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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神的虚影飘浮在废墟上空,负手望着那被拍打得砰砰作响的石门,令红烟的禁止委实是坚不可破,整个黄道宫都塌了,这里却没有一点损伤。
“神尊想要将他们放出来吗?”边上一个声音问。
日神侧头:“本尊为何要将他们放出来?”
那声音顿了顿:“是我多想了。”
说话的人是褚连。他二人的魂魄原本被斩月的铃铛绑缚着,如今束缚者身故,这二位还保有神志的魂魄便可行动自如了。褚连知道日神这个分身是被算计了,本以为他会回到九霄之上,却没想到这位神尊并不心急,反倒是飘到了这洞窟的废墟之上,难不成是想要帮一把同僚?
褚连:“神尊要做什么?”
日神摇头:“本尊什么也不做。”
看来,他是低估了这二位神尊之间的仇恨值。
日神自然知道这少年在想什么,可他也不做表示。虽说月神那女人砸了他的大殿又拿剑指着他,可他确实对这女人无爱无恨。事实上,他天生就对所有人都无爱无恨。
他如今还在这儿待着,不过是为了等一个可以完整上报给仙史宫的结局。
日神淡淡地抬起头,遥望着九重天。乌云蔽日,那乌云之后有无数双眼睛正匿在云层之后窥探,那些是地上这些修道的凡人终生渴求却少有得见的眼睛。他对这些眼睛亦是无爱无恨,有时想想,甚至会有些寂寞,然而也终究不过是有时罢了。
忽然,那云层之下动了一下,似乎是有一道影子如光般穿了过去,直奔那城中战场而去。日神的眼皮难得讶异地跳动了一下。
褚连捕捉到这个微小的变化,试探着问了句:“神尊,怎么了?”
话音刚落,他便看见日神做了一个匪夷所思的举动,那本就只是分身的虚影,居然肯大损元神,抬手一道封印,加固在令红烟原本的禁制下。褚连看得愣住了,这是什么意思?
下一刻他身边的日神便如流沙般消散,这是分身消失的表现。
他竟是在此刻直接回了九霄?褚连略一思索,难不成是战场生变?那是往好处生变,还是往坏处生变?
“日神……仙史宫……”他呢喃着,眉宇间忽然闪过喜色,但喜色很快便转为忧色,他躬身对着那扇封闭的石门略一弯腰,“请月楼主放心,无名姐……不,月神大人不会有事的。”
说完,他便匆匆离去。
城门处。
“师弟!凝心静神!不要被那些脏东西干扰了!”灵淮的手掌稳固地压在成煜头上的以舌尖血画就的符纸上,身后站着数个为她输送修为的修士。
代行之术开始,成煜的身体便有如被扔到了沸汤之中,若说万魔窟中那凝聚了不知多少年才衍生出神智的魔息是最寒凉的冰,那么这尸骸之阵就是最烈的丹炉之火。
这股丹炉之火,比他当日与魔息同归于尽自焚之时所受的还要厉害上万倍。那数千年多次血祭之下的怨魂怨恨此刻全都挤在了成煜脑海那一小方天地中,每一个都是滔天之恨,恍若脑海中堆砌起了一座尸山血海。
他是在阵中看过一个斩月的经历。那若是无数个斩月呢?无数个更甚斩月的经历自眼前不断地闪过呢?无数个斩月的哀号在耳中炸响呢?
成煜咬着牙,一声没吭。灵淮是站得离他最近的人,她几乎可以听到从他嘴里传出的牙齿被咬碎的嘎吱声。
秦洗身后一个弟子担忧地问:“师兄……你说他会不会?”
“住口!”秦洗低声呵斥了一句,“成兄高义,岂是你我能置喙的?”
“可是,不怕一万就怕万一啊,师兄。明明可以直接冲出去,我们犯得着留在这里赌一个……”
秦洗:“出去之后呢?尸骸之阵不破,那些人身上的傀儡术就解不了,是把他们都杀了,还是在外面听天由命等着这城自毁?”
那弟子终于闭嘴了。
灵淮心叹一声总算清静了。她也没比成煜好过多少,作为一个修为尚欠的施术者,察觉到修为顺着身后源源不断流淌过来,她感觉自己随时都有可能会到强弩之末。后面的弟子累了可以替换,可施术人怎么换?
那阵眼处最后一丝黑气度进去……
“噗——”成煜忽然喷了一大口血出来,溅了灵淮一脸。
灵淮睫毛上挂着血珠子,胆都快被吓破了。这祖宗是伤到了哪儿?谁来教教她啊,她也是第一次弄这个啊。
一道光落到了成煜的背后,现出个拎着酒葫芦的青衫道人。他拿那戴帽的葫芦嘴啪啪几下点在了成煜的周身大穴上,随即抬手一掌精纯灵力注入!
“噗!”又是一口黑血从成煜的腹中喷出。
没想到还真有人来帮忙。灵淮都快被血糊得睁不开眼睛了:“前……前辈,这是?”
那道人呵呵笑道:“本来是快死了,又让老夫给拉回来了一把。”
灵淮低头一看,成煜刚才虽吐了血,但面色却比之前好了许多,脸上的惨白有些许回暖的迹象。她再一探,方才那一掌那前辈竟是度了至少数百年的修为进去,几乎抵得上他们在场的一大半人加起来的总和了。
她忙连声道谢:“多谢前辈!多谢前辈!”
玄元呵呵笑道:“不客气,这小子要是侥幸活下来,让他拎着酒来给老夫磕头谢恩吧。”
灵淮身后,秦洗那副不悲不喜的君子面相难得因为激动而有些崩坏:“这葫芦……您……您是玄元真人吗?”
秦洗话一出,他身后黄道宫的弟子们都精神了,玄元真人?那不是传说中本派活了七千多年的大散仙吗?据说,这位散仙的实力完全不输上界那些已飞升的仙君,是本门的镇山之石。只不过,大约在三千年前日神飞升那会儿,玄元真人就因为不顾门规自行开启护山阵,而自请降罚,从此四海游历去了。
没想到,今日居然能于此地相见!玄元前辈此番必然是听闻宗门受劫,故而来帮助他们的!一定是的!
然后玄元在那些小辈期待的目光下把葫芦从成煜的身上挪开,拎回了手上:“那小姑娘呢?”
秦洗一愣:“什么小姑娘?”
玄元用手比画:“脑袋上扎了两根羊角辫,十一二岁的小姑娘,她不是被那小妖女带过来了吗?那小妖女死了老夫来带走她。她人呢?”
秦洗:“啊,她啊,她在……”
“大师兄!”秦洗身后那弟子低声打断了他,“敢问真人是来接人的,还是来助我们出去的?”
玄元挑眉:“帮那小子,一是顺眼,二是顺手。老夫有说过是来帮你们的吗?”
“那么这里没有您要找的小姑娘。”
秦洗:“于靖!不得无礼!”
“大师兄!”于靖接连两次看着自家大师兄犯傻,终于忍不住了,“那姓成的自己一心求死你本就不该管他,如今这前辈摆明了就是打算忘恩负义不管祖宗留下的基业了!你我二人死在这里没什么,难道要让咱们所有的师兄弟全部陪葬在这里吗?我黄道宫七千六百多年的底蕴啊,师兄!宗主没了,作为大师兄你就是继任者,难道你要让它就这么毁在你手上吗?”
玄元打了个哈欠:“说得好啊。你这说辞让老夫想起年轻那会儿,这要是搁在七千多年前啊,少不得我也得跟在你身后多附和两句。”
秦洗苦笑道:“前辈见怪,师弟年轻气盛,还请前辈……”
“我不见怪。”玄元乐呵呵地笑着,抬头望了眼天上,两道对峙的身影此刻已然快要分出高下了,红色的那个不知何时反手夺了剑,击得灰色的那个步步后撤,几次擦着要害避过去,就快要避无可避。他看得神色一黯,口中似有苦意,“我要是见怪的话,哪能有今天呢?”
那是七千八百零二年前的豫州城。
彼时玄元还不叫玄元,而是叫宋千元。宋小公子乃是豫州总督与江淮盐铁转运使独女的心肝宝贝,父母两族加在一起,占全了人间“富贵”二字。
或许因为生来就富贵到顶,再难追求,故而宋小公子毕生追求的目标便只剩下了两个:一、富过他娘家;二、贵过他爹家。
为了达成这个目标,宋小公子勤学苦读,宋小公子拜师学艺,宋小公子高中会元,最后殿试时看着站在台阶两边,弯腰驼背的白胡子老头们,宋小公子愣住了。
为官半载,宋小公子别的没学会,倒是迷上了蓄胡子,曾在醉酒后对众人戏言道:“难怪这世人崇尚美髯公,有须万事皆通,无须寸步难行!真乃是至理名言!”
一年期至,宋小公子便自请辞官,回了豫州,看傻了满城拿他做榜样的学子和学子的爹娘们。
宋千元回归布衣,再不读书习字,反而不务正业起来。
宋总督后来提起这个儿子总要忍不住啐两口:“竖子无礼无德!放浪形骸!脸都让他丢尽了!”
宋千元却沉迷于声色犬马,有时酒劲上来还要给人露一手。他在正大街上买了个铁铺子专门打发时间,外褂子一掀,露出满身扎实的肌肉,将那件件铁器打得火花四溅。若有人问他为何如此,便会得到他哈哈大笑的回复:“我笑京城名利处,红尘半是马蹄翻!你看那阶下满堂白头翁,哪个不是一眼就能将人生望到头!哈哈!怕了怕了,那苦熬着的日子还是不适合我……”
这一日,宋千元正又在打铁撒酒疯,忽然瞥见一破袍中年道人拎着个比他衣裳还要破烂的钱袋子,正候在铁铺前。
宋千元披好衣,冲着他笑脸相迎:“道长想打个什么物件?”
“寻常铁剑即可。”那道人犹豫着拿出钱袋子,“不必用太好的工艺……十把即可。只是不知……这些钱够不够?”
宋千元往那钱袋子里看了一眼,四枚铁币:“道长逗我?”
那道人面色有些尴尬,却仍是挺直了背,不卑不亢地答道:“我是听旁人说,公子这里卖东西不讲价,只看心情。鄙人囊中实在羞涩,这些东西又实在必须,故而来此碰碰运气。”
宋千元把脸一沉,故作不悦:“所以道长以为,本公子是个好脾气的冤大头?”
那道人反问他:“可这些话是公子亲口放出去的。公子敢说,我为何不敢信?”
“信得好!”宋千元笑了一声,觉得这道人有趣,“本公子今日心情甚好,你就给本公子说一说,这铁剑打作何用,用于何人?说得本公子高兴了,兴许这四枚铁币都不要你的。”
宋千元与那道人那一日相谈甚欢,从那十把铁剑说到了道人正在做的事情——求仙问道。他已在城外野山间寻了座破庙,收得十个弟子,欲进一步发展。那铁剑,正是打给那些弟子操练用的。
宋小公子醉眼蒙眬,听着那道人满口不切实际的疯话正笑得打跌,恍惚间却见那道人瞳中清澈,十分认真地望着他。
“公子方才说这是不切实际的疯话,敢问何为切合实际?人活一世,当行何事,才算顺了实际?”
宋千元回想起自己跌宕起伏的前半生,笑道:“那自然是世人所追求的,方才是人间正道,譬如——金榜题名,万户封侯,这才该是男儿志向所在。”
身旁传来一道低语:“那公子又为何不追了?”
宋千元顿住半晌,咂巴着嘴里的酒,忽然就不是滋味儿了。
道人:“我看公子不像是个寻常人。”
月旬之后,宋小公子又作了一次天大的妖。他说他要跟着那个叫景宣的道人出家。
宋总督对这个儿子早已失望透顶,这回连啐他家兔崽子的话都变得言简意赅:“滚!”
宋千元滚得极为流畅坦**,走的时候身上只留了一件蔽体的里衣。凡尘俗物,一概不带,就这么干干净净地上了山。他扛着打好的十把剑,跟着景宣在破庙内扎了根。
上山第一天,他仰头见四方破败,庙中大门上匾额歪歪斜斜题着“无名观”三字,连连摇头:“不好不好!此名不好,咱们给它改个名字!”
不多时,城外野山有观名“黄道”的说法便随着宋小公子的入驻而流传开来。
“书载,‘日有中道,月有九行。中道者,黄道,一曰光道。’吾辈所行,乃断鳌立极,千载第一,当配此名。”
春有百花,夏有蝉鸣,秋有稻穗,冬有霜雪。一年又一年,直到那个女仙君来之前,宋小公子都以为他这一生应当终老于山水间,死在伯牙与子期的知音美谈中。
可惜人活一世,向来便是靡不有初,鲜克有终。
玄元到现在都清楚地记得,是他当年第一个提出要将秦萧仙君留下的,那一年他五十二岁,过了凡间的知天命之年,父母亲亡故早已不在,豫州城内也再没有人还记得当年的宋小公子。半辈子的死寂,终究是被那几年突飞猛进的修为和半只脚跨进长生的可能性给击得粉碎。
这是很正常的,他按着胸口告诉自己。上至富贵,下至贫贱,一忧短寿,二怖天时。两者若皆可破,那真是无忧无虑,天下无敌。
贪念一旦升起,一步错,步步错。
等到那仙君的热血将那片土地都浸润得鲜红时,他才恍若从梦中惊觉一般:“错了错了……这不是我的初衷……这怎么会是我们的初衷……”
景宣,不,昭明走的时候,极为冷漠地看了他一眼。他变年轻了,昭明也是,他们昏迷的时候被喂了女仙君的血肉和几瓣内丹。观里两个主心骨,弟子们还是很有“良知”地给他们喂了最大份的,一觉睡醒,便重回了十七岁的少年郎。
玄元望着铜镜里那已然变得遥远陌生的年轻面孔,忽然就想起做宋小公子的岁月。他打着铁花拎着酒壶,放声大笑:“我笑京城名利处,红尘半是马蹄翻……”
他掀翻了铜镜,跪在地上用手抠着喉咙,想把吃进去的那些血肉呕出来。
“何必如此惺惺作态?”他听到昭明用冷冰冰的调子这么嘲道,“咱们都长生了。自此之后,大概苟活个上千年都不成问题了。你我合该与众人庆贺一番!”
他又悔又恨:“我若是知道他们会将仙君大人那般,必然不……”
“够了!”昭明忍无可忍地打断了他,背过身去,“我要走了。”
玄元抬起头:“去哪里?”
“谁知道呢。”昭明嗤了一声,“哪里能让她重新活过来,哪里能有办法将这腌臜地方给彻底毁了,我就去哪里。”
一个单灵根的仙君的精元血肉,能够喂养出数十个金丹期的修士。哪怕是昭明有心报仇,也敌不过这么多金丹修士的围攻。
玄元听说,那些人从拂光仙君的身上得了好处,正琢磨着到哪里再去找下一个能帮助他们修炼的人,不……应该不止一个,若是能成批地收拢过来,就更好了。
这小野山上金光闪闪,遍地都是可以腾身而起的仙人,羡煞了无数凡子,排队上门求仙求药的人,怕是比当年参加春闱的都多。弟子们喜气洋洋地拿着城内高门赞助的钱翻修了宗门,准备将其占地面积扩大数十倍。那块由玄元亲自题名的匾额也被摘了下来,换上了一块更雄伟的大匾,名曰“黄道宫”。
他和昭明花了作为凡人一辈子的时间做的事情,难道最终追求的就是这么个结果吗?
“你走吧。”玄元叹了一声,“我得留下来。”
昭明的脸上露出了“果然如此”的笑容:“挺好。漫漫仙途,鄙人就先在此恭祝真人早日得道飞升,位列仙班。身为故友,鄙人将来若是得知,会在地下为仙君庆贺的。”
知交一遇,风雪同路,终是半道相失。
悔之,晚矣。
“我向你发誓,”玄元闭目道,“我会从此闭关谢世,不留凡名,不予黄道宫半臂之助,哪怕得道,也不会飞升,终生只做下界一散仙,永不登九霄之上。将来你若回来……我必定袖手旁观,绝不拦你。”
昭明嘴角一僵:“好。”
自此,玄元退居秘境冰洞,甘愿看守护山阵,直到护山阵被破,四千余年,再没有踏出过一步……
半空中传来一声屏障被剧烈摩擦的尖啸声,玄元瞬间回神,抬头望向上空。一道灰色的身影当胸插着一柄深槽长剑,向着地面倒头栽了下来。
玄元面色一变,当即腾身而起。
半个时辰前。
斩月放弃生命融进斩月剑内,成为斩月剑新的剑灵。此剑当年以战场杀器为目的,由还是月无名的她亲手设计并炼制,又跟了她上千年,这世间怕是没人比她更了解这柄凶兵。
昭明知她赤手空拳,于是出手狠辣,招招只想速取她性命。她的力量因为自行下界,本就损伤过半,又不断地被分出去保护禁制。可笑堂堂月神,如今真正能拿出去跟人家拼命的力量,大概也就与一个合体期的修士比肩。
然而令红烟却深知,她必须要活着击败昭明。她毫不犹豫地出手,碎神掌!出手之势极强,哪怕是同归于尽也要打出这一击,太近的距离昭明哪怕是躲也会被波及,或者就以攻代守赌自己能够一剑重伤令红烟。
然而,侧身之时,她卖了一个很微小的,但是昭明一定能够注意到的小破绽,丹田的空当露出了一半,她能够清楚地看到昭明的瞳孔在那一瞬间缩了一下。
好机会!这对昭明来说天大的好机会!
攻,还是受伤退后?昭明的抉择时间很短,短到几乎只有电光石火的一瞬。他想起不经意间瞥到的,屏障内腾起的黑雾。他很明白那些人在做什么,那些人在尝试用代行术破阵。
代行术……修道七千多载,见惯了为了长生与力量疯魔癫狂之辈,却从未想过有人会甘愿受神魂被万鬼啃噬之痛来将阵眼移到自己身上。
这个人不是在救那些凡人,他这是在逼昭明啊!他这是在警告昭明,要么你就抢在这点有限的时间内解决掉令红烟,要么,你必然功亏一篑!
昭明没有选择,只能刺出那一剑,他没有再来一次的时间了,哪怕那是一个卖出来的破绽,也只能赌……
“噗!”利刃直入令红烟腹部,击向昭明胸口的碎神掌却在中途忽然转向,化去碎元神之力重重地砸在他的腕骨上。
“咔嚓!”昭明只觉得一瞬剧痛,手一松,剑柄便落入了令红烟手中。她冲他笑着,吐掉了满嘴的血。她中剑的时候收掌,是硬生生吃下了收掌的反噬。
昭明右手的腕骨在那一刻被击碎了,即便能复元,却自知大势已去。他是杀不了令红烟的,更何况现如今唯一的希望也落入了她的手中。
他看着令红烟面不改色地将那剑从自己腹中拔出。巨大的豁口处冒着腌臜的紫气,疯了一般地蚕食着她的血肉和修为。斩月剑已然不是她的斩月剑了,现在内里的那个剑灵恨毒了城内的人,哪怕是自戕,也要他们死。
令红烟手中的剑柄不断地挣扎抗拒着,似乎是拼了命地想要从她的手中脱离出去。
苏彻当年诱月无名跳炼制炉,有一句话倒真不是胡说的。一把真正的好剑,光是将大把的天阶灵石投到炉子里,是炼不出来的。最好的剑,只能以活灵来祭出。灵石是死物,活灵是活物。死物没有执念,没有灵魂,永远比不上活物。
令红烟一边默念着清心诀,一边掌中缓缓往剑中输送着安抚净化的术法。
所以死物不如活物,无情神不如有情人。
人之所以成为下界万物生灵的主宰,并非是由上界的神明赋予的,而是因为人有情,人有执念,人有欲望,人这一生都是在为了自己的所求前行。修道,修的不是身手术法,修的是执念,是执着。
令红烟将那剑反手插入昭明丹田的时候,她看到那一脸阴刻之相的道人忽然无奈地笑了一下,似乎是意识到了自己再也无能为力,又似乎是遗憾过后的释然。
“抱歉。”她松了手。昭明掉了下去,如同一具破败的纸鸢。曾有长线牵引,曾得长风凭举,终是如飘萍。
“前辈!您……”地面上的人惊呼尚未出口,玄元已抬袖挥开令红烟设下的屏障,将人接住,叹道:“唉!你啊……你……”
昭明闻声,缓缓地睁开眼睛,见是玄元,愣了一下:“还是失败了……”
玄元:“你等着我传修为给你,省点力气别说话了,再说下去,血都要流干了。”
昭明淡淡道:“没用了,神尊大人出手的时候就没给我活命的机会。”
玄元错愕一探,这才发现那柄剑所插的位置根本不是胸口,而是往下几寸的地方。昭明的丹田被直接穿透,内丹尽碎。丹田被穿,无法再接受修为注入的昭明,身死道消,只是时间问题。
“玄元前辈,”玄元闻声抬头,令红烟已经到了他们跟前,她浑身像是被血泡过一般,虚弱地笑,“您此刻若是想对我出手便赶紧吧,我已经没有能力再反抗了。”
玄元微叹道:“你知道,老夫不会出手的。”
她咳嗽了两声:“那就请前辈让开一条路,予我行个方便。下头……还有人在等我。”
昭明会去钻她那个空当,她心里其实是没抱多大希望的,死马当活马医罢了。他那一瞬间决绝的眼神,那样毫不犹豫地就刺过去。她怎么可能会想不明白?因为下面有人在逼他,有人在拿命逼他进这个套,他没有时间,没有下一次的机会了。
疯子!这个混账、让人心疼的疯子!
玄元揽住怀中的人,微微侧身,忽然出声叫住了她:“月神大人,若是今日必定身死于此,你会后悔吗?”
她嘴角勾了下,露出一个淡淡的微笑:“如果这就是我的结局的话,那我一定要死得轰轰烈烈。”
成煜闭着眼睛,极为舒适地低叹了一声。
他的身体似乎被泡在一个温热的水池子里,那令人崩溃的撕扯与疼痛感消失无踪,四下触感都那么柔软而又令人心安,就连唇上的触感也是柔软的,带着些淡淡的青梅甜香,游丝般的灵气顺着那边慢慢地渡了进来,将他的整个神经都放松了。
“我有没有告诉过你一件事?”好像是有人凑在他耳边低语,“当年见你的第一眼,是我活了两千年以来,最开心的一天。”
他听着那声音,干哑着嗓音问了句:“红烟?”
“不舒服就别说话,听我说。”那声音很温柔,“我那时候从天上跳下来,看似孤勇,其实心都快死了一半。我这辈子所有珍视的东西,几乎都被万魔窟上那把火给烧了,找到你,向你报恩,就是我活着最后的动力。所以,在笼子里看到你的时候,我是真的很高兴。一开始,我希望你能变强,想把你培养成第二个景旭,把你当年给我的东西都毫无保留地还给你。可是当你跪在烟月小筑的门口,把刀举到我眼前,说要把命交给我的时候,我的想法忽然变了。
“我不再把你当成我报恩的工具。你是成煜。”
是我眼中的珍宝,掌心的明珠,是我在这世上唯一的私心。
“此生得君相伴相怜,纵身死道消,仍是心怀感激。”令红烟低下头来,虔诚地、怜惜地,在他的唇上又落下了一个吻。
附近众人——
灵淮:我是谁?我在哪儿?我为什么会站这么前面?
秦洗:君子非礼勿视,非礼勿言,非礼勿动。
楼焦:我瞎了。
华迁:啊!天哪!他们在当众做什么!不过,月烟师父真的又美又温柔,要是能拜师就好……不行不行,成兄会杀了我的!
令红烟起身,淡定地将灵淮封在成煜额头上的符纸揭下,朗声道:“请两位前辈出手帮我一个忙,我能力不足,愿以条件诚恳交换。”
说话间,她的袖子往下沉了一下。
她方才用清心诀替成煜舒缓时下了点昏睡咒,按道理现在他是醒不过来的,然而那双眼睛却睁开了,炯炯目光似要将她望穿。
令红烟错愕:“你醒了?”
他的面色惨白,调子也是阴森森的:“你若敢舍命去换,我一定会让你后悔。”说完又昏了过去。昏睡咒在此时生效了。
令红烟:“明明都是强弩之末了,还要对着我放一通狠话再倒,任性的小疯子。”
“在下也觉得,还请神尊惜命。”秦洗不知为何居然开口了,“若您身故,我宗门这些残余子弟,怕是扛不住成道友理智丧失之下的发泄。”秦洗这君子端方倒是难得实诚一次。
令红烟今日要是死在豫州城内,等成煜醒过来,拎着剑杀来跟他们拼命,他们这些人谁拦得住?
他说完,身后的于靖拼命地点着头。
“换什么?”玄元扶着昭明过来了。
那些弟子见他们过来,警惕地拎着剑,生怕他们突然发难。
昭明不屑道:“都放下。老夫就是只剩一口气,捏死你们也像捏死一群蚂蚁一样容易。”
令红烟冷静道:“我用两个条件换您一个条件。第一,您答应了斩月要让那些孩童的怨灵转世投胎,我帮你完成这个心愿;第二,秦萧的事情,我给您个公道。但……我要你们帮我度化掉他身上的东西。”
昭明冷笑地看着她:“您怎么帮?我的心愿且不提,单说那些孩子,天道根本不会允许他们转世。我能不在意天上那帮人,您堂堂月神,一个帮凶,有什么立场说这种话?”
“我都要死了您还不让我自私一回吗?请玄元前辈出手救成煜,这里只有您能救下他了。”说完,她一掀衣摆,竟是直挺挺地跪了下来。
“令红烟这辈子活得恣意狂妄。从前哪怕万难,也从未想过要摇尾乞怜。今日一跪,恳请前辈救我所爱,他本就重伤未愈,如今又将整个阵眼背在身上。我们在场的修为无一人能够度化他身上的浊气,求前辈施以援手。”
玄元不动,偏头看向昭明,征求他的意见。
这事虽是令红烟求他,但其实结果本就不由他决定。他当日答应了昭明要袖手旁观,今日若是昭明不愿,他就是看着那小子咽气,也绝不可能会出手帮忙。
昭明眼角**一下,他看着跪在地上的令红烟,恍惚间心底酸涩。若是当年他也能为秦萧这般,能潇洒地就那么放秦萧走,是不是就不会有后来的事了?他闭了眼:“我就要死了,你若是磨磨蹭蹭地故意耗时间诓骗我,我怎信你?我要你先履行约定,你肯吗?”
令红烟顿了下,点头:“好。”
在场众人有惊疑,有好奇,却都不知令红烟要如何来履行这个约定。
令红烟半跪在地上,伸手拍了拍衣摆上的尘土,背挺得笔直,抬头望向天幕:“月神令红烟——求问仙史宫——”声随传音术法,直达九霄之上。
半空之中浮云停滞,缓缓向两边散开,金光刺目,直射而下,城内混战的弟子们被那光照得下意识抬头看去,瞬间就被刺得眼前一黑,流下泪水。那些中了傀儡术的凡人丧失了战斗力,齐齐跪在了地上,头埋在地上抬都抬不起来。
神光所到之处,凡人不得直视,妖邪不得张狂。
令红烟略带挑衅地仰头望着苍穹,她完全不受这神光的影响。天生神与后天神,皆是神明。哪怕是那些神明不愿承认这世上居然有凡人能与他们比肩,哪怕令红烟此刻是以一种看上去谦卑的姿势跪在地上。那些天生神从来都很明白,这个凡人并不愿意臣服于他们。
“仙史宫答月神之问,请月神提出你的疑问。”神光背后,一个古井无波的声音回答了她的话。
“我就问个问题。”令红烟笑了笑,“鄙人仰慕秦萧仙君已久,可否告知一下仙君她人现在在何处?”
神明:“拂光仙君正在闭关。”
令红烟又问:“在哪儿闭关?”
令红烟见它不回答,点点头:“哦,闭关。闭关好啊,七千年前在闭关,现在还在闭关,她这是闭关还是毙命呢?你们仙史宫不是最喜欢管人家的闲事吗?要不还是找个人到秦萧那儿去看看吧?万一直接坐化了可怎么办?”
神明:“月神,不可口出妄言。”
“抱歉。”令红烟耸耸肩,“不过,你们不知道秦萧在哪儿,我知道,我告诉你们,也算是给你们仙史宫解决了问题。”
神明默不作声。
令红烟抬手一招,斩月剑就飞到了她手上,一入手,那剑躁动不安地震动着,她只得小声对着剑道了句:“安分点,给你讨公道呢。”
那剑听懂了她的话,立刻就不动了。
剑锋一转,她直接把剑架在了昭明的胸前。昭明眉梢一挑。
神明:“月神你要做什么?”
令红烟微笑:“我给你们找秦萧啊。”说着,她剑尖向前一点,刺破了昭明的衣物。
昭明反应过来,又微笑着向前走了一步。剑身入肉,传来一声闷响,竟是直接往他的旧伤上再来了一剑。
令红烟嘴角一翘,握剑的手稳稳当当:“昭明前辈,看在你诚心交代认错的份上,你死之后,本尊定会警示他们,私自分食上界仙君的内丹是个什么下场。至于其他人……已经死了的掘坟取骨,已经飞升了的挖出内丹,化灰了的把灰收集回来,总能把那些分出去的内丹血肉,一片一片、一寸一寸地给全部集回来。”
“放心,最多几十年,我肯定会把秦萧的内丹全部集齐,给仙史宫送回去。”说着,她又回身对上头那团神光笑,“只不过到了那个时候,就要请仙史宫解释一下,为什么对一个已经身死道消多年的人,无所不知的仙史宫会坚持说她在闭关呢?”
神明:“月神到底想说什么?”
令红烟将剑抽出,做了一个极为不敬的举动。她以剑指天:“是我在问你,你们要做什么?”
神明缓缓道:“月神,你要弑道吗?”
“不敢。只是手举累了,想要活动一下罢了。”她慢条斯理地将剑归回鞘中,“说到这里,我倒想起一事,我那徒儿十几岁的时候,课业一向很好,总是被宗门里的长老拎出来夸。不过呢,有一次,他却被长老狠狠地在功德簿上记了一笔。他倒也没做什么,就是小孩子不知道天高地厚,说了些大逆不道的话,所以被长辈罚了。”
令红烟这么一说,边上的灵淮若有所思地望了一眼昏迷的成煜,楼焦想起那一幕,对天翻了个老大的白眼。
这一茬,他们可都记得。那天,在课上一向闷声不吭像入定了一样的成煜,居然会当堂站起来质疑月铮长老。
“长老,您方才说,人、妖、魔、神生而有别,是因为人本善,妖本混沌,魔本恶,神本超然,故而不同。可学生以为,并不尽然。”
月铮长老见他站起来,不紧不慢地放下书,从台上走了下来:“那成煜如何看呢?”
成煜朗声道:“月神曾有言,‘诛不问正邪而问有道否’。学生想,月神的意思是人、妖、魔、神这四者,生来并没有任何的区别。”
月铮长老微笑:“成煜,我没问你月神大人的意思,你既然选择站起来,就应该是有自己的理解。我要你说你的理解,你是怎么看待这句话的?”
成煜:“学生以为,万事万物都绝非是尽善尽美,关键看如何对待不足的那部分。”
月铮长老笑问:“那么,在你眼中,这四者是如何对待不足的呢?”
“妖魔杀人,杀人便是杀人。人要杀人,则会长篇累牍,言语粉饰,以美化罪行,使其合理。神若想杀人……”他顿了顿,“则必然是天意如此。天意,除神之外,世人皆不可捉摸,故而……”
成煜:“是……”
回到此时的城门口。
令红烟:“当时月铮罚了成煜,我作为一个溺爱徒弟的师父自然是不怎么赞同的,我觉得我徒弟说得还挺有道理的。上头那位,您觉得呢?您觉得……秦萧之死是天意使然吗?”
神明:“月神,你在质问天道。”它的语气平缓而笃定。
令红烟:“我看天道不顺眼您不是早就知道吗?怎么,难不成这么多年过去,您看我变得顺眼了?”
神明被噎了一下。
令红烟:“您不愿说,干脆我替您说了吧。七千多年前,下界凡人多听信人间君主而少有信神的,神明不悦,便命已飞升的仙君下界传教。仙君降世,助人间散修建立宗门,以黄道宫为代表,凡人接受了系统化的修仙理论,并开始普及。但是,以凡人的寿命来说,这样的进程过于缓慢。秦萧下界多年而无一人结为金丹,眼见着第一代的修士就要老死,到那时会有许多人因不堪忍受一生白白浪费,而造成退却。故而这时候,仙史宫便下旨,要召回秦萧。你们是故意这么做的。仙君寿命漫长,本足够传授完所有的东西再行离开,为何要让她中道而止步呢?因为你们明白,人心多贪。”
那边,玄元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想来是那闭关的几千年令他早已想明白了前因后果,却也更加无力。秦萧不仅是死在了人的贪婪下,更是死在了仙史宫的刻意引导下。她贡献了全部的生命和血肉,彻底奠定了宗门在人间的繁盛基础。
再之后,昭明因恨入魔,两次引导万魔窟内的妖魔踏入人界,两次大战,上界也水到渠成地册封了两位后天神明,这无疑是提供了一个信号——凡人只要潜心修炼,修为达到一定的高度,不但可以成仙,还可以成神。
“自此,下界再无入仕为优的说法。普天之下,莫非神土,率土之滨,皆为神从。君王将修士奉于上座,王公将子弟送上仙山。人人都想成为景旭第二,人人都想当第二个令红烟。可是,神怎么可能真的甘愿让一个人与自己比肩呢?”令红烟长叹了一口气,似乎是在感慨自己这碌碌营营而又终无所成的一生,“日神早已被你们创造出的灵识所取代,我今日也本是心甘情愿来此战死的……我累了。与其不知道什么时候被你们安上一个罪名,背着骂名灰飞烟灭,我宁愿自己选择死法。”
神明沉默半晌:“月神于下界有守卫之功,天道又怎么可能让你死。”
“是啊,天道。”令红烟喃喃道,“也是,神也得守功劳簿上的规矩。”
是啊,这就是神明。成煜说得真是一针见血,哪怕它要杀你,它也得从自己的规则里翻出一条合理的安在你的头上,以显示它的大公无私。
神明:“月神令红烟于守卫豫州城有功,着既往不咎,返回上界。勒令下界凡人清扫豫州战场,尸骸阵中亡魂伤人者就地诛杀,未伤人者酌情予其轮回。豫州累世孽债,着其境百年内无新生子降世,以儆效尤。”
于靖在后头低喃了句:“好家伙,豫州境内百年内无新生子降世,这是要灭种啊……”
“月神,是这么答应我的吗?咳咳……”昭明每咳嗽一句,就吐一口血。玄元想去扶他,却被他挥开,他盯着令红烟,“你别忘了你徒弟的命还在我手里。若我不救他,上头的人是会救他,还是巴不得他早死?”
“你急什么?”令红烟的嘴角忽然勾起一抹微笑,“昭明前辈,你死之后,我要管你借一样东西。”
昭明望向她的眼睛。她的眼睛如星星般璀璨,和秦萧的一点也不像,但不知为何,他却忽然觉得,这双眼睛,和他记忆中那双淡漠如霜雪的眼眸是如此相似,相似得令他窒息。
“好,我答应你。”
令红烟微笑:“我替成煜多谢你。”
昭明一愣,替成煜?他还来不及反应,却忽然看见令红烟开始解自己外衣的衣扣。
众人一头雾水。
这下连神明都不禁出声询问:“月神,你又要做什么?”
令红烟:“我听说,两千年前,有一个人替我担下罪责,我才得以剑灵之体重塑人形,如果今天,我要做同样的事情呢?”
神明似乎早有所料,答得很是平静:“月神,豫州城内活人做鼎,三度血祭,千里尸骸阵,你抵不了。”好一个有理有据的抵不了。推波助澜之人置身其外,身不由己之人百死难赎。
为何如此?凭何如此?
令红烟的外衫恰在此时褪落在地,露出内里贴身的黑金软甲:“若是……我愿意扒了这身神骨呢?”她抛出了一个大胆的,而又极具**力的条件。
扒神骨,这就意味着,自下界修真兴盛以来,上界因势利导所封的两位后天神明将全部陨落。上界的神明,再也不用绞尽脑汁来想办法清理这个令他们极为头痛的历史遗留问题。
神沉默了。他们在思考。天空中的竹简翻动的声音变得愈发频繁凌乱,似乎隐隐还有窃窃私语的商讨声。
许久,他们在商议之后,终于重新开口:“若你真的愿意抽掉神骨以免除那些凡人的罪责,可以。”
令红烟单膝下跪,嘲讽道:“多谢诸位神明恩准。”
神明顿了顿:“月神,其实,这世间除了你所以为的自由以外,还有秩序与平衡。”
让凡人飞升上界是平衡,扶持宗门是平衡,抹杀掉个别有可能威胁秩序的人也是平衡。这便是天道,没有善恶,不论对错,只论平衡。
“我明白。”令红烟笑了笑,“可我不愿意。”她不愿原本正常的人在天道的哄诱下背离本心,成为上天的棋子,扭曲地摆在合乎秩序和规矩的棋盘线上自相残杀。他们是人,神不懂人,他们从来都不懂。
“所以您守您的秩序,我为我的追求,我们各遵己心。”她低下了头,“来吧。”
霞光漫天,鸾凤穿云,紫气东来,冻土消融,半空中降下神谕:“月神令红烟——恣意妄行,违背天道,着仙史宫褫夺神位,剔除神骨,即刻执行!”
修真界上万年,有史以来第一个被除名的神尊,可想而知上界那帮仙君听了得直接吓傻,令红烟这么戏谑地想着,她可真算是仙史垂名了。
霞光中,日神的身影在她面前显现。令红烟眯着眼睛望着这位相处一直不是太好的同僚:“我说怎么除个名都搞出了当年飞升的阵仗,原来是你来了啊!还是真身下来的,可以啊,什么时候溜回去报信的?”
日神淡淡道:“本尊是来行刑的。你毕竟是曾经的月神,由本尊行刑也不算辱没了你。”
令红烟:“那挺好,当年毕竟砸了你的大殿。如今,你也终于能解气了。”
日神:“本尊不会手下留情,若是这途中你不幸死了,不必怨我。”
令红烟微笑:“那是自然。”
日神的手中多出了一根流动着金光的竹简。
上界也曾有犯事被罚的仙君,但是剔骨除位一事,确实前所未有。不是用刀剔,神骨也不是一根骨头,而是用记载犯事仙人的功德的那根竹简,划开后背皮肉,刺入脊柱,再以神简牵引出内里与其相呼应的骨髓,全数剔出,方为剔神骨。
日神抬手,金芒划开令红烟背后雪白的皮肉。竹简刺入皮肉,触碰背上那根长长的脊柱。那竹片看似粗钝,实则乃神造之物,锋利无比,仅仅一刀,便直接穿透了脊柱。
“啊——”令红烟一声凄厉的哭号。痛,极痛,像是有人将她的身体劈开,用万斤巨石在断裂的骨头上碾,碾碎之后再将已经碎掉的骨头碾成渣子。
她“咚”的一声跪倒在地,失去了支撑的身体,像是再也站不起来了。
日神极轻地蹙了下眉。这女人经历了方才的打斗,身上本就到处都是窟窿,怕是不可能撑过抽骨这一遭。
一粒粒流动的骨髓吸附在竹简上,日神能够看到那个趴在地上已经痛昏过去了的身体犹在无意识地**着,与之而来的便是逐渐消散的意识。在场的人甚至能够看到她身体里的精元如同流沙般缓缓泄出,四下飞散。
昭明的眼中一片濡湿,他又想起了秦萧。秦萧死时,也是这样一番画面。生命如流萤般渐渐消散,就连抓都抓不住。
“昭明!”
“不用管我了,玄元。”他摆了摆手,“去吧。去救那个姓成的小子吧,去吧……我答应了。”
“姐姐,别睡。”
“谁是姐姐?”
“无名姐姐。”
令红烟恍惚间看到一个穿着凡间盔甲模样的小将军,站在那片深不见底的黑暗中:“你是……老鬼?”
他点了点头,微笑:“无名姐姐。”
她在脑海中搜索着关于月无名的梦境记忆:“对,你认识月无名,你是当年被她送下山的少年。”
褚连:“我就要走了。”
令红烟:“所以你是来跟我告别的吗?”
褚连看着她,没说话。
“终于功德圆满要投胎了啊,挺好。”她顿了顿,“刚好我也要投胎了,也不知道下辈子能不能碰见小成煜。”
是了,若说还有什么遗憾,大概就是终归没能陪着他一起走下去。
褚连的嘴角露出些许苦意:“再见了,无名姐姐。”
日神落刀的手一顿。令红烟身上的气息有变化,那些不住流散的精元像是被什么东西强行拢住了,不让它们四散流出。本该死得透透的人,居然慢慢有了回生的迹象?
他若有所思:“难道是你吗……”
也罢,天命该是如此。于是他不再迟疑,手起刀落,最后一记。
“轰!”
接连的变动让在场众人几乎快成了惊弓之鸟,一点点风吹草动都能让他们跳起来。
有人指着远处惊呼:“快看!城门的石柱塌了!”
倒塌的石柱压毁了杵立在那里长达两千余年的绞架,只余一地的碎砖烂木。
在场的白鹿洞弟子试探着使了个观气循迹之术,片刻后道:“城门处有一股极强的力量消散了……”
“那绞架什么来头?”
“据说是许多年前日神飞升那会儿,下界的豫州城门被妖魔攻破,守城将军战死,守将的儿子接过父任却指挥不力,导致伤亡惨重,最终被城民问罪,绞死在城门口了。”
“那他还真是有够没用的,活该吧。”
……
“我爹说,作为将军,无论任何时候都不能放弃自己的兄弟,放弃城里的百姓,所以我必须下山。”
“无名姐姐,我记得我那时候跟你说,我爹告诉我,在山上比在山下更有意义,对吧?可我现在觉得,他说得其实不对。”
“我更想做我觉得正确的事,而不是有意义的事情。所以,再见了,无名姐姐。”
这一次,就是真的永别了……
“主上今日如何?”
令红烟恍惚间听到这么一句话,脑子有点混沌,月袖?
“回楼主,恢复得还不错,估摸着这两日就该醒了。”
月铮也在?
月袖蹙眉:“那边呢?”
月铮长老微笑答道:“您说成煜?也快了……不过,属下私心还是觉得,神尊大人先醒过来比较好,不然的话……”
这时,床榻上传来一阵咳嗽声:“那还真没准儿……”
“主上?”
“别吵了,你们俩什么时候也这么多话了?”被强行吵醒的令红烟揉着头,“我都梦见自己一只脚踩进了阎君殿里,结果硬生生地被你们俩给吵回来了。”
月袖闻言,一千多岁的老汉子直接红了眼眶:“主上……您放心,哪怕有天您神魂被碾碎到这世间的各个角落,我也能给您一片一片地找回来。”
令红烟无奈:“我这刚醒你嘴里就不能盼着我点好?”
月铮长老冲着她温雅一笑,单手置于前胸行礼:“之前多有怠慢,属下见过月神大人。”
令红烟笑:“你这老狐狸……礼行晚了,我已经不是月神了。”她忽然想起什么似的一顿,抬手打了一下自己的嘴。
果然,下一刻月袖那掺杂着后怕的埋怨声音便响起来了:“主上,您当时为何要骗我,明明说好了,您怎么能一个人去冒险呢?您要是真的……真的……”
令红烟连忙开口:“我错了。”
月袖后头的话被堵了回去。
“主上,咱们还是别继续打扰大人了。”月铮长老忽然笑着开了口,“灵淮那里给我传了音,说是成煜已经醒了,所以还是先让大人好好休息一下吧。”
于是,令红烟便无奈地看着月铮将滞留在她床头的月袖拉走,临出门还微笑着朝她点了下头。
“这老狐狸……”令红烟低声笑骂一句,“跑这儿看我的好戏来了!”
话音刚落,院门外又有匆匆而入的脚步声,后头还跟着个声音:“成兄,你刚醒要多休息!别下地乱跑!成兄……”
她赶紧闭眼,躺回榻上装死。唉,月袖好打发,这位祖宗可不好哄。她也就是这时候,才来得及感慨一下自己这条命还真是硬得离谱,扒仙骨都不死……
豫州城一战,如果说在听到昭明说秦萧的事情之前,她还勉强留有一丝解决掉事情能留一口气回去履行和成煜的约定的幻想,等到昭明把秦萧陨落的真相一说,她就知道自己多半是活不成了。
两个本不应该存在的后天神尊已经去掉了一个,大好机会还能不除掉剩下的这个?正如她所请的那样,主动扒仙骨,已经是她所能想到的,最干净、最体面的死法了。
唯一的麻烦就是……成煜怕是要恨死她。常言道,事不过三,她都没脸数自己这是第几次扔下他了。
脑中一片杂芜,可是那脚步声却不会等她冷静下来,顷刻之间已然到了近前。
“红烟……红烟……”垂落在床边的手被来人一把握起,僵硬地揽在手心,“你为什么还不醒……求求你,醒过来好不好……”
“成兄……唉……”华迁叹了一句,唏嘘道,“你昏过去了大概不知道,月烟师父她要扒神骨,那精元一个劲儿地散……”
“别说了……”成煜的嘴唇有些发颤,刹那间声音变得充满恨意,“我要杀了他们!”
令红烟只觉手背上一点湿热**砸了上去。她僵住了。成煜……成煜哭了?
她已经快要不记得成煜上一次落泪是什么时候了。哪怕是在山门前拉住她衣角的时候,哪怕是当初被魔息害得不得不选择自焚的时候,他也没哭。
她的成煜啊,他说要变强,因为变强了之后就可以保护师父,所以他可以流血,但不能流泪。因为流泪很软弱,师父可以软弱,但是他不可以。因为他还要把肩膀留出来,留给师父靠在上面哭。
她的手背上一片湿热。
成煜面上的表情忽然一滞,错愕、狂喜、气愤……三种截然不同的情绪在他面上交替闪过。
华迁站在他身后是看不到他脸上的表情的,他只看到成煜的动作忽然一僵,然后把头抬了起来,面色有些阴沉沉的,脸上犹然挂着未干的泪痕。
华迁被他这眼神吓得一颤:“成……成兄?”
“你先出去。”他的调子冷冰冰的。
“啊?”
“出去!”
“哦!”华迁也不知道他忽然是怎么了,只当他是悲伤过度情绪不稳定,想着留点空间也好,也让成兄早点平复下心情。他快步走出去,关好了门。
令红烟心里升起点不好的预感,刚打算睁眼招供就听到一句:“醒了多久了?”
她干笑着睁开眼睛:“其实……”
话说到一半就被截断了,成煜俯身撬开她的牙关的时候,口中犹带着泪水的咸涩味。她的身子被完全压在了不甚柔软的榻上,修士本来就不怎么需要睡觉,令红烟又是个抠门的主,这房间里的床不会比干硬板子舒服多少。
她心中叫着苦。
压在她身上的人似乎察觉到了她的分心,两只手强硬地将她的头扳过来与自己对视,眼睛红红的:“你又在想着怎么骗我!令红烟你没有心!”
她一时还没想好该怎么接,嘴里冒出一句:“那是因为我把心给你了。”说完,她就后悔了,这编的什么火上浇油的烂台词?
“令红烟!”果然,他恼怒地打断了她,“都什么时候了,你嘴里能不能有一句真心话!”
“好好好。”她无奈道,“我有错。”
哪怕时间倒流,哪怕再往她嘴里塞上一颗后悔药,她还是会毫不犹豫地选择把成煜放倒了送出去。在那种情况下,说什么她和成煜都不能同时死在那里。
或许是她这副毫无悔过之心的坦然样子刺激了成煜,只见他盯着她,抬手从乾坤袋中捞出一小团碎头发,当着令红烟的面变作一根长长的红线:“师父还记得这个吗?”
令红烟盯着那个东西,觉得有点不妙。
说着,他便将令红烟的双手用红绳一绑,和床柱缚在了一起。
令红烟震惊地望着他:“你你你……”
成煜低下头来,鼻息在她的面颊上流连,痒得她心里发颤,逐渐移至耳畔,他低语道:“我在使代行术的时候对自己发过誓,要么我死,要么我从那里活下来,你就永远别想再推开我。”
“我不推。”
他闷声道:“我要把你锁起来。”
“好。”
“除了我的视线范围内,哪儿也不许去。”
“依你。”
“红烟,你是我的,是我一个人的。”
“我是。”
成煜得到了她再三地肯定之后,眼神灼热起来,呼吸急促地向下流连,想要更进一步地确定……
数日后,玄元带着昭明的尸身来到了月下楼。
玄元:“你们要的死后赠礼,老夫给你们送来了。”
令红烟坐在烟月小筑院内的石桌旁,成煜就站在她的身后,攥紧了她的一只手。
“他……到时间了?”
玄元:“是啊,比起被一道天雷劈死,丹田被毁,像个凡人一样老死,也算是幸运了。”
令红烟轻笑:“你不恨我?不光杀了你的挚友,还要在死后亵渎他的尸身?”
“亵渎?”玄元笑了声,“人死如灯灭,死后的脸面,不过是给活人做样子的。”
是的,令红烟当时管昭明要的礼物不是别的,正是他死后的尸体。
她当时与上界的神明对峙时说,要将昭明的尸体大卸八块,那些话不是在开玩笑,是半真半假。
黄道宫陨落即将重建,下界修真三足鼎立的局面被打破,她的确需要让各宗门以昭明为戒。
她可以保证进缘禅师没有野心,月袖没有野心,但是其他中小宗门呢?会出现第二个黄道宫吗?
“那么,我就收下这份礼物了。”说着,她忽然变出把光刃,在玄元还没反应过来的情况下,割下了一绺头发。
玄元一怔:“这是?”
她将那绺头发递给玄元:“你留作纪念也好,撒了也好,他死前就没给你留下什么遗愿吗?”
玄元:“说倒是说了,秦萧的仙元散落到了世间各处再不可寻,不知能否化为晨雾风语相伴左右?”
令红烟微笑:“那便去吧。”
“多谢。”
送走玄元之后,她伸了个懒腰,起来活动了一下筋骨。察觉到身后有束目光一直盯着自己,转了过去:“成煜?”
“你要亲自去吗?”
她眨了眨眼睛:“那不然呢?”
“我去。”
她权当没听见:“这种得罪一群人的事情,我做起来比你有经验。”
叫全名了,不好,真生气了。
令红烟:“你看,我被你关了这么多天,你哪儿也不让我去,我都快要憋疯了,就当让我出去透透气?”
成煜:“我知道你打的什么算盘,你当着那么多人的面挑战天道救下豫州那些人,虽然被扒了神位,但现在人人都敬仰你,所以在这个节骨眼上,不管你做了什么让他们不舒服的事情,他们都能容忍你。反正,现在的你不过是一个修为尽失,神位也没有了的普通女人罢了。”
令红烟微笑:“你看,你这不是想得很明白吗?所以啊……”
“但是我不许。我不许你这样抹黑自己。”
面前的男人单膝着地,单手置于前胸。
月神礼。
“令人厌恶的事情请让我来做。我的神明就该干干净净地被供奉在台间案头,永远被人敬仰,永远被人膜拜。”
令红烟苦笑:“可是成煜,我已经不是月神了。”
他弯下腰来,虔诚地将她的手贴上面颊——
“你永远都是我一个人的神明。”
下界第一万三千七百四十二年,月神令红烟被褫夺神位,自此退居避世。
同年,月下楼与灵山以两大宗名义于月下楼召开修真界大会,以昭明为戒,各数各宗门历年弊病,刻于石板之上,向天下公示,期间革除弊病,由两宗牵头,强制执行。
月下楼内门首徒成煜将已故散仙昭明枭首,头颅悬于会场门口,各宗宗主与会之时,昂首即可视,无不骇然。
三百年后,月下楼楼主月袖修成得道,自证真身,飞升上界。临行前交代以成煜为主,灵淮为辅,将月下楼托付给两位首徒。
成煜即月下楼楼主之位。
他在位期间,继续严格遵守着两大宗与会时定下的秩序,且以两宗为标杆设下有史以来最严苛的弟子甄选制度,带头焚毁境内全部神庙,经年的修真热潮,一时竟有阻断之势。
自此,下界迎来了长达三千年之久的和平长盛时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