夙夜托孤再回京

当孩子啼哭传出伊始,楼主便已然明了一切再难善终。

他饱经沧桑的面颊更加愁苦,轿子里的孩子越哭声音越亮,轿中人似乎在竭力掩饰却根本掩盖不住,最后索性扯开轿门,就这般颤着身子走了出来——

一个裹着白袍的中年女子,浑身上下皆是云镶阁进贡的绸缎,只不过下半身满是腌臜血污。有些已经凝固结痂,袍子尾部破败不堪,赤着双脚已经明显冻伤。

她的面容姣好,典型的宫中梅花妆,只不过眉眼嘴角皆是北方女子做派,少了几分江南秀气,多了几抹英气勃发。只不过眼下满溢疲惫,当是舟车劳顿所致。

她怀中抱着一个襁褓婴孩,看起来刚下生不久。女子一边轻拍孩子一边尽力站稳脚跟,和楼主并肩站立在一起,共同面对面前这群黑云盖顶的刺客。

“你身子还很羸弱,赶紧回去歇息,莫要受了风寒,我这边再多祈求几分凰少主便是。”楼主望着孩子和女子,一时间隐隐有种无可奈何的无力之感。

面前为首刺客闻言微微颔首,她缓缓摘下脸上的黑色面罩,露出一张冷若冰山的美艳脸庞。若是周游和李眠现在此处,定然会认出此女来路,因为眼前女子不是别人,正是那陵阳城里凰棠别院的少主凰丹尹!

“都已是宿怨旧识,本座亦不再多此一举,本座知温楼主爱护心切,不过今日谁也保不住她。因此这风寒一说大可不必,人死后百毒不侵,便是这良药苦口都会省下很多。”

凰丹尹的态度表露明显,没有半分商量的余地。身边人递给她一支火把,她擎着往前递送,火光格格不入的驱散雾气与夜色,把面前楼主二人的脸色尽数显露出来。

“本座也是识大体之人,也知道温楼主您的江湖地位。今日我要杀你身后之人易如反掌,但也知道若你想走决然留将不住。我亦是知晓你是何般人物,但凡到了阁下这般位置,性命一说便不是任由自己说了算的。人在江湖身不由己,你还要为很多人而活着,所以本座也笃定殉情这种蠢事你决然做不出来。你也跟身后那位主子说说,别显得小女子是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该是什么就是什么,毕竟她人之将死,你需要其言也善!”

这话说得风刀霜剑,楼主明白已无回天之力。他没有过多地表情,毕竟在明知已无希望的境地下,沉默以对往往比哭天怆地更明智一些。身旁女子也是决绝之人,二人相视对望满溢深情,只是在视线落在襁褓之上时方才有遗憾之感。

“我们终究是功亏一篑……”女子轻声喃喃,不过言语中没有半分悔恨与矫情。

楼主轻轻摇头,以他的身份与过往,他早已看尽这些凄风苦雨。

他静静把孩子接到自己怀中,随即把一直珍而重之的砚台弃之不顾:“今生我注定还是负了你,但尧儿我会抚养长大,等他以后及冠,我会告诉他娘亲是谁。此生不会有任何仇怨傍身,也不会寻丹尹上师报今日之仇怨。一切都是前人旧事留下的恩怨纠葛,就该让它们留在前人前世,后世人只管轻装上路,但愿今夜过后皆能一笔勾销。”

他这番话是说给凰丹尹听的,同时也是在劝慰自己。

眼下的情形再明朗不过,他已然身负重伤,带走一个大活人决然不能。不过若是拼着性命带走一个婴孩,凭借他的手段未尝是全然不可能。毕竟在绝境之中的人都要奋力挣扎,虽说挣扎的样子凰丹尹不喜欢看,但却是眼下唯一能做的令胜者心有不快的事情了。

“本座知晓江湖规矩,也知晓楼主能够离开此地。因此不管是你还是身后的贱人,今朝本座皆会严守身份。毕竟日后江湖上还要相见,我只想把事情做得漂亮利落,至于出处门楣就不在乎了。这对楼主所属门阀也是一种保全,楼主还是做选择吧,是亲自动手还是本座率门中来做,哪种都可以,毕竟本座向来喜欢做一个恶人。”

凰丹尹的神情愈发孤高,她是个掌控欲很强的女子,从小到大都是这般模样。因此眼下局面尽在掌控之中,这种感觉让她很有安全感。她向来都不需要男人或是其它,她只需要这种尽在掌控中的维度感,不过楼主却满面深沉,望着她的眼神里满是不解与怜悯。

“温某真的没有想过,那个人的死对你竟能产生如此恶劣的影响。我纵横江湖与朝堂这么多年,所行所向但问都是为了大局着想。虽说顾全大局可能会侵害某些弱势百姓,但温某也从未有过仇怨害人之心。我今日观你一个后辈女子,年纪轻轻便被仇欲缠绕了身子。当年那个人之所以难以善终,其实也是积怨难解所致,希望你今日就此宽解,莫要步其后尘。”

这番话说的言辞恳切,但凰丹尹听完后却更为恼火:“你和你身后的贱人都没有资格提她,今日这兰陵山道便是尔等葬身之地,不管老幼,尽皆不留!”

凰丹尹不想再多说什么,一众黑衣尽皆擎刺向前。楼主见状裹紧了怀中婴孩,眼神倏忽间锐利如电!

他向来都是明辨大局的果断之人,即便是和轿中女子再情意深重,眼下保住孩子才是唯一可行之事。当即轻功大展如鹏鸟跃翔,借着身旁轿身借力两脚,人已经飞入上方雾气之中远遁出去。

一众黑衣亦是穷追不舍,只有凰丹尹留下继续往前,她的目的亦是格外明确——

没有过多言语,峨眉刺精准刺扎进轿前女子喉咙。女子眉目平淡,没有任何挣扎的神色,就这样血如泉涌,当场横死软倒!

凰丹尹轻轻抹擦两把兵刃上的新血,根本没有去多看地上人一眼。她向来对自己的刺杀火候充满自信,而且她也不愿意再看自己的仇家,即便是一个厌恶的眼神也不愿施舍给她。

她现在要做的就是尽量把事做绝,当即脚步疾驰朝着楼主逃遁方向追去,谁知还未跑出多远便追到了人,只不过并不只是楼主一个,而是一片火把照耀下的澄明火光!

楼主已然是重伤脱力,他靠着身边人搀扶着勉强站立。擎火把的有将近二十人众,看身形皆是魁梧男子,并没有黑衣遮面。为首者抱着婴孩傍着楼主,头戴斗笠下坠轻纱,看不清楚具体面相,但凰丹尹却好似一眼便认出了他来。

“为什么,你明知道我最恨的就是他们,你为什么要......”

方才还盛气凌人的凰丹尹此刻微微战栗,她的眼神满溢着失望与不解。被她盯着的斗笠男子把头埋得更低了些,默默地开口,声音短促有力。

“还望丹尹上师自重,赶蝉别无选择,而且赶蝉觉得,此举是当真为上师着想。若是上师今朝真的杀了这孩子,来日温楼主举势讨伐,凰门这一众姐妹就都不成活了!这才是真的铸成大错,现在为时不晚,还望上师三思!”

说罢,男子摘下头上斗笠,竟然是李觉的师兄——八步赶蝉!

“你当真要和我做对吗,本座连峨眉都敢惹,又怎会怕再多一两个大仇家!”

凰丹尹望着八步赶蝉的脸,两个人不知为何互相都有些尴尬与隐忧。不过她还是没有丝毫退却之意,黑衣人还是围剿上来,火光与峨眉刺交相辉映,这场浓重夜色里的殊死博弈似乎才刚刚开始!

楼主喘着粗气,看了一眼还在哭泣的婴孩,嘴角微微抿起一丝笑靥。他歪着头垂在八步赶蝉耳际,以不经意的细微声音喃喃说了一嘴:

“我不管如何代价......孩子一定要去到北秦......而你我还是要回去......我已然是失无可失......万万不可再失了陵阳!”

说到陵阳二字,楼主远眺了一眼陵阳所在的方向。夜色黑很黑重,但那个青衫道士的身影却好似清晰可见。

他看看自己的周身,血从疮口处往下不住流淌,整片山谷都是浓烈的血腥气息。血水声清晰可闻,吧嗒吧嗒,血腥味惹人作呕,蔓延远方。

而此时此刻的陵阳城中,周游和李眠早已在西南巷子里下榻了客栈。两个家伙不知道边城的风刀霜剑,只知道怀里的酒坛似乎还没有喝完喝干。而剩下的残酒在床沿外滴淌着流了一地,吧嗒吧嗒,酒香充盈了整个屋子,浓香满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