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梁铁骑三扣关

李眠:“这又如何使得!道长你切莫拿命开玩笑!道长你若是认定它是解药,那便吃了它,我从未见过你这般模样。”

周游面色赤红,身上好似涂了一层油蜡,薄薄一层但却失了几分风骨。李眠看着他这副模样,心内亦是隐隐作痛,不过周游摆摆手略显倔强,态度坚定准备固执己见。

“我是习武之人,病发的慢,待我擎红缨枪挑翻几个服部兵乙再抢些药来,我们两个就都能活!药粉又不是不够,道长何须此般作践身子!”

将军又急又气,周游见状也厉色起来:“你并不懂我的意思,莽夫想法,只会坏我大事!”

见周游生气,李眠也不知该如何是好,周游微笑看他,神色却淡定如常。

道士可以看出,眼前这位绣花将军是真的心忧自己,他和他萍水相逢交情不深,此人却已是如攀谈故旧一般掏心掏肺。

自打他骑着拐子老马下山来到红尘大世至今,还真的是第一次见到此般容易交心的傻子,当即话也说的软了些,甚至略带哄慰,这可是从未有过的事情:“将军且听我言,吃下药粉,我自有分寸斟酌。”

“可是......”

“将军和我共事这些时日,我有几分手段将军可曾领会完全?眼下我不留将军,将军去喝药粉,回来守着我便好,即便是我挺尸当场,七日内也不准动我的尸身,能做到吗?”

这话说得毫无玩笑意味,将军不忍喃喃:“道长,你这又是何苦?”

周游表情微怒:“再说下去,匹夫竖子,不足与谋!”

被如此呵斥,李眠也不再多言,此时天光乍泄,灼阳初显,一缕阳光从窗口淌进了屋子,带着薄雾青烟洒在二人身上,在发梢汗毛上挂坠了几点晶莹。

不过恬淡有时,随后一声军鼓乍响传遍了整个金墉城,李眠听闻此声,眉间倒竖面目惊愕:“敌袭!”

周游闻言也微微皱眉,李眠看他这般模样,心里面更加惶恐:“道长,你赶快喝下药粉,此刻不是查案的时候!眠不是无情无义之人,你如此决绝那我该怎么办,就此真的抛下你不管了?”

道士摆手:“出城去吧,外面福祸未知,不过我和师弟的月余约定犹在,应该不会大举进攻,如此说来我们还有时间,不过具体能不能退军,那要看将军怎么做了!”

绣花将军明白事态,知道此时不该矫情,当即推门便走,不过在周游面前还是留下了仅存的那包药粉。

周游静静地看了那药粉半晌,随即将其拾起,抿嘴微笑着走到窗边,抖抖手将药粉散在云里。

“故弄玄虚者,不可长久,本不存在者,就该消逝!”

整个晓行夜宿随着李眠马蹄般急促的下楼声外再无其它,即便是天色已明,但孤寂却更多了几分。

周游感觉越来越虚弱,他扶着墙壁行走,留下一串油腻腻的手印。

他一层层的往下巡视,推开下面的房门,有的上了锁,有的空空****,皆是一副破败景象,没有丝毫烟火生气,灰尘里全部都是沉淀的黑烬,早已多年远离人间。

又往下走了几层,周游在其中一间客房里竟然找到了一堆棺材!

横七竖八,歪歪斜斜,到处都是,见到这些棺材周游反倒是心情大好。

他继续往下找,出现的棺材也越来越多,周游嘴角的笑容也越来越浓郁。

走到一半,周游实在是虚脱无力,他随手推开一扇门,找了个棺材躺了进去。随即闭上眼睛,他平日里皆是打坐,这般休憩倒是少见的很。

这一睡越来越酣熟,他的呼吸渐渐微弱,最后趋于停止,安静的好像一滩烂泥。

而这一切,李眠现在根本看不到。

城里的服部兵乙全都消失不见,每每城中出现危机,服部兵乙便会缩到金门师爷府内,具体原因未知,因此此番只有李眠一个人继续作为固执的逆行者。

他穿过黄沙与红流,放下吊桥,骑白马越江出城,手上红缨倒竖,依旧不施甲胄。

而让他没想到的是,城外并不是旌旗蔽日,也没有杀伐浑天,仅仅只有一个黑袍道士,骑着高头大马,背后一把古琴,于黄沙里静默伫立。

周旋。

李眠打马向前,二人圆阵场中,马头互相嘶鸣许久方歇。

“一个月时限未到,你来此地做甚?”

“多日不见兄长,请将军帮我引荐,师弟甚是想念。”

李眠冷笑,周旋的用意已经昭然若揭:“假慈悲,别惺惺作态!”周旋倒是略显恣意,故意扬起额头朝着城墙上看了看:“真英雄,你的随军哪?”

将军不禁哑然,他不是苟且偷生之辈,但周旋此话确实无从反驳。

“道长正在城中闭关,你们有约在先,还是笃信为好,不过你要打我也奉陪,要打便打,休要啰嗦!”

他将红缨横亘胸前,虎目圆睁厉声暴喝,周旋**马匹被断喝惊到,脚步虚浮几近软倒,晃得周旋险些失态,不过缰绳紧握,倒也是没有落了下风。

“将军好气魄,殊不知明日我再来时,将军还能有此番胆识吗?你应当知晓我平生所畏惧之人只有师兄,你不过是狗仗人势,眼下我推演天机算到师兄命不久矣,约定自然失效,明日子时西梁大军过境,此番片甲不留!”

李眠不知该说什么,周旋也不打算久留,转身打马便走,只留下李眠一人空对黄沙,转身望望金墉城硕大的城墙,墙上满目疮痍,每一块打碎的青砖上都留着半截断裂的箭矢,或者是一声轻轻地哀叹。

金墉城比以前更荒凉了,百姓在屋子里更加瑟瑟发抖,风尘阵阵传来不远处西梁军磨刀的声响,除此之外还有金门师爷府里古怪的窃笑,和一群红衣懦夫提着镰刀蜷缩的身影。

关闭城门,李眠放走了马匹,独自行走在主道上怅然若失。

他想立刻回到晓行夜宿去看周游,但交谈过后他又有些不敢。就这般想着想着,对面空旷的街道里忽然闪出来一个身影,竟然是不久前在晓行夜宿顶层见过的汉子。

汉子依旧扛着那块牌匾,双臂搭在上面,将匾额背在脖颈后缓缓走着,嘴巴里喃喃,竟然是一只打油诗改编的民歌。

“百里山坳百里溪,过水青山有城梯,城上百鸟连云骤,城下间客把诗题。”

歌声好似西凉大嗓儿,苍凉悠远,广阔有度。李眠心忧烦闷,歌声无法入耳,那汉子越走越近,也看到了他。

“好汉,你如何称呼?”李眠主动朝他打招呼。

汉子闻言微怔,歌声被打断似乎有些不快,但看到是虎将李眠,气焰也压了下来。

“我叫丑时生。”

“无名无姓?”

“我不知父亲名姓,丑时生人,产婆给我赐名。”

李眠恍然:“如此说来,也是个苦命人儿,方才在晓行夜宿,你为何不答话?”丑时生表情愁苦,面有惧色:“我怕那个道士。”

“你怕他什么?”

“不知道,见了便怕,总眠心中通透,皆被看清。”

李眠闻言默然,他初见周游亦是这般感受,因此丑时生此般说道,确是亲身感触,当下再望向这人,眼里也多了几分亲近。

“我来此城驻军不久,不过也从未见过你这号人物,你从哪里来?”

丑时生语调踟躇:“自幼居住城中,父亲不许外出所以从未出过家门,后来父亲出门游历至此未归,我太饿了,就出门了。”

李眠心中有疑:“你父亲到底是谁?”丑时生闻言面目惊恐,把匾额立在一旁连连摆手道:“这我是不知晓的!”

这话回得古怪,李眠亦是哂笑:“你觉得我会信吗?生而不知生父,岂不是枉为人?”

熟不知丑时生闻言大哭:“我爹也是这么说我的。”李眠见他这般也不再纠缠,指了指那匾额:“你要这个究竟要做什么?”

丑时生见李眠又问起这匾,立时间横眉倒竖,好似怒目金刚:“这匾额不是你们的!”

绣花将军被他这气势慑了一下:“我和你无冤无仇,也不关心这个,我李眠乃魁门中人,从不为难百姓,你不愿说那便罢了,无需如此戒备。”

丑时生把自己躲到匾额后面,本来高大威猛的汉子,却刹那间成了个窃贼模样。

李眠饶有兴致的望着他:“你倒还蛮有趣。”

他本来还想问些问题,眼睛一直盯着丑时生胸前的骷髅看,不过见他这般神情,知道多说无益,再者心忧周游安危,当下也不耽搁,从旁边土里踢起红缨便走,经过丑时生时,丑时生反倒是拽住了他。

“外面那群坏人,是不是不久后就会打进来了?”

李眠不知道该怎么说,没有回复。丑时生又道:“你们不该拦着的,应该放他们进来。你们越是阻拦,他们进来后杀我们就越凶!而我哪里都没去过的,我只能待在这里!”

“那就回到你住的地方,其他的等待天命定夺。”李眠不再理会他,扯枪便走,身后的丑时生开始嘶吼起来,声音艰涩难听,句句掏心掏肺。

“我怕疼!”他喊道。

李眠继续前行。

“外面的人凭什么要杀我们?我怕疼啊!”他又喊。

李眠不理会他继续前行,丑时生孤伫在街道上,大风凛冽,黄沙成卷,他越喊越是悲伤,最后蜷缩在地上,抚摸着胸前的骷髅串子继续唱起歌来:

“生来要死不知惜,人头摞城血满地。

白铁连心穿膛过,惊鸟花残蔽旌旗。

男儿护国当身死,国泣戏子宦官立。

株连热血染白发,城隍老庙满度尼。

铁马冰河离人苦,魂归大荒鹧鸪啼。

早春三日风乍起,惊鸿换钧人西去。

祸水连绵不断绝,告令皇文揭竿起。

满仓新粮除宿米,新军当立老身去。

杀伐不断将军悲,攻城掠地不知意。

纷争到头皆是空,坟头弃子无菩提!”

李眠已走到街角,回身看向丑时生,面目惊愕无以言表。

丑时生所唱诗篇,很明显出自高人之手,但李眠没心情揣测太多,他现在无暇他顾,必须尽快回到晓行夜宿去探望周游的病情。因为就在方才,他发现自己手臂上的疮疤也开始涌冒出淡淡蜡油状的物质!

晓行夜宿早已没了掌柜,终日只有一名店小二在打点逢迎,店小二知道晓行夜宿的规矩,也知道李眠是上头派下来的军爷,因此李眠提枪上楼并未遭到阻拦,店小二也是聪明人,费力不讨好的事情,不做。

李眠一口气跑到一百零八层,但却不见周游身影,顿时心急如焚,他嘴里喊着周游名号,一层一层的往下找寻,不管门上有无门锁,皆是大枪摆尾尽皆破开,直到见着了棺材才开始意识到自己的冒犯。

又找了一个时辰,最终总算找到了周游,此时的周游面色蜡黄,整个人安静躺在一个棺材里,棺材头上有碑亭鹤鹿。

他面目平静,已经没有痛苦,双手交叉握住桃花剑,李眠探视了一番,发现已无鼻息,已然是断了气了!

“咣当——”红缨枪丢在一旁,滚动几下,归于静止。

他有些痴傻,脑子里只剩下周游告诉他的一句话:“我即便是死了,七日之内也不许动我的尸身!”

他在棺材旁坐下来,摸摸腰间的葫芦,里面已经无酒,看看四周,尽是死寂颓然。

“道长,人生真是无趣。”

这间客房里没有开窗,油纸窗户外一只禽鸟划过,瞳仁黝黑,是一只饥肠辘辘的乌鸦。

乌鸦一直飞出金墉城,城下的将士残骸已经被剥蚀殆尽,它必须去更远的远方,才有可能找到新鲜的腐肉,而乌鸦也算聪慧,它去的方向正是西梁大军驻扎的地方。

乌鸦飞了一个时辰,黑色瞳仁里看到了一片黑色的汪洋。

它停驻在一只长矛的尖头,放眼望去成千上万的铁矛吐露寒光,最让乌鸦喜欢的是,每一根矛尖儿上都有浓烈的内脏血腥味道,因此乌鸦很欢喜,它觉得自己来到了天堂,它鼓动翅膀,欢呼雀跃,谁知爪下一滑,被长矛从头到脚贯穿了胸膛!

乌鸦浑不知意,只感到自己肚子里涌冒出更浓烈的腐烂气息,这让它状若癫狂,嘴巴乱叫食欲大增,但还没吞到一口自己的血肉,便彻底死在了长矛的锋刃上。

血,一滴滴的流淌下来,吧嗒吧嗒,吧嗒吧嗒......

其中一滴落在了士兵的手上,士兵望了一下长矛,厌恶的将乌鸦甩掉,一滴血落在了他的眼睛里,霎时间世界一片血红,士兵揉了几下,睁眼看向金墉城,此时的金墉城比往日又多了几分妖异的血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