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长春
“那个,警官们,我觉得孩子有些不安。”肖静从医院的休息室里面走出来,肖万福正在里面吃着午饭便当。
“我们会先让你跟他说的。”西峡回复了女人的担忧,“实在不行,孩子是我们的必杀技,额,这样说有点……反正你放心好了,不到迫不得已,我们是不会让他进那个屋子的。”
肖静迟迟地点了点头。她也不怎么好受。西峡可以看出来——在请她来的时候,虽然理解和答应得很快,但从那张已经开始苍老的脸上,西峡读出了一种无法相信的情结。
肖静走开之后,坐在旁边的田晓然打了一个喷嚏。
“快结束了。”西峡振奋道。
“是,前辈。”田晓然不怎么有精神地回应。
肖卫兵还没醒,汗沾湿了脑袋四周的床单。十分钟前,他请教过责任医师,医师说这也不是什么非正常现象,有的昏迷患者是会出汗,可能是被什么梦境缠上了,也可能是其他的很多原因。
他还会醒吗?虽然医师们保证会的,但西峡还是隐隐地担心。
“我一直很好奇,前辈。”待他又坐回座位,田晓然突然打开了话头,“那个姚长春,到底是一个怎么样的人?”
“我不是跟你说了?那个傻逼的家是开洗衣店的,利用给各大医院洗床单的便利——”
“不,不,前辈,我不是说他是如何杀人的,我只是,想知道,他是怎么样的人,你知道吗?”
西峡懂了她的意思,深沉地点了点头。
“是那种,看表面就能读出杀人犯气息的人。”
“怎么说?”
“他是家里的长子。”西峡边说边勾起一条腿,眼神涣散地看着走廊对面的白墙,陷入了思绪,“长着一张诡异的脸,我觉得小眼睛,配国字脸真的是很诡异反正……对了,他还有一个弟弟,名字叫姚长江,也是一个疯子,有很多前科,在杀婴案四五年后吧,参加过斗殴,被人用刀捅死了。总之,兄弟俩都是很操蛋的角色。哦,我们还是重点说姚长春吧。
“18年的时候,这个姚长春24岁,从高级大学毕业,却一直不找工作——而是帮父母在洗衣店里面打杂,同时在微博上运营着一个专门讲诉犯罪事件的微博号……”
“犯罪事件?”
“就像,绿河杀手,十二宫啊,各种虐童,奸杀女人,连环杀人,宗教杀人的历史事件,他整天就搜集这种东西,然后在微博上写出文章。”
“好可怕……”
“是,关注的人很多。直到他被发现是杀婴魔之后,那个号就被新浪官方给永久封掉了。”
“所以……”田晓然试着总结,“他从一开始,就是一个嗜好犯罪的心理变态?”
“是的,我当初也是这么想的——李清泉的想法更多一点,他的意思是,让我想想……哦,哦,他那时分析的,姚长春一开始并不是一个变态,分析犯罪事件也不是他杀人的全部原因。‘只占了很小的一部分’。你们的大师李顾问当时是这么说的。”
田晓然不做声了,西峡看了她一眼,发现她的脸色很不好,估计是说到已死之人的缘故吧?西峡赶忙自己说了下去,顺便转移话题:
“他的爸爸,是他犯罪的楔子——经典的情节,不是吗?因为父母的不良影响和教育走上犯罪的道路……他的爸爸到处沾花惹草,直到结婚后也不消停。长春的弟弟长江就不是跟他一个妈……外面还有不少的私生子。估计,这让他对婴儿有了天生的憎恶,也促使他如此狂热地研究历史上的犯罪,心里变得脆弱和阴暗。”
“一切都是有原因的……”
“是,没错。”
“后来,怎么样了?”
“什么?”
“我是说,前辈。姚长春自首以后,审判结果是立刻枪毙吗?”
“发生了很不好的事情。”西峡随之说出了那场50年前的法庭悲剧——2018年12月22日,姚长春走上花州市人民法庭,在审判未结束之前,后面的受害婴儿家属发动了攻击——这是一场充满仇恨,善恶模糊的恶战。
被告姚长春被刺中20余刀,在地上抽搐个不停,两位法警想要维护秩序,却被暴动的家属弄得一死一伤。那个幸存的法警不得不开枪打死了其中两名家属,才摆平暴动,同时,有一位父亲拿了被杀法警的枪,对着姚长春的**附近连开5枪,最后,两个小时后,姚长春在医院因为伤势过重宣告死亡。
田晓然听得大气也不敢喘。
“这不是什么值得宣传的事情,相反吧……”西峡叹气,“市里好不容易把舆论压到了最小,经过这么多年,也许只有我们这些当事人知道了吧?”
“你在庭审现场?”
西峡点点头,一副不想多说的样子。田晓然知趣地缩回脑袋,安静下来,他们这才听见肖卫兵重症病房里缥缈的“嘀嘀“声。那是床头的警报器,里面的人要么是醒了,要么就是死了。
*
2018年8月27日。
他感觉所有路人都在注视自己,和自己怀里的孩子。我可以说我是他丫的爸爸……姚长春心虚地想。
今天下午,他终于鼓起勇气打出了那通电话,本以为上来就会是一名警察,结果接听的只是一位接线员——“你好,花州市公安局,请问先生是要报案吗?”
“你是警察吗?”他问。
“不是哦,我只是接线员。”
“我要跟警长说话。”
“是肖卫兵警长吗?您是要报案吗?”
“是的,是的,就这个肖卫兵好了,急事,请快一点!”
最后,他成功地和这个肖队长通上了电话,这个男人在电话里问了很多关于案件的细节,他都一一回答了——他还告诉他,第四案的婴儿还活着,没有死,这也延伸出他自首的动机:
“这孩子不是我下的手。我说这第四个孩子。”说到这里,沙发上的孩子哭了起来。
“是吗?怎么说?”那肖队长问。全程,姚长春都感觉对面这个人有点心不在焉的样子,况且,这些不是应该逮捕后再审问的吗?他研究过很多历史的犯罪,对于刑侦和审讯也知道一点皮毛。
他跟这位心不在焉警长说,这第四个孩子,李连军和徐枫的孩子李安,是被他的弟弟偷走的——他有一个弟弟,名叫姚长江。前两天喝醉了,他跟弟弟坦白了自己犯罪的事实,并吐露出自首的打算……弟弟的反应很激烈,不是被震骇到的那种,激烈。而是一种几乎病态的崇拜,就像突然知道超人就在自己身边一样。
“真的,我说,哥,你真牛——”他记得弟弟如是说,让他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后来,他们又对饮了很多酒,醉到都不知道自己说过什么话,干了什么。事后,姚长春知道自己肯定是说了一些不该说的细节,
譬如如何潜入育婴室的独门秘籍,当他看到半醉半醒的弟弟竟然抱着一个不知名的婴儿回家的时候,整个人都不好了——如果他们俩一起被抓,那妈妈该会多么地伤心欲绝?思考再三,姚长春还是选择了自首,并近乎哀求地提出了一个条件:
“你看我都自首了,放过我的弟弟,好不好?他没有对婴儿做什么,只是喝多了,我告诉他的方法……那个,你们需要的只是一个凶手,两个只有麻烦了不是,队长,看在我主动自首的份上——”
“这就是你的条件?”
“是的,是的。”他慌乱地连声应答。明知乞求成功的可能性很小,但他仍然想要拼尽全力地尝试一下,毕竟这是自己的弟弟,“你们让我怎么配合,让我做什么都可以,求你们了,只要不让我的——”
“真的,我让你做什么都可以?”
“是的,什么都可以。”姚长春察觉到了什么不对。肖卫兵说的是“我让你做什么”,而不是“我们”,这意味着……
“小兄弟,这样会很好办。”话筒对面发出了一声奇怪的鼻音,就像是落水者被救上岸后的第一声干呕,“我也有一个条件,如果你肯跟我单独见一面的话,我可以保证在调查上忽略你的弟弟,没有拘留,更没有刑罚,什么也没有,这件事就这有我们两个人知道!”
“对了,带着孩子。”在说出见面地点后,他又加了一句。就这样,姚长春带着孩子来了,在这鸟不生蛋的老城区巷弄里,越往深处走,就越鸟不生蛋……
在巷弄的尽头,一堆堆露头的电线绑在一起,粗暴地被摆在一排垃圾桶上,这里有一个路灯,矮的像是被人拦腰砍去了一段。它发出微弱的光线,照亮了垃圾桶和电线之间游走的飞虫,和角落里一个戴着鸭舌帽的男人。
“肖——”
“别叫我的名字。”男人抬高鸭舌帽,露出俊俏的下巴,和五官。姚长春开始莫名地害怕起来。或许是气氛使然,又或许是对方的气场,跟自己一样,充满着与这个社会的核心价值相悖的东西……
孩子又哭了起来。
明明一路都没哭的。
*
2018年8月31日。
“操!”西峡像是含着一块屎,骂得含糊不清,有一种干呕的架势,“这还是人吗?”
肖卫兵不知道他指的是凶手,还是这一块块均被烧焦的婴儿尸体。
“这就是最后一个。”姚长春被押到了前面来,带着手铐的手指着这对炭黑的肉块,“我在这里下手的。”
西峡直奔到姚长春面前,拎起了他的领口。一副要揍人的样子,被赵飞和李清泉一同拦截了下来。肖卫兵在一旁暗自发抖。
这惨烈的场面,其实有超过一半都是自己的杰作——他先是在家里把这个婴儿碎了尸,然后醉酒驾驶把尸体扔在来自这里。这个废弃的工厂,前几天肖卫兵认为自己会栽在这个地方。在跟姚长春暗地里交涉之后,他所希望只有整个诡计奏效。
“我烧掉了。”在巷弄会面的第二天,姚长春给肖卫兵打电话汇报情况,“按你的要求去了那工厂——那个孩子,要和我给你的那个掉包的话,就必须毁掉他的DNA。”
肖卫兵听到烧掉二字的时候,脑中浮现出地狱的烈火,却感觉全身发冷。是啊,怎么简单的问题,自己怎么就是没有想到呢?
他原本叫姚长春去那个抛尸点,只是为了让监控拍到——道理很简单,如果监控在8月28日就拍到了一个自首的杀人犯,那他们肯定就不会继续往前推了,不会继续调监控,直到发现一个8月25号同样异常潜入工厂的幽灵。
这个关键点也奏效了。但肖卫兵悬着的心还是没有放下来——已经有很多点奏效了,譬如暗度陈仓地把真正的李安卖给人贩子,叫人贩子把他送到偏远地乡镇,那种急切想要孩子的男女手中。
但他们还是要过好多关,没错。
姚长春趁大家不注意,与自己对视了一眼。肖卫兵不自然地把头扭头,不可避免地想起这双眼睛上次如此地望向他的时候,那是在布满废弃电线的小巷分离之时,姚长春把李安,也就是后来的张麒麟递给自己,抬起头,语重心长地说了这么一句话:
“我知道我没有资格说,但是警官,纸是包不住火的,没有哪种纸可以。”
——“肖队!”
“啊?!”
“你走神了?”
“不,不,只是这场面,有点……”
李清泉深有同感地点了点头:“是啊,这绝对是那家伙最丧尽天良的一次。”
“不过,案子结了,不是吗?”
“是的。”李清泉没有笑出来,只是咧了咧嘴,“终于结了。”
*
“肖卫兵!”
“肖卫兵!”
他听到了呼唤,在回忆里李清泉说完“终于结了”之后,整个场景开始模糊。待他再次睁开眼睛,又回到了50年后的临终病**。站在床边的西峡,有一种瞬间老了50岁的既视感。
“你,你个王,王八蛋……”肖卫兵本以为自己会说得含糊不清,没想到吐字竟然如此清楚,这不是一个好兆头,对他来说,“你为什么要让孩子们参与进来?”
“因为你不认罪。”西峡的回答简单粗暴。肖卫兵重重地咳嗽了两声。
“爷爷。”肖万福从后面冒了出来,肖卫兵一阵地心慌,“你真的是杀人犯吗?”他从孩子的眼神里看出了一种他死也不想看到的东西。
“西峡你他妈,跟他说了什么!!”
“一切。”
“你们没有证据,没有!证据!所以,咳咳,所以没有权利这么说!”
“晓然,先带他们出去一下。”西峡挥挥手,田晓然便带着肖静和肖万福出了病房。直到这时,肖卫兵才注意到那两个女人的存在。
“肖兄。”西峡握住肖卫兵的手,仰起脖子发了几秒呆,随即恢复严肃的表情,说道,“我知道你在想什么,共事这么多载,你真他妈的以为我看不透你?
得了吧,队长,你现在的情况是这样的——为了带着警察的高级荣耀死去,为了让崇拜你的小孙子继续崇拜你,你不惜杀了那么多想要挖出你当年黑暗真相的人……你甚至想连带地把自己杀了。可见你是不怕死刑的。你是怕名誉扫地,你是怕没有一个子孙会在你死后记挂你,反之,他们会一齐唾骂你。这很恐怖,我知道……”
肖卫兵说不出一句话,只是紧咬着嘴唇听着,脑袋嗡嗡地响。
“但事情已经无法掩盖了,不是吗?”西峡的手突然用力,把肖卫兵握得生疼。这小子,现在还是那么有力气……“无法掩盖,因为我们已经抓住了你,并基本上锁定你了。不管你认罪与否,荣耀都是保不住了——所以,趁现在赶紧说出来吧,一切的一切。这样还能在小孙子面前稍微挽回一点——”
“去死。”
西峡吃了一惊的样子。随后恍然大悟:
“你在赌气是不是?”
“我听不懂你小子,在,说,什,么。”
“你在赌气。”他松开自己的手,语气像是确认了一般,“因为我们抓到你了,你输了,但是,不能输得太惨不是?只要闭口不说,我们就会永远苦恼下去。
“操!”见自己还是不说话,西峡咒骂了一声,“我会让肖静和肖万福跟你单独呆二十分钟,你最好在这期间好好听听他们的话,我们或许会坑害你,但他们绝对不会,你懂的吧?然后,我希望你能开口,队长,其实,我一直觉得你不是那种人,不是姚长春那样的冷血动物。”
有一种动物,在人类社会的隐喻里,远比冷血动物更加可怕。肖卫兵看着西峡转身而去的背影,幽幽地想道。
他觉得自己当时就像是一只被逼到人性死角,负着伤,一步错,步步错的豺狼。没错,是最恰当的比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