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的回忆

陆冰心的左手将枪侠的右手钳着,空出的右手伸向自己的枪套,枪侠的左手却摸到了枪柄。两人一同将陆冰心的配枪抽出,在空中画圈的一秒钟,弹夹已经被枪侠退出,枪膛里的子弹也从套筒里弹出。枪成了一块废铁,两人一同将那只枪扔掉,又将空出来的手握住了枪侠的那把枪。两人面贴着面,僵持着。

枪侠突然笑:“我有后援。”

陆冰心冷着脸:“我也有。”

“你不想看你的后援怎么样了?也许已经翻白眼了。”

“也许是你的后援翻白眼了。”

“那我们换个方法,利索点的。”

“怎么说?”

“打一架。”枪侠的眼神放着光。

“我看行。”

两人松开手,枪掉在地上,枪侠一脚将枪踢开,然后脱掉外套,开始活动筋骨。陆冰心还在那儿站着。枪侠挥拳,陆冰心突然从身后抽出一根伸缩棍,打在了枪侠的胳膊上。枪侠刚尖叫一声:“我操你祖宗!”一只手腕就被陆冰心用手铐拷上,另一端则拷在了石柱上面。

陆冰心来到前殿,看到肖扬躺在石板地上。陆冰心俯下身子,肖扬睁开眼,吐口气:“快追。”陆冰心看并无大碍,便也飞出山门,向远处追去。肖扬挣扎起身,靠着石柱坐了下来,跟腱处已不流血,问题不大,但却使不上劲。肖扬转头,看到院长放下站在广场前,似在观察,又似思考,总之是没有任何举动。

土拨鼠奔向了龙隐山紧临的野猪山,山下是一片冬笋地,有的冬笋已经冒尖,有的则空出了一个个小土窝。土拨鼠躲闪着这些土窝,并没有想到这些土窝是野猪拱出来的,但刀客心里对此却了然于心,他甚至觉察出某些土壤被新翻的痕迹。刀客有些惴惴不安,他加快了脚步,转过一块大石,看到了土拨鼠的背影,同时也看到了更高处的两头野猪,一大一小,正龇着身上的毛蹬着下面的两个人。

“停下!”刀客喊道,他希望土拨鼠不要激怒野猪,但土拨鼠却好像没有发现野猪的存在,径直往上爬。那头大的野猪也向下冲锋。土拨鼠这才看到了那头野猪,他终于停下脚步,身子开始筛糠一样发抖。但那头大野猪却放过了土拨鼠,向着刀客直直撞过来。

刀客伸出手,两把短刀握在掌心,嘴里大喊:“来吧,你个蠢东西。”

人的尖叫和野猪的尖叫混在一起,然后便是各种翻腾与撞击,那头小野猪也加入了战斗。土拨鼠不敢看,折了个方向顺着山脊跑了。

陆冰心也循着方向追了过来,但除了一片被压倒的狼藉,以及一头母野猪和一头小野猪的尸体,他什么也没看见。山风吹下,空气中弥漫着血腥味。陆冰心知道肯定还有一头更大的公野猪,他不敢停留,他赶忙返回到龙隐书院内,却发现原本拷着枪侠的那根石柱已经被踹断,人和手铐都没了踪影。

坠落,一直在坠落,深渊有了牙齿,即将把自己吞噬。陆定一醒了过来,全身酸痛,定了定神,将自己从虚幻中挣脱出来,但过去的画面还是在脑海中闪烁。他不由得死死抓住被子一角。

陆定一看不清两个来人的面孔,但却可以感知逼近的危险。背后是悬崖,他无处可退,只得硬着头皮向前。但枪响了,子弹射入了他的肩胛。他一惊,向一侧扑倒,又是一枪,射入了身后的黑暗。另一个男人一个大步冲到自己面前,手里玩弄着冰冷的刀锋。不需多久,陆定一的身上便多了几道伤口。陆定一在一瞬间判明了形式,顺地向后一滚,从山崖开始坠落。

往下,不断往下。陆定一用受伤的臂膀抓住了崖壁上的一棵小树。然后,一辆汽车载着他的主人,从上方轰然下坠。陆定一紧帖岩壁,金属车顶插着后脊梁,一直坠到下面的崖底。

陆定一屏住呼吸,他仿佛感受到崖顶的人正在伸头探望,为了生存,他只能等待。与此同时,更多的鲜血流淌出来,湿润了他的双手,也在岩壁上留下了痕迹。这该死且要命的痕迹一定会把自己的身份暴露出来。

在寂静中又煎熬了五分钟,陆定一确定崖顶上的两个人已经离去,便开始沿着崖壁往下爬,当他终于下到崖底时,他几乎要昏厥过去。但陆定一不敢耽搁,他只是咬着牙继续前行,然后跨过一座木桥,消失在龙隐山的密林中。

陆定一对这片山林很熟悉,因为他是这片山林的守林人,或者说是名义上的守林人。

自从他先前所在的劳万户犯罪团伙覆灭后,由于找不到任何的身份证明,他被迫成为了一个游**的影子。他急切需要找到一个面对现实世界的真实身份。八年前,他注意到这片林区的守林老头年事已高,而且还有强烈的酒精依赖,健康情况非常糟糕。

此外,他还孤身一人,几乎没有任何访客。陆定一便经常拜访老头儿,一起喝上两杯。久而久之,陆定一开始陪老头在守林的小屋住上几天。老头要求很简单,只要有酒喝,就是好朋友。对于别人就陆定一身份的质疑,老头儿闭口不谈,陆定一也只露出一脸憨笑。慢慢的,生活在周边的林场居民认为陆定一要么是老头儿的亲属,要不是他的接班人。

在和守林老头相伴的两年中,陆定一不是老头生命的延缓者,他并没有采取任何方式帮助老头恢复健康;当然,他也不是一个生命终结的助推着,他只是顺势而为,让基因的密码来决定老头的寿命。在老头即将油枯灯灭之际,已经说不出话的老头紧紧握着陆定一的手,浑浊的眼神中充满着复杂的感激。那一瞬间,陆定一明白:老头儿的心里是清楚陆定一是有问题的,但他用自己的沉默,换取了陆定一的陪伴和送终。

老头儿去世后,陆定一很庄重地为他料理了后事。山林里的居民也就很自然得将陆定一认作老头儿的晚辈。在后面的六年中,陆定一尽职尽责地守卫龙隐山林的安全,在这期间没有发生过一起火灾,也很少发生盗捕盗猎案件。当地林场和森林公安几次到他的住处送锦旗和奖励金,却始终没有见到人。大家只以为,这个沉默不语的家伙一定又去巡山去了。实际上,在这深居简出的六年间,陆定一在龙隐崇山和谷底间,分别建了六个守林人小屋,这是他的应急的场所,也是他的战略纵深。

陆定一负伤,忍痛跨过木桥,钻进密林后,并没有急于回到他的林间小屋,而是很细心地用他的鲜血,在许多道路分叉处布置了迷魂阵,干扰可能出现的敌人追击。随后,他才到一处谷底边的小屋疗伤,小屋外流淌这淙淙小溪,小屋里则储藏着急救的药品。

陆定一在这间小屋里为创口消毒、包扎,然后躺在**,谛听森林里的任何异动。他想起了自己的孩子陆冰心。想他们最后一次在郝义军墓前见面的场景。虽然相隔多年、相距百米,但陆定一确信陆冰心已经认出了自己。

他会如何看待这个不合格的父亲呢?

他从床铺下摸出一个笔记本,里面贴着陆冰心的照片。从童年到少年,到警校,到授衔成为警察,再到第一次抓捕。人生的不同阶段,陆定一都记录了下来。有的照片还是他冒着危险隐藏在暗处偷拍的。

作为父亲,他从来没有离开。

但这些照片并不能满足陆定一,他不禁想起了陆冰心的童年。

当年陆定一还在刑警队工作时,难得在家休息,陆冰心便跟在自己屁股后面,用手比做枪,嘴里还模仿者枪声:“Biubiu!”满脸的以自己父亲为警察而感到骄傲。有时候,陆冰心也会不开心,那是他在幼儿园被别的小朋友欺负,他会勾着自己的手说:“爸爸,你能穿着警服送我去幼儿园吗?”

陆定一问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陆冰心回答:“我要你去吓唬吓唬那些欺负我的小朋友。”

陆定一摸着陆冰心的脑袋说:“警察是去抓坏蛋的,不是去吓唬小朋友的。”看陆冰心还是不开心,陆定一便鼓励道:“你要像爸爸一样,变得坚强,这样才不会有人欺负你。”

自从被警队开除后,陆定一在儿子心中的形象崩塌了。而为了不去影响陆冰心的成长,也为了儿子的安全,陆定一主动离开了这个家,成为了一个彻底无牵无挂的影子。任由年幼的陆冰心在街头忍饥挨饿,甚至被人欺负。但或许真像原先陆定一鼓励的一样,陆冰心虽然经历许多磨难,却始终连眼泪都不落一滴。此外,郝义军一次次在陆冰心成长历程中出现,成为一名恩师,也更是一名慈父,帮助他成为一名警察,一名刑警。

一夜的追忆模糊了现实与梦境。第二日清晨,稍稍恢复的陆定一收拾好木屋里的东西,清楚掉一切痕迹,向树林深处转移。而这间木屋,在几天后陆冰心按图索骥的一番搜索后,一把火焚烧殆尽。

陆定一背着行囊在山林里穿行,走着走着就没有了路。但陆定一并不担心,他知道自己的目的地在哪里。陆定一跨过一道满是碎石的山涧,再往前绕过一片沼泽,又在密林里走了五分钟,眼前便豁然开朗。一栋木屋矗立在林间空地中央。这是陆定一耗费一年的时间搭建的,没有人知道它的存在。

陆定一走到门前,手伸到口袋拿钥匙,门却吱呀一声开了。陆定一的心突然吊了起来,拿钥匙的手松开,摸到裤腰上的刀柄。

房间里传出咯咯的笑声:“叔,你回来啦!”一个女孩出现在门前。

原来是二丫。陆定一松开握刀的手,笑容浮在脸上了。

“叔,这是我采的松露。给你。”二丫捧着一团递给陆定一。

陆定一摸了摸二丫的脑袋说:“叔不用,你拿去,能卖不少价呢。”陆定一又问:“你怎么知道叔叔住这里的?”

二丫笑得得意:“我是捉迷藏的高手。”

陆定一当然知道二丫的厉害。二丫从小到大生长在这片山林里,她对每一头动物、每一棵大树都了如指掌。而这或许都遗传于他的父亲。二丫的父亲是一名松露猎人,多年来一直靠采集松露卖钱为生,但也仅维持个温饱水平。为了增加收入,二丫父亲到了小煤窑上班,成了一名矿工。可没过多久,一场瓦斯事故夺去了他的生命。虽然拿了赔偿款,却再无法在城市立足。二丫的母亲便带着二丫回到了龙隐山的山林里。还好这片山林有很强的治愈作用,二丫很快又变得无忧无虑。而且令人惊异的是,二丫对于松露,对于山林里的一切都有种天赋的感知。她很快也成了一名技艺非凡的松露猎人。

这片山林的常住居民不超过十人,二丫没事就到陆定一的林间小屋里玩,她会向陆定一讲发生在山林里的那些好玩的事情,陆定一有空也会教她学校的知识。更为重要的是,二丫的家在林子边上,若想进到这片山林,必然会经过她的家。所以从某种意义来说,二丫也是陆定一的瞭望哨。

两人谈笑了会儿。陆定一问二丫:“有没有人来林子里找我?”

二丫摇摇头。

“那如果有人问我住哪里,你要怎么回答呢?”

二丫想了想说:“如果有人问我,我就说你住在锯木场的边上的小木屋;再有人问,我就说你住在那座废弃塘口的石头房里;如果第三个人问我,我就说你住在山顶上,信号塔的旁边。”

陆定一笑说:“二丫真聪明。”

二丫问:“叔叔,你是要和别人捉迷藏吗?”

陆定一沉默了,他不忍心去欺骗这个纯真烂漫的小女孩。但狡兔三窟,是他求得生存的必要。

日头快到中天,二丫挥挥胳膊,别过陆定一,回去吃饭了。陆定一将二丫留下的松露烤了,一点点撕着放进嘴里嚼着。松露号称世界三大美食,但陆定一却没去品味它的鲜美,他在脑海里一遍遍回放着那夜被伏击的过程。

毫无疑问,如果对方知道自己的身份,他们一定早就动手了。也正因为此,毛弟才是一个放出来的诱饵,那连个玩刀的和玩枪的杀手也是毛弟的轨迹才找到了他。虽然陆定一从滚落了山崖,但对方没那么容易被骗,仅从警方事故的通报,那些杀手就知道自己已经逃生。

但为什么他们会要来追杀自己?

这个问题比如何逃跑,甚至是如何反击要重要的多。

是鬼头、王姐、阿贵甚至是小D等人的同伙派来的?又或许,他们是和一个更大的阴谋有联系,比如郝义军的死?陆定一明白他的猜测仅靠现有的线索是无法得到证实的。于是,他开始细细回想伏击的细节。

一切都发生在电光火石间,陆定一反复回放,努力从那些画面中提取有意义的信息。最后他将注意力聚焦到射出子弹的那把枪的枪柄上。他闭上眼睛,开始冥想,所有的注意力都聚集在那个枪柄上。意识中的灰暗与朦胧慢慢消除不见,他看到了枪柄上镌刻着的一个六角星的图案。

陆定一睁开眼,暗想:普通的枪支不会有这么个图案,而能为枪支这种违禁品刻图的人一定也游离在法律之外的灰色地带。而陆定一碰巧就认识这么一个铁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