警察
2051年11月11日。
这一天,肖卫兵正式和保姆徐芸同居了。
他不知道为什么自己总是那么地受女性欢迎。年轻的时候,他认为这是自己长相俊俏的缘故。但看看现在的自己,佝偻了,老了,丑了,还落得一身的残疾——怎么还会有女人喜欢自己呢?
或许有些男人,天生就是命运的宠儿。在求偶方面。但在其他方面,肖卫兵知道自己不是的。
“不能要孩子。”他这么告诉比自己小了20岁多的徐芸。徐芸笑了,说两人这么大了,怎么要孩子?
“好吧。”肖卫兵把腿抬出轮椅,用脚尖点地。这是他们的一种暗语,让推轮椅的人停住轮椅。肖卫兵等轮椅慢下来,开始欣赏这路边的花圃。
不能要孩子。在经历那么多次的婚姻失败后,肖卫兵已经坚决不要新感情了——纵使有,也不能要孩子。孩子,正是前几次出错的地方。他似乎总是处理不好这一块的东西,仿佛脑子片段地短路,缺了什么东西,只消一有属于两人的孩子,婚姻就会渐渐地因为各种原因支离瓦解。他知道究极原因是什么。
孩子……
蒋方园……
徐芸是一个朴实的长山市乡下人,不知道她具体看中自己的什么,一个65岁,半身入土,半身残疾的老人。可能是在等我死,要我的钱呢。肖卫兵这么想过,但经过一段时间的相处,他越来越感觉到对方是动了真心,要把自己当做新的老伴的。
徐芸以前的男人是一个赌徒,在黑赌场被人打死了。
“今天就逛这么远吧。”他摸了摸徐芸推轮椅的手,轮椅开始往回走。
试试也无妨,最后一次。他看着渐渐远去的花圃,想。反正也要不了孩子了,反正也……
殊不知,这段感情成了续陈佳儿之后最惨烈的一次。
*
西峡进来的时候连身子都在发抖,而肖静就像是一个以泪洗面的幽灵,哭得很惨。
“万福!咳咳,万,万福他——”
“都是我——我不好!”肖静的五官悲戚地拧在一起,“我没有看住他,没有看住他……”
“不!”肖卫兵在听到坐实消息后,差点就背过气去。早死几个小时。那硬撑着床板的手肘骤然失去力气,整个人被拍在上面,检测电脑一阵乱响。
“老肖——”西峡刚想开口说话,就被肖卫兵嘶声呛了回去:
“别说话!西峡!你这个老贱人!贱人!你非要带孩子过来,灌输,灌输那些不好的东西!你要负全责,他死了!死了!孩子死了!!”
肖卫兵用尽全力地喊,喊到嗓子哑了。西峡又开始发抖,低下头,不知说些什么好,说什么都没用了的样子。
就在他再次撑起身子,欲要继续泄怒泄悲的时候,肖静大喊一声,把他与西峡双双怔住了。
“爸!这不怪他!”
“那怪谁?”肖卫兵心虚,却底气十足地回喊过去,“难不成还——”
“都怪你!”肖静猛地上前五步,来到床边,伸手指着自己的额头。肖卫兵冒出了一阵冷热掺杂的汗,脑袋一缩,然后硬着头皮瞪着自己的女儿。
“怪我?”
“如果你早点坦白一切,就不用走到这个地步的,不是吗?”
“可是我没有——”
“爸,求你。”肖静一改刚刚的强势,突然软了下来,很真实的一个转折,“我从小,你就跟我说的不是?犯错不可怕,可怕的是不知道悔改。”
悔改?肖卫兵悲哀地想。这个节骨眼了,还跟我说悔改?
“肖静,我再跟你说一遍,我并没有——”
“我很喜欢你,爸爸。”肖静不顾肖卫兵在说什么,自己继续道,“肖万福也很喜欢你——简直是崇拜你。你知道刚刚来的路上,在听说了他们怀疑你干的事情后,万福怎么说的吗?”
肖卫兵屏住呼吸,死死地看着肖静。肖静叹了一口气。
“他问爷爷为什么不承认。我们说因为这也不完全肯定是爷爷干的。然后,他仿佛很放心的样子。我感觉他很相信你,相信你干不出这种事。”
“那就好啊,我——”
“但他动摇了,我看得出来,爸。在跟你的对话结束后,你知道吗?他说爷爷干坏事了,用了很肯定,很悲伤的语气。我想这就是孩子的魔力——能看透一个人的内里,在某种程度上。你伤透了他的心,爸,你难道真的想就这么去见他吗?”
肖卫兵感觉那条线断了——终于断了。那条线在他残废不堪的体内,已经受尽了掂量,现在终于从中间裂开,弹向两边的虚无,消失不见了。
他激烈地哭了出来,把白色的被单三两下拧成一团。
“万福,万福啊……”
“现在还不晚,爸,把一切都告诉我们吧。”肖静握住了肖卫兵的手,“你难道还没看清楚吗?这是你最后的机会了。”
“来不及了……就算我现在认罪,也来不——我大孙子死了,我杀了他……妈的!妈的!!我为了那么蠢的原因,杀了那么多人,那么多……那么多……”
“你认罪了?”西峡走上前来,问道。
“是。”他摊在乱七八糟的床单上,闭着眼睛,愤愤地说道,“我认罪!”
黑暗中,他看见了一块滚落心头的巨石,在谷底化为碎骨。50年了,肖卫兵感觉自己从来就没有这么舒心过。
回不来的都已经回不来了。但我还可以救下自己。
他知道自己已经被恶魔绑架太久了。
*
2068年4月1日
“蒋楚儿失踪了。”
“啊?”
“你杀了她,肖卫兵。”
“……我没有。”
“她已经失踪一个多月。自从我跟你提到她之后,她就失踪了。”张麒麟攀上这家地下酒吧的破烂桌子,“操你妈!我还以为人是可以改过自新的。”
前几次会面,除了第一次,张麒麟都没有去录音——因为他冥冥中开始有些怜悯眼前的这个老男人。当初受到的伤害,和常年的痛苦煎熬。有那么好几次,他都要原谅他了。不,他仍然应当受到法律的制裁!
林林总总的四五次会面,每次,肖卫兵都会给他讲诉一部分真相,这些真相都得到了证实。这个残疾老人跟张麒麟达成协议,4月13号,他就会去自首,在这之前,他要好好地亲朋好友告别。
张麒麟相信他,毕竟那些过去都是真实,并且血淋淋的。他也渐渐松口,跟肖卫兵**了自己搜集线索的一大来源之一——陈佳儿的女儿,蒋楚儿。
然后,蒋楚儿就不见了。这个口是心非的家伙杀了她!
“我真的没有!”
张麒麟极度怀疑地看着他。
“我怎么杀?看看我!你看看我!”
他看了,一个半身入土的耄耋老人,下肢残疾。张麒麟摇了摇头。
“额……”
“我会自首的,4月13号,在这之前。”肖卫兵面无表情地看着他,说道。那张脸平静得就像是戴着一副白板面具。殊不知,4月13号当天,当张麒麟再次看到肖卫兵的时候,不是在警察局里,满脸忏悔。而是在自己家的阳台上,从炫光中一跃而出,仿佛恶魔下凡,面无表情地,将利刀刺入了自己的心脏。
这回,他真的戴了一副白板面具。
*
等肖卫兵讲完,窗外已经有了几丝晨曦。天破晓。
田晓然站在西峡和秦军旁边,负责开着摄像头录下这段告白。这个有点极端,带着一丝丝悲伤的故事结束于今年的4月13号。
没想到,整件事的缘起竟然是这样的。秦军听得入神,全程都张大了嘴巴,晓然知道自己也好不到哪里去。反倒是西峡,全程很平和的样子,只是时不时地点点头,好像对方讲的只是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
“我杀了张麒麟,还杀了那个叫做蒋楚儿的女人。因为我不想自首——我不怕死,我怕的是让一些人失望。”
“一些人,指的是肖静,和肖万福吧?”秦军问。
肖卫兵笑了一下,是如此虚弱的笑容。他就要死,这回是真的,就要死了。田晓然想。
“还有你们呢。”
老人的眼神望向了床前的另一位老人。
“额,难道……”西峡皱了一下眉头,“还有我和……”
“李清泉。”肖卫兵吊着嗓子念出了这个名字,然后就又哭了,“妈蛋,我杀了他,不是吗?”
田晓然知道这三位老人的友谊很深,但究竟有多深,估计也只有他们本人知道了。西峡哽咽了:“你这个老小子……”
“你们是我的兄弟,知道吗,兄弟。”肖卫兵重复着那两个字,“我也不怕你们突然哪天就走了,我怕的是你们还在,却看到了我的真面目,然后就没有兄弟可言了。西峡——”他努力地要起身,但是失败了。
“我太在乎这些了,是因为你们是我,是我,咳咳,我仅有的东西了。只有跟你们在一起,跟你们一起破案,抓人,捣毁一个个团伙,我才能暂时地脱离那股恒久的罪恶感,我能感觉到自己是存在的,懂吗?没有被过去绑架,而是自由的,哪怕,哪怕……”
“哪怕只有一瞬间。”肖卫兵说不下去了,西峡代替之说完。
医生跑了进来。
“远程电脑显示,患者要不行了。”
一时间,没有人说话,医生也没有走过来。肖卫兵又开口了,这回他一口气说了许多:
“我本来也没想这么多,只是杀死已知的两个知情人,拿走证据,祈祷警察不要找上我。没想到,李清泉竟然会邀请我一起查案!哈!叫凶手自己来查案,难怪抓不住凶手,不是吗?你推理得都对,西峡,我窃听了你们的电话,杀死了霍云,因为他跟张麒麟说过话,并极有可能记得我的样子——如果你找到他,我就完了不是吗?
后来,后来,我碰巧接听了徐芸要供出我的电话,我便将计就计地,就像西峡你说的那样,延后谎报了时间,先用无人机杀了他,然后我意识到再这样下去,真相迟早会被你们找出来的,所以便脑袋一充血,做了也许是这辈子第二后悔的决定……
“我是不是那种最坏的人?西峡?晓然你说呢?你也能感受到的吧?在50年前做了这么丧尽天良地事情,还不知悔改,为了掩盖事实一再地杀人……我真他妈,真他妈……咳咳咳……”
田晓然微调摄像机的位置,尽量让自己拿得更稳。
“肖兄。”西峡上前一步,让人完全贴着床沿,蹲了下来,与肖卫兵的眼睛平行,“好了,时间到了,好好地睡一觉吧。”
前辈的这句话不是没有依据的,那台高科技的电脑,屏幕已经全红,是弥留的预兆了。
“我会下地狱的,我会下地狱的。”肖卫兵闭着眼睛,眼皮不停地蹦跳,“妈的,我会下地狱。”
“哪有什么地狱。”西峡紧紧地握住老友的手,“别管太多,睡一觉吧,队长。”
没有人移动,没有人大口呼吸,全都静静地看着这两个老人,就像一幅画。
“我杀了那么多人,天呐西峡,我竟然杀了那么多人……”
“其实……”西峡顿了一秒,说道,“比你想的要少一点。”
肖卫兵眯着眼睛,迷惑地看着他。田晓然离们最近,率先听到门被打开的声音。
“快看,队长,这是谁?”
大家自觉地为肖卫兵的视线让开一条路。肖万福有点拘谨地走了过来:“爷爷?”
肖卫兵一下子坐了起来,所有人赶紧上去,想要扶他。
“万福,万福啊!”
看着爷孙俩抱在一起。田晓然不自觉地想起刚才天台上的场景——肖万福并不是跳楼,照他自己的话说,只是很伤心,要“一个人静静”。这招估计是从电视剧里学的,差点把所有人都吓死。
在把肖万福带下来之后,西峡随之说了自己最后的主意——恰好就和这个肖万福有关。简单地说,就是演戏,演一场有点狗血的跳楼戏码,然自己和肖静一唱一和地攻破肖卫兵最后的防线。
显然,这个计划成功了。现在肖卫兵会怎么样?会因为骗局而生气吗?
“谢谢。”他没有生气,反而颤抖地握住西峡的手,“西峡,你帮了我大忙,我都不知道怎么,怎么报答你。这对我太重要了。”
他又看到了另一件东西,是秦军手上的录音笔,刚刚一直攥在手心里,现在有意无意地露了出来:“你们早就有证据了?”
秦军和西峡同时点头。肖卫兵闭上眼睛,狠狠地晃了晃脑袋。是极度忏悔,和万分感谢的意思。田晓然如此解读。
眼看这个如今无比脆弱的老恶魔又要哭了,电脑发出一长串激烈的警告,他浑身一僵,跌回**。
所有人围了上来。
“妈的,你就安心睡吧。”西峡把肖卫兵的身子放平,肖卫兵正在慢慢失去知觉。原本癌症的死法是没有这么平和的,多亏了现代医术的发展,能让患者在弥留时安详无痛地死去。
“我是魔鬼,我不配为,为警察……”肖卫兵在涣散之际喃喃念叨着。
“老兄,睡吧。你受了太多的痛苦。”西峡在肖卫兵完全不动后,给他盖上了眼皮,“做一个好梦,我们……我们以后再见。”
听罢,肖卫兵的嘴角微微扬起了一丝笑容。田晓然以为自己看错了——因为电脑显示,患者已经死亡。
但电脑有可能会有一点点的误差,这是很平常的事情。
*
“所有被害者家属那儿都去过了吗?”
“都去过了。刚刚从李顾问老伴那儿回来。”秦军和田晓然疲惫不堪的样子。他们已经很久没好好睡一觉了。西峡想,这始终还是一件棘手的事情。
嫌疑人认罪了,说出了一段尘封50年的往事。首先,他们无法辨识这段往事的真假,这是几乎不可能。但说实话,这真假是次要的,主要的东西,是肖卫兵的心理被攻破后的第一句话:“我认罪。”
西峡相信这些都是真的,他感觉自己似乎十分相信。
棘手之其次,就是凶手已经死了。寿归正寝。那些受害者便无法通过正常的法律渠道来得到各自应得的赔偿,无论物质的,还是心理上的。83岁的肖卫兵孤身一人,没有任何人与他有什么法律上的纽带关系。
这也是秦军和田晓然去了那么久的原因——每个受害者家庭最关心的问题,他们无法给予理想的解答。西峡想,他们俩一定被所有人骂了很久,特别在凶手还是办案警察这点上,天知道他们刚刚承受了多大地压力,无辜躺了多少枪?
“累了吧,休息一会……”
“不过前辈,你在干什么呢?”田晓然问自己。西峡引导他们看向那张铺满文件的桌子。
“在帮你们结案呢。”
“妈呀,老爷子……”秦军想说什么,又不便说出口的样子。
“我知道你小子要说啥,秦军,我还没糊涂到这种程度。结案这种事,我处理过的案子比你多多了。对了,徐娇平还好吧?”
“不好。”秦军坦诚相告,“她听说杀死他老公的人就是肖卫兵之后,就歇斯底里,说这种人不配就这么死了,应当受到谴责和严惩。”
“是。”西峡叹气,“确实,这样子对受害人和家属都没法交代。”
一阵冷场。西峡知道他们在想什么,试图转移话题:“你们要回无人机专案组了吧?”
“没错,前辈。”田晓然回答,“仍有40几架无人机在山区盘旋,幕后黑手,听他们说——也渐渐地要浮出水面了。我们得回去了。”
“那好。”西峡把桌子上的文件全部都归拢齐,递给秦军,“结案也写完了,哈!哈!我这个老头子也该回家咯。”
他说罢,还没等二人有什么回答,就起身走出了办公室。
“前辈!”走到电梯口,田晓然追了上来,拿着他故意落下的外套,“你的外套掉了。”
“哦,谢谢了。老人总是丢三落四地。”
“那个,前辈。”田晓然伸出一只手,“再见了。”
“叫我西峡吧,晓然。”
“算了,前辈就是前辈啊。”
“哈哈,好吧。”
两个人握了握手,电梯发出叮的一声,门缓缓打开。
“我们应该不会再见面了。”在走进电梯之前,西峡蜷起那件曾被炸鸡沾油的高级外套,“多保重吧,你是一个优秀的警察。”
“谢谢……你也不赖啊,西峡。”听田晓然这么说,西峡爽朗地笑了出来。
“那么,再见。”
“再见!”
*
结束了。田晓然想,走过亮着灯的走廊,窗外的花州市星星点点。虽然结局不尽人意,但终究是结束了。她回忆起那些受害者家属听闻实况后的绝望表情。
西峡前辈的那句“我们应该不会再见面了”惹得她一阵胸闷——她感觉西峡就像是自己的爷爷田罗,那个小时候带给她欢乐回忆,并让她决定当一名警察的人。
他们都是最优秀的警察,也都是最普通的凡人。警察总是能破案,但身为凡人,他们总是会跌倒,会悲伤,事与愿违。
“晓然。”是郭杰,他蹬蹬蹬地从后面追上来,“这几个礼拜你都去哪里了?”
“别的案子。”
“哦?”
“你不知道?”
“我怎么知道?”郭杰坏笑,跑到与自己并肩的地方,放慢脚步,“无人机的事情都要把我忙死了。”
“我差点就死了。”
“什么?”郭杰被吓了一跳,“难道是张队和李顾问的那件事吗?你也参与了?”
“别说得我像幕后黑手一样,郭杰。你这个措辞有问题,什么叫参与呀?”
“哈哈哈抱歉……听说凶手是一个老警察。”
“别说了。我不想说。”
两个人走到电梯口,电梯正在顶层,要很长时间才能下来。郭杰乘机再一次发出邀请:“今晚要不要,一起吃个饭?”
“算了,今晚——”
“天呐!晓然,就是一顿饭嘛,为什么死活都——”
田晓然猛地转身,正对着郭杰,这个苦苦追求自己的傻小子:“你喜欢我?”
“你还看不出来呀?”郭杰哭丧着脸,“都多少个月了?”
“那……”她想了想,“我得先跟家里打个电话,说不回去吃了。”
这回他该高兴了吧?
在电梯上,郭杰兴致勃勃地跟她说起了一件奇怪的事。
“鬼哭。”
“啥?”
“男厕所有神秘的鬼哭。从下午四点开始,陈诺他小便的时候听到了,一个很粗很难听,简直就跟鬼一样的声音。在最后一个坑位里哭啊。我们敲门都没人回。哭声一直持续到晚上六点,反正我五点五十几经过还听见有动静——后来就没有了。”
田晓然没有说话。她想起跟西峡分别的时间,正是下午三点四十几分。
她的耳畔又幻听地响起了西峡上电梯前的那段笑声。
——“我们应该再也不会见面了。”
——“我们……我们以后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