罪恶之源(下)

“西峡前辈。”

“怎么了?”

“我们又发现了一具尸体,有人在河边捞上来的。”

“跟我们的案子有关系?”

“所以想来咨询你一下,对了,肖静劝得怎么样了?”秦军问。

“她同意得很快,但田晓然那边好像出了一些问题……不行就只好肖静女士一个人过来——妈的,别问我,快说,那是谁的尸体?”

“蒋楚儿,女,59岁,被扭断了脖子——一个月前,她的丈夫就上报了她的失踪,因为无人机和杀婴案的重启,我们只派了两个新手刑警去调查此事,所以到现在还……没有什么结果。”

“然后呢?”

“然后,我们在家谱上发现了一些端倪——前辈,你知道陈佳儿吗?”

“哦,她是肖卫兵的第一任老婆,一段时间染上过毒瘾,后来肖卫兵和她离婚了。我认识她。”

“蒋楚儿是她的女儿。”

“……不会吧?”

“没错,蒋楚儿的母亲是陈佳儿,父亲是一个叫蒋广志的人。两人去世得都比较早,因为都有不小的毒瘾……蒋楚儿是一个连酒也不沾的医生,一个月前,在下班路上失踪,现在嘛,在河里被发现,泡烂了,但看得出是明显的谋杀……

“你认为呢,前辈?”

“我认为你该查查,这个蒋楚儿最后几个月的行踪,去过的地点,有没有和张麒麟重合的地方——”

*

肖卫兵醒了。第一眼看到了重症病房的励志字画。

比起昏厥,现在他的更想醒着的好。刚刚他做了一个梦,梦回50年前的夏天,那黑色的火焰,终究是捅破了层层的锡纸,烧到了神经末梢。

刚清醒没多久,他的意识又开始模糊起来。毒瘾起来了。他想到自己已经将近两周没有吸了,从动身前往长山山顶开始……该死的,毁灭人类的东西!他是迫不得已才吸食的,为了想办法让这双老腿恢复活力,然后去杀人。这辈子,他最恨的东西莫过于毒品,和吸毒的人。现在,他变成了自己最恨的东西——又或者,这都不是肖卫兵此生最憎恶的。他最憎恶的,从50年前的那天开始,就是自己,仅此而已。

现在是白天吗?因为窗户遮得严严的,他无从分辨。直到注意到角落里透射出的灿烂光芒,和墙上时针指向十二点的老式钟……

他不想睡过去,虽说这一睡或许就从此自由了。但脑海中当年的场景还在不停旋转。他知道自己又会回去,这是他最不想的。

病房外传来隐隐约约的说话声——其中一个是西峡的声音,他在跟很多人说话,和田晓然……还有……

听到那声稚嫩的嗓音,肖卫兵整个心跳都慢了半拍,

“他好像还没醒。”

“还能醒吧?”

“应该可以的。”

“那我们再等等,晓然,给肖万福去买点吃的,饭点了。”

西峡,我算你狠!一想到如果继续醒着,就要和孙子对峙了,他便伸出手,掐住自己的脖子,想把自己掐死,却根本使不上力——怎么会使上力气呢?没有人能掐的死自己,即使那个人已经不想活了。

肖卫兵干脆头一仰,逃避最害怕的事情,回到自己的梦里。

那要好一点,不过说实话,也好不了多少。

*

2018年8月25日凌晨。

“肖卫兵?”陈佳儿回来了,他从她走到楼下的拐角时就已经看见,路灯照亮连衣裙的色彩,也照出了那不怎么光彩的颜色。她在他的面前脱鞋,然后扔到鞋柜里,“你不是要,加班吗?”

肖卫兵记得自己当时没有说话,但事实上他说了——“你回来啦。”

“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这回,他真的没有说话,坐在客厅中央的大手掌沙发里。这是他们新婚的时候买的,在一家名叫“老周家具”的店,这个有点搞笑的单人沙发就放在展示大堂的第一个,佳儿半开玩笑地仰头陷下去,问他买这个好不好。肖卫兵说好啊,买啊,我挺喜欢的。

其实,他喜欢的不是沙发,而是沙发上的那个女人。

“喂!为什么不说话?”陈佳儿脸上满是不安,肖卫兵知道自己已经看起来不正常了,在做了那件事,又酒驾12公里之后,坐在这里的男人失了心智。

“喂!”

“肖卫兵!”

“如果你在责怪我怎么一个人出去……我,我可以解释……”

“肖卫兵?不要像死了一样的,你说话呀!”

“等等,孩子呢?”

“孩子还好吧?怎么不在襁褓里?你把他放到哪里去了?”

他还是没有回答,隐约觉得自己的眼眶应该是可怕的黑红色,就像那些著名的犯罪电影描绘的那样——陈佳儿还没穿上拖鞋,就冲到了襁褓旁边,拿起那块裹着的布,说是襁褓,还不如说是被强剥掉虫子的一只蛹。

“血!上面怎么有血!”

肖卫兵开始从裤子里掏烟。

“肖卫兵!肖卫兵你干了什么?!”

烟掏出来了,他又够了**的打火机,把烟给点上。

随着烟雾的产生,陈佳儿愣愣着看着自己,突然像是终于明白过来的样子,大声尖叫起来——这叫声持续了很久,直到几个小时前猛灌三瓶白酒的肖卫兵吼着起身,把陈佳儿推到了地板上。

“你,是不是,是不是你杀了他?我的孩子啊啊啊啊——”

“你终于说出来了,是你的。”肖卫兵下意识地想要吸烟,却不知道刚刚点着的烟去哪里了。像是消失一样。操。

“那是你!门缝里的人……”只见自己心爱女人的下巴正在拼命打战,他有一种奇怪的,高于所有原始欲望的快感——“没错,我看见了你。”

“孩子,妈呀,孩子,孩——”陈佳儿半躺在地上,开始干呕。

“你和毒虫的孩子,死了。”肖卫兵用尽量平淡的语气告诉她,“已经被我碎了尸。”

*

“秦队。你来了。”

“家属认尸结束了吗?”

“结束了。”

秦军正站在停尸房的门口,玄关内持续发散出来的冷气让他一贯地感觉不舒服。

我是刑警队的头了。张天哥死了,自己要更加独当一面才对。他再一次这么告诉自己。上几个礼拜,他都在追查山郊的无人机杀人事件,那是一个有预谋的组织犯罪,这是可以肯定的,寻找突破口就像剥茧抽丝那么精细与困难。

现在,是新的案子。秦军深吸一口气,随这位年迈的法医走进房间。一个足够奇怪的案子,涉及到一宗50年前的连环杀人,和警察内部的一些纠葛。

蒋楚儿的尸体能告诉自己什么?之前发生的事情秦军也算是大致了解了。那么,眼前这具多出来的尸体又能牵扯出什么呢?他俯视着铁**那烂得不成样子的老女人,嘴唇不见了,变得和旁边的皮肤一个颜色……有够恶心的了。

“基本情况我都在电话里跟你说了。”老法医的声音从身后响起,“还超出职责地跟你说了她的父母,我知道现在你们在跟肖卫兵纠缠。我曾经和这家伙公事过……几十年吧,在总局的时候。当我看到死者信息一栏的母亲名字时,回忆立马就调动了,老兄,不管你信不信——53年前,我去过他们的婚礼!”

观看完尸体后,秦军在接待室里跟蒋楚儿的丈夫说了几句,并拿到了蒋楚儿最近几个月的上网记录——重叠,很明显的重叠,2067年11月23日,绿城区的金光茶餐厅,蒋楚儿的是订座记录,而张麒麟的是消费记录,两人的记录指向同一张桌子。

但是却依旧找不到任何可以直接定罪肖卫兵的痕迹或证据。

“所以——”西峡在电话的声音比实际听起来的还要粗犷,“蒋楚儿和霍云一样,是张麒麟找出真相的,那个什么,媒介?”

“是的,他们都死了。被吸毒后全身进入激发状态的残疾老人刺死,和扭断脖子”

“等等,我算是想起来了!”西峡陡然增加嗓音,“杀婴案发生的时间是2018年夏天,肖卫兵,他和陈佳儿离婚的时间是19年夏天……但其实,我知道,他们的关系在离婚一年前,就已经很不好了。”

“哦?那么说,这个陈佳儿身为当时他的家人,应该是知道一些内情的吧?”

“对,而且她把内情告诉了自己的女儿蒋楚儿,在去世之前,应该是的!张麒麟调查到了陈佳儿那边,并在蒋楚儿嘴里问出了一些信息。然后肖卫兵就把这个女人也列上了黑名单——操,做事干净,不留后患,是他妈的风格!”

“他醒了吗?”

“还没有。我五分钟前进去看了,还在昏着,出了满头大汗,就他妈像是梦见鬼了一样。”

“那个孩子最后来了吗?”

“来了。”

“田晓然警员搞定了?”

“没错,很有潜力的小姑娘。”

“那……教那孩子到时候怎么说了吗?”

“对,就等这家伙醒过来了——妈的,算算他杀了几个人……”

“六个?”秦军算了算,正准备把话说出口,就听到那头挂断的嘟嘟声。

*

2018年8月27日。

“老肖,和老婆吵架了呀。”

“什么?为什么这么说?”

“我都亲眼目击了,嘻嘻。”西峡一脸坏笑,“嫂子很生气,你也是,嫂子还差点把台灯给砸了。”

肖卫兵的后背冒出一层冷汗:“你怎么?看见了?我没看见你呀?”

西峡一副卖关子的样子,在尿斗前面抖了半天,才把裤带子系上,却又紧闭双唇朝盥洗池走去。肖卫兵急了,亮开了嗓门:“喂!说话啊!你——”

“妈呀,队长,你不会生气了吧?”水龙头开始哗哗地出水,肖卫兵才发现自己到现在都还没尿出来,“是这样的,昨天晚上我去找一个证人,回来路过你家,就正好看见了——别担心,我只是在窗外看见,吵得很凶,但我什么都没有听见咯。隐私还是隐私啦!”灭掉水龙头,西峡又摆出一副很坏很坏的假笑。

“操你妈,西峡。”他有些心不在焉地回道,在对方手上两根中指的注视下离开了厕所。

没错,昨天,陈佳儿摔掉了那新婚时候的嫁妆之一——那蕴含古典韵味的昂贵台灯。她要离婚,她认为那是她应有的权利,在这场肮脏的交易之后。哼,权利。当时,肖卫兵不屑地想,你还要谈权利?他们的婚姻还将貌合神离地维持一年,直到一年后,肖卫兵才试着让其解脱。

让自己解脱。

那天凌晨,在陈佳儿崩溃的追问下,他坦白已经把那个孩子碎了尸。

陈佳儿听罢,整个人暂停了几秒,然后眼珠开始翻白,在即将昏厥的最后一刻,肖卫兵大吼一声,把她硬生生地拖了回来,拖回这人间地狱。

“都是我的错。”陈佳儿开始嚎啕大哭,一边哭一边喊,“孩子,无辜!孩子是,是无辜的——”

“他当然是无辜的。”肖卫兵又找到那个刚刚点着的烟,从沙发下面捡起来,“但你不是,佳儿,但你不是……”

“那你杀我!”陈佳儿跳起来,扯住他双膀的衣服,不停地上下抖动,肖卫兵在剧烈短频的摇晃中注视佳儿的脸,还是那张脸,不过已经变了味道,“把我碎尸吧!然后把孩子还给我!”

“你不应该骗我的,从一开始。”

“是谁死锤烂打地要和我结婚的!!是你——”

“别说了!”肖卫兵大声呵斥,“给我停!”

陈佳儿是停了,停止对峙。但很快又开始实施另一项行为——肖卫兵快步追上,用手刀打下对方手中欲要拨出的报警电话。

“你杀人了,队长!”她咬牙切齿地说,“你肯定要付出代价的,不是,我要让你——”

“贩毒也是死罪。”

“什么?”

“据我所知,贩毒也是死罪。”肖卫兵狠狠地吸了一口那落满灰尘的香烟,然后用力把之掐掉,“那个人叫广志吧?如果你敢告发我,我就告发他,嘿,说不定,佳儿,你也是共犯呢,鬼知道你这十个月干什么去了!”

她又开始发抖。她曾是肖卫兵最深爱的女人,现在,肖卫兵只想给她致命一击。

最后,陈佳儿妥协了。不知道是为了那个名叫广志的男人,还是为了自己。肖卫兵觉得两者都有,都有。

其实,杀死婴儿这件事,真的不是蓄谋的,或者是有意的举动——他就是太过于愤怒,又喝了太多的酒,以至于回家看见那个小家伙,就克制不住了。几个礼拜未破的杀婴案给了他启发。他知道如何让一个婴儿死得最痛苦——让一个母亲往后活得最痛苦。于是就脑袋一热,拿起了刀。

碎尸被他扔在了一个废弃的工厂里。鬼知道自己为什么要扔到这个地方。虽说暂时是没有人会发现,但总归会有人进去,然后发现端倪的。是酒喝多了。肖卫兵直到两天后还在后悔这个决定。把尸体扔在那么容易被发现的地方!

他想要回去二次处理,但又不敢——如果被谁抓了个现行,就惨了。还有一个更重要的原因,是他不愿意再次面对那对粗肉馅般的尸体。他感觉自己会更加憎恶自己。

从厕所里出来,和西峡这家伙戏言一番后,肖卫兵感受到了深深的绝望。他认命了,自己或许真的会被抓起来枪毙,那就这样吧!反正活着也总是不干净。

走到办公室门口,他才发现自己的裤子拉链还没系,在小解之后……这又有什么要紧的呢?他有些恍惚地想,仿佛杀人前喝的酒又返了上来,让人感觉麻痹。

“喂,肖队。”

“小玲?怎么了?如果不是要紧事的话不要打扰我,我现在有点……”

“有个男人说要跟你通话,不肯说身份,像是匿名报案,很急的样子……”

“我现在……嗯,好的,接过来吧!”他把手杵在桌子上,脸深深地埋在手掌里,另一只手无解地举着话筒。

“喂!”十秒钟后,话筒里传来急促的男性嗓音。

“报案?”肖卫兵没好气地问道。

“不是……额,是的,我,我——”

“你到底要干什么?”

“你是肖卫兵警长吧?”

“是我,对,请问,你是要报案,还是——”

“我叫姚长春。”对面的声音开始清晰起来,像是刚刚都没有对准话筒,“我杀了那些婴儿,我,我要自首。”

肖卫兵把脸忽地地从手掌里抬起来:“什么,你叫什么,再说一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