尾声
三个月后。
“天气热了呢。”
“是呀。”
他们冷场了。本来就没有什么好说的。东南亚餐馆里,挂壁电视上面,女主播用一种如释重负的语气,告诉广大观众——无人机事件终于解决了,三个策划者,四个实施者全部落网,是花州市公安局专案组的功劳。
西峡今天早上就从晨间新闻里得知了这个好消息。他的手机里还存着田晓然的电话,几度地想要打电话过去祝贺一番,想一想又作罢了。
徐娇平给西峡切了一块柠檬味的鸡肉,西峡连声道谢。
“我还是无法接受,你知道吗,西峡哥。”这个75岁,年华不再的老女人再一次忍住了泪水,咽了一口冬阴功浓汤,“清泉死得那么惨,被,被——他就要退休了,他已经决定要退休,却被魔鬼找上来了。”
西峡啃掉那块鸡肉,吐出骨头。这是整个餐厅最好的靠窗位置,座位费要不少。西峡坚持要自己付钱,但晚到了十分钟,徐娇平已经把钱付掉,菜也点好了。徐娇平本来不怎么想说话的样子,但一说话就停不下来,语气很愤慨。西峡还没吐完骨头,她又继续说道:
“肖卫兵,我算是记住他了。你说一个人怎么可以这么地人面兽心,人面,兽——”
“那个,旅游是什么时候?”西峡岔开话题。
“环游世界吗?”老女人苦笑,“下个月六号。先去新西兰。”
“新西兰吗?”
“对,在澳大利亚旁边——清泉最向往的地方,澳洲嘛,他坚持要第一个去的。”
西峡突然想到一个很实际的问题:“那个宾馆怎么办呢?”
“什么?”
“不该改成单人房吗?抱歉,我是说……”
徐娇平摇摇头,那抑郁的脸孔,还留有年轻时的一点韵味:“不改了,还是睡大床吧。那么多年,突然变回单人床,我怕我睡不着……
“我想死在外面,你知道吗?西峡哥?”徐娇平突然来了这么一句,“死在一个很美丽的地方,然后和清泉地骨灰一起撒进海里。”
三个月前,她领到了老伴的骨灰——很少,就一点,缺斤少两的感觉,根本就凑不成一个人。是的,毕竟,在长山山顶的木屋残骸里,三天三夜的搜寻,关于李清泉的遗体,完好的就只有这么一点了。因为爆炸点离厨房最远,所以张天的遗体反而完整地保留了下来。
西峡又想到李清泉临死前的那一个敬礼。这小子,到死都没能知道真相,真是……
还记得,在木屋走廊上对峙的时候,李清泉说他怀疑自己的原因,是因为圣诞晚会,自己在他的办公室里多待了20分钟。是,他确实在那间办公室里鬼鬼祟祟地呆了很久,但并不是干什么坏事。
那时候,西希的肚子已经很大了,他知道自己也帮不了孙女什么。晚会的前几天,刘一山向他抱怨,现在大医院的妇产科根本就排不上号,除非你是政府的在职员工家属,有一个优先的政策。
西峡利用李清泉的电脑,在职员工的电脑,给西希挂上了第一医院的号。
“西峡?”
“哦?”
“你断片了!”徐娇平笑道,“还是我讲得太伤感了,你不愿意听?”
“没有啊!”
“谢谢你能陪我吃饭,哥,我说真的。这几个月我很寂寞。”
“习惯就好。晨怡去的时候,我也是这么感觉的——生活还要继续,无论怎么样,这也是对死去家人的一种尊重,是吧?”
从越南餐厅出来,送走了徐娇平,也就是李清泉的老伴后,西峡走在购物中心的通道里,接到了西希的电话。
“爷爷!”
“嘿,西希。”
“你怎么不接电话的啦?”
“声音调没了啦,不是故意——”
“是不是又去办什么案子了?”西希半开玩笑地问。
“没有!怎么会——”
“开玩笑的。”西希笑了,“别忘了今天晚上咯。”
“怎么了?”西峡脱口而出,从通道走到广场。阳光很是刺眼。
“忘了吗?爷爷,你真是的——今天是宝宝的百日宴啦。”
“哎呀,瞧我这记性。”西峡的心情被提了起来,“等等我哈,我去买个玩具,然后乘公交车过来。”
“别破费了,爷爷。”
“放心,破费了我就找一山报销。”
“哈哈哈,你也会开玩笑啊,爷爷。”
“别低估我了。”
“是吗?”
“我可是真的会找他报销的。”
“哈哈哈哈哈可以的,他是有钱。”
挂掉电话后,西峡原路返回,到购物中心的潮玩天下商城,挑来挑去,还是决定不让人家报销了,买了一大盒不算很贵的安全积木。
不过,现在真的是,连最便宜的玩具都不怎么便宜。
积木很重。虽然西峡骨折的腿上个月已经拆石膏了。但抱着盒子走在街上,仍然会有些崴……好不了了,以后拿重物都会这样了。他有些郁闷地想。
不知道是不是人老了,都会变得比以往更加多愁善感。从一条再也无法完全恢复的腿,西峡联想到自己相比之前的不中用——是啊,我们都不中用了,李清泉起码还有一点脸皮和自信,在局里当了一个形同虚设的顾问。而我呢?除了一身的倔脾气,还剩什么呢?
或许,李清泉说得真对。假设无人机案不曾发生。张麒麟的命案移交给张天手下那群年轻的警察处理,或许会处理得漂亮许多……当然,这也不是绝对的。
时代变了,旧人就是要退场的。西峡越想越沉重——他已经越来越看不懂这个迅速发展的世界,像是要变回一个懵懂的孩子。移动门刚出来的那会,不出一年就普及成了全球的代步工具。但他就是无法接受,不想去接受这样一个,与自己固有观念格格不入的东西。或许,其他的老人也跟自己有同样的想法吧。
他又想起了自己去花州市监狱拜访人贩子吴晨的时候,移动门站台,那些年轻人不怀好意,也不是很邪恶的嘲笑。
每个人都有邪念,没有人是电影里的超人。一心为了正义。说实话,西峡是恨肖卫兵的,但他不怪他。人总是脆弱的,每一寸神经,都是天底下最易碎的材质。我们做着自己认为对的,排斥着自己觉得错误的,反派的东西。
但终究,这个险恶的世界,哪有什么绝对的善恶之分呐?我们注定遍体鳞伤,伤得轻的,就像你我,伤得重的,就像是肖卫兵,和姚长春。
所以,人到底是一个可悲的东西。
肖卫兵的告白,有关50年前的那段真相,怎么说呢,他反而不是那么地震惊,和惊讶,因为也只有这种程度的经历,才能配得上肖卫兵在病**空洞,心碎,和生无可恋的表情。
西峡想着想着,经过移动门站,往廖无人烟,却依旧还在运行的公交车站去了。在移动门旁边的矮墩上,坐着一对高中生情侣,男生尖叫着,被女生挠着痒痒,大喊着操你妈之类的脏话。女生挠得更使劲了,并轻快地回了一句:“你去操啊……”
西峡抱着玩具盒,一瘸一拐地走过来,两个孩子稍微收敛了一些,等他一走过,他们就又开始胡闹起来。
西峡最后结束了这番思考,在一个小时后,公交车终于到站的时候。
我们敢于正视自己的脆弱,我们明知生活处处有暗箭和沼泽,还是努力地生活着。在被暗箭射中之前,还没踩中毒沼泽的时候,我们不去害怕隐患,而是勇敢地迈出每一步。若是伤不致死,我们总是能再次爬起来。当然也有伤得太重,一坠千里的,我们记住的更多是他们曾经蓬勃的模样。
综上,这就是我们对抗命运的资本。
纵使要赢很难。
真的很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