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醒的梦想
周阮一惊，立刻回头去看。
只见一个二十三四岁模样的男人，手指间夹着烟，站在他们身后，正专注地看着林云舟的屏幕，也不知道看了多久。
“我以前经常玩CS。”林云舟答。
“难怪，”男人恍然大悟，“枪很准很刚，走位意识很强，我猜想你也不是初级玩家。”
“有事么？”显然，对他的突然来访不悦。
林云舟最初带周阮来网吧的这个角落，就是抱着不太想让其他人打扰到他们的目的。
虽然自己最近常出入这个地方，可终究这里鱼龙混杂，各色的人皆有，他向来警惕心很强。此刻，面对莫名其妙搭讪的人也是戒心重重。
男人显然看出了他的误会，笑着摆手，“我没有恶意，只是观察你很久了——从前一阵子，你开始玩这个游戏的时候。”
开始玩这个游戏的时候？林云舟一愣，想到一个月以前。
那个时候，守望先锋已经上线快半年了，他也是从一个网友口中听到了这款游戏。当时，他就十分感兴趣，以至于一下课就跑到这家网吧来打游戏。
一来二去，这边的前台工作人员都已经认了一个熟脸了。
偶尔的，当他坐在大厅打游戏时，旁边还会凑上一两个人来看。
到后来，知道他的人就越来越多了，而想要和他组排打游戏的人也越来越多。
难道，他就是那个时候注意到自己的吗？
林云舟推测。
“所以，你到底有什么事？”
男人没回答，只是坐在他的另一侧，开了一台电脑。
“Solo？”他扭过头来，问还在看着他的林云舟。
“战网ID。”
战网是登录中国守望先锋服务器的帐号，林云舟既然这么说了，就证明他答应了对方的单挑挑战。
这人来者不善。
周阮的心拧作一团，也不知道他的真实目的究竟是什么。
守望先锋日前新出了决斗模式和新的决斗地图南极监测站。
这是一张完全对称的地图，仅限于1V1和3V3决斗。在这款6V6的团队战斗游戏之中，决斗系统一经推出，就十分火热。许多玩家这段时间，都沉浸在这两个新的游戏模式之中。因此，此时的这个模式也是恰巧应景了他们之间的战斗。
林云舟很快加上了对方的游戏ID。
“Linzy？”男人熄灭了烟，笑问，“这名字不错。”
林云舟笑笑，没回应，可看到对面ID时内心却陷入了沉思。
HND_MAN，这显然不是一串毫无意义的英文昵称。
MAN开了房间之后，直接邀请他加入小队和房间。
“玩什么？”林云舟问。
“随便吧，你擅长什么就玩什么，我看你士兵76玩得还不错，就他？”
男人语气里的毫不在乎，让周阮有点心悸，好像他全然不关心林云舟会用什么英雄，因为他仿佛压根儿就不在意这场比赛的胜负。
“黑百合吧。”
没搭理他刚才的话，林云舟径直锁了这个女英雄。
黑百合是守望先锋游戏中黑爪组织其中的一人，是一个心狠手辣的神秘女狙击手，拥有“抓钩”这一个能够上天入地的位移技能，以及“蜘蛛诡雷”这一带有毒伤效果的地雷。
通常玩家在选择黑百合时，就是对自己的狙击枪法十分自信的时候，因为一位狙击手爆头带来的伤害，是远远高于其他输出英雄的。
但这同时，也就代表着狙击手黑百合的输出环境也十分难以控制，因为敌人并不会任由着你站桩输出而不去骚扰你。
一个站着瞄准的狙击手，永远比一个保持着高速移动和机动性极强的其他输出更容易被集火击杀。
比赛开始，周阮坐在林云舟左边，而那个男人坐在他的右边，面对着一个视野十分重要的射击类游戏，两人都十分光明磊落，绝不窥探对方的屏幕以给自己夺取先机。
只见林云舟手下的黑百合率先熟练地向左走上楼梯，站上二楼的左侧高台观测。忽然对面的身影一闪而过，MAN正是站在了他对角线位置的平台上，这是两个完全对称的位置——两人一早就选定了这个绝佳的狙击地点。
两狙相遇，在枪法一致的情况下，通常是谁先开枪，谁就能拿下胜利。
因此当周阮不小心看到MAN的屏幕中，黑百合已经按住右键，并开始瞄准蓄力时，她心中也是大感不好。
虽然她之前并未曾玩过守望先锋，但她明白，对方的枪此刻已经在寻找林云舟的头，下一秒一旦他找到，就可以击杀林云舟。
哪知林云舟像是早早有了发觉，就在对方开枪的一瞬间，林云舟黑百合的抓钩已经抓住了左前方房间房檐的边缘，黑百合霎时间腾空而起，巧妙地躲过了对面致命这一枪。
对方红色的子弹射线堪堪贴着林云舟的人物擦过，一切都是如此惊险。如果躲不了这一枪，那么此刻倒下的人一定是他。
正当周阮放下心的那一秒，局势又突生变故。
刚刚腾空的黑百合在这一瞬，扭转了视角。黑百合的视角从一片苍茫的南极洲天空，转变到了地上。
她立马开镜，而正因为是在空中，从俯视的角度来看，对方的位置一览无余，几乎完全没有掩体的敌人在己方眼中就成为了一个活靶子。
“叮。”守望先锋特有的爆头伤害音效传来。
林云舟开枪了。
爆头击杀。
右上角屏幕刷过系统通知，“Linzy击杀了HND_MAN。”
在自己人物倒下的片刻，MAN忽然笑开了，刚一直被他捏在手中的鼠标被他放开了，他身体放松，倒在后背的电竞椅里，笑容里没有半分遗憾，反倒是激动无比。
“果然打不过你，”他叹气，又肯定地说，“你很强。”
得到了对方的赞赏，林云舟也没有特别激动，仿佛早已经习惯了他人的称赞。
“谢谢，你也很厉害。”他客气地回应。
“有没有兴趣打职业？”MAN给林云舟递上一根烟。
林云舟摆手拒绝，“谢谢，我不抽烟。”然后，话锋一转，语气变得凌厉了起来，“你到底是谁？”
见他拒绝了自己的烟，男人也没感觉尴尬，自己径直点燃了。
网吧的这一方小角落，顿时被烟雾给包围。
“我是中国守望先锋联赛HND俱乐部的战队经理，HND你知道吗？”
职业战队？周阮心里有些奇怪，原来游戏还会有职业玩家吗？
“知道，今年OWPS的十二个新建立的俱乐部之一，我看过你们的比赛。”林云舟的反应却全然不在周阮的预料之内，他像是对这些事情很清楚的样子。
“看来你自己早就已经对这个有想法了，这样，”他掏出手机来，“加我的微信，想来打职业，随时来找我。HND目前处于引援状态之中，很需要年轻选手。你很有实力，我有预感，如果能继续坚持下去，你一定能成为优秀的职业选手。”
周阮本以为林云舟会将对方当成一个骗子，可林云舟竟然也拿出了手机，并加上了对方的微信。动作之流畅，几乎都快要让周阮不敢置信了。
互换完微信后，林云舟忽然开口说要离开，说是这里的空气太差，周阮受不了，然后便借机带着她走了。男人也没拦着他，只是在他意味深长的眼神之中，周阮察觉到他的势在必得。
离开网吧之后，林云舟一反常态沉默了下来。原本是极爱逗周阮的他，却陷入了史无前例的沉思中，就连周阮几次叫住他，他都丝毫没有发觉。
两人就这样一路无言，走到了分叉路口。
不知不觉中，时间已经到了晚上七点，天色已经彻底暗了。街旁的路灯陆陆续续亮了起来，稀薄而昏黄的灯光之下，无名的小虫飞来飞去的黑影格外明显。
就在这一片沉默之中，周阮找不到话题开口，只得专注地观察着这一些虫。
也不知道是不是飞蛾，总之它们看上去追逐着光和热的模样，是那样义无反顾。周阮看得心中颇有触动，忍不住眼神就飘到了正走在她前方那个沉默的背影。
自从离开后，林云舟的话一直很少。偶尔出神的样子，都快要让周阮以为他的神魂已经不在这里了，因为她明白，他在思考什么。
是刚才的那一场Solo赛，是那个男人的那些话。
“职业比赛”四个字，对于周阮来说实在是非常陌生。她不懂，那是怎样一个赛场，也不明白这和单纯地打游戏究竟有什么区别。可她看到了，看到了林云舟动摇甚至神往的神色。
“我……在这里就往左走了，你应该是往右回家吧？”
终于忍不住出口打破静谧，周阮试探着开口。
这时，林云舟才像是彻底缓过神回来，又恢复了原来那个周阮熟悉的他。
“你家住哪里？很晚了，我送你回去吧。”
“不用了，不远。”周阮摇头，“你赶紧回家吧。”
“行，那你到家了发个短信给我，回家路上注意安全。”他没再坚持，只是目送着她慢慢拐进右边的巷子。
不知为什么，当视线里的男孩彻底消失时，周阮忽然就克制不住自己内心的冲动。
她猛然扭过头，看见林云舟还站在街角的那个路灯下面，望着她离开的方向，怔怔出神着。
灯光将他的身影晕染出一片柔和的昏黄。
“怎么了？”察觉到她的转身，男孩刚还插兜的手伸了出来，他笑得格外温柔。
林云舟没再犹豫，走上前来，站定在周阮的面前。手微微抖了一下，思索了半天，还是将手放在了对方的头上揉了一下。
“怕吗？”他探寻着开口，“怕我就送你回家。”
周阮拼命摇头，只觉得自己的眼眶渐渐开始模糊了起来，莫名其妙的水气蔓延开来，氤氲了她的视线。她一开口，只觉得自己的嗓子哑得不行，“没……”
“有什么事要跟我说啊。”
“嗯……”她低下头，压抑住自己声音里的哽咽“你……以后还会在吗？”
还是没忍住，问出了自己心中忐忑不安的源泉。
林云舟显然一愣，很快又笑了开来，这个笑比起刚才那个温暖的笑更为明亮和张狂了一些，仿佛是他在面对那些极少有人能做出来的数学难题时，一样自信满足的笑一样。
“不管怎么样，我都会在的。”
得到了他的答复，是意料之中的答案，周阮终于心满意足地转身。
可就在转身的那一刹，她心中的那块柔软之处还是崩塌了。
不知怎么的，她就是有一种强烈的预感。
眼前的这个男孩，从今天开始，也许就不再仅仅只是一个站在街旁路灯底下发着光的男孩了。
他或许会去到更大更远的地方，被更强烈的光所笼罩着，成为其他人眼中，光芒万丈的那个人，而绝不仅仅只是她周阮现下眼中如同天神一般强大、优秀的林云舟。
他是属于世界的林云舟。
他探寻世界准备冒险的心，在这个平凡的傍晚，终于苏醒。
他终于找到了，值得自己为之奋斗的梦。
他大概、可能、也许要离开了。
不。周阮又重新否定自己。
他是一定会离开的。
——
日子就这样晃晃悠悠到了高一下。
言高是传统的重点中学，到了高一下学期时，就已经开始鞭策学生考虑文理分科的事了。
这几日周阮也在为这件事而苦恼，至于之前在网吧发生的那件事，已经随着繁重的学习压力被她抛之脑后了。
这一日，终于又到了周阮最爱的地理课。她坐在台下托着腮，听得津津有味。
比起永远都搞不清楚的空间二面角，不知道到底有没有摩擦力的运动小球，还是配平永远配不对的化学方程式，地理对于她来说要有趣得多。
世界很大，高山流水，冰川熔岩，亿万年前的地球运动塑造了如今的地质地貌。埋藏沉睡了多年，化石成了一些早已消失的生物，存活于历史中的唯一史官。
三万英尺高空的气流，沉浮决定了你我站立的地表，是否会落下一场轰轰烈烈的雨。浅海洋流带来聚集的鱼群，也带来名字繁复又好听的地里自然现象。
我们共同生活在这一片一眼望去无边无际的土地上，殊不知，这仅仅只是地球这个椭圆体的一个切面。
公转，自转，地球孤独运动的数以亿万年计的时间内，沧海桑田，物换星移。唯一不变的，只有变化本身这件事罢了。
和理性又冰冷的数字相比，周阮是真心热爱着这事关地理的一切。
因此当听到文理分科消息之时，她几乎是想也没有想，就笃定了学文科的念头。
林云舟突然问：“所以你已经决定好了要选文科对吗？”
不想瞒着他，周阮轻轻点头。
她知道，以林云舟的能力，他一定会选择理科，可她真的没有办法割舍掉高中以来仅剩的兴趣爱好。
一直以来，自从进了言高，周阮都是谨小慎微，小心翼翼的，摸爬滚打地跟随着大部队的步伐的。他们随随便便能考个高分时，周阮却需要日以继夜才能勉强达到个及格。
她一直明白自己能力有限，也一直看得透彻天赋之间的差距。
唯有这一件事，是她寡淡又平凡的人生中，仅存的乐趣和不费力的存在。
“有梦，是好事。”
男孩刻意压低了声线，台上的老师仍在滔滔不绝，唾沫横飞。坐在第一排的同学们无奈又好笑地捧着书，遮挡在自己的头顶。而林云舟的声音微弱得只有周阮能够听见。
可他马上想到什么，话锋一转，“你知道言高每年高二的时候，会重新分班吗？文理科都会增设实验班。”
周阮迟疑片刻，点点头，不明白他提这个的意思。
“你可以加把劲，争取考进去。”
“我？”周阮吃惊，“我成绩够不上……”
并非她妄自菲薄，从入学以来，她的成绩就一直堪堪擦过及格边缘，排名也每每都是下游水平。
除了地理每每能够拿到还不错的分数外，其他的科目，尤其是数学，她总是很难在上面得到一丁点儿的成就感，她能感受到的只有挫败。
“不试试，你怎么知道？”
林云舟看她皱着眉，小巧的五官悉数拧在了一起。
此时，尚有些婴儿肥的女孩，嘟起嘴来格外可爱，可她语气里的不自信却不是他想听到的，“你知道地理在大学算是理科专业吗？”
周阮呆了半刻，摇头。
“地理专业，尤其是地球地理，在大学的深入学习之中，会涉及到一些数学、物理模型的构建，因此是偏理科的专业。
“因为对数学物理的要求比较高，部分大学在招收学生的时候，会仅限理科生入学。所以如果你学文科的话，很有可能选专业的时候，没办法选这个。就算你将来想要学的是旅游地理，大部分学校也是不招收文科生的。”
“所以如果我学文科的话，将来专业就没办法选这个了是吗？”她轻声问，语气里有不确信。
“是的。”林云舟没犹豫，告诉了她这个真相，“所以，周阮，如果你想要以后从事和这方面相关的事，你必须选择理科，而且……”
他停顿了一下，“既然理科对你而言已经困难重重了，你为什么不再尝试一下加把劲考进重点班呢？同样都是要克服的困难，我觉得你可以做得更好。”
周阮承认，她的心，已经被林云舟所说的话动摇了。可是，她内心还是有个声音在拼命叫嚣着——你做不到的。
她垂下头，耳根都烧红了。
“可是我真的很差劲……平时数学物理课上课老师说的内容我都不是很懂……”
林云舟笑了，摊开她的笔记本，她的视线随着他的手指而移动。
忽而，她看见自己整整齐齐地写在格子上的一行字，字迹娟秀。
春分，太阳直射在北回归线上的一天，从今往后日照时间越来越长，黑夜时间越来越短。
“周阮，如果说现在对于你而言是拥有漫漫黑夜的冬至的话，那么你一定要相信，春分终究会来，”他刻意顿了一下，继而语气十分笃定地说，“而你想要的，你都能够做到。”
周阮被他的一番话说得内心柔软，只觉得自己一直以来的不自信，三言两语就被眼前这个人给瓦解。也不知道究竟为什么，林云舟总是能信心满满。
“那你呢？”她没忍住，轻声询问，“你将来想做什么，想好了吗？”
显然是没有想到女孩会直接开口问这个问题，林云舟陷入了片刻的失神之中。
冬季的下午，太阳斜斜地从窗口射进来，树叶的光影细碎地洒在地板上。而眼前这个男孩，穿着言高千篇一律的冬季深蓝色棉袄，他沉思着，忽而笑了。
笑容温暖而满足。
“我想做的，我也一定会要做到。”
他的眼睛澄澈而透亮，像是冬日的阳光一不小心，就钻了进去。
“所以，你别怕，有我陪着你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