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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年后。

“快……快跑……它冲过来了!”一名年轻的黄道宫的弟子提着剑仓皇地奔向同伴,身后一道仿佛遮天蔽日的巨大阴影飞快地侵蚀着他们奔逃方向的阳光。

“是……是虎嘴鹰!”几名年轻的黄道宫的弟子连滚带爬地在山道上翻了好几个跟头,眼见着那妖兽足有一张榻那么长的大嘴张开,狰狞地啃向落在最后的弟子的屁股。

“救……救命!”那弟子哭号道,“我是来修仙的我还不想死啊!”

“唰——”一道白光闪过,下一秒那个已经闭上眼睛等死的弟子就听到面前传来一声极响的“当啷”声。他睁开眼,看见一把长剑卡在虎嘴鹰的大嘴里。那妖兽的牙齿多半被剑卡崩了,正拼命地甩着脑袋,似乎想把剑给甩出来。

被救的弟子高呼一声:“兄台救我!”

他只觉得眼前一道红光闪现,下一秒就被喷了一脸妖兽腥臭的血液。那虎嘴鹰发出濒死的长啸,下一秒便轰然倒地。

肉山的上方,一人脚踩着虎嘴鹰的尸体,一手拎剑,一手拎着个漆黑的酒葫芦,一袭红袍宽袖,随风猎猎而动。他的身量高大修长,一双眉眼生得极好,长发用红绳半披半束在脑后,于耳侧垂下暗红的丝绦。他们虽是第一次见男子做这般打扮,但刚才见了那杀神附体一般的操作,愣是没能从中瞧出分毫的女气来。

被救的弟子抹了把脸上沾满的血,呆呆地看着那杀神浑身半点血不沾,一双眸子淡漠地将众人扫视了一圈:“此处乃我门派后山禁地,还请各位速速离开。”

几名黄道宫的弟子看着他那一身标志性的红衣,唯独腰间那柄雪鞘长剑违和得扎眼,诧异道:“兄台……是月下楼的弟子?”

月下楼不是玩符法和阵法的吗?什么时候还有剑术修得这么好的弟子了?月下楼的都能玩剑了,那他们黄道宫这帮专职练剑的还玩什么啊?

杀神将手中的酒葫芦系回腰间,转身离去。

“月下楼,成煜。”

月下楼后山,烟月小筑。

令红烟正眯着眼睛舒舒服服地躺在院子里晒太阳。

自从四年前她和成煜彻底交心之后,她家小成煜就从叛逆少年一夕长大。他个子长高了,脾气变好了,不但于两年前成功通过了内门弟子的考试,还以出类拔萃的剑术于门派试炼中击败门中的大师兄,成了月下楼年轻一代弟子中的第一人。

令红烟每每思及此就忍不住为自己优秀的育人水平沾沾自喜,她只有不断告诉自己,低调低调,这孩子是日神转生,几辈子的老底没了但本能还在,搁几千年前人家能把你按在地上打,才能勉强压下那股自满,心态重归平和。

院门忽然响了一声,令红烟闻声从躺椅上翻身而起,一只手摊到来人面前:“带酒了吗?”

成煜将酒壶递了过去,待令红烟伸手要拿的时候手又是一缩,提醒道:“师父只能喝一点点,不许贪杯。”

令红烟夺了酒壶,当即便拔塞灌下去一大口:“没事儿,喝多了拿内力逼出来就是了,哎哟,可馋死我了!月袖那家伙也是,就那么一点小事还能给他整出心理阴影来,给我下禁酒令!”

“小事?”成煜脸一沉,把酒壶夺了回来,“喝酒喝到内伤复发,这是小事?你今天的量够了,不能再喝了!”

“哎,你这孩子!”她眼睁睁地看着成煜将酒壶没收,装进了乾坤袋中,一脸凄苦地看着成煜,“小成煜,你就忍心看着师父一个人在这后山忍受寂寞,好不容易有了个可以慰藉的东西,还不让我碰。你和月袖都好狠的心哪!”她捂着脸,嘤嘤地假哭起来。

然而成煜的态度无比坚决,说不给就不给:“师父要是寂寞……我可以随时过来陪着师父,但这酒绝对不能再喝了!”

令红烟翻了个白眼倒回躺椅上闭上眼睛:“没劲。”

成煜微叹了口气,转身从室内拿出一件披风,盖在了令红烟身上:“山上风大,师父注意别着凉。”

令红烟闭着眼睛:“你这些年怎么越来越唠叨了,才二十岁的人婆妈起来都快赶上月袖那个老头子了……”

说完,她又感慨了一句:“不得了啊,都能管师父了,过不了几年就要扔下我这个老人家咯!”

成煜正细心地替她掖着披风的缝隙,听到她这么说,他眼睫垂下,在眼底投下一片温柔的倒影:“我永远不会背叛师父。”

四年过去了,他的声音已经褪去了少年的青涩,变得低哑深沉,吐字间带着成年人的浑厚。

令红烟睁开了眼睛,望着面前俊美的年轻男人。

噢,她家小成煜已经长开了,有资本去祸害自家门派还有别的门派里的年轻小姑娘了。

“师父?”成煜见她忽然目光灼灼地盯着自己,有些不明所以。

这些年成煜的发展过于自学成才,让她这个师父极没有用武之地,只能躺在院子里喝茶养老,顺带从藏书阁里翻民间的话本打发时间。

最近,她刚看了一出好戏,讲的是两个修仙大门派的弟子英雄救美之后一见钟情,然后虐恋情深的故事。那故事俗套得很,但是主笔人却是个厉害角色,这么一出八百年的老故事愣是让他给写得缠绵悱恻,令人欲罢不能。令红烟翻了一天一夜,看得如痴如醉,拍手叫好。

恰好,成煜就这么撞她刀口上来了。

“成煜啊。”令红烟笑眯眯地看着自家徒弟,“我刚才坐在院子里听到外面有打斗声,是不是有人闯进来啦?”

“是派来参加门派大比的黄道宫的弟子,不小心误闯进来,被结界内的妖兽袭击,我给他们解了围,让他们离开了。”他眉头一皱,“难道,他们打扰到师父了?”

“没有,没有。”令红烟饶有兴致地看着他,“被救的弟子男的女的?相貌如何?”

成煜一愣:“不记得了……”他当时两剑劈了那妖兽转身就走。别说男女了,救下来的是猫是狗他都没认清。

令红烟听完,忽然陷入了深深的自我检讨中。唉,肯定又是打完架就跑了,也不想着交个朋友什么的。

说起来成煜会是这样的性格她也有责任。这孩子打小就自闭,这几年要么忙着打怪升级长经验,要么就跑到这个院子里来陪她一起晒太阳,才二十岁就过得跟养老似的暮气沉沉,一点都不合群。眼见着他快到了该找道侣的年纪,结果却连女孩子的手都没碰过。

修仙一事,寻常人总认为要六根清净,一心扑在修炼上,半点杂念都不能有,要学会克制自己的渴望,然而令红烟却不这么认为。

神也好,仙也罢,能修成并非是因为他们本身有多完美,而在于他们愿意去接纳和包容自己的不完美。失去过,才知道得到的珍贵;得到过,才会有放下的释然。一味地封闭抑制自己的欲望,那不是修炼,那是逃避。禁欲也好,戒律也罢,从来都只是途径之一而绝非最终目的。

成煜也是时候去体验一下这人世间的情感了。

于是她抬起头对着成煜笑:“算起来,你今年应该就满二十岁了吧?”

成煜一怔,随即笑了起来,一双眼睛期待地看着令红烟:“师父是想起来过两天是什么日子了吗?”

令红烟笑着点头:“是啊,过两天不是就要门派大比了吗?今年可是你第一年参加啊,我的徒弟怎么着也不能空着手让人家打吧?”

五年一度的三大门派大比就要开始了,今年轮到月下楼做东道主,大概就这两天,黄道宫和灵山的弟子们就应该陆陆续续地赶到了吧?

“原来师父说的是这件事。”他眼中的期待稍稍黯淡了一些。

令红烟和成煜朝夕相处四年,他的一些情绪变化她还是能捕捉到的。她知道成煜这是不高兴了,虽然不清楚原因,但她还是习惯性地想要摸摸成煜的头,安慰一下他。

结果,他身子一站直,椅子上坐着的令红烟就够不着他的脑袋了。

她的手一顿,这才察觉出成煜似乎已经长得很高了。以前比她还要矮一些的小瘦猴,不知道什么时候身量已经比她高出大半个头了。

成煜淡淡道:“师父,我已经成年了。男女授受不亲,师父还是别像以前一样把我当成小孩子随便搂抱了。”

令红烟不服气道:“我捡你回来的时候你估计比这张桌子也高不了多少吧?你长再大,在师父眼里都还是那个缩在我怀里哭的小孩。”

说话间,成煜恰好站在院中的红枫树下,整个身子都陷在那片黑沉浓郁的树荫中,周身被阴影所笼罩。他垂在身侧的掌心攥成拳,缓缓抬起头:“师父……我要去修炼了。”

一盏茶后。

后山的清心阵旁,堆积了如山般高的妖兽尸体。成煜最后一剑收住,抬手捏了个驭火诀,青蓝色的火焰在他的瞳孔中跃动着,不一会儿整座尸山便被焚烧殆尽。风一吹,那股焦臭味随风逝去,再无痕迹。

一个戏谑的声音忽然响起:“你今天的火气够大啊,杀了这么多妖兽,再过几年,这清心阵怕是都压不住你了吧?”

成煜抬眸,眼中一片赤红,他冷声道:“现在连在清心阵里,你都敢随意出来?你又变强了……魔息。”

“这还不都是赖我的宿主你厉害啊,短短几年,修为就长进了这么多。”魔息低声笑道,“怎么样,成煜?杀几只妖兽有何趣味?杀人的滋味可比杀妖兽有趣多了,想象一下你那柄剑一抹,那白色的皮肉上就开出一朵血花来……啊——你疯了!快住手!我死了你也不能活!”

魔息的声音突然变为凄厉的惨叫。

成煜胸口处,一道手掌模样的黑印散发出皮肉烧焦的气味。他的面色有些发白:“若你再多置喙……我便与你同归于尽。”

魔息被他烧得头皮发麻,恨恨地闭了嘴,再不敢多说半个字。那火是炼丹师成丹开炉之时随丹药而出的炉火,混杂着丹毒,是世间最烈、最毒之火,若是用到人身上,先灼皮肉,再炼神魂,能令人极为痛苦,最终被活活烧死。

成煜总拿这火威胁它,它也真的相信这男人做得出与它同归于尽的事情。

魔息能够窥测人的内心。只有它知道,这男人的内心全然不像表面上那般光风霁月、正义凛然。

日神的转世啊……

门内皆道成煜是年少英才,知耻后勇,拔除魔气之后奋发向上,修为一日千里。可又有谁知道,一个名门正派的神修弟子,居然会将自己被魔气缠身的事情强行隐瞒下来,还默认与其共生?

它这些年可是帮了成煜不少忙,若是没有它,成煜的修为进阶,恐怕不会有现在这般快。

成煜察觉到身上的魔息没了动静,“当啷”一声丢了剑,半跪在地上,胸口剧烈地起伏着,不住地喘着粗气。

这时,近处传来一道脚踩到树枝的“咔嚓”声。

“谁?”

成煜敏捷地提剑起身,将一个穿灰色道士袍的人从边上的灌木丛里揪了出来,掼到地上。

那人“哎哟”一声,下一刻成煜手上的剑就架到了他的脖子上:“你都听到了些什么?”

那人被他掐得面皮发紫:“对不起,我什么也……”

成煜手一松,那人便跌落在地上。他已然从刚才的惊疑中回了神。哪怕真的被这人发现了什么,他也不能在本门派的地界内动手杀人,否则,他没法向师父交代。

那人落在地上大口大口地喘着气,道了句:“成兄你别误会,我就是路过,没有恶意的。”

成煜才松开的眉头一瞬又蹙紧了:“你怎么会知道我的名字?”

那人指着自己道:“成兄!是我!刚刚是你把我从那个虎嘴鹰的嘴里救出来的,你忘了吗?你刚才救了我们之后,我们就去打听了你的名字!”

成煜没接话。

那人叹口气,似乎是已经习惯了自己这般的没有存在感。

“黄道宫的弟子,华迁。”

成煜冷冷道:“既然刚才救下的是你们,我记得我有提醒过,此处乃是本门派禁地,请你们这些外宗人不要误闯。”

华迁干咳一声:“其实……我是打听到月下楼的后山内有一位极厉害的世外高人,你看我刚刚被你救下也能猜到,我……修为不太好……所以……我就想……”

成煜打断了他:“你想找到她。”

华迁:“对!”

月下楼的后山里,只住着一个人。

成煜面色发寒地扯住了华迁的衣领。

“成……成兄?”华迁不明白成煜为什么突然发怒。

成煜揪着他的领子,手指渐渐收紧:“我不知道你是从哪里打听到这些事情的,但是,第一,你是不是脑子坏掉了?你一个黄道宫的弟子跑到我月下楼里来拜师?”

华迁被他掐得快要窒息:“我可以离开黄……”

“第二,”他眼中一片赤红,差点没把华迁吓得尿了裤子,“别打她的主意,听明白了吗?”

说完,他手一松,华迁整个人瘫趴在地上,好似一条晒干的鱼。

“滚!”

次日,烟月小筑。

令红烟拎着根树枝,毫无形象地蹲在院中,用小树枝在泥地上划拉着练剑小人,温习着曾经熟悉的一招一式。五年一度的门派大比就要开始了,三大宗门中月下楼实力最低,本身的修炼心法也是重防守和辅助而轻攻击,在这种大比上总是吃亏的一方。

她这人一向护短,最看不得徒子徒孙在自己的眼皮子底下被人按在地上欺负,便重新捡起了已经荒废多年的斩月剑法,在地上演练。修炼便是如此公平的一件事,即便是神明,久疏功法,实力也会急剧下滑。

院外忽然传来一阵不疾不徐的敲门声。

令红烟挥手拂去地上的图案,心下有些奇怪,月袖来之前都会给她传音,成煜进来前不会敲门。

“谁啊?”

“啊?月烟师父吗?请问……成煜在吗?”外面传来一个女人迟疑的声音。

哟!是女修!还找成煜!

几个关键词联系在一起,令红烟瞬间就有了一种自家养的白菜终于有人青睐了的满足感,同时又有些不高兴。

成煜这小子就是个闷葫芦,自己的事从来都不对她说,原来连喜欢的女修都有了也不告诉她。

“找成煜吗?快请进!快请进!”

她拉开院门,结果发现那个女修身边居然还站着一个男修,她愣了一下。

女修看到令红烟的时候满脸惊艳,忍不住出声:“天哪……我只是听别人说烟月小筑的月烟师父生得貌美,没想到居然这么……”

那个男修更是,连眼珠子都不会动了。

令红烟心里还是清楚自己这脸长得有多拉仇恨,生怕面前这位女修因为自己的缘故主动放弃成煜。于是她面不改色地把自己往上抬了一个辈分:“成煜是我一手养大的,在我眼里,他就跟我的亲儿子或者亲弟弟一样。”

那个男修看着她嘀咕了一句:“我要每天和这么漂亮的师父待在一起我还找什么道侣……嗷!灵淮!你别踹我!”

“叫师姐。”灵淮收回踹钟离的脚。

猜猜看他们为什么一整天都找不到成煜了呢?

原本今天早上,他们三个还在一起做早课。

成煜看着钟离打木桩,灵淮替成煜解答一些有关阵法破解方式的问题,姐友弟恭,无比和谐。然而,练了没半个时辰,钟离就站不住了,非要说什么门派大比就要开始了,怕前门那边迎接的弟子人手不够,趁着中场休息,一起过去帮帮忙。

帮忙?

灵淮想起那场面,希望钟离暴毙的心就更甚了。

钟离忙不见得帮了多少,眼睛倒是长在山门口往来的别派女修身上了。自己眼馋也就算了,还想拉成煜下水。

“成煜!成煜!你看那边那个!还有那边那个穿黄衫的!我的天啊,我一直觉得黄道宫的破褂子总能让人穿出一种断子绝孙的气场,没想到他们家还真有不受这种气场影响的女修啊!”

成煜蹙眉:“你要帮忙就帮忙,盯着女修看做什么?”

钟离抱住了头:“这能怪我吗!要是咱们门派里也有这么多温柔漂亮的女修,我犯得着偷瞄人家宗门里的吗?”

一旁的灵淮冷笑一声,凑到钟离耳边:“师弟啊,你是在说师姐不漂亮呢,还是在说师姐不漂亮呢?”

钟离一听她那阴恻恻的声音,当即汗毛倒竖:“成煜救我!”

成煜侧身一避,伸出一条腿,把逃跑的钟离一脚绊在了地上:“师姐请。”

钟离怒瞪他:“成煜!”

灵淮拊掌大笑:“多谢师弟帮忙!”

笑完,她一道禁言术就直接封住了钟离的嘴巴:“哎呀……世界终于清静了,师弟你说是吧?”

成煜嘴角扯出一个微笑的弧度,没说话。

灵淮支着下巴:“不过啊,那钟离倒没说错,黄道宫和玉清门的女修们还真的是美得各有千秋。唉,师弟你有没有喜欢的,师姐教教你怎么讨人家欢心啊?”说完,她拿手臂撞了撞成煜的胳膊。

她原本就是凑趣一问,谁知道成煜好像被戳到了哪里,闷声丢下一句“我先走了”,然后就再也找不着人影了。

灵淮不知道的是,成煜走出不远后,就无奈地抬手按住了自己的眉心。

怎么又在这种时候想起她来……

思绪飘回,灵淮从身后拿出一个漂亮的盒子:“是这样的,月烟师父,我们是成煜师弟的朋友。今天是成师弟的二十岁生辰,过了今天,他就能行及冠礼了,我们想把这份礼物送给他,结果找了他一天都没有找到人,还以为他是到您这里来了。他不在的话……东西我就放这儿了?”

令红烟一怔,原来今天是成煜的生辰啊。

她记忆力极好地想起了昨天在院子里,成煜站在红枫树下忽然黯淡下来的眼神。

“原来师父说的是这件事啊,我还以为……”

他以为她说的是他的生辰!她给忘了!

臭小子!多大年纪了还像小时候那样,就知道一声不吭地憋着生闷气!不知道你家师父日子过糊涂了根本就记不得哪天是哪天吗?及冠礼这么大的事情也不说,还玩!

令红烟吩咐道:“嗯,你们两个把东西放院子里吧,我去把那个玩失踪的臭小子给揪回来!”

月下楼后山,清心阵秘境。

成煜倒地一个翻滚,堪堪避开了妖兽挥过来的一道利爪。那妖兽一声巨啸,赫然张开了它那数米长的大嘴,狰狞地向成煜扑来。

——这是他在锁灵库幻境中遇过的老朋友,鱼身人手的佛手兽。

清心阵中的这个秘境,是当初月神为自己还有弟子们提升修为所设立的。阵内能够通过幻术,将入阵人心中最为恐惧的事物全然展现出来。这也是月袖为什么将后山列为禁地的原因之一。

如果说烟月小筑所在的位置还是后山边缘的安全地带的话,那么这个秘境根本就是在后山的腹地处。

成煜盯着面前比当初在冰原上看到的还要强大数倍的佛手兽,握紧了手中的剑,暗暗对准了它的要害。

多数人在陷入秘境后或碰到畏惧的人或是直面内心深处的阴影,如成煜这般和一只其实战斗力都不算多强悍的妖兽对上的,倒是少见。

成煜拎着剑跃至高空,地面上的佛手兽仰头向上,一双碧色的眼睛闪出森冷的荧光。空中人如落樱坠地之势向下!直击它的要害处!双眼!

“呜——”

佛手兽忽然咧开嘴,几米宽的大嘴如同绽开的食人花,露出了两排整齐的尖牙。成煜俯冲的姿势一收,他想起了那片在冰原上推开他之后飘落的红枫。他的恐惧不是别的,正是令红烟死于兽嘴的画面,即便他知道那一切都是幻境。

成煜这一停顿,立刻给了那妖兽可乘之机。它猛地跃起,冲向空中的成煜!

“唰!”一束红光忽然击向成煜,将他整个人抽到了一边。幻境瞬间破碎!狰狞的佛手兽瞬间消失!四周的环境也变回了原本后山枫林的景色。

半空中传来一声呵斥:“练阶的时候你也敢跑神!不要命了吗?我再晚到一刻,你就喂到它嘴里去了!”

令红烟落到地上,成煜站在她面前,不语。

最终,他还是低声开了口:“下次再也不会了……师父,我只是……”

令红烟凶道:“站直了!”

成煜立马扔了剑,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令红烟几步上前,一脸不悦地站在他面前,然后开了口:“对不起。”

成煜愣住了:“师父,你为什么……”

令红烟:“今天是你的生辰,师父和你一起生活了四年,但是从来都记不住你的生辰。昨天让你失望了,对不起。”

成煜被她劈头盖脸的一顿道歉给整蒙了,一时间手脚都不知道该往哪里摆:“别,师父,不是你的错,我……”

“好啦!”一双手按在了他的肩膀上,令红烟道,“什么都不用说了!今天师父补偿你,你想要什么,只要我做得到的我都可以替你实现。”

成煜的眼中忽然有了光彩:“什么都可以吗?”

一盏茶后,令红烟站在烟月小筑的灶台前,面无表情地揉着一团被她和得干不干稀不稀的面。

一旁的成煜憋着笑,伸指擦去了她粘在鼻尖上的面粉。

令红烟额头上的青筋炸了,她扭过头来阴恻恻地看着成煜:“你确定?这长寿面我敢煮你敢吃吗?”

成煜面不改色道:“我确定,师父。你说的,无论什么要求,只要你做得到的,你都会满足我。”

行,小子,你有种。

“吃吧,毒死了我会请医堂的弟子来给你诊治的!”令红烟没好气地将一碗长寿面搁到了成煜的面前。

她第一次觉得,做饭这事儿真的比修炼恶心多了。

成煜低下头看着碗里的长寿面。雪白的面条,金黄色的煎蛋,几粒细碎的葱花。他笑了:“师父不愧是师父,学什么都很快。”

“那我是不是还得谢谢你,让师父我掌握了一项新技能啊?”令红烟朝他翻了个白眼,坐到了桌子对面。

成煜轻笑一声:“说起来,我还是第一次吃到生辰的长寿面。小时候被关在笼子里,看到主人家的小孩子吃的时候,总是特别羡慕。”

令红烟别过脸去,她最怕成煜讲小时候的事情,一讲,她就拿他一点辙都没有:“赶紧吃,面坨了我就……”

“是,师父。”

成煜坐在她对面,用筷子扒着碗里的面条往嘴里塞,令红烟就在一边撑着头碎碎念地吐槽:“你说你这人,都已经长这么大了还耍小孩脾气。一整天不见人影也就算了,跑到后山秘境里还给我走神,生怕自己小命太长了是不是?”

成煜嘴里的面还没有咽下去,小声道:“以后不这样了。”

“等面吃完了,我还有东西要送给你。”令红烟道,“虽然说,是因为你的那两个朋友提醒我才想起来今天是你的生辰,但我也不是什么都没有为你的及冠礼准备的!只是忘了是哪一天而已。”

“没关系,”成煜偏头望着她,眼中仿佛能将整个天幕的星星都装进去了,“只要师父还记得,我就很开心了。”

令红烟被他望得干咳了一声:“咳……我去把你的生辰礼物拿来。”

成煜一脸期待地看着她回了里屋。此时太阳已经落到了地平线的边缘,火红色的夕阳在山头燃烧着,升腾起缥缈的雾气。

令红烟拿着一本小册子从里屋走了出来:“你和月下楼的其他弟子不同。别的弟子以心法和阵法专长,而你擅长用剑。这一次大比,楼主派你作为弟子代表对战以剑修为主流的黄道宫,这套剑法是我们家祖传的,你拿去研究一下。”

其实是花了很多工夫现编的,但令红烟并不稀罕拿这话到徒弟面前去邀功。

成煜听到“祖传压箱底”几个字,挑面的手变得有些不太自然,他状似无意地问道:“家?师父好像还从来没有和我提过家人的事情,师父的家人在哪儿呢?”

令红烟放下了手中的剑谱:“我没有家人。”

成煜:“那朋友呢?”

令红烟的眼前浮现出一片绚烂的火光,火光中是一眼望不到头的人形冰柱。她站在那一张张被火舌吞没的冰封的脸面前,扔了剑,跪倒在地上。

她抬起头,看着夕阳落下后天幕中升起的月亮和繁星,叹息着笑道:“他们啊……都死光了。”目前就剩下她和月袖在这世上抱团取暖了。

成煜扔了筷子,忽然做出了一个大胆的举动。他长臂一伸,抱住了令红烟,说是抱,其实更像是揽住。他已经比少年时期高出太多了。他有些惊异地发现,师父的身形其实是偏瘦的,手臂合抱起来,就可以把她整个人牢牢圈住。

嗅着鼻尖萦绕的女子身上的馨香,他低声道:“第二个生辰礼物,师父借我抱一会儿。”

令红烟愣了愣:“你倒是胆子变大了……”她反应过来,成煜是故意这么做好来安慰她的。

“师父没有家人,没有朋友,没关系,”他大着胆子,伸出手生平第一次触碰了令红烟的头发,丝滑柔软,好似一片黑色的云锦,察觉到令红烟没有拒绝,他感激地将头搁到了她的肩上,小心翼翼地,仿佛生怕她回过神来,“你还有我。”

令红烟干咳了一声,忘掉了刚才那一瞬间的不自在:“怎么样,过几天的大比有信心吗?”说着,她又拍了拍成煜的肩,“友谊第一比赛第二,尽力就行。打得过就打,打不过就跑,你要记着天塌下来了有师父给你顶着。”

这几年月袖总是委屈地申诉,说她对成煜实在是太纵容了,宠起来简直可以说是毫无下限。

其实她原本就不是一个无情的人,只是她从前做月下楼的楼主也好,做月神也罢,需要做的事太多,关注的东西太多,根本无暇顾及于此间。可跳下堕仙台不做神明的这些年,令红烟只有这么一个成煜。她看着他一步一步地从泥泞中摔倒又爬起来,蹒跚着向前。于是,不做神明的月神把她所有的情感都给了这个有些孤单执拗的孩子。

不过这些话,她是怎么也不会当面对着这小子说出来的。

“师父,”她听到成煜开了口,“我会在大比中打败黄道宫的人,拿下第一的。”他的神色看上去隐隐有些阴郁,“我会向师父证明,我已经不再是当初那个需要师父出手相助的孩子了。”

下界的话本是这么评价三大修真宗门的——黄道宫仗财行凶,灵山脑袋空空,月下楼乌合之众。

传闻月下楼的创立者月神在茶馆中听到这段评价的时候,直接对着讲这话的说书先生竖起了大拇指,赞许道:“精辟!”

黄道宫人最多、名气大、最有钱,仗着上界第一位后天神尊景旭曾经是他们的宫主,唬住了下界一众凡人和国君。你随便走到哪个犄角旮旯的小国去,把那国君哄得团团转的天师基本上都是黄道宫出品。

灵山一水的佛修,不仅脑门是光的,心地也是最单纯的,下界每时每刻都在发生着灵山弟子做好人好事然后被骗的故事。

至于月下楼,修真界最大的“回收中心”,一群原本修不了仙、没天赋的废人聚到一起抱团取暖,共同研究如何从弯路拐回正轨的人生大计,可不是一群乌合之众吗?

五年一届的门派大比,此次东道主为月下楼。灵山的佛修们很听话也很安分,一个月前就陆续入住厢房了,一个个闭门不出地窝在房里念经。而黄道宫的那群人就很可气了,弟子们在门派里到处乱窜不说,食宿要求还巨高。

令红烟看着月袖摊到她面前的“定时定量供应灵果,每人供应一个高级灵石阵来辅助修炼”的讹诈单子,微微一笑,吐出了六个字:“爱住住,不住滚。”

好在月袖还是有理智的,没有原话转达,只是委婉地转告现任黄道宫的宫主景恒:经费紧张,摆阔可以,麻烦自费。

景恒也非常硬气,不给就不给,当场就在银票本上落了宫主印,让月下楼的诸位随便供应,有多少他出多少。

这么一番折腾,与会的弟子们可算是彻底安顿下来了。

三大门派大比,第一日第一场,开始。

月下楼的成煜,对阵黄道宫的刘子旭。

成煜一身内门弟子红袍,墨发及腰,脸旁垂下两绺暗红的束发长穗。他站在比试台上,目光却掠过对手,向看台望去。

月铮长老的右手边,一个面纱覆面的红衣女子察觉到他的目光,冲着他挥了挥手。成煜的嘴角浮现出一个安心的笑容。

对面的刘子旭倒是看着他披散的头发讶异了一下:“你还未及冠?这么小?”

成煜的眉头动了动,“小”这个词着实戳到了他的痛点上,他冷声道:“请赐教!”然后便冲了上去。

此刻,看台上。

黄道宫宫主景恒看着成煜那无比凌厉的剑法和身手,眉头皱了皱,转头对着月袖笑道:“想不到贵派专攻心法和阵法多年,居然还教出了一个剑修的好苗子。”

令红烟耳力好,听到了,当即就对月袖使了个传音入密。

月袖对着景恒,干巴巴地接了句:“没怎么教,关键还是自学成才。”

站在边上的月铮长老讶异地回头看了眼楼主,楼主这种老实人什么时候还学会嘲讽了?边上的令红烟微微一笑,深藏功与名。

景恒被噎了一下,强笑道:“原来如此。”然后扭回头对着比试台,一声不吭地磨着自己发痒的牙根。

月袖那句嘲讽他听出来了。这些年黄道宫也一直为人诟病,仗着自家出了个日神,就自诩“下界修真第一大宗”,把那些资质好的弟子全挑走了,才轮到其他宗门捡他们的残羹。方才看到比试台上的成煜,他承认他酸了。成煜那一招一式,完全就是顶尖的剑修好苗子,怎么就进了月下楼?

“好——”

看台下月下楼弟子一阵欢呼雀跃,成煜一剑架在那位黄道宫弟子的脖子上,结束了这场比试。

“承让。”成煜收了剑,目送对手悻悻地下了比试台。

“打得好!成煜!教他们做人!”钟离在下面上蹿下跳地为成煜加油呐喊,直到灵淮看不下去地将他强行按回了人群里。

月铮长老宣布成煜胜利之后,下一场比试立刻开始。

“第二场,月下楼的成煜对战黄道宫的辛故。”

这一下,不光黄道宫的看台,连月下楼自家的弟子看台都炸了:“怎么又是成煜?不是一人一场吗?他要比几场啊?”

“你们都不知道楼主还有长老们的安排吗?”一个内门女弟子诧异地问,“今年三大门派比试,成煜一人代表咱们月下楼对战黄道宫,剩下的出战弟子都去和灵山的佛修们比,你们都不知道吗?”

“他一个人打人家一个门派?开玩笑的吧?”

那位女弟子耸了耸肩:“那不然呢?除了他,咱们这里还有第二个适合和专职剑修的黄道宫正面对上的人吗?”

弟子们互相看看,都不吭声了。

正面强打单挑黄道宫,比试台上那么近的距离,有他们画阵画符的时间,对手的剑早架在他们的脖子上了。

唉,不过也是,他们月下楼本来就是一个擅长群殴而不擅长和人家单挑的门派。

“我也能。”一个声音硬气地打断了他们。

一边的钟离看着说话的人,挑了挑眉:“哟!我看看我看看,啊呀这不是那个超级厉害的天之骄子楼焦吗!是你啊?你能什么能啊。四年前,弟子大考的时候你就输给人家成煜了,还你能!”

说话的人正是楼焦。

四年前被成煜拿擀面杖一通暴打,差点没把这个天之骄子给打自闭。

“难道说……”钟离故意顿了顿,“你是因为你爹在台上坐着,黄道宫的人卖你爹面子,所以会给你放水?”

楼焦当场就炸了:“住口!你胡说八道什么!”

钟离拿手卡着自己的喉咙,焦急地干瞪着灵淮却出不了声。

灵淮照着他脑门用力一戳:“你给我安分个一盏茶的时间,它自己就解开了。”

楼焦见钟离说不出话了,“哼”了一声。钟离说不出话,就冲他挤眉弄眼地做着鬼脸。

弟子们都知道,楼焦的爹楼昆,是黄道宫的长老之一。当初把楼焦送进月下楼,就是因为这个儿子根骨、天资都不适合习剑,所以就把他送到月下楼来碰碰运气。毕竟,虽然这里被戏称为“回收中心”,但是每隔个几百年,却总能冒出几个偏才怪才来。

楼焦很努力,可惜这几百年以来的唯一终究是没应在他的身上。

说话间,台上的成煜已经挑飞了对手的剑。

“承让。”他那冷冰冰的调子听上去简直比嘲讽更让人生气。对面的黄道宫的弟子咬了咬牙,心有不甘地退了下去。

连胜两场!

下场,换人,再战!

成煜第十次在台上拱手,说出“承让”的时候,看台上景恒宫主的脸色已经有些不太好看了。三派大比,他们黄道宫从有记载以来,就没输得这么难看过。

月下楼连胜十场,还是从总压着他们打的黄道宫手上赢下来的,一时间扬眉吐气,整座会场都是月下楼的弟子鼓掌欢呼的声音。

月铮长老敲了结束锣,一向温和的眉宇间也沾上了些骄傲的喜色:“今日的比试已经结束,还请各位参加比试的弟子养精蓄锐,明日再战。”

看台上,灵山的宗主进缘禅师捻着长须对月袖笑道:“五年不见,月楼主门下后生可畏,假以时日,修真界又将涌现出许多年轻一代的中流砥柱。”

月袖点头:“我听闻禅师门下也新入了不少年轻有为的修士,过两日我们与贵派碰上,可就能领教一下灵山的拳法和掌法了。”

他们能不给景恒这个土财主面子,但是灵山的这些佛修却个个都是心地纯良的小白兔,他们也不好意思嘴上占人家的便宜。

成煜第一天连胜十场,下去就被自家的弟子围了,然后像抛绣球一样被抛到空中,旁若无人地庆祝。

令红烟在看台上欣慰地看着。成煜能在和他同龄的弟子们之间交到朋友,是最令她欣慰的事。

“师父!”一道传音入密忽然打断了她的思绪。

隔着数十米远的台阶,成煜冲着她用力地招了招手:“师父,我做到了!”

看着如此快乐的成煜,令红烟的嘴角不自觉地染上笑意,传音回去:“是是是!我们家成煜最厉害了!传音给我是什么事情啊?想要奖励?”

“是啊。”成煜笑着传音过去,“师父给吗?”

成煜:“当然不是。”

令红烟相当警觉:“我不信。你小子已经学坏了!”

“刚才在比试台上,那些和我比试的弟子都嘲我年龄小,还未及冠。”成煜传到她脑海中的声音听上去有些落寞,“其实我只是希望若我能赢下比赛,便由师父来主持我的及冠礼。只是这么一点点请求,师父也不能允我吗?”

啧头大。

即便隔太远看不清成煜脸上的表情,她也能从这几句话中听出他那小心翼翼的情绪,当即心便软了。

“别说是主持及冠礼了,我亲手给你准备一顶发冠亲自给你戴上都行。”

“真的吗?”成煜的调子立刻就轻快了起来,“师父若是答应我了,可不能轻易反悔!”

令红烟叹了口气:“一言既出,驷马难追。”

成煜:“那我就等着那一天了!”

传音入密结束,令红烟揉着额角心痛自己又一时嘴快答应了他的条件,琢磨着自己该跟月袖提一提。因为月下楼内有规定,一般内门弟子的及冠礼都是由楼主或者月铮长老主持的,旁人不能插手。

正好看台上已经散场了,月袖不喜交际,应酬其他门派的担子就自然而然地甩给长老月铮了。令红烟一直觉得月铮这些年过得异常辛苦,月袖该给人家开三份月俸才合理。

月袖把送景恒和进缘禅师回客居的事情丢给月铮,自己则跑来找他们家主上了。

“成煜不愧为主上亲自教导的弟子,果然不同凡响。”月袖诚恳道。

令红烟一直觉得,月袖大概全部的口才都拿来拍她马屁了。

“我方才答应了成煜要主持他的及冠礼,对了,可能还要借用一下私库内的一些灵石材料,我想亲手给他炼一顶发冠。”

月袖听完就酸了:“主上未免对成煜太过宠溺。”他都不曾收到过主上亲手炼制的法器!

令红烟揶揄了他一句:“你一大把年纪了,还跟一个孩子争宠?”

月袖:“现在成煜头上绑的红绳就是您送的,如今您又要给他炼发冠……”

提起这个,令红烟的老脸还有些发烫,因为羞耻。

成煜脑袋上绑着的那根带穗子的束发红绳,看上去挺漂亮的,其实那都是障眼法。实际上,那红绳是令红烟剪了自己的几绺头发编的。有段时间她因为下界世界法则碰撞的缘故,总是掉头发,被成煜看到了,以为她病了,很是着急。

她心里清楚原因,但又不能说出来,于是便开了个玩笑,告诉成煜,她的头发和一般修士的不一样,有安神的功效。

这话纯属是胡说八道,说完她自己都尬得停顿了一下。谁知成煜那孩子居然还真信了,说是那段时间修炼强度大,怕心境不稳,就央着她把那些头发编成了发绳,绑在自己头上。

月袖还在酸着,令红烟已经拍了板:“这事儿就这么定了!不就是一顶发冠吗?你要实在想要,我送你十顶八顶都没问题,横竖我平日待在那小院里也没什么大事。”

既然她都这么说了,月袖只好心不甘情不愿地给仓库下了手令,让他们把材料送到烟月小筑去随令红烟挑。

另一边,黄道宫客居内。

“对于这次大比,你们有什么想说的吗?”景恒坐在椅子上,严肃地扫视了一圈屋内的人。

他的面前并排站着六名衣饰庄重的年轻男女。他们是黄道宫的六位长老,虽然已经好几百岁了,却因为修道的缘故,容貌一直维持着年轻时候的样子。这些人单拎出去个个都能被人赞一声气度不凡,然而此刻他们却都低着头,神色凝重。

屋内没人说话,景恒用手在桌子上用力地捶了一下:“都哑巴了吗?”

“宫主……”一位长老终于斟酌着开了口,“自从有三派大比以来,我们黄道宫还从没有输得这么惨过。”

景恒:“所以,诸位可以告诉我原因吗?究竟是对手太强,还是我们这一批的新弟子太弱了?”

“自然不是因为我们的弟子弱!”一位长老赶紧把话头抢了过去,“在参加此次大比之前,我们已经组织过多次内外门弟子间的对抗演练。比起他们的师兄师姐,这些新弟子也并没有落多少下风!”

“这么说……就是那个成煜太强了?”景恒顿了顿,“那我倒想问问楼昆长老,招新弟子的事情都是你负责的,像成煜这样的剑修好苗子你是怎么拱手送给月下楼的?”

“别说成煜了,宫主您忘了,楼长老的亲儿子也在月下楼呢!”一位长老插嘴道。

楼昆长老先是被宫主点名,其后又被同僚揭短,一时间冷汗都下来了:“小儿楼焦之所以被送到月下楼,那是因为他原本的灵根杂驳,并不是习剑的好苗子,我才不得不出此下策……至于那个成煜,大比之时我已传讯让人搜集他的来历。现立刻呈上,请宫主过目!”

说着,楼长老传了个讯,一名弟子入内,将一个信封交到了景恒的手上。

景恒拆开信,浏览完之后,抬眸睨了楼长老一眼:“所以?”

楼长老:“您也看到了。四年前,这个成煜还是个连半点修为都使不出来的废人,却在短时间内一跃至众人之上,要说没点旁门左道,说出来谁也不信吧?”

楼长老一番话言之凿凿,颇得其他几位长老的首肯。

“是啊,肯定有别的原因。”

“嗯,的确很古怪。”

可谁知,坐在上首的景恒却突然发火了:“输了就是输了!无能就是无能!我原以为你们会在自己身上找原因,可谁知你们不思进取,输了就只会猜忌人家使用旁门左道,而不去想想,现如今的黄道宫为何已无法和数千年前日神飞升之时,全门派上下人才辈出的时代相比。这是病!久病不治,黄道宫迟早会无药可医!”

景恒看着他们,失望地摇了摇头,跌坐回椅子上。

“唉……”他长叹一声。

“我跟你赌四百铁币,景恒那个土财主现在一定气个半死,拽着他们家那六个老头子在房间里发飙。”令红烟瘫在烟月小筑的椅子上,跷着脚晒太阳。

“是的,主上。”今天她的边上居然还多了一张躺椅,“客居的驻守弟子传回消息,说黄道宫的客居门前被下了隔音阵,里面的声音一句都传不出来。大概是景宫主担心家丑外扬吧。”

“景恒那小子也挺不容易的。”令红烟从手边抓了把花生,由高空抛进嘴里,“好多年前他还找过我呢!不过估计他已经不记得了吧?太早了,得有个一千多年了吧?那会儿他还是个一根筋的正直好青年呢。不过……从那个时候起,黄道宫其实就已经开始走下坡路了。最老的那些担心自己渡劫失败,成天琢磨着怎么保命成仙。有实权的那些又压根不管下面弟子死活,一个入门考试给他们整得乌七八糟的。谁给钱谁就进,他们的弟子不废物谁废物啊?倒是景恒,兢兢业业这么多年,可惜再辛苦也耐不住下面的人给他败……”

月袖点了点头:“主上请放心,月下楼绝不会有那么一天的。”

令红烟不以为然,由盛而衰是自然规律,或许有一天月下楼也会成为像今天的黄道宫这般强盛的存在,也有一天会步它的后尘。只不过,这些都不是她和月袖可以看到的了。做好眼前事问心无愧就行了,身死道消之后的事情,谁又管得了呢?

“不过有一件事我有些担心。”令红烟道。

月袖:“什么?”

令红烟:“成煜。这次成煜在大比上把黄道宫打成那样,又害得他们被景恒一顿臭骂,他们绝对要私下弄些小动作把面子挣回来的。”

月袖:“我们怎么做?保护成煜?”

令红烟:“月铮长老私下的吐槽果然没错,你可真是个老实人。”

月袖一脸委屈,顺带给月铮暗暗记了一笔。

令红烟:“做小动作不一定要打架暗杀,泼泼脏水使使坏也很不错。成本低,收效大,简直是做坏事必选项。”

月袖虚心地求教:“那么,他们会怎么做呢?”

令红烟闭上了眼睛:“看看,难不成你还指望我给你算一卦?放心吧,你要对咱们的孩子们有信心嘛!咱们月下楼里,可都是些好孩子啊……”

当晚,夜间。

楼焦在房内默背着近日学习的心法口诀以及阵法图。成煜在今天的大比上出了风头,这让他的危机感又多了一些。

他住在内门弟子的寝所区。这边住的弟子很多,但楼焦作为这一批新弟子中的佼佼者,也和成煜一样是一个人住一间屋子。

屋檐下,楼昆长老的脸从黑暗中露了出来。

“焦儿,是我。这些年,你过得还好吗?”他慈祥地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