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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门派大比第十一场,月下楼的成煜对阵黄道宫的秦洗。

昨日被月下楼奚落了一天的黄道宫,似乎一扫昨日阴霾,呐喊声变得异常大。

“怎么着?他们今天又回血了?”钟离站在成煜身边,看着他拔出剑鞘又插回去,做着赛前的最后一次检查。

“这你就不知道了吧?”昨日那个知情的内门女弟子又不知从哪儿冒了出来,给这些不明所以的师弟普及常识,“这个秦洗啊,和昨天那些被成煜几剑就挑下场的无名小辈可不一样。这位可是景恒宫主的关门弟子,黄道宫年轻一代弟子中的最强者。号称将来景宫主若是飞升或陨落,他就要接景宫主的班的!”

钟离紧张地攥住了成煜的手:“师弟!你一定要小心哪!”

成煜冷漠地将手抽走:“哦,都一样打。”

钟离扭头向着那些翘首以盼的外门弟子吼道:“你看我们成师弟多么临危不惧!待会儿的输赢不重要!这种精神才是最重要的!都学着点!”

外门弟子们:“……”

“走了。”成煜拎着剑上了比试台。

此时秦洗已经站在台上等着他了。

“加油!秦师兄!”

“给他点颜色瞧瞧!”

“干掉他!报仇!报仇!”

下面的呐喊声不断,看来这个秦洗在黄道宫的弟子中非常有人气。

“主上,您怎么看这个秦洗?”月袖难得在赛前给令红烟用了传音。

“跟你一样。”令红烟道,“这个秦洗当年和成煜一般大的时候就已经成功结丹,名噪一时,是大陆上最年轻的金丹修士之一,数百年难得一见的天才。虽说如今这纪录被成煜以一年之差给破了,但现在距离秦洗结丹已过百年,依我看,他现在的修为大致是在金丹后期,过不了多久,他大概就会碎丹成婴,成为目前大陆上最年轻的元婴修士了。金丹后期打金丹初期,虽同在一阶,但实际天壤之别。小成煜这一场,难啊。”

月袖:“主上是觉得他输定了?”

“谁说我徒弟输定了?”令红烟传音之后,兴奋地冲着台下的成煜挥舞起双手,引来台上台下不少人的注目,“我令红烟的徒弟,就该和他的师父一样,以下克上、越级打人那是基本操作!”

比试台上,秦洗见成煜终于收回凝聚在看台上的目光,玩笑着问了一句:“成兄看完了?英雄难过美人关,如此佳人,难怪成兄惦记。”说着,他点了一下看台上的令红烟。

成煜听完面色一沉:“那是我师父。”他极不喜欢旁人用这样轻浮的口吻议论令红烟。

秦洗一愣,继而君子风度十足地向他躬身道歉:“抱歉抱歉,失礼了。原来是一位女师父……在下孤陋寡闻,实在抱歉。”他确实不知道月下楼里还有这么一号人物。不过既然能教出这样的徒弟,实力应该不容小觑。

“听闻成兄结丹不过两年,按理说秦某该手下留情,然而比试就是比试,在下是不会放水的。”

成煜:“来吧。”

秦洗一笑:“请成兄赐教!”

两柄长剑同时出鞘,二人战在一处。

“完了完了,我怎么感觉成师弟正被压着打啊?”台下钟离急得不停地跺脚,“他怎么不出剑,一直躲着那个秦洗啊?”

正在这时,秦洗虚晃一招,收剑出掌,掌心凝起一道紫光,蓦地击向成煜。成煜眉心一皱,堪堪避开,惯性之下差点直接跌下比试台。

钟离惊呼一声:“摄魂术?那不是咱们月下楼的术法吗?”

台下有人愤愤道:“拿咱们的术法打咱们的人,这秦洗是吃准了成煜剑法专长但是术法不精啊!”

成煜以剑杵地,抬起头皱眉看向秦洗。

秦洗低下头,居高临下地看着面前的成煜:“月下楼内门弟子成煜,擅剑,擅心法,然天资缘故,无法修习门派专长的阵法和术法,故而干脆摒弃本门所修,以剑制敌。成兄虽剑法专精,然而碰上剑法双修的前辈,到底还是得吃术法不通的亏啊!”

“这个秦洗的废话真的好多。”令红烟无语地传音月袖,“专精,意味着单个方面处于顶尖实力,超出对手一大截。以己之长,攻他人之短。秦洗会用,成煜难道就不会吗?”

话音刚落,秦洗的面色就是一变。

眼前的成煜忽然不见了。他的身形太快了!快到秦洗只能捕捉到一个残影围绕着他飞速乱窜。

在哪里?上面?下面?左边?右边?

一道银光映在他的脸上,杀机已现!秦洗倒地一个翻滚,成煜现身,长剑突刺!秦洗避开了!避开的代价是像野兽一般地在地上滚了个四脚朝天,一身尘土,模样极为难看。

反击术法偷袭的唯一办法就是速度!只要成煜出剑的速度逼到秦洗没时间捏诀偷袭,秦洗就拿他无可奈何!

“别再摆弄那些雕虫小技了。”成煜冷冷道,“是剑修,就拎起你的剑,堂堂正正地与我以剑术定胜负。”

秦洗不敢再轻敌:“好!”

接下来,两位剑术专长者开始了一对一的剑术过招。

令红烟站在看台上,观察了一会儿双方的招式,打了个哈欠传音月袖:“最多再打半炷香的时间,我徒弟的剑就会架到秦洗的脖子上。咱们打个腹稿准备一下,待会儿去土财主面前嘲讽他。”

“是。”

变故就是在这一刻发生的。

秦洗的剑“唰”的一声,削掉了成煜颊边的发带穗子。

红绳断落,成煜的长发挣脱束缚,乱舞于风中。他的面色几乎是瞬间就变了。那些被剑气震碎的红色碎末纷纷扬扬地落了他一身。

秦洗还在遗憾没能划伤成煜的脖子,却发现对面人的气场忽然变了。

“成兄?”秦洗不明所以地停了手,因为他看到成煜忽然蹲下了身,拾起了地上的红色碎末。一股压迫感忽然从成煜的身上散发了出来。

“你怎么敢……你怎么敢……”对面的成煜捧着那些暗红色的穗子,双手不住地颤抖着。他手上暗红色的穗子被他拾起之后,化为一小截黑色的头发。他的状态似乎有些不太正常。

秦洗揉了揉眼睛,不知是不是他的错觉,他总觉得成煜身上似乎有什么黑色的浊气正在袅袅冒出,那双漆黑的瞳仁也隐隐在闪着红光。

他震惊了,这种几乎凝成实质的压迫感,难道真的是从这个金丹初期的小子身上发出来的?

此刻,成煜的识海中一片紊乱。

“他毁掉了你最心爱的东西,成煜。”**的低语声在成煜的耳边幽幽响起,“杀了他,成煜。他毁了你的最爱,这是他应得的报应。”

成煜站在原地忽然起势,猛地拔剑蹿出!

秦洗猝不及防间拼命后退。他已经彻底察觉出不对了!此时的成煜是真的要杀他!

“不对。”看台上,令红烟皱了眉,传音月袖,“成煜好像……想要杀了秦洗?”

“为什么?”月袖一怔,“不过是一场比试而已。”

“不对!立刻让月铮敲锣,叫停比试!”

“是!”

“当——”月铮一锤敲在铜锣上。

“比试暂停——”

然而月铮受命喊停了比赛,成煜的剑却并没有停下。

“成兄?成兄你冷静一点!比试已经结束了!”秦洗一边仓皇架剑躲避,一边说道。

看台上两束银光飞出,一道“当啷”一声打在他的剑上,另一道击在他背上,将他打得直接半跪在地上。

成煜红着眼睛,愤怒地抬头。

红衣女子自看台飞出,落在他面前,看着他身上喷涌而出的魔气一怔,似乎有些不可置信,随即她低声喝道:“成煜,住手!你身上的魔气根本没有被驱逐干净对不对?如果不是今日当众发作,你还打算瞒我到什么时候?”

成煜看着令红烟,愣了片刻,身上即将喷涌而出的魔气被慢慢地压制下去。魔息见令红烟来了,暗恨一声,赶紧缩回了成煜的识海内。

“师父……对不起……”他低声唤了一句,便倒在地上失去了意识。

看台上,三大宗门的宗主全部站了起来。

景恒想起昨日楼昆长老给的信,沉声质问月袖:“月楼主,关于这个成煜,您是否对我们有所隐瞒?”

月袖答得十分生硬:“这是我们月下楼的事情,还请景宫主不要多过问。”

景恒听完直接怒道:“月袖!我知道你们月下楼出个像成煜这样的天才不容易!但他要真的有什么问题,你们月下楼兜得住吗?”

“怎么就兜不住了?”一个女声忽然打断了他。

景恒看着场中抱着成煜的红衣女子,脸上闪过些许疑惑。她用的是传音阵,不是传音入密的术法,而是以身为阵,将腹音传至方圆数千米,在场的所有人应该都能听得很清楚。

这种阵法常用在大型战役中,一宗之主或是战场上的指挥者传音给所有下属,进行排兵布阵。该阵法需要极强的修为进行支撑。如果是月袖用,他不稀奇,然而这个名不见经传的陌生女人用了,那么她是谁?

“景宫主,成煜是我徒弟。请把他交给我,他是黑是白,待我求证清楚之后,再向各位交代,如何?”

一身月下楼标志性的红衣,年轻女性,头戴银冠,面上被纱蒙住,能熟练使用宗主才能使用的传音阵。

他的脑海中忽然冒出了一个大胆的念头……

“难道你是月……”

“景宫主。”令红烟打断了他,“请给我一点时间,之后我会给你答案……所有事情。”她顿了顿,意味深长道。

成煜醒来的时候,只见令红烟面色有些苍白地枕在他身上,一副昏迷不醒的样子。

“师父!”他惊惶地坐起身来,想要查看令红烟的情况,然而令红烟瞬间就醒了,还揉着脖子一副生气的样子。

“哎哎哎!你轻点儿!”令红烟龇牙咧嘴地揉着脖子,“趁我病,要我命。可以啊你……”

成煜连忙松手,看上去有些手足无措。

令红烟会趴在他身上一脸虚弱地补眠,自然不是因为她困了。很明显,成煜的魔气当众爆发之后,令红烟肯定出手给他压制了,也不知道这一次强行压制又损耗掉了她多少修为。

一直以来,成煜对令红烟都抱着一股既崇拜又怜惜的矛盾心思——崇拜她一直以来的强大,怜惜她少有的柔弱。她虽然在月下楼里连个长老都算不上,但是成煜本能地觉得她的修为或许和楼主不相上下,甚至有可能比楼主还要高。

他觉得师父好像一直在寻找着某种光。因为她每次看向他的时候,都好像在从他身上汲取着那种光的光亮一样。不过他隐约觉得,那光不是出于他本身,更像是什么东西投射在他身上的,不过他不得而知。所以,他不能被黑暗吞没,至少在她放弃他之前,绝对不可以。

“交代吧,”令红烟搬了把椅子坐在他床头,“那东西什么时候到你身体里去的?”

“四年前。”他低声道。

还是被她发现了。他瞬间有些慌乱,她会怎么想呢?会不会觉得他是想借着那东西做什么不利于世的事情?

“师父,其实我……”

两只手忽然捧住了他的脸颊,令红烟对着他笑道:“傻瓜,你做得很好,四年的时间都没有被那家伙**到失去本心。成煜你知道吗?很多年前,那东西也曾现世为祸过,当时它占了一位大乘期修士的身体,一个月之内,那东西**着那位大乘期修士杀掉了数千名无辜修士,最终那位被附身的修士,原本只差临门一脚就能飞升,却因为杀生太多被天雷直接劈得魂飞魄散,就这么没了。所以说,你能抗住四年,可见你心性之坚韧,师父真的很为你骄傲。”

成煜愣愣地看着令红烟,他没想到是这样的结果。

“当初是我疏忽了。”令红烟道,“辛苦你了。”

成煜的身子颤了颤,伸手将她紧紧地拥进怀中。

令红烟愣了愣,然后笑着拍打着他的背:“完了完了,成年后出现返幼现象了,前两天还说长大了男女授受不亲呢?我得给你记下来,省得下回你小子不认账!”

成煜闭上眼睛。

不是的,师父,不是的。他很想这么告诉令红烟,不是因为他心性坚韧,所以才不受**,而是因为他根本不渴望那所谓的强大力量,他真正想要的东西是可望而不可即,只能借着这种师徒的名义,将那种心思藏在骨髓中。

成煜觉得,如果有一天他疯狂了,一定是因为这种情绪再也藏不住了。

真的到了那一天,他又该如何面对师父呢?

或许,她的脸上会带着讥笑、奚落的表情,随即转身留给他一个决绝的背影,然后对他说,成煜,你真让我恶心。

“我该怎么办,师父……”他绝望地呢喃着,将头埋进了她的颈窝。

“成煜怎么样了,主上?”令红烟刚虚掩上房门,就听到身后传来月袖的声音。

“咳,我把驱邪丸给他喂下去了,目前来看情况还好吧,反正出来前看他已经睡着了。我检查过了,当初破封印的时候,有魔气进了他的身体。我会想办法拔掉那东西的,你不用担心。”令红烟打了个呵欠,似乎打算回自己屋子补眠,“之后就让成煜住我这里吧,不用再回弟子居所那边了。”

月袖的右眼皮跳了一下,斟酌道:“住这里?主上,这……不妥吧?”

“有什么不妥的?”令红烟一脸莫名其妙,“都已经知道他身体里有东西了,后山这边有我布的清心阵,住这里难道不比外面更适合吗?”

月袖委婉地说道:“主上,成煜毕竟已经不再是个孩子了,他已经是个成年男人了,万一他……”

“喂喂喂,你等会儿!”令红烟一脸鄙夷地喊停了他下面的话,“你这个人啊,活了上千岁,修为没咋涨,心思倒是比当年龌龊了不少。你在想什么?成煜不管在外面有多能打多能以一敌十,在我面前他就是个小孩子啊,刚刚我出来之前他还抱着我撒娇呢!”

月袖一听更不对了,他看着令红烟那一脸不以为然的样子,当下就急了:“主上!他都这么大了怎么可能是在抱着您撒娇!”

令红烟被月袖吼得愣了一下。这家伙在她面前一向乖顺得跟个小绵羊似的,今天怎么忽然跟吃了炸药一样?

“这……我这辈子也就养过成煜这么一个徒弟,这不是没有经验吗?”令红烟有些心虚地摸了摸鼻子,打架修炼她还行,这种关心徒弟心理成长历程的事情,还真的不在她的业务熟练范围内。听到月袖这么言辞凿凿,她心下忽然有些没底,“所以说……我和成煜真的过于亲密了吗?”

月袖一副仁至义尽的淡然样子:“不信的话,您四处去问问?”

为了徒弟能够身心健康地成长,令红烟决定,问问就问问。

她戴着个面纱,遛弯似的绕着门派转了一圈。

先去的是演武堂那边,她到的时候,门派内的另一位长老月湘正带着一群外门弟子在习武操练,一为强身健体,二为夯实基础。

这位不喜在大型公开场合露面,醉心武学的女长老和长袖善舞的月铮在弟子们的眼中有不同又有许多相似之处。

月铮长老温和爱笑,实则是只“笑面虎”,对待弟子考校严得令人发指;月湘长老看似冷漠刻薄,实则懒得管事——哦对,除了管弟子练武。

练武还偷懒的弟子在她这里基本等同于判了死刑。

这两人一个因为考校严厉,一个因为性格实在太差,暗地里被弟子们合称为“月下双煞”。

此刻,月湘长老手中拎着根铁棍,不苟言笑地站着。谁偷懒了她也不多说废话,直接一棍子抽上去。手偷懒就抽手,腿偷懒就抽腿,抽得那群弟子一个个练得专心致志,根本不敢跑神,所以连有人来了都不知道。

月湘长老眼角余光一瞥,瞥到了站在不远处的令红烟,她冲着令红烟疏离而礼貌地点了下头:“有事?”

令红烟瞥了眼那些弟子露在外面的胳膊肘上的一道道红印子,微笑道:“没事,你继续。”

月湘长老头扭回去,继续教导弟子习武。

别问了,月湘是不可能和徒弟亲密的。

于是,她转了方向,去了门派事务阁。

大老远就看到月铮站在门口等她,冲着她礼貌作揖:“月烟师父,方才在阁内查阅资料,感应到您来了,想着月烟师父大概是有什么事想要找我,就出来等您了。”

“确实是有事想问问。”话到嘴边,令红烟突然觉得自己曾经还勉强算是个神,这种问题还真的有点问不出口。

月铮长老似乎察觉到了她的欲言又止,立刻贴心地在两人周围画了一道隔音阵,微笑道:“现在能说了吧?”

令红烟下定决心:“你觉得师父和徒弟之间关系亲密,算逾越吗?”

月铮长老愣了一下,问:“哪种亲密?”

令红烟:“就拥抱撒娇摸头杀这种。”

月铮长老反应极快,试探着问:“成煜……对您?”

令红烟:“嗯,我觉得挺正常,他就一个刚成年的孩子嘛。”

对面的老狐狸眼睛一眨,似乎瞬间明白了些什么。他抬起头,目光在令红烟那张不明所以的脸上停顿了片刻,微笑道:“或许是因为,他很崇拜您。”

令红烟松了口气:“我就说月袖那老家伙想太多。”

月铮长老假装自己没听到她对楼主的那句黑称:“不过,如果太过亲密的话,这种崇拜也有可能会变质。”

令红烟不傻,听出了他的意思,她的脸黑了一下:“不会吧?”

月铮长老一副“我就是说说,说错我不负责任”的样子:“只是也许而已。”

令红烟不禁想到,景旭要是地下有知,他转世之后不仅混成了月神的徒弟,还和自己的师父有过一段故事,估计会气得当场拍碎成煜的天灵盖让成煜重新投胎吧?

令红烟拜别月铮长老之后,回了烟月小筑。

此时,成煜已经起来了,正坐在院子里等她。她收拾了一下自己刚刚被月铮震碎的心情,走到他面前:“你就不睡了吗?”

成煜淡淡道:“师父有话对我说吧?所以我就在这里等师父了。”

令红烟心里又是“咯噔”了一下:“你之前……听到我和楼主的对话了?”

成煜:“嗯,楼主没有下隔音阵,想必也是想要让我听到。”

他的语气十分平静,平静得让令红烟忽然间心下都有些发毛。

“行!成煜!师父也不和你绕那些没用的弯子了!”她一把将椅子拉到成煜身边,贴着他坐下来,一双美眸直盯着他,“我们永远是师徒,对吧?”

她的脸离他是那么近,近到他只要轻轻一拉就可以吻上那双眼睛。

“噼啪。”他听到了自己心里那簇小火苗烧得跳动了一下的声音。

令红烟重复道:“成煜,回答我。”

“当然啊,师父。”他的脸上露出一个理所当然的笑,说完之后,他看着令红烟明显长舒了一口气,整个身体都放松了下来,“不然还能是什么?”

令红烟:“那就好……”

他笑了笑。

真难堪啊……

比起楼主对着师父将他那种龌龊的心思戳破时的难堪,她这种松了一口气的样子更令他绝望,仿佛是在明晃晃地嘲笑他这种见不得人的心思。

“那以后,你就在这里住下吧。”令红烟舒心了,“这里被下了清心阵,你放心,既然是师父的疏忽导致的,师父就一定会想办法把魔息替你拔掉的。”

替我?不,我要自己拔掉它。

成煜点了点头:“好,就听师父的。”

令红烟:“其实我已经有主意了,不过得在门派大比结束之后,到时候再跟你说,可以吗?”

成煜:“好。”

令红烟走了:“我去让人给你收拾一个房间出来。”

成煜目送着她离开,眸光微闪。其实这些心思之所以会这么令人难堪,这么让人觉得不可能,只不过是因为他太弱了。

他必须竭力向前,走到她身前去,至少,也应该是和她并肩的位置。

“我亲爱的宿主,我似乎是第一次从你身上感受到了你对力量的渴望呢。”魔息的声音幽幽地传来,“是因为你那龌龊的心思吗?你可真是一个有趣的人。”

“你现在都敢在她的院子里出来了,魔息。”他道,“我的修为又强大了,对吗?”

“不错!”魔息开怀地大笑着,“每一次魔气爆发,你的修为就会比之前上涨一大步!还记得今天早上那个跟你对阵的金丹后期的修士吗?你的修为马上就要超过他了!”

成煜:“师父她知道这些吗?”

“当然不知道,我帮你隐藏得很好。”魔息不无嘲讽地道,“如果她知道你和魔气融合得如此如鱼得水,估计会选择直接杀了你。”

“呵。”成煜自嘲地笑了一声,“真要有那么一天,杀便杀吧,我让她杀。”

“不过,你若是愿意彻底和我融为一体,不但她杀不了你。你还能直接强占了她!”魔息不放过任何**他的机会,“只要你足够强大,就算是师父又如何。”

成煜笑了笑,掌中腾起一团带着丹毒的炉火。

魔息尖声道:“疯子!快停下!你刚受重创,我难受了你也没好下……啊——”

魔息的惨叫伴随着成煜胸口皮肉灼烧发出的“噼啪”声,听上去异常骇人。

“算……你……狠……”成煜收回手掌,魔息被他这么一烧,连声音都虚弱了不少。

成煜:“我喜欢的,是那个永远骄傲的、高高在上的师父,而不是被我打碎了脊梁强占的女人。如果我真的那么做了,她会恨我一辈子。”

魔息不屑道:“你们这些修士,说得这么冠冕堂皇,不过是为了掩盖自己的欲望罢了。”

“我需要你的力量。”成煜缓缓道,“不过,不是被你所控。魔息,在彻底除掉你之前,我会控制你,让你为我所用。”

魔息一愣,继而哈哈大笑:“控制我?哈哈哈哈!成煜,你知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嗯。”他也没什么豪言壮语,“我能。”

魔息的笑声忽然在嗓子眼里卡了一下。

它忽然觉得他这副神情有些眼熟,似乎曾经在哪里见过。

是了,它想起来了。

几千年前,在万魔窟的冰原上,那个将它钉死在冰原上千年的女人在她生命的最后一刻合眸之时也是这么说的。

“世人都说杀不死你,可我不这么认为。”她半跪在冰原上,用剑支撑住自己沉重的身体,“今日我虽长眠于此,却已为世间不可为之事。愿后来人能承我意志,明知不可为而为之。”

这对该死的师徒,还真是像得令人厌恶。

次日,月下楼内门弟子成煜于后山烟月小筑内闭关。

成煜闭关当晚。

秦洗刚结束洗漱准备回黄道宫客居的住所休息,忽然听到身后有两名本派弟子正在小声议论。

“你听说了吗?昨天和秦师兄比试的那个成煜闭关了,听说正在冲击元婴呢!”

秦洗听完吓了一大跳,回过头去斥责那个信口开河的弟子:“开什么玩笑呢!我昨天刚跟他比试过,他才金丹初期的修为,冲的哪门子元婴?”

那位被斥责的弟子争辩道:“他一个金丹初期修为的人能打赢秦师兄,背地里肯定是练了什么邪功!师兄,你忘了他昨天在台上忽然发狂的样子?那肯定是被邪功反噬了!”

秦洗听完,皱眉不悦道:“他要是真的练了什么邪功,昨日在台上就不会躲我的阵法躲得那么狼狈了!若他练的是邪功,那么他应当擅长阵法、符篆这些靠修为等级支撑的东西。可是他昨日赢我,靠的却是剑法。剑法这东西只能苦练,没有丝毫捷径可走。是我技不如人输给了他,你们身为我黄道宫的弟子,难道连这一点都看不出来吗?”

两名弟子低下头,似乎有些羞愧。

秦洗见状,声音缓了一些。严厉过后,他到底还是掌门的亲传弟子,是黄道宫弟子们最可靠的大师兄:“你们俩看着有些眼生,谁家的门徒?”

“楼……楼昆长老。”

秦洗:“罢了,回去好好练剑,回去之后我会向楼长老问你们两人的练功进度的。”

说完,他转身推门入内。

一股淡淡的血腥味从屋内传出来,他的眉头瞬间皱起。

秦洗:“你们闻到什么味道了没有?”

“好……好像有一股血腥味?”

秦洗拔了剑走进去,一剑挑开帘帐,空的。他思索片刻,咬破舌尖,一口舌尖血喷于白墙之上。秦洗以手蘸血画符,口中喝出一声:“破!”

白墙尽碎,传来数声沉闷的“扑通”落水声。隔壁坐在澡盆中正在洗澡的一位黄道宫弟子满脸惊恐地捂住自己的关键部位,瑟缩道:“秦……秦师兄?”

秦洗抬起下巴,对着他的浴桶点了点:“别捂了,低头看看下面。”

那弟子不明所以,下意识低头。

“啊——”一声刺耳的尖叫划破了宁静的夜晚。

一具森森的白骨顶着双空洞的眼睛,正躺在那名洗澡弟子的怀中。

“一、二、三……十八、十九、二十!回宫主,已经核对完毕,客居的墙中一共搜出二十具尸骨,正是名单上我黄道宫失踪弟子的人数!”

景恒脸色铁青地望着接到消息赶来的月袖等人:“月楼主,我门中弟子在你月下楼境内惨遭屠戮,你欠我一个解释。”

月铮长老蹲下身,掀起面前一具白骨上罩着的法衣,仔仔细细地辨认了一番之后,站起来道:“死了至少两天了,猜测死因是被人直接挖出金丹,抽离神魂,所以尸骨的皮肉腐化速度才会如此之快。”

“挖丹?”在场众人听到这两个字,面色均是一变。

景恒的面色彻底沉了下来,一双眼睛盯着沉默不语的月袖:“也就是说,这里有人在练邪功?”

杀人剖丹,几乎每一个修士都对这种做法胆寒不已。那些误入歧途的魔修、妖修,最喜欢杀掉落单被擒的正道修士们,将那些修士丹田内的金丹挖出来吃掉,就能够大肆增长自己的修为。

“有人?”一道女声笑着插了进来,“景宫主还是别打哑谜了,不如咱们直接指名道姓地说,是我徒弟成煜做的?”

景恒望着姗姗来迟的令红烟:“我听说,令徒今日起闭关了?”

令红烟笑着点头:“是,我亲眼看着他进去的。”

景恒:“为何闭关?”

令红烟:“自然是……冲击元婴阶断。”

“冲击……元婴?”众人惊骇,“居然真的是冲击元?”

楼昆长老忙道:“宫主,不必问了!他金丹结成至今不过两年多,怎么可能就要冲击元婴了呢?我看,这剖丹之人必定是成煜那贼子!”

令红烟:“修真界原本就天才辈出,二十岁冲击元婴算什么,将来或许还有十几岁甚至更年轻的。如楼长老所说,难道所有天赋高的修士都是因为修炼了邪功吗?”

楼长老:“你这是诡辩!”

月铮长老也跟了句:“人没了几天才发现,贵派对于弟子们的安危的关注程度也着实是令在下大开眼界。对了,如果在下没记错的话,贵派负责门内弟子点校的,似乎就是楼长老?”

令红烟嘴角勾了勾,他们月下楼别的优点不提,最大的优点就是门派上下一致护短。

楼长老怒道:“你们月下楼可真会乱泼脏水!明明是你们自己没有管教好弟子令其误入歧途,还想着倒打一耙!”

月铮长老微笑:“你有证据吗?”

楼长老:“你……”

“够了!不要再吵了!”景恒终于不耐烦地出声打断了这无谓的争吵,“秦洗,这些尸骨是你先发现的,你说!”

秦洗道:“发现尸骨的不止我一人,还有两名自称是楼长老门徒的弟子……”

他还没说完,楼长老便争辩道:“怎么可能?我的门徒你哪个不认识?我并没有带新人来!”

秦洗点头:“我也是这么认为的。因为自事发之后,我就再也没见过那两个弟子。并且,按照月铮长老所说,这些尸骨的死亡时间是至少两日前,如果一直用术法封在墙壁内,我们应该早就闻到尸臭味了。所以说,这些尸骨应该是不久前才封进去的,那两位冒名弟子出现的时间不早不晚,应该是为了引导我发现墙内的东西,好嫁祸给楼长老。”

景恒转头:“既然是嫁祸,楼昆长老,两日前的晚上,你人在何处,做了些什么,可有人证明?”

楼长老面上一僵:“自然是……在屋内……”

“说实话!你的居所就在我对面!本座亲眼所见,那晚你屋内的烛火根本就没亮过!”景恒喝道。

“他去了我们内门弟子的寝所,见了我。”一个声音淡淡地插进来,打断了众人。

月袖一瞥来人,皱眉:“楼焦?”

景恒看着他:“你就是楼长老那个送来月下楼修行的儿子?”

楼焦点头:“是的,景宫主。我天资不好,没有习剑的根骨,父亲便将我送来此地碰碰运气,看看是否还有别的出路。”

景恒:“那晚楼长老去找你,都对你说了什么?”

“他说……”楼焦偏过头去看亲爹,楼长老暗暗对他使眼色,让他不要说,楼焦淡淡地收回目光,“他让我在第二日的比赛中对成煜下手,就是对秦洗的那一场,让他输掉比赛,好让黄道宫挣回脸面。他也能避免景宫主的追责。喏,就是用的这个。”

说着,他将一瓶东西扔了出来。瓶子在地上“骨碌碌”滚了几下,被秦洗拾起,拔掉塞子。

“这……是锁心丹。”

在场黄道宫的人闻声都变了脸色,这东西是黄道宫独产的,专门用于压制剑修修为的丹药。一般只有长老或者师父们教习弟子实战时会服用,以便压制自身修为,方便与弟子进行对战演练。

楼长老怒道:“孽子!”

令红烟一挑眉:“贵派还真是……公平公正。”

景恒狠狠地瞪了楼长老一眼,接着问楼焦:“那你做了吗?”

“当然没有!”楼焦拔高了声音,“我承认我不服成煜天资比我高占尽风头!但我想的是,没有他练剑的天赋,我就走别的路苦学苦练追上他,然后超过他!那种背地里使小人手段的行径,我才不屑为之!”

景恒沉默一瞬,冷声道:“看来,月楼主的育人方式,的确是要远胜于我黄道宫。景某还真是惭愧!”

楼长老颓唐地跪倒在了景恒面前。

楼焦看着父亲跪在众人跟前,心有不忍:“但是景宫主,这不也间接说明了,两日前事发当日,我父亲一直与我在一处,根本就没有时间去做下这些事情不是吗?”

景恒顿了顿,缓缓点了点头:“有理。”

令红烟望着那些尸骨,忽然眉头一皱,在后头悄悄抬起手腕,刚要动作,月袖便制住了她:“主上,不可。”

令红烟:“只用一次,没事。”

月袖松了手,令红烟的手指在眼上一拂而过:月神秘法——识器。

“如何?”月袖低声问。

令红烟收了手,神色冷凝:“没错,这些修士的确是被炼魔绳捆绑神魂致死的。”

月袖讶然:“这怎么可能?”

炼魔绳,惩罚用仙器。由万魔窟中万千魔物的负面情绪火炼而成。驱策之人可以用其抽离出被绑修士的神魂,被抽离的神魂将会经历严重的精神干扰和烈焰灼烧的痛苦,最终在剧痛中死去。一般只有对犯下不可饶恕的过错的仙人,才会用它来行天罚。把它用在普通的无辜修士身上,使用之人可谓是阴毒至极!

令红烟拔高声音:“炼魔绳太过阴毒,所以只有散仙以上才能使用,怎么可能会是成煜所为?他不过是一个金丹修士!”

“住口!别忘了你的事还没完!”景恒厉声打断了他。

楼长老只好闭嘴。

月袖蹙眉传音:“其实,他说的倒也……”

“不可能。”令红烟干脆利落地打断了他,“我相信成煜……他不会做这样的事。”

月袖沉声传音:“主上,您对成煜的信任……实在是有些毫无理由。”

令红烟闭了眼。

不,这绝不是毫无理由的信任。

她回想起了第一次见成煜时的场景。

大雪的天气,她一道术法劈开关他的笼子。他那时候也不知道已经被主人家放在外头晾了几天,脸上身上到处都起了冻疮。她怜悯地从乾坤袋中取出食物和热水,又将一件巨大的狐裘罩在了他的身上。

“既然已经答应了,就跟我走吧。”她说,“你就不用再受这些苦了。”

成煜忽然顿了一下,一双眼睛望向四周。

边上有好几个笼子里的孩子都醒了,眼巴巴地看着这边。他们大约也明白,成煜这是遇到了贵人。

成煜将头转回去,静静地望着她。

她明白了他的意思,笑着摇了摇头:“就算我放了他们,冰天雪地的他们也没有生存能力,最后只会活活饿死或者冻死。留在这里,至少活下去的概率还要大些。”

成煜没坚持,沉默地从笼子里爬了出来。她当时以为他决定放弃救其他笼子里的孩子了,弯下腰来打算牵起他的手。

那只小手和她错开了。她一怔,然后便看着成煜转身从不远处的柴垛上拎起了一把斧头。那把斧头是主人家用来劈柴的,特别重,瘦小的孩子双手拎着它都十分吃力。

“嘭!”第一道锁链应声而断。那个笼子里的孩子呆呆地望着拎着斧子的成煜。

成煜没说话,又去了第二个笼子跟前。

十几个笼子全部被斧头劈开了。笼内的孩子望着打开的笼门,既惊喜而又不可置信地望着他。

成煜扔了斧子,走过来牵起令红烟的手:“可以走了。”

……

“我既不杀人,也不救人,但我可以给他们开一条可能的生路出来,结果如何,全凭他们自己选择。“

也就是在那个时候,令红烟坚定了这孩子可塑的念头。哪怕是随着年龄的增长,他看上去变得越来越淡漠,越来越像个不近人情的修炼机器,可她始终相信,成煜一直没有改变。

——他仍旧是幼时那个可以拎着斧子,为同伴开出一条生路的男孩。

于是她做了决定,对月袖传音过去:“一切等成煜出来再说。”

十日后,一道霞光自月烟小筑中冲出,击散了萦绕在上空的云层。成煜自屋内走出,一身法衣银光熠熠。

年仅弱冠,大陆上最年轻的元婴修士,诞生了!

成煜抬眸,四下望了一圈:“黄道宫的弟子?你们聚在这里做什么?”

表达完礼貌的敬意之后,一位黄道宫的弟子告诉他:“月下楼内出了杀人夺丹之事,你有嫌疑,奉宫主、月楼主之命,将你带走。”

成煜皱眉,腰间长剑出鞘:“这里是月烟小筑,我只听我师父的命令,她如果说让你们把我关起来,我就跟你们走。”

“是我命令的。”令红烟的声音从那些弟子身后传了出来,冲着成煜眨了眨眼睛,给他传信,“成煜,你结丹至今不过两年,如今忽然就获此大突破,又刚好在这个时候,楼内发生了杀人夺丹之事。不妨你来告诉我,这一切是否太过巧合了一些?”

结果,成煜似乎没看懂令红烟的暗示,只是轻笑一声:“所以,只是这样,师父就不信我了?”

那双漆黑的瞳仁一动不动,定定地望着令红烟,让她有些不敢看他。令红烟移开了视线,有点演不下去:“我从不做毫无理由的信任。”

随后,她看到成煜眼中的光点熄灭了。

他自嘲一笑,呢喃的话语飘入了令红烟耳中:“十年相识,四年相伴,血肉相融。原来在师父眼中,不过只是一场不做毫无理由的信任……”

“师父,”他淡淡道,“你觉得我可悲吗?”

令红烟心口一颤。

成煜丢了剑,高举双手,放弃抵抗,任凭黄道宫的那些弟子一拥而上,他高大的身躯被按倒在地。令红烟看向他,此情此景好像突然回到了许多年前,她找到他的时候似乎也是这样,他低着头如同一团任人踩踏的烂泥,眼里却燃着不服输的光。

她咬牙道:“还不把人带走!”

黄道宫的弟子们押解着手无寸铁的成煜回去复命,跨出院门时,刚好和令红烟一个错身。

“如果我真的是这么想的,师父会难过吗?”耳畔一热,好像是有人错身的时候贴到她耳边说了一句话,听语气,好像还在低笑,“以前我不知道,但今天我确定了……原来,师父也是念着我的。”

令红烟:被人演了,好气。

不远处的押解队伍中,成煜无奈地垂下眼眸。

师父的演技真的太差了,演绝情反目也要把自己的眼神收一收,那眼底都快要溢出来的心疼,哪里像是一个冷酷无情的师父该有的样子?还好那些黄道宫的弟子的目光都聚集在他身上,这才没露馅。

不过……

成煜思索着,师父故意一副不管他的样子,还让黄道宫的人把他押解走,应该是已经知道那些修士被挖丹的真正原因了,让黄道宫的人押走他,应该是想帮助他洗清嫌疑。只是出于某种理由,她暂时无法将真相公之于众。

“到底是学坏了啊……”令红烟边悲痛地摇着头,边对着月袖传音,“你说!他怎么可以这样欺骗自己的师父!那小眼神,看得我心脏一抽一抽的!气死我了!”

“算了算了,不演了!我就护着我徒弟怎么了,有本事那土财主找我单挑啊!看我不揍得他们一个个跪着喊爷爷!”

月袖沉默,这种话,听听就好,主上她就是喜欢逞口舌之快。

他正坐在景恒旁边的位置上和他一起审问成煜,令红烟吐槽的那位主人公就在他面前“心如死灰”地跪着,这种奇妙的反差感一时间令月楼主有些混乱。好在他的形象一向是不善言辞,基本上就是坐在边上听景恒一个人说话,倒也没人察觉出他有什么不对。

刚好这时,景恒转头过来问他意见了:“月楼主,我看,就把这个成煜关到我们黄道宫的清心剑阵里去,我会派出三位长老和三位修为高深的弟子列阵看守,保证他绝无可能从阵内脱身,您觉得如何?”

黄道宫清心剑阵,由多名高阶剑修的剑气所化,对待妖修、魔修有**秽诛邪的功效。另外,阵中之人若想闯阵,便将承受万剑穿身的痛苦。

从某种程度上来说,景恒下手也是够狠。

月袖开了口:“成煜,景宫主的决定,你有异议吗?”

“并无。”成煜抬头,朗声道,“弟子相信,清者自清。”

景恒当即下令将人押解至月下楼后山,一个时辰后,清心剑阵布成。

“景宫主,”剑阵之外,令红烟面覆红纱,一双笑眸中仿佛涌起了层层的水波,“我那宝贝徒弟已经被你抓进去了,最后如果查出来事情不是他做的。成煜身上少了几根头发,我就在诸位毫无缘由就诬陷他的人身上划几刀,你觉得怎么样?”

景恒怒道:“现在所有人都只是猜测,猜测能少他半块肉吗?就算最后不是他,你有何理由伤害我黄道宫的弟子?”

令红烟笑了笑,从乾坤袋中取出一个药瓶,交给景恒:“景宫主放心,人我不白砍,这是我们月下楼特制的疗伤圣药,断手断脚来几滴都能让人重新长出来,何况划拉几刀。”

她笑着对着列阵的众人朗声道:“诸位放心镇守!我保证到时候诸位一定能够完好无损地回到黄道宫!”

月铮长老看着景恒那一脸快要火山爆发的样子,偏过头,小声对月袖说了句:“楼主,是不是有点过了?”

月袖抬头看他一眼,反问道:“有吗?”

月铮微笑:“并没有。”其实他也这么觉得,他们好不容易养出来的弟子,哪能让外人这么随便欺负?

景恒见月下楼众人居然没有一个站出来敲打令红烟两句的,直接拂袖而去。

当晚,失踪事件再发,消停了十天的黄道宫客居墙面内,又飘出了血肉的腐臭味。

景恒面色铁青地望着自己屋中的一地狼藉,像是遭受了什么奇耻大辱。

月下楼三个围观群众随叫随到,站在后面,以令红烟带头,一副悲悯的神色看着景恒。

令红烟:“土财主现在一定觉得自己被人极度鄙视了。”

月铮长老:“我想,景宫主应该想不到凶手会那么大胆将尸体藏到他的房中吧……毕竟,景宫主修为不低。”

月袖:“嗯。”

景恒转过身来,一脸阴郁:“成煜呢?”

令红烟微笑:“啊,来之前我特意帮你去看过了,人家好好在你的阵里待着打坐呢。”

月铮长老蹲下来,查看了一下这具新的尸骨:“血肉未腐化殆尽,血液将将凝固发黑,应该是刚死不久。凶手停顿了十天,等成煜出来之后再作案,是想栽赃?”

“可是成煜被关在剑阵里,三个渡劫期的长老守着他,以他的修为根本不可能出来。”令红烟打了个哈欠,“行了,昨天晚上临走的时候,我给客居这边画了个大阵,开启之后能够回溯重现大约一个时辰之前的场景,不过时效不长,估计最多重现半盏茶的时间吧。”

令红烟抬手,一片红叶浮于掌心,茎身上勾勒出繁密的花纹。回溯阵的原理在于媒介,画阵之时从阵内一件物品中取出一部分,便能够读取到该物品身上残留的记忆影像。

令红烟取的,便是客居院中一棵红枫树上的一片叶子。那棵树刚好处在院内的正中心,视野开阔,四下每间屋子的进出状况都能看到。她闭眼默念心咒,驱动红叶,地面上银光闪烁,一个巨大的法阵结印出现在了众人脚下。

她抬手一挥,景恒屋内的空中便显现出一幕巨大的幻象:整洁空**的陈设,和眼前墙体破碎的满地狼藉,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令红烟:“这便是一个时辰前的景象了。”

众人仰着脖子往上看了会儿,屋子里什么动静也没有。

“什么动静都没有啊……这是已经做完了,还是还没开始做?”

月铮长老:“月烟师父的时间选取没问题,我通过尸体推测出来的时间也差不多就是这个时间点。”

那,再等等?

半盏茶的时间过得极快,一个人影慢悠悠地**进了空****的屋内,然后扬手便是一个封印法阵打在墙上,手法极其熟稔。众人目不转睛地看着,只觉得那人身上灰白相间的法衣,似乎看上去有些眼熟。

随后,他的脸转了过来。

景恒宫主的面色霎时黑如锅底。

令红烟无辜地举起双手:“我发誓,这回溯阵是真的,我没故意造假抹黑宫主你。”

景恒气得嘴唇都在发抖,对着那个长着和自己一模一样的脸,腰上还挂着一模一样的长剑和宫主令牌的人,半晌说不出一句话来。

真嚣张啊。

令红烟上前一步,双手按在景恒背上,微笑:“景宫主,顺顺气,年纪不小了,别气坏了身子。”

景恒黑着脸拂开她的手:“我有什么好生气的!我只是在担忧,如果他连我都能神不知鬼不觉地操纵,那么他的修为会高深莫测到了什么样的地步?我从未听说过下界有修为如此高强的散修或散仙!”

确实如此,景恒身为下界第一大宗黄道宫的宫主,修为已至渡劫期,想要不留痕迹地操控他,他们自己门派里那些成天闭门修炼的散仙都做不到。

“散仙做不到……不是还有神吗?”令红烟突然笑了一下。

月袖似乎反应过来了什么,一惊,视线直接飘了过来,一道传音直接砸进她的脑海中:“主上!你要做什么?”

令红烟勾了勾嘴角:“你们忘了吗?几百年前,上界有一位后天神明,可是重新跳下堕仙台,来到下界了啊?”

景恒双目微眯,死死地盯着令红烟:“哦?月烟师父这么肯定,难道知道那位神尊的下落?”

“不知道,我瞎说的。”令红烟笑得狡黠,她才不会承认自己就是月神,“我只是给各位提个醒。月神下界至今,音信全无,不会是被你们黄道宫给绑了吧?”

这脏水泼得够意外,别说景恒这种本来脾气就不好的,连站在边上一直没吭声的那些长老也不干了。

“你胡说什么呢!我们怎么可能囚禁月神!”

“开什么玩笑!你有证据吗!”

令红烟一向觉得,她能够修炼成神,靠的是两样功夫:一是够能打,二是嘴仗无敌。

“你们诬陷我徒弟的时候,怎么就不胡说不开玩笑找不到证据了?”

景恒深吸一口气:“死的都是我黄道宫的人,怎么会是我们自己人做的?”

令红烟:“别人就更不可能只针对你们黄道宫了。比如我们月下楼,都知道月下楼跟黄道宫关系不好,你们出事我们第一个被怀疑,我们做得这么明显,我们傻吗?”

景恒怒道:“那你们说!如何做!”

令红烟不说话了,微笑地退到了月袖身后,一副弱小无助又无辜的样子:“这种事情还是楼主来决定比较好。”

景恒气绝!

最终,月袖和景恒约定,门派大比结束之后,月下楼和灵山将分别派出一支独立的监察小队,作为这两大门派的代表,前往黄道宫境内调查大比期间多人连续死亡事件的起末以及验证是否有上界神尊被困黄道宫境内的猜想。

这件事情,在月袖和景恒知会了灵山的进缘禅师之后,便彻底定了下来。

由于月铮长老要负责门派事务走不开,月湘长老沉迷练武和暴打弟子,对这种去别人家地盘上抓小辫子的活动毫无兴趣,于是便把此事委派给了清闲无事的“月烟师父”。

成煜看着她圈的人员名单:“定好了?”

“嗯。你、我,还有黄道宫那位楼长老的儿子,楼焦,就三个人,足够了。”

成煜:“师父决定就好。”

令红烟:“这次带着你四处游历一番,说不定还能想办法把你身上的魔气给清了,一举两得。”

令红烟将名单上递的当天,景恒就气势汹汹地出现在了烟月小筑的门口。成煜皱着眉头,拦在了令红烟身前。

景恒不悦地拿眼睛睨他:“你以为,凭你的修为拦得住我?”

成煜冷声道:“若宫主执意要伤害师父,我就算粉身碎骨也会拦下你。”

景恒冷哼一声:“你倒是忠心!”

令红烟微笑:“成煜,退下。景宫主不是来找事的,人家是找我履约来了。”

景恒用手指了指身后,命令道:“你跟我去后山。”

成煜忙道:“师父,不……”

“好啊,看来景宫主是想找个空旷的地方跟我切磋一下。”令红烟面上笑容不变,“成煜,在这里好好待着,烧好热水,师父回来还想洗澡呢。”

月下楼后山。

景恒一双眼睛死盯着令红烟,似乎是想确认她的身份:“既然你都说了切磋,如何切磋?”

令红烟随手折了根树枝:“都行啊,你决定。”

景恒:“好,那我就不客气了!”

出鞘,御剑,数十道剑气直冲令红烟而去。

令红烟抬起手腕,拎着树枝格挡,神情无比从容。数十道剑气悉数挡下之后,她微微勾了嘴角:“既然宫主的招出完了,那么现在……该我了。”

……

“当啷”一声,景恒手中的长剑被打落在地。他扶着自己已然脱臼的右手腕,“咔嚓”一下接了回去,豆大的汗珠从额头滚落。

“一根树枝便能将我的手腕直接击断,你的剑气化形果然和传说中一般出神入化。”景恒躬身道,“黄道宫景恒,见过神尊。”

令红烟:“我的修为已经跌了不少,不然你连剑都拔不出来。”

虽然这拨嘲讽有点狠,但是景恒却没有半分变脸的迹象。因为他知道,令红烟说的是大实话。

景恒:“当初神尊在比试台上答应过我,说之后会告诉我所有的事情,还望神尊能够履约。”

令红烟既然跟他出来了,就不打算瞒着他:“挖丹一事与成煜无关,是有人用炼魔绳所为。”

“炼魔绳?”景恒一脸惊愕,“那不是仙器吗?不是只有散仙以上才能用的吗?”

令红烟:“至于我的徒弟成煜……他是前代日神,也就是你们黄道宫曾经的老宫主的转世。”

反正她的身份都说了,成煜的事也没什么好瞒的。与其等着景恒私下去查,让更多人知晓这个秘密,不如直接告诉景恒本人,让他守口如瓶。

景恒一口气收到两个爆炸性的信息,他的表情几乎可以用震惊来形容:“原来,传闻是真的……景旭神尊真的已经不在了。我虽从未见过上代日神,但在我心中,他永远是我们黄道宫的老祖宗,是我们的信仰和象征。这一点就像月楼主对您一样,这永远都不会变。”

令红烟:“景宫主,我有一个问题想问你。如果炼魔绳一事真的与黄道宫相关,黄道宫内或许真藏着一位修为极高的隐秘者,他的存在会给整个下界带来威胁。但如果揪出他,就会牺牲你们整个黄道宫,换作是你,你会怎么抉择?”

景恒静默片刻,答道:“神尊想去黄道宫境内,景恒本该扫榻相迎,可黄道宫毕竟是我生长的地方,即便它沉疴弊病已经多到烂进骨头里,我也不希望看着它毁在我的手上。所以……若是将来真的……恕我无礼,我会和黄道宫站在一条线上,永远不会动摇。”

“好。”令红烟点头,“我尊重景宫主的决定,但或许将来,我们会成为敌人。”

“神尊有神尊想要维护的东西,我也有我的不得已之处。”景恒对着她深深一揖,“但我不会阻拦你,这是我唯一的,也是仅有的让步。”

其实他能够这样想,对于令红烟来说,已经是极好的结果了。

“那便多谢景宫主了。”

一盏茶后,令红烟回到了烟月小筑。

成煜看着她半根发丝都没少地回来了,心中的大石头终于落了地。

“师父,热水已经准备好了。”

令红烟点了点头:“好,准备一下,明天我们就可以动身出发了。”

次日,月下楼山门前。

钟离将一个乾坤袋塞给成煜:“你灵淮师姐给你准备的,路上带的吃的和用的都在里面。她被月铮长老派去护送灵山的人了,就没过来,叮嘱我一定要把这些东西交给你。”

门派大比于昨日刚刚结束,其余两个与会的宗门也告辞打道回府。不过,监察队是不会和那些宗门的弟子同行的。

毕竟是翻人家老底的事情,没几个人会对你有好脸色,万一路上起了争执打起来会很难处理。

令红烟:“我们这次不用传送符,有异议吗?”

成煜摇头:“没有。”

楼焦问:“为什么,传送符不是更方便吗?”

令红烟解释道:“飞得太快,有很多藏在角落里的东西,我们就看不到了。”

楼焦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受教了。”

令红烟:“对了,这一次,还有一位黄道宫的弟子作为引路的向导要和我们一起同行,大家可以先互相认识一下。”

成煜闻言皱了皱眉。

钟离侧身让了让,一个个头不高的灰白袍修士从他的身后冒出头来,弱弱地对着成煜招了招手:“成兄,还记得我吗?”

令红烟一愣:“你们认识?”

那修士有些尴尬地挠了挠头:“之前在后山的时候,成兄……救过我。”他听说这次月下楼监察队缺一个向导,又得知队员里面有成煜和他的师父,立刻就报名了。拜师学艺,有一个厉害的师兄和一个更厉害的师父这个梦想,他可从来没有放弃过!

成煜默默地将头扭到了一边。

令红烟:“楼焦,这位是黄道宫弟子的华迁,我们这次的向导。”

华迁笑呵呵地伸出手:“楼长老的儿子吧!我知道你!”

楼焦的面色闪过一丝不悦,华迁大概不知道,楼焦很讨厌别人当面提起他爹是楼长老。他小时候因为根骨不适合练剑,没少被黄道宫的人说不配做长老的儿子。

于是楼焦伸过去的手使出了月湘长老平时教他们劈柱子时的力气,华迁给他握得直接蹲到了地上。

“楼……楼兄手劲儿还挺大。”华迁龇牙咧嘴地抖着发红的手,脾气相当好,好像完全不在意这种敌视。

“咱们这次是去往我们黄道宫所在的豫州。路上各位有什么需要的都可以跟我提。”说着,华迁不太好意思地笑了笑,“大家别看我没什么本事,但我们家在豫州那边做生意挣了些钱,应该能帮到大家不少忙。”

后来他们才知道,华迁这么说纯属是谦虚。他们家是豫州地界的首富,那边近一半的商铺酒楼客栈,都是他们家开的。下界的消息,除非真正的绝密中的绝密,否则就没多少是他拿钱买不到的。

山门前,钟离最后一次拥抱了成煜,七尺男儿泪洒当场:“师弟!照顾好自己啊!在外面要是有人欺负你的话,传个信给师兄,师兄保证抓个传送符就带人飞奔过去帮你把场子找回来!”

成煜深吸一口气,似乎终于忍住了扭过头的强烈欲望,沉默地拍了拍钟离的背:“好。”

令红烟的脸上露出些欣慰的目光。

成煜也算是有几个真心朋友了,真好。

“那么,”令红烟拍了板,“监察组,出发!”

与此同时,黄道宫地界内,某处。

大厅的门紧闭着,门边联排的镂花窗被层层黑布帘子死死地罩住,没有一丝光亮可以透进来。“吱呀”一声,门突然开了一道小缝。垂幔后伸出一根白皙的小指头,试探般地拨了拨垂幔,似乎是里面的人正好奇地向外张望。

一个穿灰白色法袍的年轻男人走了过来,似乎有些不高兴。垂幔后的小指头赶紧缩了回去,它似乎很怕被来人发现。

他怒气冲冲道:“景恒居然答应月下楼的那些人到我们的地界上来查看!他究竟是怎么想的?”

里面安静了一会儿,不久传来一个女生天真到有些怯懦的声音:“可是……他不是已经把你要的东西给你了吗?这样还不够吗?”

黑色的垂幔开了,露出一张惊为天人的容颜。如果此刻令红烟在场的话,一定会惊讶于眼前这名女子和自己几乎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相似。不过,两人虽然长得一模一样,但是脸上的神情却完全不同。

令红烟神色间一向疏懒戏谑,而这名女子的脸上,却充满着少女的纯洁与天真。

“你对我们这么忠心,我们当然不会不管你呀!”少女赤着脚跳下台阶,跑到了年轻男人的跟前,“所以,你有什么愿望?”

她抬起头,一双眼睛天真地望着年轻男人。

……居然就是这么个只会哭闹撒娇的小女孩,真是可笑。

于是,年轻男人的脸上闪过一丝狡黠:“神尊,月下楼来的那几个人都不是什么好人,他们将来会杀很多我们的人,你说,我们是不是应该阻止他们?”

少女听完,一脸气愤地握紧了拳头:“他们怎么可以这样欺负弱小!真是太过分了!”

年轻男人见她上钩了,满意地跪了下来:“请神尊帮助我们。”

少女皱着眉头想了想,然后一拍脑袋,掌心中变出一面小巧的旌旗,旌旗的角上,隐隐露出日晕的图腾。

“这是……”

“这个旗子你拿着,他们要是打你们,就拿出来这个保护自己。只要拿着这个,他们就杀不死你们!这样的话,就不怕他们仗着自己厉害欺负你们啦!”

年轻男人接过旌旗,欣喜道:“多谢神尊!”

少女见他似乎很喜欢自己给的东西,开心地跑回了台阶上。

年轻男人拿着她给的旌旗,快步走出了大厅。

屋内的光线重归于黑暗,少女天真的笑容居然有些变味。“嘻嘻……我也不想送它给你呀,可惜他说了,你没用了。”她喃喃道,“没用的东西,还有什么存在的必要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