催眠疗法 (下)
重案组一行回到单位时,阿信已经在门前等了许久。他一身黑衣,天空开始飘雨,他没有躲在屋檐下,而是任由细雨打湿他的头发。陆冰心下车,来到阿信身前,他已经感受到从阿信身上散发出的那股子哀伤。
阿信说:“带我去见见她。”
陆冰心点点头,开车载着阿信去了殡仪馆,
两人一路无话。
将车停好,两人步行前往地下三层的殡仪馆停尸间。电梯停运,他们便下楼梯,一层,两层,快下到最后一层时,陆冰心注意到阿信已经用双手扶着楼梯的扶手。
市局法医正在那里进行尸检,死者是一名中年男性,身体的一侧血肉模糊,严重变形,大概是遭遇了严重的车祸。这类场景陆冰心从警这些年来已经见了不少,但阿信想必还是第一次见,他只看了一眼就别过了脑袋。
陆冰心向法医说明了来意,法医放下手术刀,便往里走,陆冰心和阿信跟在后面。法医核对了登记簿,然后来到一个柜子前,抽出里面的床,是一具覆盖着白色床单的尸体。
陆冰心转头,看阿信,他浑身颤抖,几乎无法站立。陆冰心想上去扶他,阿信却往后急退,反倒是撞在了那张正在进行解剖的手术台上,鲜血染了他一身。阿信哭号着从停尸房内冲出,陆冰心也追出去。法医摇摇头,又将覆盖着白色床单的欢欢尸体推了回去。
两人回到殡仪馆一楼,陆冰心长吁了一口气,像是从十八层地狱返回人间一般。阿信坐在大厅的台阶上,身前是一滩呕吐物。陆冰心走到阿信的身边。
阿信哭着自言自语:“没想到是这样的告别。我竟没勇气见她最后一面。”
陆冰心将手放在阿信的肩膀上:“我理解你。”
阿信却将他的手甩开,几乎咆哮道:“你不懂!你不懂!你不懂!”阿信蹬着血红的眼睛看着陆冰心:“你对我承诺的,你没有做到。”
说着,阿信伸出了双腕:“我是不会告诉你汤宝暗网里的那些事情了,你把我抓了吧,不管以什么名义!”
陆冰心僵在那儿,他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看到陆冰心毫无作为。阿信转过身去,奔跑向前,身影很快消失在夜色中。只留下陆冰心站在绵绵的细雨中。半晌,陆冰心望向夜空,想着:“这雨下完,冬天就要到了。”
阿信回到出租房内,将土拨鼠汤宝在暗网上的账号和密码默念于心,然后匆忙出门。他在邻近巷子里找了家黑网吧,在电脑内植入翻墙软件,经过一系列的服务器跳转,进入进入到暗网的世界。阿信找到土拨鼠最常登录的一个暗网社区,输入账号和密码,在按下回车键的同时,也按下了手机计时器。阿信明白,一定有许多人在通过各种方式盯着这个土拨鼠的这个暗网账号,阿信至多只有十分钟的安全时间。
阿信调取到账号内保持的海量资金流水,在第一个十分钟进行有效信息的塞选和标注,在倒计时还有一分钟时,阿信及时断网,背起书包,步行到了一公里外的第二家网吧。
每一次登陆都只有十分钟,每一次登陆也都是从零开始,好在有了前次阅览记录,阿信的搜索研判的范围也变小了许多。阿信在第二家网吧又记录了几笔金额高达数千万的资金流出记录,然后倒查资金来源!
他要弄清楚那些金主到底是谁。手机在震动,只剩下一分钟,阿信咬咬牙,断了网,背起书包,奔向第三处目的地。就在阿信刚从网吧后门离开,两名民警刚从第二家网吧进入。阿信转过巷口,靠在墙上,深吁了一口气,然后扫了一辆共享单车,赶到第三家网吧。
一路上,阿信的大脑在飞速梳理获取的信息:流入的资金在土拨鼠的操纵下,转变成为虚拟货币,再通过暗网平台,流通到境外一个叫做雀仔的虚拟货币账户。资金就这样绕开监管,从国内转到了国外。钱在逃,人是不是也在逃呢?
第三家网吧,再一次登陆,略过前面的步骤,阿信快速锁定了虚拟货币汇入的暗网账户。阿信打开对话界面,手指在键盘上方悬停了一分钟。不对话,便没有机会窥视对方的交易明细;对话,则有可能暴露自己,毕竟对方或许已经知道土拨鼠被抛弃和暗杀?
暴露自己,又有何妨?阿信自问自己:而不去冒险,这条线便会断,真相也将被永远锁住!
陆冰心将土拨鼠账户里等价一百万元的虚拟货币转到自己的账户,然后添加了汤宝经常转账的雀仔的账号。向他发送了三个字:土拨鼠,一百万。
对方很快回到:你是他的小弟?
陆冰心回道:不是,我只是接管了他的工作。
对方发了一个无所谓的表情,然后写道:还是变现到先前的账户?
陆冰心发道:ok。
陆冰心将U盘插入电脑,将里面一个木马病毒修改伪装成汇款信息,发给了雀仔。
阿信等待对方接收这个文件,阿信在等待,等待雀仔这个账号下线。
十秒钟后,雀仔打开汇款信息,随即中招,账号自动下线。计时器再次倒数,阿信迅速黑入雀仔账号,找到那几笔由土拨鼠汇去的千万级别的虚拟货币境外提现记录。阿信将这些境外体现记录拷贝到u盘内。剩下的工作,便是去查明那些提现银行账户的开户人,便能清楚汤宝在境内到底服务于谁了。
雀仔的账户重新上线,他夺回了对自己账户的控制权。雀仔没有说话,他一定是在检查闯入者带来的破坏以及留下的痕迹。阿信从暗网断开,电脑恢复到正常界面。阿信知道:他已经破坏了暗网的规则,自此以后,他便成了暗网上被永恒追杀的对象。
阿信从椅子上站起身,竟有一丝腿软,而他的后背早已汗湿。阿信将u盘塞进口袋,正要出门,被陆冰心堵在了门口。
陆冰心的眼神清楚地告诉阿信:他已经知道发生了什么。
阿信咬着牙根说:“我有我复仇的方式。”
陆冰心说:“当你在凝视深渊的时候,深渊也在凝视着你。”
“如果没有光明,我愿意进入深渊,搅动它个天翻地覆。”阿信说完,便错身离开,将陆冰心甩在了身后。
清早,放下站在东震三千的石门下,向远处眺望,与此同时也竖起耳朵,听山林里万籁动静。放下有时候能听得到那头公野猪的嚎叫,低沉中透着仇意。有时候却一无所获,放下猜测那头野猪一定在等待为那头母野猪和小野猪报仇的机会。
一辆轿车由远及近,停在了龙隐书院99级台阶前。车上下来一个人,放下定睛一看,认出这是华亿公司董事长顾衍忠的司机谢天慈。放下背过身子,回到书房内,等来客跟来。
两人对席坐下,放下请谢天慈喝书院的古树茶,谢天慈抿茶功夫,抬眼看放下,发现对方正在端详自己。谢天慈放下茶盏,收起笑容,和放下对视。
许久,放下才说:“我知道你会来找我。”
谢天慈问:“你认出了我?”
放下摇摇头。
“那你再看看我。”
“不用了,即便我没有失忆,时间已经将人的面孔又重新雕刻了。”
“是的,你没了头发,你的后脑勺也多了一道疤。”
放下正在洗茶盏的手停了下来,他再次盯着对面这个和自己年龄相仿的男人。放下说:“第一次见你,我就从你的眼中捕捉到了某种熟识的痕迹。”
“察言观色,你有这种天分,老兄……”谢天慈将最后这个称呼拖得很长,然后又自顾自喝茶。
放下叹口气:“你知道,我回到本地,是想打捞起失掉的记忆,找回我的过去。”放下沉一沉语气,然后说:“如果你和我在过去有过交集,知道我是谁,请你告诉我。”
“条件是你答应华亿公司对龙隐书院进行旅游开发。”谢天慈紧接着说。
放下沉默了。
“你还在坚持你的信仰,那些你认为是对的东西。”谢天慈幽幽地说。
“信仰是一个人的立身之本。”
“但如果你的信仰,你所坚持对的东西都是建立在欺骗和罪恶的基础上呢?”
这是一句再明显不过的暗示。放下抬眼看谢天慈一眼,轻轻叹一口气:“信仰本身并不存在正确和错误,信仰也不溯及过去或指向未来,信仰就是信仰。如果过去的所作所为和现有的信仰存在冲突,那么我要先去找到过去,正视它,解决它。”
“不惜任何代价?”
“不惜任何代价。”
“我有点相信你了,老兄。”谢天慈的语气沉稳下来,“就像我曾经那么信任你一样。”
放下没有理会那些暗示,而是定定看着谢天慈,认真地问:“你真不打算告诉我,我到底是谁?”
谢天慈轻轻一笑:“你已经很接近答案的真相了。”
放下想起了肖扬在催眠中帮自己呈现的不安。
谢天慈接着说:“你好好考虑一下龙隐书院开发的事情,只需要你在信仰上做出一点点的妥协……”谢天慈顿一顿:“时间不多了,给自己一个机会吧,对你我都好。”谢天慈说完,站起身。
放下斜视谢天慈:“信仰没有讨价还价的余地。”
谢天慈呵呵一笑:“那么你就失去了主动。”
“如何?”
“那想象一下,坚守仁义礼智信的书院院长,突然一天,在各种媒体头条上曝光他过去的不堪,那将会是一种什么样的盛景!”谢天慈顿了顿,接着说:“到那时候,崩塌的仅仅是你的人设,而是人们对于龙隐书院所代表的集体信仰。这可比那一丁点的商业开发带来的损害要大很多。”
谢天慈走到门前,转过身,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纸片,放在窗台上:“给你个小小的提示,证明我所言不虚,我们的确是老相识。”说完,便离开了书房。
谢天慈的那段话像是一个黑洞,将放下的思绪都搅了进去。半晌,他踉跄起身,走到窗台前,拿起纸片,整个人又瞬间石化。
那张图片上拓印着一只张开翅膀,龇着尖牙的蝙蝠。放下不自觉伸出手,摸向自己后背的那个图案。
谢天慈离开后,放下几乎是立即给肖扬打了电话,要她帮助自己再一次催眠,他想看到隐藏在意识最深处的自己。肖扬提出来书院,放下却约她到四眼井。肖扬思考了两秒钟,便同意了放下的提议。她明白放下的用意:亲自到这个反复出现在潜意识的地方,比到书院更能勾起某些断掉的记忆。
肖扬赶到四眼井巷口,往里走不远,看到身着便服的放下正站在临路的一间理发铺内,很老旧的那种。放下招呼肖扬进屋,告诉她自己花钱将这间理发铺租了一整天。肖扬四下打量,理发的老头将脑袋缩回布帘后,回后屋去了。
“那我们开始吧。”放下坐在理发椅上,急切地说。
肖扬点头,开始布置催眠的场景和设备。
“但从哪里开始呢?”放下又突然问。
肖扬停下手边的活计,看出放下的焦虑。她走到放下身前,将椅子靠背摇下,放下慢慢斜躺下来。肖扬说:“我们沿着时间继续向前推,这次要进入儿时的回忆了。”|
肖扬播放起音乐,说着每一次的开场白,放下也闭上眼睛,呼吸慢慢平稳。肖扬带着放下又一次穿越过森林,又一次滑落冰缝,又一次进入雪道,然后攀上悬崖,站在火山口的边缘。大地开始震颤,天地即将倾覆,放下也开始颤抖起来。
肖扬说:“逃吧,逃离这危险的地方。”
放下攥紧了拳头,牙也龇了起来,双腿交替踏在理发椅的脚蹬上。
“你往后看,你看那冒着岩浆的火山,你能看到什么?”肖扬问。
“我能,我能看到......”放下突然不再反抗,而是讥笑了起来:“我能看到岩浆将那些小屁孩们都烧成灰,叫你们跟我斗,都他妈的烧成灰!哈哈哈!”
“你是谁?他们要和谁斗?”
“我是谁?!”放下突然凝视肖扬,面孔扭曲:“我怎么会告诉警察我是谁?”
肖扬一惊,随即抛出了个另一个问题:“但你还是个孩子,你还有老师,你还有父母,你还有爱你的人。”
放下的眼神突然涣散一会儿。
肖扬接着说:“你的父母叫什么名字,或许我可以找他们讨论一下。”
“不要!不要!”放下突然爆发出小男孩一般尖利的嚎叫:“叫他(她)滚,叫他(她)滚!”
“让谁滚?”肖扬继续逼问。
“让她滚。让那个婊子滚!”那小男孩的嚎叫中都夹杂了哭声。
“你的父亲呢?”肖扬最后问道。
“他已经死了,他已经埋进了深深的矿井。”放下泪如雨下,身体瘫在了椅子上,呼吸慢慢平复,放下竟然睡着了,一次无梦的酣睡。
放下醒来时,天色傍晚。放下有些不好意思,但又显出急切想知道答案的表情。而在放下沉睡的这段时间,肖扬已经将放下催眠中所有潜意识做了梳理。按照约定,肖扬边把三次催眠的视频放给放下看,放映结束后,肖扬说出了自己的分析:
“三次催眠,不同人物轮番登场,从那个举起凶器的黑衣人,再到悬崖边上即将融化的老人,再到被熔浆驱赶着,毁灭着的孩子,从壮年到青年再到童年,这些潜意识里的人物或许真实存在,以另一幅面孔,影响着你的人生轨迹。”肖扬顿了顿,沉下语气接着说:“当然你也影响了他们的个人命运。”
放下点头,面色纠结。
“最后一次的催眠反映了你的少年时代,你提到了自己的父亲母亲,你说你的父亲葬身矿井,你让你的母亲滚,你还提到不能被警察抓到,这些都是很具有现实意义的线索。”
“那该怎么查这些线索呢?”
肖扬沉默会儿,说道:“或许我们可以到四眼巷,查一查有犯罪前科的孩子,而这个孩子的父亲因为矿难去世,母亲也将其抛弃。”肖扬顿了顿,说:“符合条件的人不会很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