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死匾额跳梁人

西梁历一六二年,北戎历鸿灵十三年八月二十七,丑时。

且不论李岸然究竟看到何物,此时此刻的晓行夜宿顶楼,两个谈论理想的家伙还在吹牛。

李眠:“我有剑有酒,想去哪里都去得,一切但凭心意。这都是眠肺腑之言,肺腑最是腥臭,但清水洗涤后便卓然不群,我现今偶有感触,肺腑可以洗涤,但这世人诸般狠毒心肠,又怎是清水能够涤清的?”

周游伸手拍拍李眠腰间葫芦,满不在乎:“清水不可便用烈酒三千,酒过愁肠,这倒不失为一个好方法!”

二人又说笑半晌,李眠提议下去,但周游却拦住了他。

“等等,这牌匾有古怪。”

李眠走到匾额前,提起火折子从左瞧看到右,匾额已经落尘,上书四个大字,笔力遒劲,颇具章法,虽寥寥几笔,却有风流神韵:“我不识古篆,上面写的是什么?”

“碑亭鹤鹿!”周游语调古怪。

“好有意境!生机盎然!”李眠拍手称赞。

“胡说八道!明明是死气沉沉!这牌匾根本就不应该挂在这里,换言之,这本来就不应当是一块存于人间的牌匾!”周游皱起了眉头。

这话把李眠给弄懵了:“道长你这话有些吓人了,不是凡间之物,难不成是仙家法宝?”

周游冷笑:“你太抬举它了,若说是森罗恶鬼的索命法器还像几分意思。”

李眠:“这怎么又和地狱扯上关系了?”

周游:“碑亭鹤鹿,按理说都是红尘里再熟悉不过的物事,你自然是见过的,你常年行军但并不闭塞,不过我指的不是分开看,我说的是碑亭鹤鹿这四种物事,你在同一个地方全部看到,你可有印象?”

李眠哑然:“这倒是闻所未闻,道长你见过吗?哪里见的,快和我说道说道。”周游冷笑一声:“我们其实早就见过了,而且是一起瞧见的,至于具体地方便是炼人炉!”

此话一出口,天际白日惊雷,一道闪电划过,照亮了二人半边脸,俱都是惨白惨白!

李眠谨慎的又看了一眼匾额,眼中还是疑惑,周游也算耐心,指着匾额给他解释道:“碑、亭、鹤、鹿,表面上看平平无奇,但组合起来出现只有一种用途,那就是送葬!”

此言一出,天际又是一道闷雷闪过!

“道长你又在吓我。”李眠略显惊愕。

周游感觉好笑:“你看你这副无知模样,你不知道那是你还不懂棺材,你可能会说一个好端端的活人,为何要懂死人的物事?这就是为何阳间有亿万万个生人,却根本不了解为何生而为人。”

道士对将军的说教毫无避讳,李眠似乎也颇为领受,并无半分气恼神色:“道长,你修道多年,是不是已经看破洞悉了?”

周游摇摇头:“我年纪尚浅,自然也没有看破,不过我虽贪生,但绝不怕死,再者说我还没娶江山第一美人,没有痛饮江湖第一烈酒,自然心有执念!”

道士周游又开始了信口开河,李眠早已习惯了他这副离经叛道的模样,因此已然感觉并不生分,甚至还想把话茬接下去跟他多调侃几分:“道长,你这远大理想还未实现,我无知这毛病并不着急。”

周游走到匾额下方,转身道:“你不懂棺材,死后却要上了人家,是不是有些太不厚道了?”李眠笑笑:“那都是死后的事情了,死后无知无觉,棺材夹得我舒不舒服就随他去吧!反正逃不过一把干柴烈火,剩不下一捧来日新泥!”

这无心之言竟然颇有几分道理,周游眼皮微睁,随即摆摆手:“好了,我也年纪尚浅,已然过了生,暂且也说不到死。”

李眠感觉这对话越来越古怪,当即擦亮火折子,借着明光打探周游的神情:“道长,从刚才我们说这个事,你的脸色就不太好看,是不是身体有恙,如果身体无碍,为何要讨论生死?”

周游指指匾额:“别胡乱猜测,我之所以这般说道,是因为当日炼人炉送葬队伍里,那个棺材上就刻有碑亭鹤鹿,还有我那日闯入的百姓人家,家里摆着一口空棺材,里面放置一个锦囊,棺材的侧边也刻画着碑亭鹤鹿!”

李眠听罢暗暗吞咽了一口口水,再次抬头看那块黑糊糊的匾额,霎时间感觉一股从头到脚的冰冷,整个阁楼也更加诡秘了几分,处处透发着难以言喻的古怪味道。

“道长,你是何时知道这回事的?”

“从前不知,那日去过炼人炉后,便观察到了。”

李眠闻言肃然起敬,当日他也在场,不过场面纷乱根本没有注意这些细节,而眼前这个青年道士却能处处不漏法眼,着实是人间罕见之辈。

“道长,从你只身逼退西梁大军起,我便想问你到底来自哪里,要去向何方,你为何会有如此手段。”

他这话并没有用问语,毕竟是周游的隐私,他也无权过问,不过周游貌似对他不太芥蒂:“出了这个城,我可以给你讲讲我的故事。”

李眠闻言笑笑,对这个神秘道士他貌似只能听话,不过他心甘情愿的愿意听话。

但,却不知道为了什么。

周游指了指匾额:“劳烦将军把它摘下来,我要揭开看看,像我刚才说的,能挂在这个地方的匾额不应该写这四个字,那么很显然这匾额应该是被人换过的,或者是里面还有一层原来的。”

说罢,他深吸口气:“不过不管怎样,此地都不简简单单的只是客栈,至于用来做什么,我心里有个想法,你心里要有个准备!”

李眠捂住心口:“道长,这一晚上你吓我三次了。”周游微笑:“挺好,和我吹牛的次数扯平了。”

二人话音刚落,窗口处忽然一黑,多了一个黑乎乎的人影,李眠第一时间将周游护在身后,人影看不清脸,不过一直在笑,忽然他缓缓举起手指,冲着匾额方向的空气,轻轻地戳了一戳!

面对突如其来的不速之客,李眠有武艺傍身,因而并未乱了方寸:“你是何人?”

窗口的影子不说话,只是指着匾额发呆。李眠祭出判官笔,劲力吞吐之下,笔锋柔中带刚,狼毫紧骤成剑。

周游淡定如常,眼神慵懒:“你要这匾额做什么?”

来者还是不语,不过喉间嗡鸣,似有怒气。李眠又看了一会儿,凑到周游耳边道:“道长,这个人貌似是个傻子。”

“能够盯住这块匾额的人一定不是傻子,即便是那也是聪明的傻子。”周游语气笃定,李眠耳语周游:“眼下怎么办,我把他擒下来?我们断案要紧,他若真是傻子,就不需要和他讲道理了。”

周游:“不得无礼,这世道那么多不讲道理的人,而且每个都装疯卖傻,将军你擒的过来吗?现在一切还没有定论,我并不想多事,他要这块匾给他便是。”

“就这般给了?”李眠愣了一下。

“给了,这世道纯粹的傻子不多,不懂道理,但都自己有道。”周游表情坚定,李眠闻言收起了判官笔,侧过身子,将匾额露了出来。

“喂!你想要它吗?”

窗口的人总算有所反应,点了点头。

李眠施展壁虎游墙爬上梁子,将那块匾额取了下来,他孔武有力,匾额颇具分量,但完全招架得住:“道长,匾额取下来了,你当真不先看看?”

周游摆手:“不了,我若是看了,那人会以为我要夺他所爱。”李眠倒是有些心有不甘,不过敬重周游,因此也没为难来客。

他走到窗口,这才看清来人模样,一个而立之年的汉子,长发披肩戴着一串骷髅,面目狰狞但眼神清澈,身上满是疤痕,见到匾额便笑,笑起来没心没肺,满嘴都是尖牙,黄渍带着涎水不过却毫无恶意,感觉倒是像个孩子。

他有些看愣了,回身招呼周游也过来瞧看:“我从未在城中见过此人。”

周游指了指匾额,冲着汉子示意了一个眼神,汉子眉开嘴咧,笑的很开心,周游却眼神微皱,因为他看到了汉子眼中的泪花。

豆大的泪珠,他在哭。

周游轻声叹气:“又是个苦命的人,你想要便拿去,但你拿得走吗?”

汉子点点头,还是又哭又笑。

周游摆摆手,李眠将匾额举起递给汉子,汉子抗在肩上,随即一声呼啸,在窗口消失不见。

李眠探头瞧看,发现他貌似是力大无穷,像猿猴一般手段灵敏,晓行夜宿是塔楼设计,每一层都有青瓦飞檐,飞檐上有貔貅塑像,汉子一手扛着匾额,另一手握住貔貅借力,辗转腾挪间已淹没云里,不知下到多少层去了。

李眠:“晓行夜宿从七十层往上已经高耸入云,这汉子能爬上来,倒是个行军的好材料。”

周游:“我不这么看,此人天性未泯,不适合战场征伐,其实我觉得将军你也一样,你和他其实是一路人,没有天性者,本座从不结交。”

“那道长说说,我和他究竟是哪路人?”李眠闻言颇为好奇。

“身有修罗像,心有菩提根。”

周游看向窗外,星河璀璨,蓝夜白云如烟,他道袍满风,半睁的眼里也落满了星辰。

“道长,眼下匾额无从考证,那个人你也不追究,我们该怎么做?”将军看向道士,后者笑笑:“不必追究,我心里已有答案,你去搜罗一圈,看看这屋子里有没有异样。”

将军领命查看,周游继续看星星。

过了半晌,李眠擎来一本竹简古卷:“屋子里只有这个文书,其它的您应该都看过。”周游展卷,李眠挑灯照明,古卷上刻的是古篆,李眠依旧看不懂。

周游看罢喃喃:“上面是一份名录,记载的是从西梁历北戎州成钧十六年到鸿灵十三年间,从此城出行的科举人。将军你现在要为我做件事,比对一下这份名录上不同年间的科举人员,看看有没有名称重复的!”

“这倒是可以,我虽不识古篆,但辨别外形还是没问题的。”李眠应允的痛快。

“那你看吧,我在**小憩一下,你赶快看,我要结果。”周游揉着太阳穴微微皱眉。

李眠点头,他很想关切道士,但又怕他嫌自己啰嗦,因此也不矫情,直接挑灯夜战,三个时辰后古卷全部审完,眼眶被烛烟熏的发黑,整个人也略有委顿。

毕竟是沙场里长大的儿郎,伏案读书这种事还真的是第一次做,他起身活动筋骨看向周游,发现他竟然打坐一夜,呼吸均匀不过面色略显发黑。

李眠担心他发作了蜡人病,自己身强体壮,即便是感染了病症,一时半刻也不会有什么大碍,但周游文弱身子,属实是经不起疫病的折腾。

青衫道士半睁眼皮,见他起身直接抬手要结果,李眠立刻展卷汇报:“的确是有重复的名号,你看一下,这个,还有这个,其中一个肯定就是梅岭状元,他的名字也出现在了今年,是刚写上去的道长你看,这墨迹还很新鲜哩,这便有意思了,那另外一个是谁哪?”

将军一边指一边介绍,周游顺着思路看得分外仔细:“暂且不知,我看一下。”

他展卷研读,看了半晌道:“卷中这第二位科举人和梅岭状元有所不同,他的名字在十三年前也就是鸿灵元年的时候便不再出现,说明从鸿灵开年伊始他便不再科考,看来很可能是个念及先王的怀旧人。”

说罢,他又指向另外一处:“照此说来,那另外一个人的名字恰巧是在鸿灵元年开始,一直到今朝为止,看来应当是梅岭状元,不过二者如此衔接,真的仅仅是巧合吗?”

李眠闻言颇喜,很明显道士已经分析到了事件的脉络所在,周游起身准备下楼,只不过晃晃悠悠看起来软弱无力,李眠看不下去了:“道长,你的身子真的没问题吗?”

周游摆摆手,冲将军微微一笑道:“昨日我们劝退服部兵乙的时候,有一个服部兵乙给了你一包药粉是不是?就像我之前和你所说那般,这药很可能是解蜡人病的,你服下它,我准备等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