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进入锁妖结界约莫一个月有余,成煜一直都在山洞里绕着圈子。

洞里时不时有一团团的黑雾在四下窜动,最开始的时候他并不知道这些黑雾对人的身体有什么伤害,任凭好几团进入身体里。然而黑气入体的刹那,他浑身的血液就像是瞬间被冻住了一样,刺骨的冰寒如同一排排细密的小刺,要从他的心脏里往外冒。

成煜几乎是瞬间就捂着胸口蹲下了,浑身不住地打着寒战。

这种寒战发展到后期就变成了剧痛,那种将人冻成一根冰棍,再“砰砰”用棒子打碎的那种剧痛。

若是内门弟子被抛进来,还能念个诀扛一下严寒,然而成煜不行。可那女人敢放他进来,就必然清楚这些,所以眼前这些景象必然不会是一定得用法术才能解决的。

幻象!

他当机立断,一头撞向山崖,“嘭”的一声头破血流,剧痛使他瞬间清醒了过来,刺骨难耐的严寒立刻便消失了。

判断正确!

有了第一次的经验作为打底,接下来的路就好走多了。

他带着一身的伤,在山洞里挣扎了一个多月。分不清楚方向的黑暗,确定不了是否前行的一模一样的崖壁,他开始觉得比起找入口,这种笼中困兽般的体验才更让人难熬。

直到约莫一个时辰前,他转过一座带有小凸起的崖壁。那段崖壁刚好卡在一个拱形洞口的中间,里面有一个仅容一人勉强通过的缝隙。

这是没有出现的新地点!

成煜不假思索地弯腰爬了进去,进去之后才发现那缝隙很窄,成年人大概很难通过去,但好在少年人身量瘦小。他从那个洞口里钻了进去,随即便被眼前那一望无际的冰原给怔住了。

缝隙之后居然是一片广袤无垠的冰雪世界,凛冽的妖风用力地刮着,仿佛在凌迟着人的血肉。

这时,风中传来一个女人拍着巴掌带笑的声音:“我在这里待了快一千年了,终于等来了第二个闯进这里的倒霉蛋!喂!你从哪儿来的?是自己倒霉进来的,还是被人坑进来的?”

成煜循声抬头望去,漫天风雪中,天地间飘然行来一道红影,如踏雪红梅。

“……难怪不见人影,这小子进到我的记忆石里了。”令红烟站在后山阵前,无语地拿手掌盖住脸,似乎想挡住自己一言难尽的表情。

“记忆石?”月袖有些迷茫,他没听主上提起过这段。

令红烟的表情更一言难尽了:“我吧,当初走的时候,怕心境被那里头的东西干扰,就把那玩意儿……留里头了。”说完,她捂住了脸。

月袖惊讶:“那这么说,成煜此番闯入,在里面就会看到……”

“没错。”令红烟叹了口气,黑历史被人翻出来,估摸着是板上钉钉,“他多半会在里面遇到两千多年前的我,也就是……成为月神之前的令红烟。”

看到那张熟悉的脸,成煜只怔了一瞬,便立即恢复了警惕:“你在这里等我?”

对面的人茫然地应了句:“啊?”

成煜皱眉:“难道不是我通过考验了?”

对面的人冲着他边摇头便“啧啧”轻叹:“谁啊,把你骗到这儿来接受考验?”

成煜无语。

对面的人:“多损啊。”

成煜面无表情:“你啊。”

对面的人一头雾水。

成煜也意识到这人的不对劲之处了。她虽然长了一张跟那女人一模一样的脸,可给人的感觉却不太一样,难道是他已经成功进入万魔窟了,魔气形成的幻象?

这么想着,他的一只手暗暗背到身后,从乾坤袋中摸出一把淬了符水的匕首,蓄势待发……

对面的人忽然眯了眯眼:“你藏什么呢?”

成煜一惊,手臂上已然挨了一记重击,他转身去保匕首,却被对面的人瞄准机会一脚踹飞出去。

“嘭!”他重重地摔在了地上,匕首脱手落地。

对面的人走过来,半蹲在他面前,拾起匕首用刀尖拍了拍他的脸颊:“喂,没人告诉过你,不要做这种没把握的偷袭吗?”

成煜面色发冷:“你究竟是何人?”

对面的人撇嘴:“不是吧?你连我是谁都不知道就打我,你这人心也太坏了吧?”

“疯言疯语。”两绺额发垂下来遮住了他的脸,他别开脸不去看她。

对面的人扔了匕首,好笑地捞起他的头发,恰好瞥见那苍白的面庞上被冻得有些泛粉的鼻尖。她尴尬地咳了一声,伸手过去,示意他起来:“算了,看在你这么弱的份儿上,原谅你好了。”

一个“弱”字惹得成煜的眉头挑了一下,他若有所思地顺势够住了那只伸出的手,那人手上使劲,一拽……

“嘭!”冰原上飞溅起大片的雪沫。

她抬头望着反身将她压在身下,嘴角噙着冷笑的成煜,视线疑惑地往边上一瞥,炸了。好家伙,这臭小子反手就捡了匕首插在地上当着力点阴她呢!

“我好心拉你,你还算计我?”她怒道。

成煜:“你不是她。你若是她,绝不可能就被我反制。”

她气笑了:“你说谁?你祖宗?”

成煜不理她,空着的那只手伸向她的脸,细细地抚摸着。他常年习武,手指修长带茧,酥麻的触感蹭得身下的人头皮发麻。等到那指头沿着面颊爬了一圈,即将摸向后脑勺时,她终于抖着浑身的鸡皮疙瘩大叫出声:“你小子往哪儿摸呢?”

“不是人皮面具,后脑也没有符法纹路。”成煜收刀起身,喃喃自语道,“应该是误入了什么封存类的阵法中。”

“喂!”身后的人狼狈地从冰层上爬了起来,喊住他,“你把我压着动手动脚这么半天,连句解释都没有就想走?”

成煜微微偏头:“反正你迟早也得折腾回来,就当是……一报还一报。”

嗯?

她怔忪间,忽然听到成煜行进路上的冰层传来了“咔嚓”一声脆响。

成煜似乎也注意到了脚下的不对劲,原地往外一个翻滚。

“轰!”他刚刚站过的冰层瞬间便塌了。

冰原裂出一道巨大的裂缝,一个足足有数十米高的妖兽从冰原下一跃而起,扑向了他。

成煜在冰原上打了一连串的滚,堪堪避开了妖兽的攻击范围。他稳住身形,抬头看清了眼前的巨兽,鱼身人手,长着一张鳄鱼般尖长的倾盆大口,他一怔:“佛手兽?”

“跑啊你!傻站在那里不动等着给它加餐呢!”红色的身形伴随着清冽的剑光,当即出鞘,一剑戳穿妖兽的左眼。

“这里怎么会有佛手兽?”他避开一击,高声问道。

半空中正与那妖兽作战的人也大吼着回答了他:“这里是佛手兽、鹰嘴兽乃至各种各样兽的老巢!你在人家家门口撒野还问人家为什么出来捶你啊!你是不是傻!”

说完,她没好气地将那妖兽给扎了个对穿,一座移动的小山般的巨兽瞬间消散成一团浑厚的魔气,刚想逃离便被女子一剑彻底打散。散掉的魔气化作一道金光,落入了女子手中的簿子内。

她跳回地面,站在成煜面前,抬手撑起了一道防风结界,然后低着头诚恳道:“到底是谁给你的勇气到这儿来的?”

成煜没在意她的嘲讽,反而凝视着她手中的簿子:“这是什么?”

“你问这个?”她眉梢一挑,两手往他眼前一摊,空了,“就不告诉你。”

幼稚无聊。

在佛手兽忽然发动攻击之前,他便已然明白了自己目前所处的到底是个什么状态。

月铮长老曾在课上说过,高阶阵法中有一个阵法名为“记忆石”。一些修士在修炼过程中若遇到超出心理承受能力的创伤或打击,能够将这种情绪从脑海中抽离出来,封于“记忆石”中保存,以达到自我保护的目的。

而刚才他又见到了佛手兽,那是早在一千三百多年前的万魔窟之战中就被月神带领初代的月下楼弟子杀到完全灭种的妖兽,若在此时此地出现,只能说明,眼前的一切包括面前这个女人,都确确实实是来自于至少一千三百年之前。

对面的人见他不说话,扬起嘴角嘲讽道:“哟,又傻了?”

然而他们没注意到的是,就在他们说话的时候,整个冰原上的恶劣环境正在逐渐加剧,上千股强大的风流正在慢慢地汇聚,形成一个巨大的风眼,正悄无声息地向着他们挪来……

结界之外,后山。

月袖问:“主上,如果确定成煜现在就在您的记忆石内,是不是就说明他如今是安全的,那我们是否就不必再闯……”

这话问出来,月袖其实是有私心的。

一道阵法的强弱是由布阵人决定的,如果被人从外界强力突破或者破坏,那么阵法必然会对布阵人造成反噬,越强大的阵法对布阵人的反噬越大,甚至可能会造成重伤。而月袖是绝不可能坐视令红烟再度受伤的。

“不,”令红烟表情严肃地摇了摇头,“我的记忆石在里面被封存了太久,早已与万魔窟中的世界融为一体。记忆石里的那片冰原,是关了我上千年的地方,那里面有多危险,没人会比我更清楚。那里非但不安全,相反……它是整个万魔窟内,最危险的一个幻境。”

结界内,冰原。

成煜最先反应了过来,皱眉道:“好像不太对劲。”

对面的人一愣:“怎么?”

成煜:“你看那边。”

她闻声回头,然后惊呼出声:“什么时候这么黑了?”

整片冰原都寂静了下来,翻滚的乌云将天幕给染成了墨染的纯黑色,巨大的狂风形成的风眼如龙啸般在天上盘旋着,已经行至跟前。

她看直了眼睛:“这是……什么啊?我发誓,我在这里快一千年了都没见过这东西!”

结界内忽然出现了从未出现过的东西?连一直待在这里的她都没见过。

成煜跟着跑了几步,忽然停步,转身,向着风暴眼的方向冲去。

“喂!你找死呢!”

她只觉得身边没了第二个人的脚步声,愕然之下回头一看,差点当场骂人:“你干吗呢!还不跑等着被那妖风当下酒菜?”

风暴呼啸而来,她当即几个纵身跃起避开,再回头的时候,冰原上已经不见了成煜的踪影。

她试探着叫了句:“臭小子?”

没有人回应她,她几乎是下意识地抬头望向那团巨大的暴风流。

“混账!疯子!给我回来——”

成煜主动地被吸进了风暴中。

在逃跑的一瞬间他忽然想到了,为什么冰原上会突然出现从来没有见过的东西?是不是……这就是能够解开他体内封印的方法?

于是他不再迟疑,几乎是半拥着风暴被卷上了天。

一片混乱,四处庞杂,那风暴流真实得惊人,冰碴、断枝、砂石,滚滚的魔气,所有的东西都在往他身上乱砸,它们拼命地往他的眼睛、鼻子、嘴里钻。

他在陷入风暴的第一秒就瞎了。

鲜血从他堵满泥沙的耳朵里往下流,一个带着森森魔气的声音在他的耳边**:“放弃吧,孩子,只要你放弃,你就能得到这世上最强大的力量。”

声音的方位是哪儿?它是从哪儿传出来的?成煜仔细地分辨着。

四处都是,每一个方位都是,这声音像是直接从他的天灵盖里传出来的一样。

“记住,里面的东西将你体内的魔气抽离完成之际,它会做最后的挣扎,使出各种手段来**你放弃神智,与它彻底融为一体。”进来之前,那女人的话在他的耳边回响。

撑住!他告诉自己。当那个声音传出,就说明他的判断是正确的!这就是能够破开他封印的东西。

胸口热得发烫,伴随着撕扯感,像是有什么东西在将他的心脏强行撕开,但他却兴奋得想要呐喊,那些禁锢了他数年,带给他无数怨恨、辛酸、不甘的枷锁似乎有了松动的痕迹。

耳旁忽然多了很多声音,它们拼命地往他的身体里钻,耳边妖魔的呓语一声连着一声,“把一切都交给我吧”“放弃吧”……

“噗——”一大口鲜血从他的口鼻间喷了出来!

“臭小子!你给我清醒一点!”一道怒喝唤回了他的神志。

忽然感受到腰上有一股向外的大力,成煜觉得自己似乎倒飞了出去,像是被放飞的风筝一样被人硬生生地拖出了风暴的中心!

他费力地睁开眼睛,有一抹红色忽然从眼前闪过。它冲到了最高空,然后又像是终于被风暴扯断了线的风筝一般无力地向下坠去,犹如一片被风卷走的红叶。

成煜忽然疯了似的挥舞着双手,拼命地想要抓住那片摇摇欲坠的红叶!他意识到自己犯了一个致命的错误!

那片红叶的下方,冰原上不知何时重新裂开了一条大缝。缝隙的裂口处,佛手兽张开了它那张数米宽的大嘴,正姿态慵懒地等待着食物入口……

“不——”

红色的碎纱片自空中飘落,轻轻地覆在他的眼睫上,整个世界被刺目的红色所覆盖。血色幕布下,他的瞳孔中似乎也染上了不该有的红,刹那间,天地之间寂静无声。

“岭上疏星明煜煜……从今天起,你的名字就叫成煜吧。”

“我有未完的事情要去处理,很抱歉,小成煜。”

“这里有什么不好吗?”

“你自己一个人也可以的吧,我相信你。”

……

“所以,你到底为什么要救我?”

恍惚间他好像听到了时隔久远的声音,她的,还有他自己的。

“啪嗒,啪嗒——”有什么温热的东西砸到了他的手背上。

成煜自嘲地一笑,他总不能是……哭了吧?

“成煜。”

有人在唤他,他觉得这大概是自己有生以来在幻术中陷得最深的一次。哪怕是在梦中,都不曾有过这样的时候。

“小成煜?”

那声音还不肯停下。

一定要这样吗?成煜的嘴角露出一个苦笑。

总不能这么没出息到,对她连恨都没有了吧?那之前又算什么呢?这些年孤衾难眠的日子又算什么呢?

他将手背慢慢地贴近自己,想要尝尝那眼泪是不是苦涩到令人无奈,却蓦地闻到了一股淡淡的腥味。

辛辣的、刺鼻的,铁锈的气味……

是血!

“唉……”

有人轻叹了一声。下一刻,一股清冽的草木气味便将他整个人包裹了起来,他只觉得自己落入了一个柔软又熟悉的怀抱中——一如多年前的那般。

“小成煜,我从前不是告诉过你吗?打得过就打,打不过就跑,如果连跑都跑不赢的话,就大声喊我救命。”有人一下一下地拍打着成煜的背,好似在安抚他,“怎么,难道我救你,是一件让你这个男子汉觉得很丢脸的事情吗?”

他眼眶忽然一烫。

这次是真的要流泪了……

“嘭!”

令红烟一记手刀下去,成煜便靠在她的肩膀上不动了。

风眼内肆虐的魔气正在疯狂地凝聚,它们凄厉地号叫着,渐渐凝聚成了一个人脸的形状。

令红烟望着那张人脸,淡淡道:“你的对手是我。”

生出了人脸的魔息望着面前犹如神兵天降的令红烟,恨恨道:“月神……你居然还敢回来?”

在魔息们眼中,这世间大概不会有比面前的女人更讨厌的存在了。她带着她那些像蚊子苍蝇一样赶不完、打不死的凡人手下,一把火将整个万魔窟给彻底焚烧殆尽,永远地封存。

“我有什么不敢回来的?”令红烟的掌心凝聚起一个如月光般皎洁明亮的光轮,将成煜的整个身子全都笼罩了进去,“当初说要烧了你们,我烧了。后来说要封印你们,我成功封印了。现在不过是闯个阵来会会手下败将,我有什么不敢的?”

魔息忌惮地打量了她一番,忽然一愣,随即便发出了狂妄而轻蔑的笑声:“哈哈哈哈!月神啊月神!真没想到,现在你的实力居然已经下滑到了这种地步!”

令红烟:“哦。”

魔息被她噎了一下:“只有化神期的实力你也敢来跟我单挑?当神当久了你脑子坏掉了?你被关在这里的时候实力都远不止这么一点!”

“说你蠢你还真是蠢,打架这种事情要是靠等级高低就能决定的话,那还打个啥啊?大家直接列张单子排序不就好了?”

手中的光点凝出一柄长剑,令红烟遗憾地低头看了眼手中这把仿造的山寨货,心道要不是自己的斩月剑在跳堕仙台的时候给弄丢了,否则就凭斩月剑,她捶面前这团黑气,也容易得很。

她抬手打了个响指,昏迷的成煜立刻就从战场上消失了。

“我月下楼的弟子,从来都不是孤军奋战。”她举起了手中的长剑,冷冷地看向对面的魔息,“你要是想伤害他们,那就先从我的尸体上踏过去吧!”

成煜醒来的时候,是在外门弟子的寝所内。

他睁开眼睛,听到自己的房门响了一下,挣扎着想要坐起来,随后便听到钟离的大嗓门:“哎呀,你怎么自己爬起来了?快快快!快躺回去!不对,躺回去之前先给我把药给灌了!”

成煜揉了揉被震得有些嗡嗡的脑袋:“我怎么会在这里?”

钟离像个老妈子一样对着他叨叨个不停:“我还想问你呢!今天我和灵淮刚从山门那边回来,就看到你浑身是伤,半死不活地被七八个人抬着往这边走,把我们吓了一大跳呢!你这些天到底干吗去了?怎么把自己搞成这副样子了?”

成煜没吱声,闭着眼睛拼命地揉着太阳穴,想让自己清醒一些。

钟离:“你别揉了,再搓下去都要脱皮了。来!把药喝了,灵淮给你熬了一个上午呢!你要不喝,她该打死我了。”

成煜伸手接过药碗,入口的药汁苦得他眉头狠狠地皱了一下。

钟离见状,从怀里摸了包蜜饯出来递给他:“就知道你怕苦!来一颗!我偷偷溜出山门买的,觉得好吃就留你这里了。”

成煜没接,沙哑着嗓子说了句:“谢谢,不用。”

钟离把蜜饯往桌上一放:“没事,你想吃的时候再吃。”

“是……谁把我带出来的?”

问出这句话的时候,他的心中隐隐含着一丝期待,尽管这份期待他不想承认。

“唔……说是你因为试炼倒在后山了,后来,楼主叫了几个人把你抬了回来……看着你半死不活地被他们抬进来的时候,我魂都快吓没了!”

他一把抓住钟离的衣袖:“那之前呢?”

“之前?之前……得问楼主吧,我不知道啊……”钟离挠了挠头,“总之你先别想那么多了,好好休息吧。”

成煜沉默地点了点头,躺了回去,浑身上下骨头错位一般的疼痛提醒着他身体被碾压了一遍的事实。

钟离这大老糙难得心细地给他掖好了被角,看着成煜望着天花板双眼放空的样子,调侃了句:“还走神呢?小心让灵淮看到了拿你去试她新画的清醒阵。”

成煜:“你要是能老实地叫她师姐,她就不会成天给你下禁言术了。”

钟离:“你闭嘴睡觉吧。”

钟离离开之后,成煜闭着眼睛昏昏沉沉地躺在**,似乎做了些什么梦,但梦境混沌复杂,醒来又似乎什么都不记得了。

不知睡了多久,他睁开眼睛,四下一片漆黑,屋内只听得到钟离规律的呼吸声。他扶着额头从**坐起来,默默地注视着窗外,近处的钟离被惊动地翻了个身,又继续睡死过去了,大有天塌下来他也不会醒的架势。

成煜无奈地叹了声,又躺了回去,然而闭上眼睛却久久不能入眠,只觉得心神不宁,似乎忘记了什么重要的事情。

“滴答,滴答……”有水声。

成煜向窗外看了眼,外面没有下雨,是屋檐上承载的水珠超出了负荷,不堪重负地坠落了下来。

水声!

他猛地一惊,终于想起了那件被他遗忘了的事。

那辛辣的、刺鼻的,铁锈的气味……是血,是谁的血?

不是他自己的。

那会是谁的?

“当然是那个女人的啊。”房间里忽然凭空多出一个戏谑的声音。

“谁?”成煜警觉地从**坐起,四下张望。

一阵笑声响起,那个陌生的声音道:“我在你的身体里,我就是你啊。”

这个声音和他当时在幻境内听到的**他的声音十分相似,成煜只惊讶了一瞬,便反应了过来,沉声试探:“你是万魔窟内的……魔息?”

那个陌生的声音冷笑了一声。

成煜的语气变得肯定:“你潜入到我的体内了。”

魔息呵呵地又笑了两声。

成煜冷静道:“什么时候进来的?”

“那女人现在的法力大不如前,从她的眼皮子底下偷偷潜进你的身体里,很难吗?”魔息又笑了起来。

成煜心头一震:“你伤了她?”

“不,我亲爱的宿主。”魔息低缓带笑的声音响在他耳边,“是你……你伤了她。”

月下楼后山,烟月小筑。

夜色下,清流潺潺,院中一株千年红枫。林风一剪随波去,半染红尘半守清。

急促的叩门声击碎了红叶逐水的静谧。

门开了,出来的却不是他心心念念的人。

“楼主……”

月袖面沉如水,比往日在楼内见到的更要不近人情几分。他强压着怒意面对着成煜:“大半夜的不待在屋子里睡觉,跑到这里来做什么?”

饶是他此时心乱如麻,却仍旧撑着一副不卑不亢的样子:“我有话想问月烟师父,她……她还好吗?”

月烟师父,烟月小筑。

名字也好,住的地方也好,都是成煜从别的弟子处打听来的。

这世上还有比他更虚伪更可笑的人吗?念了七年,骂了七年,最后回过头看看,连她的名字都不曾知晓。

“她很好。”月袖听完他的话,眉心突突地跳了两下,一向沉默有礼的人终于没忍住爆了粗口,“好什么好!你疯了一样直接拿带符的匕首把她捅了个对穿,她身上原本就扛着闯阵的反噬,又受伤,又得把你从里面带出来,不死都算命大!”

成煜一脸错愕。

月袖揉了揉眉心,回想起当时令红烟从万魔窟内杀出来的场景。

“快!”令红烟身上的衣服滴滴答答地往下滴着血,面色苍白到手有些使不上力气,一出来就直接脱力,将怀中的人给摔到了地上,“喊医堂的人过来!他冲封印的时候身上的骨头断了不少,不赶紧接上根子就废了!”

然而她自己明明伤得更重!

月袖:“主上,您……”

令红烟吐掉一口血,笑得有些无奈:“没大事,就是进去的时候这小狼崽子被魔气扰疯了,咬了我一口大的。”

说着,她身子一软,瘫倒在地上,腹部衣衫被鲜红的血洇得发黑。月袖恍惚间想起许多年前令红烟曾经跟他开玩笑说为什么喜欢穿红衣服,因为如果这样的话,哪怕是受了很重的伤,流了很多的血,人家也只会以为你是打得太热出汗了,骗得了敌人,稳得住自己人,如此外用良衣,实在是当主上必备。

令红烟重伤昏迷。

月袖没惊动医堂,却把月铮长老给喊来了。

谁不知道月下楼内最好用的就是月铮长老了,从教学生到算账到治病,无一不通,有时就连令红烟看了都眼馋,懊恼自己当年怎么就没月袖好命,能找着这么一个十项全能的下属然后自己当甩手掌柜。

月铮长老给令红烟探了丹田灵脉,饶是早有猜测,却仍旧为她体内的修为之深厚而讶异。

原来这就是……更何况,还有大半被封住的迹象。

“并无大碍,休养数月便可。”他微笑地站起了身,向着楼主一稽。

月袖看这老狐狸的面色就知道他什么都门儿清,只是不想给自己找麻烦,装不知道罢了,他叹口气:“月铮……拜托了。”

月铮长老微笑:“楼主放心,属下今日只是来汇报外门弟子入选名单,旁的事都没有。”

此刻,月袖睨着跪在泥地里的成煜:“你跪在这里给谁看?”

十六岁的成煜身形无比瘦弱,仿佛大一些的风就能将他整个人刮走。他一身泥泞地跪在那里,脊背挺得笔直,好似一座人形泥塑。

“她什么时候醒过来,我就什么时候离开这里。”

月袖的嘴唇抖动了一下,随即别开脸:“你有工夫在这里跪着,不如去后山看看。”

成煜浑浑噩噩地拖着医堂弟子们接上还没几天的骨头往后山爬,中途摔了好几跤,差点把那本就不大结实的骨头给再摔散架。可他浑然不在乎,他现在满脑子都是月袖走时说的话。

“你不是一直恨她不管你吗?去后山看看吧,看看她没管你的那七年到底都做了些什么……”

午后的阳光于枝叶缝隙处洒下,在那层层红枫屏障之后,他终于看到了埋藏其中的秘密。

灵石……满地的灵石,镶嵌堆砌在巨大的符纹阵图中。天价的高阶灵石像是不要钱一般地在他面前堆成了小山,然而上面本该炫目的华光却好像是被抽走了似的,变得黯淡、发灰。

——是有人将这些高阶灵石全部炼化了,作为压阵的阵石,这才以后山为范围,撑起了一个巨大的清心阵。

自他踏入清心阵内,他体内躲着的魔息就开始痛苦地嘶吼着:“出去!出去!快给我滚出去……”

他的胸腔处仿佛萦绕着一股沁人心脾的清泉,凉爽,轻松,浑身上下说不出的畅快……他忽然蹲下来,抱紧了双臂,心脏蜷缩**着。

“我该死……我真该死……”

成煜在烟月小筑的门前跪了整整一个月。月袖派来给令红烟送药的弟子们但凡从门前走过,都能看到他。

“成煜啊,你再这么熬下去,没准儿得走月烟师父前头,真的。”灵淮和钟离放下食盒,发愁地看着成煜跪在地上吃东西。

成煜摇了摇头。

边上收食盒的两人对视一眼,有些无奈。

这也就是仗着自己是修仙之人,虽还不会法术,但是这么多年打下来的根基,也足以让他们的身体比普通凡人强上千倍了。这要是换作寻常人,在这里一动不动地跪上一个月,还真不知道里面的人和外面的人谁先死。

“吱呀——”

这天清晨,那扇封闭了一个多月的门终于开了。

成煜惊喜地抬起头,却看到月袖走了出来,还冷冰冰地望了他一眼。他正以为希望又一次落空了,却看到月袖的身后露出一点红色的衣角。

令红烟在**躺了一个多月,好不容易爬起来想晒晒太阳活动活动筋骨,屋门都没迈出去,就差点被成煜那张门神似的苦瓜脸给送走。

“月……楼主!你又虐待他干吗!”

那张灰败的面孔在看到令红烟安然无恙地出现时,忽地就染上了色彩,像是水墨丹青图上点就的朱砂。

月袖有些委屈:“没有……”

令红烟无奈地叹了口气,跨出屋内,几步到了成煜面前:“跪我门口干什么呢?打算给我当门神?”

成煜伸手,从胸口处摸出一把匕首,沉默地将它举过了头顶。

令红烟挑眉:“怎么?”

成煜沉声道:“月烟师父于我有恩,我却顽劣无能、不服教导。空有双眼而不能明辨是非,白长唇舌却只会口出妄言。自感愧对于你,恳请挖去成煜双眼唇舌,以儆效尤。”

说完,他抬起头来定定地注视着令红烟。

他好似今天才忽然意识到了一件事情,他这么多年以来一直是在恨谁呢?她吗?

不……

令红烟沉默良久,看了一眼刀子:“你在我这儿跪了一个多月,就是希望我醒来之后把你的眼睛、舌头全给挖了好让你心里能痛快一点儿?”

成煜不语,别说是挖眼睛割舌头,就是让他即刻把命交出去,他也会毫不犹豫。

“好吧。”令红烟居然真的点了点头,拿起了他举在头顶的刀子,“对了,我刚醒,手可能不是特别利索,疼的话你就多担待点儿。”

成煜跪在地上,心甘情愿地闭上了眼睛:“动手吧。”

令红烟眯了眯眼,手起刀落,“唰”的一声,一绺黑丝飘然而落,跌入了她的掌心。

成煜跪在地上等了半天,却迟迟没有感觉到疼痛,忍不住睁眼,想看看怎么回事,然后便看见令红烟手上攥着一绺长发,正严肃地看着他。

“凡人常说,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他们把头发看得像自己的命一样重要。”令红烟托着那绺头发,“我现在割了你的头发,所以从今天起,你的命就归我了。”

成煜愣愣地看着她,后知后觉地伸手摸向自己的脑后。

他还没到加冠的年龄,和所有外门弟子一样,一头长发用白布束于脑后,只留后脑勺那一块披散。令红烟一刀下去,削掉了他后面一小股头发。

令红烟见他那副摸着自己后脑勺,一脸不知所措的样子,终于笑出了声。

她微笑道:“我既割了你的头发,你又跪了我,不如我们顺水推舟一下,做对师徒怎么样?”

令红烟原本的打算中,只是打算做个深藏功与名的场外指导,保证这小子能走回前世老路就成,但就在刚才,不知怎的她心念一动,热血上头,说出口的话就变得冲动了许多。

怎么样?

她满怀期待地望着成煜,这可是她第一次想要亲自收一个徒弟!机会难得,小成煜,你可一定要珍惜啊!

成煜的指尖直接扎入了掌心中,连身形都有些不稳了。他不知道该如何来表达心中的狂喜。

他恨的哪里是她啊,他厌恶的明明是自己。

这世间怎么会有这样的人呢?

明明遥不可及,却又偏偏多番牵扯。因为自惭形秽,所以才拼了命想要抓住不放,于是心生怨怼。

令红烟见他呆呆地望着自己,一脸不敢置信的样子,暗笑,果然还是个孩子,果然她魅力大。于是月神大人便十分大方地向他张开双臂,打算补上之前那场不太美好的久别重逢仪式。

成煜伸手,像拥抱一个梦一样,小心翼翼地抱住了令红烟,将头慢慢地贴在了她略显单薄的肩膀上。

他听到令红烟低笑着说了句:“都十六岁了怎么还跟个孩子一样……”

成煜喃喃道:“从今天起,我就把命交给师父了……”

令红烟不解深意,笑着应了句:“好啊没问题,只要有我在,谁也不能随便欺负我徒弟。”

成煜的嘴角轻轻扯了扯,后面的话终究是没说出来。

从今天起,我就把命交给师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