是正常的。”曲苏起身,“我去为你倒点清水。”

林梵点了点头:“劳烦你了,曲姐姐。”

曲苏道:“客气什么。”她问林梵,“饿不饿,炉上还热着鸡肉粥,是岳周走前教我做的,给你盛一碗?”

“岳周”两字简直是林梵的灵丹妙药,曲苏话音刚落,就见林梵连连点头,她笑着去厨房,盛了一杯热水并一碗鸡肉粥,让林梵补充营养。

若不是这场高热,林梵的体力恢复得已算不错,岳周不在身边,她也不对曲苏撒娇,已能自己坐起来喝完一碗粥。

吃过东西,也就有了体力,林梵拽着曲苏,让她详细多讲些皇都风物。

曲苏笑着道:“都说百闻不如一见。等岳周回来,你们成过亲,我们同去皇都好好游览一番。”

林梵见曲苏又说及成亲一事,面上显出几分羞怯,瞥向曲苏的眼却偷偷写满期冀:“岳周哥哥已经同曲姐姐说过这件事了吗?”

曲苏眼睛亮起:“你知道了,他跟你说的?”

林梵在唇边抿出一个笑,那日她昏昏欲睡之际,听到了岳周的话,即便“我们”后面的话岳周未说出口,可她知道,那剩下的话一定是:我们就成亲。

虽然很多时候她都觉得岳周待她忽冷忽热,可那天她能感受到他是真真切切地将她捧在手心里的。

曲苏看见她的神色,立即喜道:“你真的要快点养好身体。”她站起身,扶着林梵躺下,又为她掖好被角,“只有你养好身体,我才能尽早出门,依照岳周的叮嘱,为你们筹备一应采买事宜。”

她特意强调“岳周”两字,果然又见林梵露出甜蜜的笑。

那天晚上,为林梵掩上房门时,曲苏都能看到她躺在**,微侧着脸,明眸灿灿,仿佛倒映了天上星河。

又三日后,林梵身体明显好转,已能起身照顾自己起居。曲苏决心即日启程,她不舍得林梵操劳,仍叫酒楼跑腿儿送来一日三餐,又托付医馆每日送来一锅熬得浓浓的参汤,并一些补气益血的蜜丸。林梵只需在家每日好吃好睡,安心等她折返。

临行前,林梵送她至门口,依依不舍道:“曲姐姐,让林梵跟你同去可好?我还没去过岳周哥哥的故乡,也想去看看他和母亲住过的地方。”

这几日忙着照顾林梵之余,曲苏已将整件事细细想过,心中已有决断,她这一趟出行,不计换多少马匹,势必要以最快速度直抵。而林梵才经大难,身体孱弱,不可能跟着自己舟车劳顿。尤其这一趟行走,只为求个心安,很可能是白走一遭,若让林梵跟着几番周折,于事无益。她学岳周走前那样,为她整了整披风的系带:“我一人快马加鞭,争取五七日内折返,你就在家好好休养,最好等我回来,能看到一个气色红润、漂漂亮亮的待嫁美娇娘!”

不等林梵继续开口央求,曲苏又道:“前几日我雇人拿着你的尺寸送去沧浪城内最大最好那间布庄,算算日子,约莫再过三日,他们就会送货来家里。你在家好好等着,记得,他们人到之后先别急着遣走,你把每一件衣裳都好好试过一遍,哪处不合身、不舒服,要当着他们的面说清,让他们记下,拿回去尽快改好再送来。”

除曲苏从布庄订购的是成亲当日用的婚服外,这几日陆续送至家中的还有新娘脖上戴的累丝红玉璎珞项圈、一对成色极好的玉镯、沧浪城最新贩售的胭脂水粉、一床崭新的大红鸳鸯锦被褥,以及更多成亲当日要用的各色物品。

这些送至家中的物品不少名贵之物,确实有诸多不妥。曲苏提及此事,多少分散了两人短暂分别的愁绪,林梵只能看着她上马:“曲姐姐,一路平安,快去快回。”

曲苏道了声:“我知道。”清早的棠梨镇车马稀少,曲苏一路疾行,转眼便出了小镇。

曲苏此番出行的目的地并非细柳镇,而是大周国的皇都雒城。算算日子,岳周应当正在筹备,且很有可能就在这一两日间动手。她本就对岳周此行放心不下,又加上岳周刚走那天深夜林梵做的那个噩梦,更是让她这几天都过得心神不宁。当着林梵的面,她尽量做出一切如常的宽心模样,可私下里,不论手头有多少事要操持,她总会在不经意间记起自己来棠梨镇路上做过的那个梦。

放在从前,曲苏定然不会对梦境一类的虚无缥缈之事过多挂怀,可经历了林梵一事,许多过往心中从未质疑的信念如今便有了松动。曲苏不知道,她与林梵一前一后所做的梦到底意味着什么,她不愿深想。但她做事一向果断,既然心有牵挂,那就不如抓紧行动。趁着告知林梵要前往细柳镇取旧物的当口,她先往雒城一趟,哪怕此番前去见到岳周,他尚未有所行动,又或者如从前那样变着花样儿撵她离开,她至少能安心几分,再见林梵,也可大大方方告诉她,岳周一切都好。

从棠梨镇出发,曲苏日夜兼程,每天只睡一两个时辰,一连换了七次马匹,匆匆抵达这座气势恢宏的都城,那是一个下着绵绵细雨的午后。

曲苏连日奔波,餐风饮露,早已疲惫不堪,唯有腰间葫芦里的烈酒和胸口那团牵系岳周安危而燃烧不熄的火焰,一直支撑着她,跋涉千里,一路至此。

雒城共有四道城门,不知为何这天城东的大门也即正门紧锁,曲苏只得跟随着人流,取道南门。她随身携带着通关文牒,牵着马匹,跟在长长的队伍后头。

时近盛夏,雨下得也并不大,也不知为什么,这一天的风寒凉刺骨,只是这样缓慢前行,曲苏都觉身体各个关节有些吃不住地酸痛难忍。冷不防听到身后一声幼童的惊呼,曲苏牵着缰绳的手微顿,激灵灵打了个寒战。

曲苏一路骑行,顶风冒雨,身披蓑衣,头上还戴着斗笠,因此抬头或转身时多有不便,但身旁接二连三传来的议论声,让她也不由得随着人们看去的方向缓缓仰起头,朝着不远处城门上方看去。

天色晦暗,远处天际乌云翻腾,携风披雨,滚滚而来。雨丝绵密,银光粼粼,落入眼内时有如针尖,有那么一瞬间,曲苏突然觉得自己好像什么都看不到了。

周遭的一切声响嘈杂浸耳,曲苏零零碎碎听到几个字眼,什么“刺客”、“该死”,眼前一片白茫茫,天与地仿佛同时在飞速旋转,直到斗笠边缘的毛刺扎得指尖钝痛,她才蓦地回过神来。

看清城墙之上挂着那具尸身的一瞬,此前一直死死捏着斗笠外沿的手无声地落了下去。

苍白的指尖缓缓沁出一颗细小却殷红的血珠,随着她指尖低垂,无声坠地。

尸体已被斩首,身上一应衣物看着都很陌生,唯独腰间系一枚翠得仿佛能滴出水来的月形玉佩,曲苏只看了一眼,便觉双眸刺痛,不堪久瞻。

岳周含着笑的声音犹在耳畔:“这个你好好拿着。一只我留着,另一只,小梵戴着。你是她在这世上最信任的朋友。你拿着她才安心。”

她怎么这么蠢,岳周一举一动,早就计划好了,偏她当时被眼前困局迷住双眼,竟然看不破他句句托付,皆有深意。

隔着衣物,曲苏手臂僵硬,缓缓抬手,抚上怀里的暗袋,那里放着另一枚缀着月形玉佩的雪团子耳铛。是那日林梵被开国侯的人劫走当日,岳周托付与她,让她好好拿着转交给林梵的。之后数日奔波,匆忙间她一直忘记交还。不想今日,两枚玉佩仅隔几丈之距,玉佩的主人却成了她连多抬头看一眼都不能的皇都罪人。

曲苏发现自己竟然一滴泪都流不出。

她已不敢去想留在棠梨镇,尚且殷殷等候的林梵。

天地苍茫,雨势渐急,转眼便下成倾盆之势。城门口似乎传来什么人的呼喊,前行的人群也加快了步伐。

曲苏跟在人群之中,走走停停,行如槁木。身旁一位年纪较大的伯伯与身旁家人嘱咐:“待会到了城门口,低着头走过去,守城官兵这几日盘查得厉害。”

相隔不远,另一道男声压低了嗓道:“听说是行刺当朝太子失败,昨日正午便被挂到了城门口。天子有令,行刺太子者,曝尸三日,不许任何人为其收敛。”

“是谁捉住的刺客?”

雨水打在脸畔,凉丝丝的,如同冰芒,话终于问出口,嗓音却粗哑难闻,连曲苏都辨不出是自己的声音。

好在无人在意,而人群之中,对此事好奇者不在少数,虽不敢高声吵嚷,但窃窃私语间,离得近的彼此都能听个真切。

“是开国侯!”

“是了。听说开国侯骁勇不减当年,那刺客被乱箭射死之后,是开国侯亲自割了那刺客的脑袋瓜子,血溅三尺呢,那刺客死时脸上还带着笑,吓得太子府的丫鬟直接晕倒了好几个。”

曲苏没有再说话。

她混在人群之中,如不久前亲眼见过的那只傀儡娃娃,一举一动僵硬滞涩,有如他人提线一般,跟在人群之中,亦步亦趋进了城门。

过了关卡,人群四散,瓢泼大雨狂泻而下,街道上的人们无不步履匆匆,唯独曲苏牵着马匹站在道中央。她忍不住抬头望向天空,人生第一次,她从心底生出一种天大地大却无处可去的茫然惶恐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