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符道士朝闻道
李眠:“道长你倒是洒然,如果服部兵乙追究我们,这城恐怕便待不久了。”
周游:“本来就不是亘古长存之物,贪恋那多的一时三刻干嘛,将军府你暂且别回去了,里面已经无人,你也不是梅岭状元,也没必要走那个形式,还是陪我喝酒,这才是人生大事。”
“道长,我一直有一个问题想问你,我们两人势单力薄,外有西梁大军,内有服部兵乙,你好像浑然不怕,可是你一介布衣,为何不怕?”
李眠望着周游的眼睛,周游面带浅笑的回看他一眼:“因为有将军你在,所以我不怕。”
桌上的酒菜尚温,窗外有一枝红梅,枝芽老辣,天上坠着半角残月,月辉洒在老梅树的头上,地上也留了一大滩,在根须旁斑斑驳驳,不时被一坨黑乎乎的东西掠过,显得萧索又满是静谧。
那是服部兵乙穿过树下的身影。
李眠酒气上脸,眼神迷离,烦恼事却依旧仍绕不散。
周游:“我已经习惯了酒醉思考事情,金墉城的纷扰我现在已有头绪,接下来这段日子,你必须按我吩咐行事。”
道士说着打了个满足的饱嗝。
“这城中百姓,平日里不曾出来,靠什么生活度日?我观察了几天,发现服部兵乙会定时给百姓送菜,百姓自有井水,不愁吃喝。那百姓一年之中,除了家有送殡者之外,还有没有出来的时候,你可知晓吗?”
李眠:“这倒是有的,每年三月初四。”
周游轻咦一声,李眠解释道:“说起来也是一位道长,每年三月初四会在城中传道,我也只是道听途说,毕竟我驻守在此地也没有多少时日。因此我也异常好奇,究竟是什么样的道士,能够号令如此诡异的百姓群众,不过确有其事,我也瞧看过两回。”
“照你所说,我们没有时间等到明年三月初四,这道士在哪里,我要见他。”
一提到道士,周游眼角微微耸动了一下,虽几乎不可察觉,但李眠却捕捉到了,不过他闻言满面苦涩,随即摇了摇头。
“这倒是难如登天。此道的确在此城中,只不过安居在金门师爷府上,我们现在和服部兵乙交恶,服部兵乙是金门师爷的人马,道长你觉得我们能进去吗?”
“想不想进是我的事情,能不能进是你的事情,反正我相信将军你,你说哪?”周游笑的眼带桃花,他的用意非常明显,李眠闻言苦笑:“如此说来,眠只能卖卖力气却之不恭了,自当尽力而为!”
于是第二日正午时分,灼阳最烈之时,李眠单枪匹马打进了金门师爷府。
服部兵乙在师爷府驻扎不多,李眠红缨长枪开路,周游手抚白猫,闲庭信步,怡然自得。
金门师爷诚惶诚恐,李眠不想多事,直接命其引路去见了那位传道道长,金门师爷唯唯诺诺,将二人引到一处雅园中。
园内枫叶尽红,有一方池水,飘洒满面,无数锦鲤争相跃起,远远望去像极了沸腾的红油火锅。
“二位,那不远处亭中之人便是。”
周游抚猫看去,发现是一位中年道长,仙风道骨竟然比周游还多了几分气韵,眉眼修长,面色微红,髯鬓过颈,坐在蒲团上暖酒,手上喂着鱼食,下方池塘红鳞一片,酒气袅袅滚烫成烟。
周游毫不客气,走上前拉过一只蒲团便坐,那道士笑笑,并不在意。
“早就听闻说此城中来了一位青年道士,颇有几分手段,也闹了几分荒唐,而今得见,还真的是那般意思。”
他并没有抬眼看周游,周游倒是一直盯着他看:“小打小闹,不足为奇,道长怎么称呼?”
“司马种道!”
“在下周游。”
二人互报家门之后,司马种道:“你此番找我,可是为了三月初四的讲坛?”周游:“阁下所讲何事,我想和阁下论一论。”
司马种道还是不抬眼看他,一派养尊处优的长者气度。
毕竟对于司马种道来说,他是入行几十年的老前辈,周游是少不经事的正经晚辈,作为老前辈一定要懂得藐视晚辈,不然便会被同为老前辈的同行耻笑,而大家心照不宣的一件事情向来统一,那就是老前辈几十年的人生经验,总结起来无非就是四个大字——冠冕堂皇。
“你年纪轻轻,想论什么?”
周游向来是不管这些人情礼道的,他撸起袖子指指自己手臂上的蜡,司马种道当然知晓明了他要说什么,抖抖袖子开口道:“这有何可论?得之者死,又当如何?”
周游撸着袖子昂然挺立,质问的声音掷地有声:“那百姓为何关门闭户?又为何白事如此喜庆?”
司马种道神色漠然,连带着池鱼都翻腾的多了几旬:“这和贫道又有关系吗?”
周游当然不信他的话,他向来只相信自己推断得出的答案,还有拐子老马指引去往的前方,即便是自家师父葛行间有求于他,他也得辨别出利弊方寸,因此他决定坚持自己的立场:“司马道长,您还是说说吧,在我这里您是装不下去的。”
青衫道士眯眼微笑,笑容和白猫一样岁月静好。
不过司马种道的手却停了下来,他第一次抬眼看周游,表情渐冷,毕竟周游和他说话从未有恭敬地意味,道门里处处论资排辈,不过不知是周游这个涉世未深的山居郎不懂规矩,还是故意坏了规矩来叨扰他这位老前辈:“你为何一定认定是我传道所致?”
“阴阳逆转,山河倒流,悲喜交替,人情凋零。能让百姓出现目前诸般迹象的,只有妖道邪说!放眼进门之前我还心有迷惑,但眼下见了前辈姿态,我已然知晓答案,前辈无需过多盘问,你种你的道,我结我的果!”
撂下此话,周游大步流星的离开,剩下一个司马种道,眼神微怒,沉吟半晌后一脚打翻酒壶,烫酒淋淋洒洒,搅乱了一池红鱼。
不多时,金门师爷狼狈的走进来,见此状不知晓究竟发生了什么,拱手见礼道:“道长。”
司马种道:“此人留不得,知晓此城机密者,按道理说应该只有你我二人,等到那人再次回城,我便要进京去寻温大人,这里的事情务必处理妥帖,北戎州已经令我失望过一次,眼下不想再有第二回。”
金门师爷闻言惶恐,躬身诺诺连声:“属下明白!”
另一边厢,李眠和周游会和,二人回到了晓行夜宿,没有去烛阴楼。
原因无它,此时的烛阴楼已经完全被服部兵乙重兵把守,而二人的通缉画像也在第一时间挂满了城池,不过住在晓行夜宿的二人,却依旧无人前来打搅。
周游房间里,李眠在来回踱步。
“现如今形势对我们越来越不利,我挡不住那么多的服部兵乙,眼下该当如何?”
“莫慌,晓行夜宿,晓必行,夜必宿,你早已知晓这里的规矩,但却丝毫没有想过为何会有这般规矩,我们现在逆向为之,晓宿夜行,服部兵乙是不会在白日里进驻此地的。”
周游的话还是以往那般笃定:“晓必行,此地按照道理,白日从来不会留人,也就是说服部兵乙也不会打破这个规矩,不过在我看来,这狗屁规矩不过是变相的囚笼罢了,咱们安安稳稳的待在这无形牢笼里,那些家伙放心的很哪!”
周游哈哈大笑,说完推开窗子,指了指对面的烛阴楼。
李眠望过去,发现对面楼里坐满了服部兵乙,赤红一片,密密麻麻的眼睛冷漠如冰,死寂沉沉的注视着房间里的两人!
周游毫不慌乱,和他们对视半晌,忽然眉间一皱,说道:“那个,有点不正常!”
“你说什么?”李眠顺着手指看去。
周游又指了一下:“对面烛阴楼里,二楼左侧凭栏第四个服部兵乙,他与众不同。”
李眠顿时警觉,但观摩半晌,还是没有看出门道。
青衫道士知晓他性情木讷,也不怪罪于他,耐着性子指点道:“眼神,他看我的眼神和其他人不一样。”
绣花将军揉揉眼睛,又看了两遍,不过还是模棱两可。
李眠每每看不懂的时候,就喜欢恭维和高调的妄自菲薄:“道长你眼神真好,我榆木脑袋,看不出什么名堂。”
“取纸笔来,我要写信给他!”周游没空听恭维,李眠不明所以,不过还是去大堂掌柜处取了文房四宝给他,周游展卷,李眠研墨,不多时已经洋洋洒洒写了一整张宣纸。
写完看罢,李眠啧啧称奇:“果然是俊俏的好文章,只不过我是武夫,不解其意。”周游笑着望他:“那将军为何还要毛笔寸步不离身?”
他所指的乃是李眠腰间的笔状兵器,李眠闻言大笑道:“这是判官笔,魁门暗器,沾的是血,不是墨。”
这还是李眠第一次提到魁门所在,周游早在下山之前便读过师父留下来的道藏三千,特别是一本名为《古弥丘纪要》的道书阅读遍数最多,里面记载了红尘大世里的林林总总,写道藏的大多都是云游道士,并没有朝堂物事。
江湖里的波云诡谲比比皆是,这魁门便是其中提及较多的江湖门派,不过李眠不多说,周游也不多问,毕竟他本就不属于江湖,除了他自己关心的那几件事情之外,其他事情很显然和他并无关联:“依我看都一样,你执掌杀器,却不屠戮生灵,我舞文弄墨,却能用文章杀人!”
“如此一来,是血还是墨,界限倒是模糊了。”李眠应和了一嘴,周游指了指胸口:“血墨看似殊途,实际上自在人心,恶者执笔亦能杀伐,善者提刀亦能展卷!”
李眠点头表示受教,周游取信装入信封,滴蜡油封口,走到窗口招呼那个服部兵乙:“过来,对,就是你!快些过来,给你东西!”
那个服部兵乙听见招呼,眼神游移不定,似乎是有所胆怯,不过身边的同类全都冷漠无视,倒是让他缓缓松了口气,他定了定神,起身下了楼,穿过街道来到晓行夜宿楼下抬起头,一双眼睛满是惶恐,不知自己此举是对是错,踟躇的望着周游的脸。
周游将信交给李眠,李眠取黑硬大弓,将信卷至尾羽,拉弓上弦朝下方爆射,不偏不倚刚好落在那服部兵乙脚边,箭头入土三寸,碎裂一尺方圆青砖。
那服部兵乙盯着嗡动的箭尾羽瞧看半晌,回身瞥了烛阴楼里的同道几眼,似乎暗下决心,眼神坚定,握住信件拔腿便跑,霎时间便消失无踪。
李眠撇了撇嘴:“道长,你活脱脱写跑了一个,无甚大用啊!对面那些执法者白日不敢进来,但晚上就没了规矩,到时候咱们骑虎难下,又当如何?”
周游淡定如常:“莫慌,坐下喝茶,刚沏好的。将军不想让他们进来,那便不让他们进来便是,如果一切按照我的推论演化下去,他们最终会各回各家各找各妈的!”
李眠还是不信,双手抱膝坐在床头看画:“您这是说笑,他们稀奇古怪,哪里有什么父母?反正我在此地当差至今,没听闻过服部兵乙有家室。”
“有还是有的,毕竟天生地养如我这般的怪胎,世上毕竟少数。他们不说不代表心中无家,正如你也从未提及,但故乡仍在你心里。”周游说到家世,眼神里的光也微微暗了一些。
绣花将军似乎也颇受触动,他看了看京都的方向:“我的故乡偏南。”周游饮茶,静默微笑:“但漂泊的身影偏北。”
二者似乎都想到伤心处,微微湿了眼眶,抹擦两把含在嘴里,眼泪偏咸。
“你和我其实是一路人,沦落天涯不归家,不过这样也挺好,我是出家人,向来以师尊为家,我师父在哪里,哪里便是家,因此即便我再怎么不愿睬他,他不在了,我便要去寻他。”
说完葛行间,他又想起了周旋:“我和师弟虽关系不好,但我们都是孤苦出身,算上我留在山上的道童,我们三个孤儿都是师父捡来的,因此你尽管哭,我不笑你。”
李眠听闻此话,心里又是一酸,他看着道士单薄的青衫道袍,望着他清澈半睁的眼睛,一时间对其也有些怜悯之情:“你有没有想过,万一找不到葛行间该怎么办?”
“我从不去想不可能的事情。”周游咧开嘴巴笑的很欢实。
“你这是明知不可为而为之。”李眠还是蛮现实的,毕竟从十九列国里寻找一个人,其机会渺茫无异于大海捞针。
周游不以为意的耸耸肩头,随即少见的睁大了眼睛,李眠被他说笑了,看着窗外红通通的执法者,心情也没那么糟糕。
过了会儿他笑的累了,冲着周游感叹道:“你真是个奇怪的道士。”
“这还不算什么,我的理想是娶厚土中国第一美人,做史上最离经叛道的牛鼻子!”周游越说越来劲,李眠闻言大笑:“道长,你更大逆不道了!不过本将军喜欢,便任其大逆不道!”
二人碰杯,换成海碗喝茶,反倒是越喝越精神。
天色逐渐浓重,李眠心胸并不豁达,对面的服部兵乙越来越警戒,晓行夜宿一楼的门口也聚集的越来越多。
李眠:“道长,天色一入夜,他们就会杀进来缉捕我们,你真的不怕?我倒是不怕寻死,只是我还要去寻太子凉,因此我觉得我们还是先逃为好,在这里只能是坐以待毙,我知道有几条暗道可以走通,我们暂避锋芒也好。”
周游静静在**打坐调息,对李觉的话丝毫不予所动:“这里有床有茶,平安享乐,外面稀奇古怪,马乱兵慌,你怎么如此想不开?去拿你的枪吧,我要等一个人。”
话虽这么说,但听闻李眠提起暗道,周游写字的笔锋亦是忽然一顿,他很明显想到了某件事情,但却不漏声色的继续书写起来,李眠本身也是大大咧咧的性格,根本没有瞧看出道士的异常,他只是静静地盯着桌子瞧看,发现周游在喝茶间隙,又写了不少信封。
道士不想多说,李眠也不再多言,爬到窗口盯着对面的服部兵乙,冲着他们举起红缨枪默默擦拭,每擦一遍就张开大口大声哈气,对面的服部兵乙也都举起镰刀,冷冷的对视着他。
李眠擦好了枪,指了指其中一个服部兵乙,又指了指自己的红缨枪穗,轻轻薅下一根,放在枪刃上口气轻吹,立时折成两半红!
双方就这般对峙着,又过了两个时辰,天色已经黄昏,服部兵乙全部从烛阴楼里倾巢而出,把晓行夜宿给围了个水泄不通。
绣花将军实在是坐不住了,赤膊提枪冲下了楼,站在大门内侧摆了个大枪架子,双方势力悬殊的进行着无声的对决,那道高高的门槛好似天堑一般,好似灼阳一落,万千红袍恶鬼便会跨过鬼门关!
楼上的周游不再喝茶,手上疯狂的写着信,一封又一封,满屋子都是信件,到处都是蜡油,外面的黄昏越来越红,大片大片的披在服部兵乙的红袍上,把晓行夜宿映照的满是妖异盎然!
“来吧,来吧,来吧!”李眠满眼战意盎然,忽然他虎目圆瞪,冲着人群里大喊:“道长,那个家伙回来了!”
周游闻言大喜,立刻跑到窗前往下瞧看,果然发现了方才那个服部兵乙,此刻的他依旧有些与众不同,貌似是感受到周游的目光,也抬起头看着他,周游死死地盯着他的眼睛,看了半晌确定了一件事情——
他刚刚哭过!
周游不再迟疑,抱着屋子里的信件疯狂往外泼洒,霎时间红色的服部兵乙和白色的雪花信件混在一起,在黄澄澄的夕阳下混成一炉。
李眠在楼下大吼:“道长,好像番茄炒蛋啊!”周游继续撒信:“菜是好菜,就不知这白盐放的究竟够不够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