口吐山河定江山
李眠:“道长教训的是,在下行军多年,就缺这个东西。那照方才所言,司马种道和金门师爷都是这梅岭状元的人?”
周游:“将军无须汗颜,今后有我相随,自然无须顾虑太多,金门师爷的口音是本城之人,应当便是梅岭状元安插在此城中的亲信,但司马种道很明显是方外之人,他的身份我们暂且不谈,你按照方才的思路往下说说看。”
李眠微微皱眉,冥思苦想。
“照道长这一路所言,此僚命司马种道于城中设坛,宣扬蜡人病转世未死邪说,金门师爷在城中传播病种,让城内精壮男子染病,家属受到妖言控制,甘愿听命举行葬礼,我说的可在理?不过这司马种道究竟如何蛊惑民众,竟然如此厉害?”
“将军真想知晓?”周游问他,李眠点头,周游探手入怀,取出一卷书信交给他:“将军可识得这是何物?”
“可是当初在晓行夜宿上洒下的文书?”李眠试着猜测,周游摇摇头,李眠又仔细瞧看几分,周游:“你仔细想想,这城中你何时还见过书信?”
李眠猛然惊觉:“服部兵乙定期给生了蜡人病的百姓家中送信,可是这个?不过百姓从不出户,这私密信件道长你是从何得来的?”
“当日去那户人家中搜查,顺手就拿走了。”周游说的轻描淡写,李眠却拱手佩服不止:“道长果真是天纵奇才,连顺手牵羊这种技艺都能娴熟掌握。”
“将军,拍马屁可以,莫要将偷鸡摸狗之事说的这般高尚。”道士又脸红了。
“抱歉,有些习惯了。”绣花将军笑的像个没心没肺的傻子,他和周游相识以来,从一开始到现在都是恭维与赞美,初时可能会有些许的逢场作戏,后来便全部都是倾心敬仰之情了。
他本身不是喜好拍马屁的人,但面对眼前这位青衫道士,他总是感觉这种以前特别鄙夷的行为,现在怎么拍都不为过了。
“你看看吧,看完后便会知晓。”周游将信件递给他,李眠接过细细瞧看,他识字不多,因而看的很慢,周游也不催促,悠哉打马,缓缓而行。
他手里点起一只崭新的火折子,此刻天色已经渐晚,不过风很轻柔,足够为李眠照明。
“道长,看完了。”李觉的表情有些复杂。
“这信上所言,我若是家眷也会信的。真的想象不到,这家书的确是蜡人病患者亲笔撰写,句句肺腑之言情真意切。难怪百姓家每每见到此信都会兴奋莫名。”
李眠感慨一番,继续说道:“本已是丧子之痛,忽然见到死人来信道一切安好,自然完全信奉司马种道的歪理邪说,对其更加笃信坚定,不过患者为何在信中所写十年归期,他们为何不反抗,反而听凭一个妖道摆布?”
周游:“简言之,都是愚民,易被蛊惑,所谓的十年归期无非是让百姓有个念想,不至于犯上作乱,不过蜡人病消息传出,百姓人心惶惶自然人心离散,家家关门闭户,往日瘟疫肆虐时应该也是这般光景。”
道士说着顿了一顿。
“不过说到根本其实是那包药粉。服部兵乙定期取药服药,和你一样认为此药是在维持蜡人病不发,却不知晓所谓的蜡人病正是由此引发,须知这批所谓的患者,对那梅岭状元意义重大,又怎可能轻易让其死掉,如此大费周章,不过是想完成其宏图野望!”
“野望?”李眠神色凝重起来。
“不错,就是野望,司马种道命患病家属举办葬礼,将纸人送往炼人炉火化,烧掉的是纸人,信里有司马道士的妖言,手里收到患病者送来的家书,因此全无悲伤,反而是颇为期冀。而真正的躯体则被另一尊棺材送到晓行夜宿,穿上衣服成为了服部兵乙!”
“不可能的,即便是有药粉要挟也不可能毫无怨言,这不合理!”李眠显然不信这个说法,周游淡定如常,继续往下说。
“所以说,我在百姓家中的棺材里发现一只锦囊,那么这就合理了,如果我所料不错的话,那锦囊里不是别的,正是服部兵乙的舌头!”
李眠吓了一跳:“道长,他们虽从未说话,你可是亲眼打开锦囊瞧看过?虽说你松松垮垮,但我记得你喜欢干净厌恶肮脏,你越是猜出越是不会去看,那你又如何得知?”
周游笑笑:“还记得当日晓行夜宿楼下那个眼神特殊的服部兵乙吗?我私下里找过他看过他的嘴巴,没舌头!”
李眠默然半晌,双手握拳,丝丝滴血:“这伙人好狠毒的心!”周游:“你先别怒,这般多的服部兵乙,不可能是他们几人的手笔,想要全部割舌只有一个办法,那就是让服部兵乙互相割舌!”
“这如何使得,怎会互相残虐?”李眠沉默了,他已经感受到了周游要说的话。
“一开始肯定是金门师爷下手,只不过后来就换了人了,先被割舌者心有不甘,后被割舌者也有苦难言,因此对于后来者来说,那些有舌者便被视为异类。”
道士的表情逐渐凝重:“恶意一旦滋生,便如决堤长河一发不可收拾,人的恶性由极端情绪引燃,如若身边人人为恶,做了又无需引咎,就会肆意传播。”
“这简直难以置信。”李眠浑身发冷。
周游轻轻拍他:“这正是司马种道高明之处,引发人性的恶,服部兵乙变成一群残疾者,有口不能言,有苦不能说,已经无法挽回,那么除了写家书安慰家眷之外,他们能做的也只有进一步的报复!”
他看看远方的高天,想让心绪舒缓一些:“不过报复谁呢?报复司马种道和金门师爷?百姓没有那般胆量挑战朝廷。想来想去也只能互相报复了。”
“所以说,服部兵乙心理严重畸形,满城抓捕新的患病人选,让他们成为新的服部兵乙,割掉他们的舌头,而司马种道继续蛊惑,这批信徒越来越庞大,庞大到一定程度后,便悄悄输送出城,运往佘穆庄的西梁大军之中!”
李眠轻叹:“这就是为何那些进城的逃兵里有此城中人了吧,这盘棋就是这种下法,因此患病的人越来越多,但服部兵乙的数量却趋于稳定。”
说到这里,李眠又心生疑惑:“您方才所说那梅岭状元是大礼官温侯俊的人,但大礼官公然反抗西梁统治,推行割据独立,又怎可能会用此般方法为其输送兵力?”
周游不答,只是笑笑:“将军,你再想想。”
李眠越想越惊:“难不成说一切都是表面文章,温侯俊假意反抗西梁城,实则勾结西梁一同作乱里应外合,觊觎北戎国皇帝大位!”
周游点头:“恭喜将军顿悟了,所以说他是夺储的有力人选,而且眼下此局,温侯俊还有一精妙之处。”
“哪里?”
“就像我们所见那般,整场布局天衣无缝,金墉城仅仅只是开始,表面上看是蜡人病肆虐人口锐减,实则内部腐化自我瓦解,用来攻城的兵马过半都是通过此举输送的将士,用自己人打自己人,不可谓之不狠辣高明!”
道士轻声感叹,李眠痛心疾首:“他温侯俊也是北戎国人,为何视泱泱百姓如草芥?”
周游:“很简单,温侯俊是大礼官,军权不在他手,太子凉倒台之后将军也被流放,手握兵权者仅仅只剩下邺王。”
他指指李觉的红缨长枪:“所以说现今北戎国的壮丁与兵将都是邺王的,不是他温侯俊的,通过此举虽说残忍,但却把太子和邺王的百姓兵马,全部变成了他温侯俊的百姓兵马!”
“而不管是邺王还是太子凉,只会认为这些人患病死掉了!”李眠语调沉闷。
“正是这般道理,而且通过此法练兵,身体残疾,心理畸形,怀有怒气,但凡有反抗者,断绝药粉供给或直接杀掉,有苦不能言,有家不能回,感情泯灭正好符合需求!”
道士说完,李眠心如刀绞:“道长,您说我那三万个魁门兄弟,会否也是这场政局动乱里的弃子?”
周游望着他眼神怜悯,因为此刻他眼里的李觉着实是好可怜。
“不光他们,算上将军你,都是弃子,温侯俊的弃子,他一旦用此举成功拿下此城,接下来就会在其他城池故技重施,用不了多久时日,北戎国天下便唾手可得!”
李眠惨声发笑:“都怪我过于痴傻,援军迟迟不来,服部兵乙视若无睹,我还浑不知意!”
“你的军队本就留不住,太子凉什么下场,你便什么下场。不过将军也莫要伤悲,眼下已然是有所转机,计谋道破接下来就是反转!”周游出言安慰,李眠闻言稍稍精神,不过胸中依旧有无尽悲伤。
道士想让将军好受一些,轻轻手抚其背,言语也少见的温和了些:“当日我在晓行夜宿,用家书慑退服部兵乙,你可还记得?”
“那日所写的物事,竟然是家书吗?”李眠知道他在岔开话题不让自己乱想,不过家书一事还是他没有预料到的。
周游点头:“以彼之道,还施彼身,他们给家里写家书,我便用父母口吻写了一封回信,饱含思念之意,唤醒其心其魂!”
“那他们当日退去,是否说明良心未泯,还有补救余地?”
李眠调整情绪,他是军部的将军,懂得隐藏哀伤与苦痛,周游连日来也早已习惯他这般样子。
道士:“不光当日,我于棺中转醒后便来到城中擂鼓设坛,服部兵乙以为是司马种道,纷纷赶来参拜,我借坛说法,陈述蜡人骗局,同时撰写古词,配以金墉城乡音之歌,再让丑时生吟唱,唤醒城外军士归乡之意,不战而屈人之兵,已然说明其仍有善念善举。”
李眠闻言精神更振:“道长,那如今我们该怎么做?”周游:“你先想想,太子凉现如今被架空京城,他最需要的是什么?”
“军队,军权!”
李眠想都不想立刻回答,这话也属实是实话,他曾是一国之将,自从他幼时从军直到今天,他都明白并且仅仅明白一个亘古不变的道理,那就是先有兵马大权,再谈江山社稷!
周游勒住马匹笑道:“将军总算是开窍了,那军从何来?”李眠:“你指的是城中的这些服部兵乙和西梁过来的逃兵?”
“不行吗?”道士偷笑。
“再好不过!”将军放声大笑。
“将军,现如今即便是给你这支军队,你又该如何哪?”周游又问询他。
“**,进陵阳营救太子凉!”李眠想都没想张口就来,周游哂笑:“莽夫做法,依旧毫无长进!”
李眠知晓自己又说错话,当即拱手:“还望道长指教。”
道士娓娓道来:“现如今的陵阳,温侯俊占据西梁支持,占据天时。邺王手握北戎国本地兵马大权,占据地利。”
说罢,他摸摸自家心脏:“太子凉若想与其三分天下,就必须上承天意,下顺民心,收北戎国百姓为己用占据人和!揭发温侯俊,将其驱逐出境,收服百姓心意,与邺王分庭抗礼!”
李眠恍然大悟:“眠不知该如何感谢道长,还望道长与眠同行入京,无需辅佐太子,只需指点一二,天下便有得搭救!”
周游摆手,打马向前狂奔:“我不过是游方小道,得民心者,自然会得天下!”
李眠豪情万里,纵马跟上道:“那眼下是否要转移百姓?”周游:“过了今夜再说,城内此时,应该颇为温馨。”
绣花将军不知此话何意,只能纵马跟上,二人七拐八拐回到了主城街道上,此时的街道依旧没有百姓,但服部兵乙和归来的士兵似乎都已熟络,互相之间用手势交流,显得分外热切。
偶尔有三三两两来到百姓人家,敲门探视认亲归宗,一时间热泪盈眶悲喜交加,浓烈绵亘,于乱世黄沙中显出温情。
周游命李眠将大家聚拢起来,在司马种道讲授的台子上告知真相,众人明白蜡人病乃一场虚惊之后纷纷欣喜若狂,一时之间眼中都开始焕发以往的生气。他望着一切心满意足,微微感叹:“七情六欲,真好。”
李眠:“有道长你,真好。”
周游将马送回马厩,带着李眠回到晓行夜宿,二人一路登上顶楼,又敲开瓦片翻上了塔尖。
晓行夜宿的第一百零八层,乃是全金墉城至高之地,李眠带了一串酒坛,坐下便开始豪饮,周游也浑不客气,大口吞风饮白。
李眠:“今夜无云遮掩,四方一览无余,简直美哉妙哉。”周游冲他笑笑:“美在何处,妙又在何处?”
李眠:“道长,往日里四下漆黑红袍黄沙,今日里千门万户灯火零星,虽然稀少但已燃起味道,这人间情味妙不可言!”
二人碰杯,喝完了第一坛酒,各自拍开第二坛的封泥,鲸吞牛饮,豪情万丈。
“这蜡人病害人不浅,明明无甚大事,反而搞的人命关天。”李眠感慨。
“凡事一旦牵扯上命数,便可化腐朽为神奇,这便是那梅岭状元的得意之处,他和我一般同是谋士,知晓如何掌控人心,通晓世故者运筹帷幄,纵横捭阖者天下无敌!”
眼下李眠已经能领会此话,他醉眼微醺的看了一眼周游。
“道长,你觉得你和那位谋士,还会有再见时刻吗?”周游笑笑:“见与不见,皆是机缘,逢凶化吉,自有定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