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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百年后。

“且说日神下界之时,刚正不阿,除魔卫道,一身清俊之气撩得当时还是肉体凡胎的月神芳心大动,追至上界,却不见昔日郎君踪影,故而弃神位于不顾,跳下堕仙台,追随景郎而去……”

令红烟合上了手中这卷通篇尽是杜撰的《日月神尊演义》,嫌弃地扔在了一旁的大石头上。她窝在后山这里勤勤恳恳搭了七年的清心阵,结果刚一出关,半句表扬没捞着,她的话本子倒是翻了新:“这种话本子,卖半个铁币我都嫌多,上界那帮文曲星是怎么有脸卖出两百灵石的高价的?”

边上那人答道:“主上为众人所仰慕,所以众人自然愿意出高价了解主上的生平。”

令红烟微笑:“我的生平里没有景旭,谢谢。”

边上那人没答话,然而脸上的神情暴露了他的所想——不信。

令红烟扶额:“苍天……我发誓我有生以来就见过景旭两面!怎么也不可能对他生出什么情愫来吧?”

那人问:“哪两面?”

令红烟没好气道:“一面我出生,一面他战死。总时长加起来不超过一盏茶,能记住他长什么样子都算是我记性好吧?”

那人听完叹了口气。

令红烟见状眯眼:“月袖你就这么不信你主上的话?”

那人连忙低头:“属下不敢。”

边上那人便是月下楼的现任楼主月袖。

月下楼为令红烟未飞升时所建,她飞升之后便将楼主之位托付给了下属月袖。直至今日,月袖已然在楼主位置上坐了近千年了。

月袖恭敬地听他家主上扯了半天的废话,终于说起了今日的正事:“今日门内大考,主上可要屈尊前去?”

令红烟表情复杂地盯着他手里那个熟悉的画轴:“如果你能放弃当着我的面给我上祖宗香,然后一群人对着我的遗像默哀开追悼会的这个环节的话,我就去。”

毕竟,她没有悼念自己的这种喜好。

月袖摇头,作为月神最狂热的信徒,他的态度十分坚决:“月下楼历代弟子必须接受月神的教诲,这是规矩。”

令红烟:“你们开心就好。”

月袖见她是真不想去,面色有些失望,忽然又想起什么,补了句:“主上,这一次的内门考试,那位也要参加。”

令红烟听到“那位”两个字,拒绝的表情一时松动:“嗯?他都长这么大了?”

月袖点头:“是,入门满七年,今年十六岁了。”

令红烟点头:“好,大考我会去的。”说完,她便觉得一道如炬的目光直奔后脑勺。

她叹气:“我对景旭,真的只是道义相报而已。”

月袖目光幽幽,终究是没说出后面的话。

是啊,不过是跳下界花七百年找到人家的转世,带回楼内悉心抚养,还闭关七年特意替他在后山造了庞大的清心阵,这怎么能叫私情呢?这叫人间道义,嗯。

“成煜!”

门外传来一声熟悉的高呼,屋内的少年放下手中的书本,慢慢抬起头来:“怎么了?”

钟离捂着腰吱哇乱叫地从外头闯了进来:“你快给我看看我的背!”

成煜皱了皱眉,两指扒开了钟离的衣服,隐隐红光勾勒成怪诞的符图,在他的后背上若隐若现。他将衣服穿回去,又坐回了原处:“逗人酸痛麻痒的小惩戒术而已,你又惹他们了?”

“什么叫惹他们?”钟离背抵在桌角,姿态不雅地蹭着,“我这叫为兄弟两肋插刀!”

成煜手指一顿:“我的事与你无关。”

钟离不满地叫了一声:“怎么能这样呢?明明你的课业成绩比他们谁都要优秀,术法也认得好,他们凭什么那样说你?你明明……”

“就凭我入门七年了却仍旧使不出任何的术法。”成煜打断了他,神色却十分平静,“他们说得没错,照目前看来,这次内门大赛我一定会在第一轮就被踹下擂台,然后收拾包袱滚……”

钟离打断他:“不,你不会。”

成煜为他这万分笃定的语气一顿。

下界修真之道繁盛,前所未有,于是各宗皆以天资为甄选标准,将弟子分出上、中、下品。唯月神所创月下楼不问天资,广纳弟子,教习门中弟子即便天资欠缺也可修习阵法图与符篆术法,也正是因为如此,明明位列三大宗之一的月下楼总是被人戏称为“修界垃圾回收中心”。

月下楼准许外门弟子每七年参加一次大考,考核通过即可入内门,正式成为月下楼修士。如果失败,则必须离开。

一个修士如果连月下楼的阵法图和符篆术法都学不会的话,那么他于修真一途,也就再没有继续的必要了。

成煜倒不是学不会,而是无论如何也使不出,前者是愚蠢,后者是无奈,然而从结果上来看,并没有什么区别。

寻常弟子入门一年便可以剑指凌空,画出基本的符图,而他即便对阵法、符图烂熟于心,却仍旧画不出任何一条线。每每运气时,只觉得胸中有一道沉重的枷锁压在上头,怎么也挣扎不破,当年的一腔意气,终究化为死寂。

钟离:“别人我不知道,但如果是你的话,肯定不会这么轻易就被……”

“快去找灵淮师姐解了这术法吧。”他对钟离下了逐客令。

“好吧。”钟离知道他心情不佳,便没再做过多的纠缠,神色恹恹地走了。

钟离走后,成煜丢开了手中的书卷,按着头坐在位置上,再也看不进去。

他是七年前被人带到这里的。

记忆中的那人一袭红衣绝世,眸如星辰,是她亲手将他从大陆边界的人贩子的牢笼中解救出来,握着他的手,一路带着他穿山越岭,为他取名,教他识文断字,那是他人生中最温暖的片段。

他自嘲地将手轻轻地按在胸口的坚硬处,从里面掏出一块木牌。

刻字人下笔圆而有棱,秀极雅极,乌木之上刻着两个字——“成煜”。

记忆中的那人一边亲手替他刻着名牌,一边眨着眼睛对他笑:“岭上疏星明煜煜。从今以后,你的名字就叫成煜好了?”

“成……煜……”

他淡淡地念出那两个字,温暖一夕流失,化作令人生怨的冰冷。

……

“你要去哪里?”山门前,他焦急地拽住了她的衣角。

可她却微笑着挣开了:“我还有些事情需要处理。成煜,听话,你跟着长老进去,他会把你安顿好的。”

他站着不动,半晌才出声:“所以,你救我出来,一路护着我,就只是为了把我送到这里而已?”

她有些失笑:“这里有什么不好吗?”

他定定地望着她的眼睛:“一点也不好。”

是啊,一点也不好。

成煜垂下眼眸,山门外一别,整整七年杳无音信,就仿佛世界上从未有过这个人一般。

他是凭空被送入楼内的,没有与他同时入门的弟子,走到哪里都是突兀,再加上一直学不会术法,同龄弟子的讥讽从未少过。最难挨的时候他脑子里唯一能想到的人只有她。甚至,他曾去问过接他入内的月铮长老,可知道那个送他入门的女子姓甚名谁,如今去了何处?

他得到的是月铮长老温和却疏离回避的答复:“成煜,前些日子课上习得的符图可背会了?阵法图呢?”

“明白了……”不是月铮长老回避他,是她在回避他。

自此,他再没问过她的事。

“成师弟!”一道女子的声音打断了他的思绪。

身着内门红衣的女弟子拧着钟离的耳朵从外头走进来,痛得钟离不住地喊着:“疼疼疼,灵淮!你想变成母老虎不成!”

“叫师姐!”灵淮凶了钟离一句,转头对成煜道,“成师弟,大考就要开始了,月铮长老让我来喊你们集合。”

“请楼主过目本年度有资格参与大考的弟子名单。”月铮长老将手中的名单递到了楼主月袖的手中。

月袖接了名单,大致地扫了一眼,微微点了下头:“不错,今年你们的入围成绩,比你们的师姐师兄要强上不少。”

听到楼主这话,内门那些已经通过大考的红衣弟子,面色不由得有些羞赧。

当初令红烟在时,定下规矩,月下楼收弟子不问资质。因此,弟子整体实力偏弱,逐渐留下了“垃圾回收中心”的诨名。

于是,在月袖继任楼主之后,为了改变这种情况,月下楼开始建立严格的考核体系,将收进门的弟子以每五年一次的资质大比进行筛选。考核成绩上佳者继续留在楼内修炼,转为内门弟子,失败者或离开月下楼自寻出处,或参加两年后的二次补考,若补考再没通过,将被强制逐出月下楼。

考试分为两部分。

第一部分是写在功德簿上的日常基础分,包括课业成绩、日常表现,有赏有罚,由长老月铮负责登记管理,刚才月铮给楼主看的就是这份功德簿。功德簿上的分数超过七十的人,才有资格参与今日的弟子大考,也就是第二部分,关于阵法和符篆实践的考试。

那些想要留下的弟子,多半都会绞尽了脑汁想到月铮长老那里多讨一些平时成绩。

月铮长老的长相十分有亲和力,平日里又温和爱笑,好像完全没有脾气,弄得那些新进来的外门弟子贼心大起,一个个都想从月铮长老手里讨便宜。

每当这时候,内门的红衣弟子们总会用讥讽的目光看着这些师弟师妹:呵呵,一个个年纪挺小的,想得倒是挺多。

现在,月铮长老接了楼主命令,开始按照分数从低到高地念入围弟子名单。

果不其然,那些平日里对月铮长老动过拉拢贿赂的小心思的弟子,都无一例外地在考试中落榜,一个个垂头丧气的,甚至有人不可置信地望着月铮:“长老,您可是收了我半年的生活费啊?就这?”

月铮长老合了册子,对着台下的弟子一笑,看上去还是那么温柔可亲:“这一次不合格的弟子们一定要在补考中好好努力,不然是会被逐出门派的。”

“至于那些在我这里寄存了东西的同学……”他冲着目瞪口呆的众弟子比了个请的手势,“你们的东西这边领。记住,下不为例。”

卡在七十分边缘的那些名字过了,中腰上的那些名字也过了,越到后面分数拉得越大,名次也越来越靠前,到了这种时候,大部分弟子都已经不怎么在意自己的成绩,而是纯粹抱着看热闹的心态来看看今年又有哪几位弟子笑傲群雄,会成为新一代的天之骄子了。

月铮:“第三名,龙子轩,八十五分。子轩还要再接再厉啊,你的心法有几门功课的分数还有待提高。”

被叫到名字的那位弟子应了一句:“子轩谢长老教诲。”

月铮:“第二名,楼焦,九十七分。”

话音刚落,场内响起了窸窸窣窣不小的议论声,一些内门弟子纷纷哀叹“后生可畏”,他们当年可没人能考出这样的成绩,更何况这还只是第二,那这第一名的分数得有多逆天?

月铮:“楼焦已经非常优秀了,各门课业几乎都是满分,希望你继续保持。”

楼焦握紧了拳头,似乎对自己这个成绩并不十分满意,他抬起头来,向着月铮不甘地发问:“敢问长老,第一名是谁?”

月铮笑眯眯道:“有竞争意识,这很好,马上我就来宣布今年弟子考核的第一名。”

“噗!”人群中,不知是谁忽然嗤笑了一声。

一直袖手旁观的成煜忽然感觉自己的袖子往下一沉,回头看去,果然是钟离一脸不忿地望着他:“论课业基础分,那些人谁比得过你,要不是……”

成煜面无表情地将一根食指竖到了唇边,示意他闭嘴。

“第一名,成煜,满分。”月铮念完了,他合了册子,对成煜笑道,“成煜的话,我没有什么好评价的,月下楼建立至今两千多年,从未有过哪位弟子的课业成绩可以做到像成煜这般完美的,哪怕是初代楼主月神在场,也会认可他的优秀。”

钟离听到月铮长老这么说,立马对着早上捉弄他的那群人挤眉弄眼。看吧,连长老都说成煜优秀。

那群人气煞,憋出一句:“一个连最基本的阵法和符篆都画不出来的人,算什么优秀?上了比试台,一根手指头就能戳死他。”

钟离听到气得差点蹦起来,却被成煜按住了。

“吵赢了又如何?”他淡淡问道。

钟离憋屈地闭上了嘴。

不远处的看台上,令红烟一袭红衣,面上覆纱,立于台侧角落内,嘴角微微上翘着,成煜和钟离的争论通通落入了她耳中。

“想当年,景旭还是日神的时候,哪怕就是整天把自己关在日神殿内闭门不出,上界那些仙君也没哪个敢去触他的霉头,想不到还能看到他这么弱的时候。这趟便宜孩子还真没白捡!”她传音入密给月袖,听口气简直想来盘瓜子。

月袖正在考虑要不要真给她来盘瓜子的时候,第二轮实战的大考就已经开始了。

内门的弟子们抬上一个大签筒,抽签决定出场顺序。令红烟望着台下那瘦弱少年伸进盒子里的手,心念一动,单手就捏了个替换术。

成煜的手从签筒中拿了出来,守在签筒旁的月铮长老不经意间往台侧的阴影处瞥了一眼,念出了竹签上的名字:“楼焦。”

方才那群和钟离吵架的弟子,在听到“楼焦”这个名字后,都面露喜色,一脸幸灾乐祸地看着成煜。

这可是楼焦啊,外门弟子中课业和实战成绩双优的楼焦啊!听内门的师兄师姐说,楼焦虽然还只是一个普通的外门弟子,但是他的实战能力,并不比一些内门弟子差。

令红烟听着他们的议论,嘴角还没来得及又翘起,就收到了月袖的闷声传音:“主上……”

令红烟微笑:“下不为例嘛。”

月袖只好随她去。

故意把楼焦换过来,主上对景旭大概不是有爱,而是有仇吧?

成煜站上了第二轮实战考试的比试台,毫无惧色。

少年的身形清瘦,脊背却挺得笔直,在一众弯腰驼背的弟子中异常显眼,仿佛白花花的芦苇丛中一株突出的雪松。

楼焦面色复杂地盯着成煜看了一会儿:“你下去,我不喜欢欺负弱者。”

成煜淡淡道:“你怕我?”

楼焦眉头一蹙。

成煜:“你的课业成绩一直被我压了一头,所以今天实战也想主动认输?”

楼焦不悦:“谁被你压……不对!谁说我要主动认输了?该认输的难道不是你吗?你阵法、符篆一个都使不出来,只能站在原地像个木桩子似的被我按着打,我和你打除了欺负弱小能有什么快感?”

成煜:“你才是弱小。”

楼焦以为自己听错了:“嗯?”

成煜:“打不打?”

楼焦:“打打打!你找打我还客气什么,我跟你说你待会儿别跪在地上抱着我的大腿哭!”

对面的人成功被成煜的挑衅激起了怒火,凌空抬指就要画个阵法教训教训他。

“唰!”一道黑影从他的视线范围内消失了。楼焦一怔,忽然发现对面站着的成煜不见了。

看台阴影里的令红烟饶有兴味地“啧”了一声。

下一刻,一根杯口粗的棍子迎风直直地照楼焦面门挥来,他惊得连忙往边上一滚,半空中的阵法符画了一半被人打断,那红光在空中晃晃悠悠了两下,消失了。

楼焦狼狈地从地上爬起来,一看成煜手里的东西,气笑了:“你从哪儿摸的擀面杖?”堂堂修士,被一根擀面杖逼在地上打滚,可丢死人了。

是堂堂修士,居然拿一根擀面杖打人,丢不丢人啊!

成煜瞥了眼手上的东西:“昨晚从厨房拿的,只有这个趁手。”

那擀面杖通体滚圆,又粗又壮,像极了加粗版的体术的树杈子。

楼焦一怔,这才反应过来成煜刚刚用的根本不是什么修为,而是最基本的体术。楼内有体术训练,教体术的长老月湘也挺严苛的,但是大部分弟子都当那玩意儿是学来强身健体的,哪怕是长老月湘自己,也只是把它当作加快对阵时的反应度和敏捷度的工具罢了。

楼焦怒了:“你拿我当练武的木桩子?”

“没有。”成煜的话音落地,楼焦只觉得背后一凉,擀面杖便兜头劈下,他又听成煜道,“起码你废话比它多多了。”

“咚!”

一声棍响,外门的天之骄子仰面跌倒在地。

月铮长老走到中间,宣布比试结果:“成煜胜。”

人群中响起了一阵细细的嗤笑声,内门那些红衣的师兄师姐捂嘴窃笑着,无他,这比试的场面实在是过于有喜感。

那头令红烟又对着月袖传音“啧”了句:“这孩子的性格好恶劣。”

月袖以为她是在埋怨自己管教弟子不严,刚想解释,就听到她又来了一句:“不过我还挺喜欢他的。”

月袖有些无语。

令红烟:“你看他多聪明啊,咱们月下楼的阵法和符篆术好学好用,但是其实是不适合在比试台上单挑的。只要对手打断了你的步骤,让你画不成图,就只能被动挨打了。你看他打楼焦,那真是往死里针对他啊。”

月袖沉默半晌,道:“可是主上,这样的速度也不过是针对楼焦这样还未入门的弟子有用罢了。若是再过个几年,他仍然是学不会那些,对手的体术反应随着修为变快,那挨打的人就变成他了。况且阵修和符修本就比其余修士慢,等到他……不会太晚了吗?”

令红烟挑眉:“那他不学阵法和符法不就得了?”

月袖:“啊?”

令红烟:“月下楼什么时候也开始要求所有弟子都得一样了,我们的宗旨不一向都是随他们去吗?”

月袖第一次知道,原来门规是这么解释的。

台下,钟离用胳膊肘撞了撞成煜的肩:“还说自己一定会在第一轮就被人踢下去呢?明明是你把他收拾得服服帖帖,深藏不露啊!哼!就该这样,看谁还敢在背后笑话你!”

可是,成煜却并没有多高兴,而是摇了摇头:“没用的,今天行,可几年之后,躺在地上的人仍旧会是我。”

那头,令红烟感慨了句:“唉……算了,帮人帮到底,送佛送到西。成煜是我带回来的,我得对他负责。”

这话说得极有歧义,月袖的眼皮都忍不住跳了一下。

令红烟仿佛看穿了他的念头:“我再说一遍,我真对景旭没想法,你不要用这么八卦的眼神看着我!”

“嗯。”

令红烟愤愤地想着,这家伙的“嗯”可真是言不由衷。

后山风景很好,奇花、灵芝生于绝巘之上,湍流急瀑汛于乱石之间,月神会选在这里清修,大抵也是因为这里的风景绝佳。

这里的阳光被山崖和树木层层遮挡,相较于外面要昏暗不少。此刻,成煜站在一块大一些的山石上,用力地挥舞着手中的树枝,仿佛它就是他此刻全部的信念和动力。

“这么打不行,会拖慢你的速度,你得把力气用到脚上而不是手腕上。”

忽然,背后响起了一道懒洋洋的女声。

“谁?”少年的目光机警得像是一只蓄势待发的小豹子,手中的树枝毫不犹豫地就朝着背后的出声处击去。

“啧,真凶。”一道红影闪了一下,直接飞身落在不远处的一棵参天大树上。

成煜的手僵住了。

红衣女子面向他,眸光如记忆中一般,灿如繁星,笑眯眯地冲他张开双臂:“好久不见啊。小成煜都长这么大了,有没有想我呀?”

想……她?成煜以为自己听错了,面色从初见时的恍惚愣怔,还有他绝不可能承认的一瞬狂喜,变为咬牙切齿。

令红烟望见他的神情在看清她的脸之后便一寸一寸地黑了下去,许久,他才缓缓道出一句:“原来是你。”

她张着的双臂一僵。

嗯?怎么他的脸色看着不太像是久别重逢甚是想念的样子,难道她是有什么地方误会了吗?

成煜此刻要是能听到她的心声,多半会冷笑一声,呵,那误会可大了去了。

她听到下面的树干响了一下,低头一看,成煜脚一蹬地,拎着根折断削尖的木棍,腾身朝她刺了过来。

嗯?

“喂喂喂!”她一边躲闪,一边抱怨着,“不带这样的吧?我哪儿得罪你了,你还特意把木棍削尖了来削我?”

成煜闻声面色更黑,动作愈发狠厉了。

令红烟不敢出手,怕力道不对伤着他,只能四下躲闪,偏偏这孩子就跟疯了似的,对她穷追不舍,一来二去,她的耐心终于耗尽:“臭小子,我跟你说,你可别来劲!你……你别以为我不打小孩儿!”

“那你打啊!”他大声吼道,声音和力道都失了分寸,猝不及防下木棍尖端贴着她的手背用力地擦了过去,留下一道清晰的红痕。成煜见她真伤着了,手一停,终于被令红烟瞧准时机,反手剪住。

令红烟气道:“还横不横?我还治不了你了是吧?”

成煜奋力挣扎了几下,终究因修为隔了天堑,不敌。

他以一个背对着她的姿势,十分屈辱地被按倒在树上,发丝被打得凌乱,虚虚地垂落下来,飘在耳边。他不知是想起了什么不好的记忆,沙哑着嗓子道:“你杀了我吧。”

令红烟没听清,低下头去:“什么?”

“你当初既然能丢了我……如今杀了我也没什么吧?”他自嘲一笑,“反正,我在这世上原本就无牵无挂,如今又一事无成。当初扔掉我的时候,你一定很开心吧?”

令红烟听着,眉头一点一点地皱起来:“我开心?”

“是啊……毕竟我于你而言,不过就是一个举手之劳救下,结果却不知羞耻地拖着你不放的累赘而已。”

令红烟听着他那丧气的话,简直心头火起。一想起自己在后山忙活了整整七年,就是为了给这个不知好歹的小没良心搞清心阵,气就更加不打一处来。

她松开了他的膀子,凶道:“站好!不然我还把你脑袋按到树上去!”

成煜神色恹恹地站在那里,令红烟简直恨得拳头痒。

半晌,两人都没开口。

许久……

“吃了吗?”她干巴巴地问道。

他冷笑。

“行,那你看着我吃,饿不死你!”

她说到做到,当即就从乾坤袋里取出了一桌冒着热气的饭菜,就坐在成煜站着的那棵树下,拿眼睛挑衅地瞪着他。

成煜的眉梢挑了挑:“你修为不低吧?都辟谷了乾坤袋里还收着这个?”

令红烟笑眯眯道:“为了气你啊。”

成煜扭过头去,不看她。

至于他为什么不走?那是因为令红烟在他脚边画了个结界圈,硬生生地将他困住了。

令红烟拿着筷子不住地往嘴里塞着菜,颇有些食不知味。本来这些东西其实是给成煜准备的,毕竟他正是长身体的时候,看上去瘦得跟个小鸡崽似的,万一营养不良长不高了岂不是罪过。看在他们多年不见,本以为应该是执手凝噎,谁知道这家伙居然上来就喊打喊杀的,活该饿着他。

她一边吃,一边竖起耳朵等着成煜喊饿,然而等了半天,她觉得这人多半不用吃饭。她诧异地扬了扬眉:“你是提早跨越修为限制学会辟谷了,还是楼里虐待了你七年没让你吃过一顿饱饭!”

他还是一声冷哼。

哼完,他肚子响亮地叫了一声。

令红烟愣了下,当场笑喷:“哈哈哈——”

成煜的面色变得相当好看。

令红烟笑得眼泪都流出来了,弯腰按着自己上千年都没活动过的笑肌:“可以……可以……厉害,这都能强忍!不愧是你,小成煜。”

成煜的脸更黑了。

“别叫我。”他别过头去,垂下眼眸,眼中万千情绪翻涌,“你没资格这么叫我。”

她怎么能笑得这么开心呢?成煜心道。她或许已经忘了,那一年在牢笼外她对自己说了什么。

“如果我……我跟你走,你……能给我什么?”记忆中的他握着牢笼外递来的一个饼,哪怕是那饼的香味引得他都快要发疯了,他仍然警惕地望着对面的女人,不敢下口。

“嗯……”她似乎是在思考,随后笃定地拍了板,“我保你一生无虞。”

一生无虞……说得真动听啊。

骗子。

嗯?

他嘴里忽然被人塞了个饼,令红烟蹲在他面前,有些苦恼地看着他愣怔的模样:“你气性好大啊,都在树上捆了这么久了,还没消气呢?”

成煜真的笑了,给气的。你见过谁把人绑在树上让人消气的?这是想要气死人吧?

令红烟:“你还是起来吧。这么跟你说话,我累得慌。”

她其实就是想气死他。

令红烟守信用地给人松了绑,然后面带笑容地威胁道:“再不老实就不是绑在树干上了,我给你吊到树顶去,让你在上头风干一天。”

成煜哼了一声,终究是屈服在了这女人的**威之下。

两人看似相安无事地对坐在桌边。

令红烟再度威胁:“吃。”

成煜闷不吭声地动着筷子,令红烟解脱一样地丢了筷子,撑着头,笑眯眯地看着他吃。

“辟谷之后就是这样的吗?”

令红烟:“嗯,不但不用吃饭,而且还可以不用睡觉。”

“唔……挺好。”

“挺好?”令红烟挑眉,“不会觉得生活少了很多乐趣吗?”

成煜:“这样可以节省很多时间。”

令红烟嗤笑:“小小年纪,跟个小老头似的,一点都不活泼可爱。”

对面的人拿眼睨她,似乎在说,拜谁所赐?

可惜令红烟对少年人心性研究一事,基本上属于抓瞎,只能寄怀疑于他眼珠子斜了需要矫正。

成煜见她没反应,冷漠地扯了下嘴角,把头低了下去。

还在这里抱什么希望呢?

他食不知味,对面的人却心大地在研究着他的眉眼。成煜的五官生得精致利落,眉毛十分浓密,看着很英气,眼睛和前代日神挺像,都是漆黑的瞳仁炯炯如星,垂下来时却有些柔软的濡湿感,可爱得让人手痒。于是令红烟手一痒,那爪子就不安分地薅了上去,被那家伙警惕地一躲:“你做什么!”

“哎!”令红烟颇为遗憾地叫了一声,随即诱哄道,“我就是觉得……我们家小成煜生得好看。”

成煜面色一僵。

令红烟却浑然无所觉:“别露出那副表情嘛,夸你生得好看又不是说你实力不济只能靠脸混饭吃,天生一副好相貌本来就是优……”

“够了!”成煜蓦地打断了她。

令红烟闭了嘴,心说这孩子真难搞,怎么夸他也不高兴。

成煜:“你一见我便举止轻浮,满口胡言乱语,我念在你曾于我有恩,不同你计较,但若你今天的目的是来羞辱我的话,那现在你的目的已经达到了。”

令红烟这下真傻了,这都哪儿跟哪儿啊?

“滚!”

“于是我就碰了一鼻子灰。”令红烟说完悻悻地摸了下鼻子,“他倒是也说说他在气什么啊?”

月袖抬手从门派事务堂的藏书阁内隔空招来本簿子,“唰唰”几下翻开,递到令红烟面前,言简意赅:“成煜的。主上闭关前让属下去查,这是结果。”

“什么啊?”令红烟疑惑地接了过来,一看,脸色变了,“这……”

月袖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

她把簿子一扔,无奈地用手扶额:“我错了,我错在不该长这张嘴。”

月袖难得地没反驳她。

“月袖……”她喃喃道,“你说我放着他七年野生野长,是不是做错了?”

成煜一个人在训练场奋力地击打着木桩子。

这个点早训的人早就散了,整个场地里只能听到他一个人训练时的“砰砰”声。

他的心很乱,说不清是难过还是失望,又有些意料之中的难堪。闭上眼睛,耳畔是掌风带起的“呼呼”声响,他仿佛又回到了那个冰天雪地的牢笼中。

又饿又困,浑身上下都被冰冷的锁链锁着。

“哗啦啦——”雪地里响起了锁链拖地的声音,他死死地闭着眼睛,感觉到一捧雪兜头砸了过来,雪水融化,钻进了身上裹着的结成铁板似的棉被中。

他费力地抬起眼皮有些疑惑。

面前站着一个同样用锁链绑着的少年,光着脚板,嘴唇红肿,目光呆滞,身上却违和地披着一件极为昂贵的狐裘。

拉锁链的人揪着少年的头发扯到他面前,细碎的叨叨声消散在了风雪中,他只听清了些什么“进去……新衣服……火炉……热汤……”之类的破碎的句子。

他张大了嘴,漫天的风雪灌了进去:“滚——”

“成煜——”

一声熟悉而又高昂的呼唤,将他从神思中唤了回来。

成煜颇为嫌弃地望着不知何时蹿到他身后的钟离。

不过钟离是察觉不到这种不太明显的嫌弃的,不然也不会打小就缠着成煜不放。按照钟离的话说,这世上有看上去心软的和真心软的,成煜是那种真心软的,哪怕他看上去就像块硬邦邦的铁板。

每当他这么说的时候,周围的人总会露出那种看自虐狂一般的怜悯神情。

“成煜,成煜,”钟离还在傻乐呵地对着他笑,“楼主喊你过去。”

“楼主喊我?”成煜挑眉望着面前的红衣倩影。

“是我喊你。”令红烟转过身来,面上那令人上火的笑却消失了,她的目光有些严肃,“成煜,想知道你为什么使不出术法吗?”

成煜被她戳中心坎,沉默片刻道:“你说。”

“与你的……”令红烟本想说“与你的前生有关”,但想想又咽了回去。人死灯灭,前尘如烟,这辈子活好了何必管上辈子是哪头蒜?

“没什么。你身体里有一道封印,你得把它解了,你这些年吸纳进去的灵气才能释放出来……也就是说,你到那时候才能知道,现在的实际修为究竟如何。”

令红烟说完,等着他提问。

“原来如此。”成煜的手按在胸口处,“我一直觉得丹田处似乎被什么东西压住了,原来竟是道封印。”

令红烟笑道:“不想问封印怎么来的吗?”

成煜淡淡道:“你不想告诉我。”

令红烟沉默。

成煜:“所以有什么好问的?”

令红烟腹诽,他真的一点都不可爱!

成煜:“你帮我解掉它。”他真的不想再像从前那样,做个任人鱼肉的弱者了。

“可以。不过……开始之前,你得先回答我一个问题。”

成煜以为她要提条件,皱眉道:“你说。”

“你怕死吗?”

成煜一愣:“不怕。”

令红烟轻笑一声:“这么自信?”

“对。”

令红烟:“即便有可能死无全尸?我可不是在吓唬你,如果失败,别说骨头了,你连丝魂魄都不会剩下。”

这话还真不是恐吓。作为一个曾经在万魔窟中被困了好几千年的人,令红烟对此事特别有发言权。要不是当初她有聚魂幡保命,几千年前她就魂飞魄散了。

成煜认真道:“照现在这样下去,总有一天也会死,我可以死,但我不想死得毫无价值。至少现在,我可以为了活而去死。”

这赌徒一般决绝的话立刻收获了同为疯狂人士的令红烟的好感。

“三个月。”令红烟的掌心凝聚起一团红光,平地上霎时狂风肆虐,虚空中破开一个巨大的豁口,俨然是这狂风的风眼。风眼之内,一片伸手不见五指的漆黑,锁灵阵可以直接连接万魔窟,但前提是,他要找到进入万魔窟的路,“这个阵眼只能开放三个月的时间,三个月之内你要在锁妖录的结界之内找到入口。它可能是山壁,也可能是你脚边最不起眼的一朵花、一株草、一颗小石子,全凭你自己去感知,它会与你体内的封印相吸,指引你前去找到它。”

“但是,记住,万魔窟很危险,里头的东西会使出各种手段来**你放弃神智,与它彻底融为一体。如果你扛不住**成了它们的傀儡,”成煜看着面前的女人对着他温柔慵懒地扬了扬嘴角,眼中却流露出一抹寒光,“我会直接捏碎你的元神。记住了吗?”

“我觉得还要再多废话一句。”

成煜面无表情地睁开了眼睛,示意她赶紧把厥词放完。

“不是所有夸你好看的人,心里都抱着什么龌龊的念头。”午后阳光正盛,细碎的阳光洒在她的脸上,连上头细小的绒毛都镀上了一层镏金,看上去就和他们初见那天那般,茫茫雪地上艳丽的一株红枫,如同神明降世,“你得试着打开自己,走出去,成煜。”

成煜心念一颤,继而倔强地扭开头,冷笑:“你以为我还会信你吗?骗子。”

令红烟见哄孩子失败,眼角抽了抽,随即一巴掌过去,直接把成煜拍进了阵眼里。

“没礼貌的家伙……”

屋内,令红烟架起了观水镜。

滴血入镜,以血为媒,唤醒了锁妖结界和令红烟之间的契约连接,成煜进入结界内的画面传送到了水镜之中。

起初一个月,他都像个没头苍蝇似的在结界内乱窜,连魔息的影子都没摸到,只偶尔遇到过几团微弱到不行的魔气的侵扰。成煜没有法力,也没有学那些内门弟子都会的除魔清心咒,只能靠着自身的强大意志力去硬扛。

观水镜外令红烟看着他的表现,不住地点头:“不错不错,意志力还挺强,没准有戏。”

这一天,令红烟如往常般一大早就打开观水镜,打算看看成煜今天在里面又是怎么像个打不死的小强一样挺过去的,结果一开观水镜,她嘴角的笑容便凝固了。

“他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