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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一出《寻仙记》,一出和豫州城内的广为流传的版本极为相似,结局却大相径庭的故事。

清贵善良的女仙君秦萧一场大雨灭了焚城的大火,救下了失孤的少年昭明。昭明的心中从此有了一场寻仙的绮念,并以此成立了黄道宫。一直到这里,故事和戏台上广为流传的版本都没有什么区别。

历经战火的豫州城内重新展现出生机,人们回到这里,又一次开始劳作生息,如此便是几十年过去了。故事也在这里,拐向了一个不为人知的地方。

并非是那个让成煜有感伤怀的“死生终究不复见”,秦萧又回来了。在豫州城重现生机的几十年后,秦萧奉命下界,重新来到了这座曾经被她施恩过的小城。那时昭明已建立黄道宫有三十余年,年逾古稀、鹤发鸡皮的老人再见年轻时的兼葭秋水,她还是和记忆中一样不可方物,他的第一反应是错愕,其后便是自惭形秽,以手掩面装不识。

昭明称“不记得了”,秦萧却还记得他:“本君的伞灯就在那廊檐上挂着,却装不识得我,你这凡人,说话可真是不知所谓。”

秦萧是最早飞升的一批仙君之一,她飞升那会儿还没有宗门这个说法,也没有什么学习体系,一切全凭天赋与机缘,故而对这个开创“宗门”一派的黄道宫无比好奇,又听说创立者与自己曾有一面之缘,故而带着一半观摩比较,一半探访故人的念头,就这么自请下了界。

她生性清冷孤傲,连看人的时候眼中都夹杂着霜雪色,青色裙摆如骤雨初歇后被洗过的天幕,不沾半点凡尘,令人望而生畏。再加上那时的黄道宫与如今这个修真界第一大宗完全不同,没有金碧辉煌的楼阁殿台,也没有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灵果灵石。七千年前昭明建立的,撑死了也只能算是个规模大一些的乡绅庄园,十来间屋子,一百多号人,年纪轻一些的弟子十多人挤一间屋子打地铺。

没什么世家,也没什么高门,弟子们大多是乡野村夫或哪个破落道观的弟子,听信了昭明的理论,愿意跟随他一起修行,还有些干脆就是觉得这里能混一口饱饭吃。昭明没有人引导,纯靠自己摸索,于是摸索了大半辈子也只学会了个引气入体,此生基本上不可能脱离凡胎,更不要说下面那些弟子了。头一次看到活的仙人,他们当即便惊得跪了一地,一副受宠若惊的样子。

秦萧还是第一次见到这样的阵仗,她飞升得早,上界的同僚也是众人一视同仁,还是头回见人直接跪在自己面前。哪怕面上撑得再八风不动,内里也是尴尬迷惑夹杂着受宠若惊。于是在她下界的那些日子中,就仿佛是在回馈那些凡人对她的礼遇一样,将自己的所学所见倾囊相授。

于是,在秦萧的指导下,昭明在短短一年内便迅速筑基,且极快地步入了筑基后期,隐隐有结成金丹的趋势。

秦萧不住点头:“其实你是个很有天赋的修士,只是以前不知往何处使力,如今有了方向,结丹已经是板上钉钉的事了。长此以往,飞升上界也不是没有可能。”

除昭明外,余下的弟子也都大有进益,许多弟子修炼了十多年都依然空**的气海终于有了东西,一日之成果能抵得上过往几个月乃至几年。然而,好景不长,秦萧的下界是有时限的。几年过去,哪怕仙君的生命再长,长到无聊,也到了该回去向仙史宫传报的日子。

九霄之上云蒸霞蔚,一道神音自天上传来——

“拂光仙君秦萧,仙史宫请归。”

秦萧颔首长稽:“本君这便回去。”

女仙君要走,这就意味着这段如梦般美好的修行时光即将结束了。仙君的强大与神圣在她下界的第一天,在她轻轻松松一挥袖便能够将一座小山头劈成两半之时,众人就已经见识过了。他们对秦萧的信任以及对她的力量的痴迷与崇拜,几乎达到了一种狂热的境地。哪怕秦萧撰录并总结了无数修行手记和功法遗留下来,并告诉他们可在自己离去之后随意翻阅、修习,但是,这并没有什么用处。几乎所有弟子都坚定地认为那些手记只是辅助,只有秦萧的指导才是最有效的,真正能够帮助他们的、拯救他们的,只有秦萧。

“必须要留住仙君大人!”这几乎是当时每一位弟子下意识的反应。可问题是如何留住呢?光凭他们这些人,想要留住秦萧这样厉害的仙君,几乎是不可能的。

“胡闹!谁允许你们这样做的!”昭明的手用力地砸在桌上,将那张桌子硬生生地给砸成了两半。他有些不可置信地抬起手来,惊讶地看了又看。去年这个时候,他都感觉自己是个半截身子快要踏进棺材的糟老头子,没想到不到一年的时间,不光精力回到了年轻时候的水平,就连力气也变得大得不可思议?

底下的弟子注意到他的神情,连忙用力将话往他的心窝子里戳:“宗主您仰慕仙君大人,这我们大家伙都知道。如今她就要走了,相信您也很舍不得,更何况,仙君说了您天赋极佳,仅仅一年的时间,便快要结成金丹了。难道您就不想变强,然后拥有仙君大人吗?”

昭明的心狠狠地动了一下,但很快便为自己这一闪而过的念头感到惭愧和羞耻:“慎言!仙君岂是尔等可以用言语玷污的?谁要是敢做出伤害仙君大人的事,我第一个杀了他以儆效尤!”

说话的人被骇到,如今昭明的修为虽说和仙君云泥之别,但是比他们还是要强上数倍的,此外他还担着一个师父的名头,真要是惹怒了他,被杀掉简直是理所当然的事情。

于是他们连连摆手:“不不不,我们没想伤害仙君大人!我们只是想让仙君大人在人间再多留一会儿,反正仙君大人的生命那么长,在人间再多待些日子,也是没什么关系的吧?我们觉得,您要是去劝劝,说不定仙君大人心一软,就愿意多留一阵子了呢?”

说到这里,昭明对着令红烟感慨道:“我当时是真的被这番话说动了。若不是我一念之差,接下来的事情或许就都不会发生了。”

令红烟挑眉:“我倒是觉得,你们这一口口的仙君叫得好听,实际上骨子里根本就是把人家当件东西看。”包括你也一样。

昭明没有接她的话,他的面上浮现出痛苦的神色。

“我当时真的去找她了。她很少动肝火,对什么事情都是淡淡的,不会有什么大的情绪起伏……可是……一直到现在我都记得,她当时的表情有多失望……”

秦萧听完抬起眼眸:“本君不可能留下来。修行之路靠的是你们自己,我已然完成了使命,也留下了卷轴,你们自己对着卷轴参悟吧。”

“可是……”

秦萧蹙起了眉头。她生了一双剑眉,英气与柔美在一张脸上和谐共存,融合得恰到好处,拧眉时鼻梁两侧的眉峰笔直地向下,那探究的眼神几乎要将本就心虚的昭明扎穿:“贪心不足蛇吞象的道理,到了你这个年纪,应该不用本君再多强调了吧?”

她这一句话好像突然就戳破了所有的昭明自我安慰、自我粉饰的假象,就像是将他心灵上的遮羞布撕开了,曝晒在阳光下,令他无所遁形。昭明忽然感受到了一种无言的失落和愤怒。

他忽然觉得自己这几十年仰慕的都不是秦萧,而只是一个披着秦萧皮囊的仙女。在他的想象中,秦萧或许孤傲,或许清高,但是绝不会这么锋芒毕露。他眼中的秦萧应该是冰清玉洁、蕙心纨质,是高山仰止,以此慰我心,而不是泰山压顶,直接将他压死。这样的秦萧令他不喜,甚至有一点点害怕。

昭明摇摇晃晃地扶着山石站了起来,情绪变动之大令他有些气血上涌。秦萧看得皱眉,伸手虚扶了他一把,手指往他脉搏上一搭:“并未有什么走火入魔之象……”

昭明带着力道,握住了她的手:“我敢发誓,我说出这些话,绝无一丝一毫贪求功法的心在里面……”

秦萧往下瞥了一眼,没挣开他,语气也没什么波澜:“本君只是将丑话说在了前头,若你无此意,自然是好事。”

“但那是因为我有别的私心。”他的神态几乎是自暴自弃,手指重重地扣住秦萧的手腕,“仙君以为,我为何要将伞灯悬于檐上……有美一人兮,见之不忘,一日不见兮,思之如狂。”

这话从一个老人嘴里说出来,实在是说不出的轻浮与古怪,然而秦萧的脸上就连这点嫌弃也没有,她仿佛像是一个没有感情的怪物,俯视的眼神带着上界特有的空洞的悲悯。

“原来如此。这是因为你还未脱凡胎,七情六欲是凡人的本能。等你修炼到了一定的境界,可沟通天人、俯察万物之时,你就会发觉这些情情爱爱之事皆如过眼烟云,再也不会提起半分兴趣。”

昭明自嘲一笑:“我自十四岁于城楼遇见仙君,至今五十余年,喜怒牵绊,恍觉已近一生。”

秦萧:“数十年对于仙人而言,不过沧海一粟,望你早日参悟透彻。”

昭明深深地望了她一眼,磕头离去:“我明白了。”

之后,他做了他人生中最后悔也最恶心的一件事。

“他们害死了她。”

他在那些人的怂恿和蛊惑下,去了魔修的领地。

令红烟面色冷肃地盯着他:“我记得,下界有史以来第一次魔修、妖修跨出极北之地的结界,入侵人族领域,约莫是在七千七百多年前。”

昭明颔首。

自那之后,漫出的魔气不住南下,直至豫州城附近被阻拦下来。以黄道宫为代表的修真门派们进入了世人的视野中,凡人开始意识到,原来普通人是可以自主选择是否踏入修仙一途的。自此,修仙成了世家望族眼里,比入仕更好的出路。

“所以……你究竟做了什么?”

昭明的脸上露出了比哭还要难看的表情。他被那些家伙蒙蔽了。对于秦萧,他的情感很复杂,仰慕、失望、自卑、渴望、不甘、野心,但是无论有多少负面情绪,却绝对没有让她去死的那个选项。

可是人啊,人的贪心是没有下限的。等到他意识到哪里不对的时候,滚烫的鲜血已然溅了他满脸。

数千年积累下来的仙元,就这么被人活生生地从身体里强挖了出来。

唆使那些人这么做的魔修,嘴角露出了然而又得逞的笑容,仿佛在说,看,这就是凡人。

“这个女仙身体里的仙元有上千年的修为,你们要是把它分了吃了,大概不出几个月就能结丹了。”

高傲的仙君被刻满咒术的绳子绑在了缚手架上,失了内丹,没了修为,奄奄一息,白发苍苍。她终于再也昂不起头来,甚至都无法用那刀子一样的眼神再扎他一刀了。

昭明颤声道:“我没想这样……对不……”

“别说了。”缚手架上的人出声打断了他,她的气息十分微弱,每个字吐出来都带着气声,他惶恐地爬过去,将耳朵贴在了她的唇边。

“求求你,再说些什么吧……”

“你……不……”

“什么?”

再没有声音了。

他惊惶地抬起头来。

边上的魔修吹了声响亮的口哨,怪笑道:“上界的拂光仙君,居然就这么陨落了。”

他的脑袋“轰”的一声,只剩下了一句话:拂光仙君,陨落了。她,死了。

同日,黄道宫第一任宫主、建立者景宣,在史传中寿终正寝,时人谥为“昭明”。

……

令红烟:“她说的什么?”

昭明:“大概……是你不配吧。”

是的,他不配,从来都不配。肖想,妄念,全都是不配。

令红烟不置可否。

昭明笑道:“神尊有何见解?”

“没有。”令红烟耸了耸肩,“只是感慨一下,难怪我在上界从来都没有见过秦萧仙君一面,原来是早已陨落了啊。”

令红烟只是觉得,以昭明口中秦萧的性子,应该不会在临死前来一句“你不配”这样除了泄愤以外没有半点用的话。不过,奇怪的是,拂光仙君被人活生生害至陨落,怎么上界一点风声都没有?甚至很多人都以为,她只是闭关多年一直未出?

于是她试探着问道:“拂光仙君死了,上界就没找你们麻烦?”

昭明讽刺地扯了下嘴角:“她死后第二天,上界便传下了神音,仙君拂光,奉命闭关。”

自那之后,下界不断有人飞升,各大宗门逐渐形成。时至今日,凡人对上界神明的信仰达到了史无前例的顶峰。是上界默许了拂光仙君的身故,默许了黄道宫的行为,以此将下界的凡人彻底推进了对神的狂热崇拜中。

“我发誓要为秦萧报仇,忍痛吃了她的仙元,修为一日千里,逐渐修至大乘。其后,遇天劫,自我兵解,存于下界,如此七千年。”

一个修炼了七千多年的散仙……令红烟发誓自己有生以来从来没碰见过。难怪他的实力如此强悍。七千多年道行的散仙啊……上界何曾有过实力这般强悍的仙君?别说上界那些飞升的仙君了,哪怕是全盛时期的自己,收拾起他来,估计都不一定有把握。

昭明注意到了令红烟盘算着的表情,嘲道:“我当年还真是压错了宝……”

令红烟抓住了重点,反问他:“当年?”

昭明道:“其实我很早就注意到您了,月神大人,在您还只是黄道宫内一个叫月无名的普通炼剑阁弟子的时候。”

令红烟:“抱歉,我没有印象。”

昭明:“苏彻这个人您还记得吗?”

令红烟的右眼皮跳了一下:“苏彻……黄道宫炼制阁的那个苏长老是您的人?也对,他明明早就被成煜给醢了,能活着在那个假真人的院子里同我们再见……果然,您就是那个背后之人啊。”

昭明:“我早知道苏彻受限于天赋,对仅仅当一个辅佐宫主的炼制阁长老心有不甘,他不是甘居于人下之人,原先我曾很中意他,但是后来,我发现了你。”

炼制世家的遗孤,炼器天赋千年难有出其左右者,灵根被废,郁郁不得志,且心性坚韧。

令红烟耸耸肩,月无名的一切于她来说,不过是来自前世的一场纷杂梦境,所思所想所感,都如同在看旁人的故事一样,不怎么能感同身受。

昭明:“跳下炼剑炉,封于万魔窟冰原千年之久,一朝再入尘世,建月下楼,收世间之不得志者,修为于世间登顶。你那徒弟算什么第一位飞升的后天神明?他不过是被景旭那个快死的病秧子招魂招过去的一个替代品罢了!月神大人,你才是这天地间唯一的后天神!”

令红烟没什么反应:“哦,多谢抬举。”

昭明见她并无所动,只得叹息:“令红烟,我曾以为你是个能干的聪明人,却没想到你是个蠢材……你反对以资质决定命运,我亦厌恶世人追求力量之自私卑劣至极,我们本就是同一种人!我们都对这个世界有着相同的不满!万魔窟两次破封,让你月神当上了救世的大英雄,为众人所敬仰,本以为你能改变这上下两界的格局,却没想到你在上界不敢震慑众仙,下界之后唯唯诺诺,偏安于月下楼之一隅,更可笑的是还和自己的徒弟谈情说爱起来!如此不思进取,真是令人不齿。”

“我发现你们真的每个人都好喜欢骂我无能啊?‘无能’这个词现在是成了我的专属评语吗?不就是没按照你们说的来吗?至于吗?好吧,是,我是无能啊。”令红烟无奈,“但是您真觉得自己这么多年这么些事情做下去,挺伟大的?”

“我不是没有给过他们机会。”昭明垂眸,“可终究是一代不如一代。”

“嘁。”令红烟嗤了一声,“不是他们没有珍惜机会,是你自己放掉了一次机会……活该。”

昭明挑眉望向她。

令红烟:“你有过机会,真正的景恒若是做了宫主,黄道宫或许早已变了。”

“不,你错了。”昭明挑眉,“若是真正的景恒,他根本当不上黄道宫的宫主。”

令红烟几欲想找话驳斥他,最后终于叹了口气:“好吧,你是对的。如果是真正的景恒,那样的性子只会被人利用到死,估计被人卖掉了,还在替人家数钱。”

昭明倒是认可这番话。他没告诉令红烟,其实他夺取景恒身子的时候,身体的主人还有意识在,消失之前,还给他留下了一句话:“我命如此,怨不得人。虽不知君是何故夺舍,但还请替我好好活下去,莫要白白浪费了这具躯体。”

说来也就是因为这句话,让昭明难得唏嘘自己是遇上了千百年难得一遇的好事,用他的身体害死掌门弟子,夺取继任者身份,掌握了宗主权柄之后,还算是帮着除了不少黄道宫内的沉疴痼疾,然其早已病入膏肓,药石无医,于是他彻底安下心来,专心自己的布置。

“自黄道宫建立数千年来的陋习,岂是一个景恒能改变的?”他道,“别的不谈,就说那个把你徒弟招魂招走的景旭,接任之初,还废止了那些修士用邪术圈养童男童女当炉鼎增进修为的陋习,可最终如何呢?不过是管得了明面管不了底下罢了。”

——甚至那最后一位被圈养残杀的“童女”,此刻正和你的好徒弟在城门处对峙呢。你怕是还不知道吧?月神大人。

“好吧……”令红烟右手一摊,一道光剑凝结在手,“虽说没了斩月剑,但事已至此,再怎么力所难及,我也只能送老祖宗灰飞烟灭了。”

这时冰床底部的石门内忽然传来了用力的“砰砰”敲击声,还伴随着术法砸在上头的闷响,昭明的话被打断了,他讶然地看向令红烟。

令红烟淡淡道:“啊,没错,我又哄孩子了。我跟月袖说让他护着那些宗主们进密道,之后再折返回来……当然,我骗他的,你的力量太危险了,我得随时防止你来个鱼死网破、同归于尽。他们一进去我就在门上下了禁制,本尊的生死禁制相当结实,除非我死了,否则没人能伤得了里面的人。”

石门内的人也不知是不是听到了她说的这句话,奋力地砸了一下石门,随后发出一声怒吼。

令红烟装聋作哑的本事又一次发挥得淋漓尽致:“你要是真想拉人陪葬,拉我一个就够了,别碰这些后生。”

昭明轻声道:“神尊大人没变,还是那么喜欢当英雄。”

令红烟笑道:“修士修到我这个分上,就只剩下两条路了,要么去做英雄,要么就只能背离初衷。”

昭明扯了扯嘴角。

令红烟抬手起势:“所以……得罪了。”

剑光顿起,两道人影快到几乎化为虚无,手中利刃相接,“砰砰砰”地战至一处。两人交手上百回合,难分高下。正在此时,昭明忽然避身一侧,令红烟手中光剑袭上,人形变为冰石,“嘭”的一声在剑下化为齑粉。

她暗道一声,不好!

以冰石替身从剑下脱出的昭明口中念念有词,催动阵法,令红烟抬手又是一道加封禁制,砸在密道门上。加固!

下一刻,平地一声巨响,不光是冰洞,整个黄道宫都地动山摇起来。

城门口,正被孩童怨魂和中傀儡术的人缠得焦头烂额的军士和修士们忽然感觉大地震颤,随即一声惊天巨响传来,地皮炸裂,翻滚外露,带出埋在其下的森森白骨。

一位黄道宫的弟子指着山门的方向惊呼道:“你们看!山门……山门是不是塌了?”

金砖玉柱琉璃瓦,七千年黄道宫,一朝夷为平地。

那些弟子尚且还未从惊惧中回过神来,天空中又再次传来第二声巨响,两道光柱从黄道宫的废墟上空飞出。

成煜被禁锢在原地,前胸滚烫,一点银光在他的衣襟内闪烁着。他望着面前满脸抱歉的灵淮,冷声道:“令红烟昨日塞给我的那个所谓的装了计划的竹筒,里面其实装的是封禁符对不对?她知道,楼主知道,你也知道……只有我被蒙在鼓里,师姐!对不对?”

最后五个字他几乎是吼出来的。当师姐弟这么多年,灵淮还是第一次见成煜如此愤怒,如此情绪外露。

他万万没有想到,令红烟会在这件事情上骗他。犹记当日耳鬓厮磨时,她向他承诺此生长伴,无一日之相弃,无一日之背离,信誓旦旦,犹在耳畔。

“她要做什么……她把我支开到底是想做什么!”

“这……”灵淮面露难色,她就是个接命令的。大约是在几日前,成煜他们尚未下山之时,灵淮检查空匣时收到了楼主传出的密讯,不过奇怪的是,一向对成师弟不假辞色的楼主居然会特意在传讯中提到,来接应之时,务必要把成师弟救走?还特意叮嘱了句“如有反抗,暴力解决”。

灵淮敲他后脑勺的手都抬起来了,可看成师弟那样子,终究是没下去手。

成煜根本没有注意她的动作,他遥遥望着远处高空中激烈交火的两道影子,口中不住地呢喃着:“令红烟……是不是在你眼里,我连和你同生共死都不配?所谓的一起死……难道是你编出来骗我的吗?令红烟——你回答我——”

此时,被忽视许久的斩月扬起了手腕上的铃铛:“喂,还不躲开?站桩似的在这儿聊天,你们是当我不存在?”她边说,边不动声色地挪动了下脚步,想要借此靠近刚刚被成煜用剑尖圈住的那块土地。阵眼,也就是她的头骨就在下面。既然阵眼已经被他们发现,也没必要遮遮掩掩的,只要占据阵眼,他们就再也没有什么能够威胁到自己了。

结果灵淮一脚就直接踩上了那块地,让斩月的脸一阵抽搐。

“不好意思啊,不到最后一刻绝不松懈,对敌人永远留一手这种意识我们月下楼的弟子因为实力不济,被从小教育到大。”灵淮道,“那阵我也闯了,你的遭遇我也看到了,活着的时候被邪术禁锢不能长大,一辈子做着人家的炉鼎。我很同情你,所以你最好不要让我狠下心来做出伤害你的事。”

“谁稀罕你的同情!”斩月厉声吼完,笑了起来,做出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随你们便吧。反正我早就是个死人了,能再拉上人家的心爱之人给我陪葬,我可开心了。”

灵淮才不信她:“虚张声势,你肯受尽苦楚甘做这尸骸之阵的阵心,光有怨恨而无所求?师弟别信她!她心愿尚未完成,不会甘心就这么灰飞烟灭的!”

“你!”斩月吃瘪,忽然视线诡异地在灵淮和成煜之间打了个转,然后对着成煜嘻嘻笑道,“好哥哥,我提醒你一句,这个禁锢符是有时限的。时限结束之后,你会怎么做呢?”

这下,变脸色的人换成了灵淮。是啊,她现在是能强行带成煜走,可要是禁锢符时限结束了呢?以成煜现在的修为,他发起疯来,谁拦得住?她忙开口:“师弟!不要被蛊惑了……”

“师姐,”成煜揉着眉心,低声开口,不知他是终于冷静下来了,还是想到了拖延时间的对策,“你先告诉我,楼主也好,令红烟也罢,你们都合计了些什么。”

“带人将城中所有的弟子,还有那些凡人全部撤离出城,然后,举众人之力,封闭结界,毁……毁城。”

“毁城?”成煜深吸一口气,似乎是在努力平复着自己的怒气,“那么,城里留下的人呢?”

“楼主当时交代的是,城内的人会躲在一条坚固的密……密……”灵淮说不下去了,越说心里越虚。

“你带他们撤出去,不要毁城。”成煜道,“我信她能赢。”

灵淮拧眉:“我们撤出去?那你呢?”

成煜盯着脚下埋头骨的地面:“这符的时间有多长?”

他想等禁锢符的时效过了之后,留在这里,牵制斩月。

“你想留在这里?”灵淮一怔,立即表示反对,“不行!你根本不会这阵的破解之法,一个人留在这里实在是太危险了!”

成煜听到“破解之法”四个字,一怔,忽然想到了什么:“等等!师姐!你到我的胸口摸一样东西出来!”

灵淮:“什么东西?”

“一块龟背。”成煜终于是长舒了一口气,“上面写了门派自建成以来所有的心法阵谱,我向楼主请命之时他亲手交给我的,他叮嘱了我,一定要亲手交给你。你修阵的天资,当世也无几人能与之相匹,你来参悟,或许,我们会有除玉石俱焚之外的办法。”

多半是那个没心肝的女人信誉度太低,连月袖都怕她背地里变卦又一个人去扛,这才留下了龟背,好多一条后路。

这女人,这女人!成煜闭上眼睛,气得面色铁青,嘴唇被自己咬得鲜血淋漓。

灵淮摸出龟背,一探,其上金光闪烁,字符如蚊蝇般飞起,上万种阵法样式被强记于脑海之中:“这小小龟背居然能压进去这么多字!可真是样好东西!”

“我得回去找人商量一下,不过……你不行。”她直接将成煜排除在了商量范围内。术法不精,心态不稳,不如好好待着别动。

于是,她手指在空中舞了几下,一掌拍在成煜肩膀上,一道直径七尺有余的圆弧自成煜脚下而起,将他和那埋骨之地包于其中。

灵淮:“放心吧,师弟,她进不来。”

斩月无语。

灵淮又道:“当然了,你也出不去。”

成煜也有些无语。

灵淮叹口气:“主要吧,其实还是师姐修为不行,能管住活人管不住死人,不然拿个圈圈住她就可以为所欲为了。”

成煜:“别废话。”

灵淮冷不丁地朝他做了个鬼脸:“就知道凶你师姐!”随即便没入来时的那团黑墙中,几下就没影了。

成煜闭目凝神,径自调息起来。反正他现在也动不了了,不如节省体力。

斩月大概是被他这副目中无人的样子给气着了,灵淮归队路上被坑了好几个大绊子,差点折在半道上,好不容易从那黑雾中钻出来,就听到自家师弟在那里吱哇乱叫:“什么情况啊,师姐!你和成煜没打爆那妖女吗?怎么我感觉这些东西越来越凶了?”

灵淮没敢说她把成师弟给弄成人柱子了,怕他们崩溃,便从怀中摸了龟背出来:“我有点头绪,咱们月下楼的,那头白鹿洞的,啊对,还有那个新来的华师弟,灵山的还有黄道宫的道友们加油撑住,咱们这边来几个人一起研究一下?”

就路上那么短短的时间里,连逃带打,脑子里还能将那龟背上长篇累牍的东西过一遍,琢磨出办法。除了修为不高以外,她真的能称得上是天才,天才中的天才。

与此同时。

“噗——”令红烟一口血喷出,差点从云端之上栽下去。

对面的昭明笑吟吟地开口:“神尊终究还是不如当年了。”

令红烟淡淡地擦去了嘴角的血渍:“没什么,刚才看到个人,分心了会儿罢了。”

昭明好奇地往云端下一瞥:“你徒弟?”

令红烟微笑:“我道侣。”

昭明:“哼,师徒相恋,有悖人伦。”

令红烟再笑:“总比罔顾意愿,强取豪夺要好。你不会真觉得秦萧仙君的死都是人家的责任,就您满腔悲愤、纯洁如莲吧?”

昭明被踩中死穴,心中不忿,招式变得愈发狠辣了起来。

令红烟面上八风不动地继续招架,心里却乱成了一团。灵淮究竟在搞什么?不是在传讯中交代了她,不管成煜怎么说都不要听,定住之后直接敲晕扛走吗?她刚刚匆匆探了眼下面,成煜一个人被扔在那儿不动,灵淮却不在他身边。

令红烟在心里叹了口气,成煜现在肯定是把她当成了个十成的负心汉来骂。毕竟是她先答应了人家生死不离,结果回头就反了悔,反悔也就罢了,连通知都不通知一声,应该是负心汉中的负心汉。

但她也不是故意的啊。许诺之时的真心,哪怕让她当场对着千金石起誓,她也是敢的,但是,在几天前意识到景恒的身份可能是作假之后,情况就变了。

成煜轻飘飘一句“师父相信景恒吗”让她如坠冰窖,当即便将自门派大比以来与景恒的交集在脑中通通过了一遍。

最先是门派大比上成煜当众暴走,那是她个人的失误,锁灵境内的魔息钻到了成煜的身上,蛊惑了他的心智,确定与“景恒”无关。

其后,当晚,黄道宫居所内数名弟子遇害,尸骨掩埋于墙内,她以复行术场景重现,发现是有人操纵了黄道宫宫主“景恒”,用炼魔绳行的凶。于是,便有了前往豫州境内调查一事,被卷入其中。

她当时是因为相信“景恒”人品,所以才会猜想元凶或许出在黄道宫内,应是什么厉害的散仙所为,却唯独没有往“景恒”本人身上想。

其实现在想想,如果没有什么强大的精神控制,凶手就是“景恒”本人,这个逻辑其实是更能说通的。他的修为本就在散仙之上,所以可以自如地使用炼魔绳,再加上他夺舍需要精元维持,杀人取丹还能补充精元,再凭借着众人对“景恒”的深信不疑将锅利落甩出,成功地令众人将目光从单独的事件里,联想到黄道宫内乱上——下头的那些宗门,谁都巴不得黄道宫赶紧乱起来,最好内斗到乱成一锅粥才好,于是,人们的注意力被成功引向豫州城。

随后,只要再放出一些烟幕弹,让大家越钻越深,钻到云里雾里的时候,那时候“景恒”就只要弄出一副天下即将大乱的样子了,将各宗的实力全都聚集到豫州城。

接下来,就只要激发尸骸之阵让所有人陪葬就可以了。

他从许多年前秦萧身故之时就开始布局,等待了许多年,冷眼看着豫州城内因为战乱被喂进阵内的骨肉越来越多,看着尸骸之阵一步步形成,直到如今。为了这次复仇,他真可谓是煞费苦心。

令红烟在理清楚一切逻辑之后,却仍然不愿意彻底怀疑景恒。在她心里,仍旧为当年那个刚直到可以称得上是愚蠢的青年留存了一丝余地,所以她没有去向成煜验证他的猜想,而是选择了缄默。

她命月袖通知灵淮,届时保护好成煜,务必将他带走。因为黄道宫的倒塌已成必然,如果她和成煜同时倒在这里,下界必然会因为旧秩序倒塌而新秩序尚未成型而陷入一片混乱。她在得出这个结论之后就做好了成煜必须安全的打算。

可是又要对不起他了,她又要一声不吭地抛弃他了。

幼时一次,秘境洞内一次,如今,这已然是……第三次了。

“铛!”令红烟失神之下错手一挡,昭明的剑没能伤到她,却击到了她右手上的一枚银色的指环,指环断裂,变成了一根银白色的长发。

昭明:“抱歉,失手。”

令红烟伸手接住那根银发,却没注意到昭明斩指环时空着的那只手不自然的动作。接触到头发的一刹那,似乎有某种倾泻般的情绪淹没了她,令她失神地站在了原地。

“神尊大人,不如让我来看看你的心吧?”

天空中斗法带来的光影忽然消失了,像是一切结束了一般忽然沦为死寂。

成煜感到一阵心悸与惊惶,她不会是出什么事了吧?忽然之间,满腔的愤恨、埋怨,忽然就因为她可能的死亡而变得彻底不存在了。

“不……”他拼命地想要摆脱那符咒的控制,几乎是咬牙切齿地咒骂着,“令红烟你给我活下去!你要是敢死……我现在就把这个阵给毁了!你心心念念的所有事情,你害怕发生的,你不想看到的,我通通都要让它们发生!你怕了吗?你生气了吗?怕的话,生气的话,就给我活下来!只有你活下来,我才会听话!”

斩月像是看滑稽戏一般地望着面前这个状若疯癫的男人。他生得一张极好看的脸,眉宇间却萦绕着浓重的戾气,这使得平日里许多人都不敢直视他。此刻嘛……倒是难得脆弱得令人生怜。

她忽然找到了出气的办法。

斩月:“我杀不了你,你也毁不了阵,干站在这里多无聊啊,我们不如做点有趣的事情?”

只见她伸手一抓,大把的黑雾聚拢过来,慢慢勾勒出一个镜子的形状。斩月微微一笑,那镜面上的黑雾散去,镜子内出现了正在和昭明对峙的令红烟的脸。

这下,斩月可真的是在诛成煜的心了。

镜中,令红烟和昭明大概是在动用精神类的术法,两人一动不动的,但额上却时不时地淌下汗来。成煜看到,令红烟闭着眼睛,眉头蹙得紧紧的,似乎是看到了什么令她极为痛苦的事情,嘴唇无声地翕动着,他仔细辨认着她的唇语,看出是:“冷……好冷……对不起……”

从前在烟月小筑中,她也偶尔会这样。坐在院中的石椅上打坐调息,恍惚间便陷入梦魇之中,浑身上下有如浸在冰水中一般寒凉彻骨,在梦中念叨着“冷”。他会给她煮安神的汤药,会将修为输给她驱寒,甚至偷偷地将她抱在怀中。他僵硬着不敢动,连呼吸都放轻了,生怕吵醒她——就好像吃到了世上最甜的糖,又被喂了世上最辛辣的毒,蜜糖砒霜,甘之如饴。只是,那时他不明白她为什么会冷,后来才知道,那是她自万魔窟一千年归来后留下的遗痛。

一时间,他心如刀绞,恨不得立刻起身去帮她,奈何身上符咒仍在,不能动弹。

一旁的斩月看到他如此神态,拊掌大笑起来:“哈哈!好!你可真是个情种!”

成煜对她的讥讽置若罔闻。

“红烟……红烟……”他闭上了眼睛,在心中默念着令红烟的名字。

日神殿内关着的那两千年中,他曾看过一本有关道侣双修的功法,说是仙君二人若是自愿结为道侣的,必然心有灵犀,危难之时,可为大用。书中未言明这大用为何,但此时,成煜却打算死马当成活马医,权且一试。

“红烟……红烟……”他默念着这两个字,温柔得几乎像是怕把字给含化了,“红烟……红烟……师父!”

令红烟被困在一片大火之中,怀中抱着一个奄奄一息的女子,四下一片喊杀声,震耳欲聋。

“疼吗?”她怀中女子手脚皆已残废,是被妖兽生生撕掉了半边身子,血流得触目惊心,“疼的话就哭出来,我肯定不笑话你。”

“有点……”林宿语无声地抽着气,“不过,我可是大师姐……我哭什么……”

“大师姐算什么……我月下楼的大师姐就应该想哭就哭,想笑就笑,一辈子随性恣意,嚣张跋扈,谁要是敢拘着你……我,”令红烟抽了口气,“我便宰了他!”

林宿语的嘴角露出一个清浅的微笑,她一向严肃惯了,令红烟这个楼主平日里当得不着四六的,反倒是大师姐比楼主在楼里更招人怕:“楼主怕是在说……你自己吧……”

令红烟的眼睛血红血红的。她本来就不是什么坚强的人,只是处在这个位置上,不得不坚强起来:“是我的错,我该顾着你们的,要是我向景苑低头的话,你们就都不用陪我来这……”

“你啊……”林宿语长舒了一口气,抬起仅存的一只手捏了捏令红烟的面颊,“宿语此生大幸……得遇楼主……若有来世……我还做楼主的弟子……士为知己者死……虽九死……我……不悔……”

林宿语的逝去标志着月下楼十八首徒的黄金时代彻底结束,那些和令红烟一起自危难中携手而来的人,几乎全部倒在了那里,倒在了那片冰原上。

她呆坐在那片人间地狱中,好像又回到了那时候,回到了那个她最无能为力、最痛苦的时候。那时她甚至没能有机会将他们的尸骨从冰原上捡回来,等到再回去的时候,惟余莽莽,可她却好像看见了,看到火海中有无数尸骨在火焰中冲她哭喊着,冲她叫嚷着,愤恨地望着她——

“楼主……好痛啊……楼主……救救我们吧……您为什么不救我们?”

“为什么您自己逞英雄要牺牲我们呢?为什么我们尸骨无存,您却还在这个世上逍遥自在呢?”

“我们是什么?我们是您的弟子,您的下属?不!不是!我们是您升仙的筹码,是您向上的青云梯!”

那些由来已久的愧疚,在这尸骸之阵的作用下被无限地放大。她越来越觉得都是真的,这些都是真的……

怨恨是真的,犯错是真的,需要偿命也是真的……都是真的,都是她活该如此,她不是一个好楼主,也不配做什么神尊,她的神位是拿弟子的命换来的,她不配。

“红烟……红烟……”

令红烟的耳朵忽然动了动:“成……煜?”

“师父!”那声音忽然转大,隐隐透着庆幸,“谢天谢地,成功了。”

那夹杂在怨魂的号哭间微弱的呼唤声,终于被她的耳朵捕捉到了。她慢慢地抬起头来,漫天的火光黯淡了下去,喊杀声也远去了,天空中有片片红叶翩然而落。依稀间,她似乎看见那执雪鞘长剑的少年背靠在红枫树下,长身玉立,冲她淡淡一笑:“师父……徒儿想师父了,师父何时回来见我?”

令红烟猛地惊醒,回到现实中,出了一身后怕的冷汗。

“师父!”不是幻觉,耳旁成煜的声音居然还在。

对面的昭明一脸震惊地望着她。

她一时间都没工夫细想成煜是怎么打破她设下的禁制与她传音的,趁着昭明迟疑的片刻,掌心中浮现出火红色的满月纹路,罡风在手边凝聚,一击而出——

月神秘术——碎神掌。

“嘭!”中了!

当初在那个假真人的院子里,她这一掌,直接击碎了苏彻的元神,了结了昭明给他多续出来的那上千年的命。

硝烟逐渐散去,令红烟舒了口气,看来,昭明也不能幸免于……

她猛地愣住了:“昭明……他人呢?”

“小心!”成煜一声提醒,她下意识一避。

一把古朴的长剑横亘在前,剑身上缠绕着沸腾的死气,无数冤魂在旁咆哮着,这是一柄天生的杀器,从它炼制出来的第一日起,就是为了在战场上渴饮鲜血而用。它的名字,令红烟再熟悉不过了——

那剑的旁边,站着一个虚弱透明的,几乎快要消散的少女。刚才,似乎就是她为昭明挡下了令红烟那一掌。

阵眼旁边的成煜眉心一蹙,站在他面前的斩月不知何时没了踪影。他有些警惕地打起了精神,对令红烟传音:“那个跟你长得很像的女人,不见了。”

“我知道。”令红烟望着对面的少女,“她现在就在我面前。”

“你不是……打死都不愿意成为剑灵吗……”这是昭明的声音。那少女虽替他挡下了一击,但骤然从“醉生梦死”的环境中被强制脱出的他显然也受到了不小的伤害,他自少女的身形背后缓步走出,淡淡地揩去了嘴角的血。

“哼!你以为我是救你吗?”斩月的身形已经很是飘忽了,她恨恨地望着昭明,那剑像是有生命一般地正在疯狂吞噬着她,想要将她与自己融为一体,“你答应我要让那些孩子转生的,你要是还没完成约定就死了,我找谁去?”

“你不是令红烟,成为剑灵的话,你就彻底消失了。”昭明道。

斩月不在乎,道:“我早就该消失了,你知道我是为了什么才帮你的,所以不要让我失望。”

昭明:“我想月神殿下一定很好奇她为什么和你长得一模一样吧?”

令红烟:“我知道她不是我的转世,也不是斩月剑上新生的剑灵。”

斩月不屑地哼了一声:“哼,说我是你的转世?你也配?”

“是,她不是。”昭明道,“是我救的她。”

几百年前,令红烟遗失下界的斩月剑被昭明所得,他以此剑温养着尸骸之阵的阵眼。那阵眼是黄道宫明令禁止炉鼎的圈养与买卖前,豫州城内圈养的最后一个炉鼎。

“她生前不过一个普通女孩,却天生背负一上好的单灵根,故而被采选圈养,成为黄道宫内那些修士的修炼炉鼎。”昭明见令红烟面色变了,笑道,“不错,她正是和你当年那位女首徒一样!只不过,这丫头的运气可比不上你那女首徒的万分之一啊!”

林宿语是直接被家人卖到黄道宫的山门的,而斩月却是和许多与她命运等同的人一起被圈养在屋子里。林宿语个性出挑,姿容昳丽,被黄道宫的大弟子付恒君看上并独占,这才让她抓住了逃出生天的机会。斩月却绝无这个可能,所以至死,也只是一个被榨干之后再丢弃的工具,丢弃之后还要用封印将她的尸骸死死地封在地底。可谁能想到这一举弄巧成拙,正是他们自作聪明的这一记封印,反倒让斩月成了尸骸之阵的阵眼呢?

“你们这些神尊啊仙君啊,你们真的好高贵啊……”斩月望着对面的令红烟,眼中羡慕与怨恨交杂,“可是我们又做错了什么?凭什么你们追求仙途,要用我们来做炉鼎?

斩月连连逼问,眼中泣下血泪:“月神!你敢说他们不是活该吗?”

令红烟注视着对面那个和自己相似的少女,忽然有些疲惫地弯下了腰:“我不敢。”

斩月没有回答她。

令红烟的眼眸轻轻合了一下,又很快睁开了。斩月忽然觉得很是讽刺。她以为这个女人会对她讲什么大道理,会高高在上地对她说出什么恶心的悲悯的话。可是她没有。

最可恨的就是,她居然没有!

令红烟微微侧开了身子,像是给对面的人让出了一条路。

“人能决定自己的生死,却没有资格去决定他人的生死。我没办法大义凛然地拦住你。”她轻笑了一声,“这大概就是我当不好神仙的原因吧。”但我仍要说一句,“斩月,怨魂杀人,便是魂飞魄散,永不超生,再无度化的可能。那些作孽的凡人是自食其果,但你想让那些孩子在受了上千年的折磨之后,就为了这么一群人,永不超生吗?”

斩月的身形狠狠地抖了一下,她的脸已经快不成形了,眼中再流不下血泪,一经流出便化成了飘散的血雾。她惨然地冲着令红烟笑了一下。

斩月,斩月,这个少女其实连名字都没有,容貌也早已在生前被焚毁,久远到早已忘却,只是被养在剑中,才用剑的名字当了自己的名字,把原本剑灵的容貌化成了自己的脸。

斩月,斩月,这个少女其实连存在都没有存在过。

“让他们死。”消失前的最后一刻,她对昭明这么说了一句。这世上终究有些人是不值得原谅的,有些事是不可能释怀的。哪怕,为此要付出毁灭的代价。

“啪嗒”一声,那串月轮骨链落到了昭明的手里。

斩月剑接受了新剑灵献祭的生命,温顺地从空中落下,被昭明握进了手心中,剑柄犹是温热,仿佛那少女至死不肯熄灭的怒火。

“收到。”昭明握稳剑柄,抬剑指向令红烟,“放心去吧,斩月,那些孩子我会让他们平安转世的,言出必践。”

局势又一次逆转了。

令红烟的面色十分难看。斩月剑的威力有多大,这里没人比她更清楚。它本就是嗜杀的凶兵,当年月无名跳炉祭剑,也正是为了压制其中的凶气,如今这凶气再加上斩月心底的怨气……

成煜听到她那边半天没有动静,也没有回话,心下有些焦急:“红烟?红烟?出什么事了?”

令红烟冷静道:“我爱你。”

她又道:“我想了想,魂飞魄散应该不至于,你还有机会找我的转世报复回来,让她爱上你,也让她试一下你受过的委屈,你觉得怎么样?”

令红烟打断他:“第一句是认真的,成煜,我没开玩笑。我是真的很喜欢你,真心的,这几千年我只有过这么一次非要答应和那个人结为道侣不可。哪怕所有人都骂我不知廉耻,背德悖伦,我都不在乎。但是,作为师父,我再也接受不了自己的任何一个徒弟死在我面前了。我会崩溃的。”

成煜的嘴嚅动了一下,那种苦甜交杂的滋味又一次在舌尖弥漫开来。

令红烟:“所以……抱歉。”

天空中有红叶飘落。其中有一片落到了成煜的肩上,他认得这些红叶,也知道这红叶代表的是什么。

“不……红烟……不要……”他感觉到自己的手指连带肩头都在颤抖……在颤抖?他愣了下,随即毫不犹疑地腾身而起,符咒上的禁止时间终于到了,“嘭!”

他撞上了一道无形的壁垒。壁垒的两端,仿佛隔开了两个世界。时光在某一刻被无限制地拉长,凝固,缅怀。

他只记得令红烟在距离他很远的地方笑了笑,就像他们最开始相遇时的那样——

红衣,乌发,眸如辰星,经年而不改初衷。

“再见啦,小成煜。”

红色的叶片化为无形的后盾,将整个天幕之下包裹起来。来自神明一半的生命力,一半的修为,一半的馈赠,一半的保护。他看到那把斩月剑高高地举了起来,刺向她的胸膛……

“不——”成煜的口中血花四散,他刚刚从禁锢中脱身出来,强行催动修为,本就未痊愈的经脉又遭重创。

一声悲鸣过后,地面上吹响了嘹亮的千里哨,灵淮激动的呼喊声混杂在耳蜗剧烈的嗡鸣声中:“师弟!太好了!我们找到不用毁城就能破阵的方法了……”

成煜涌出的血哽在喉咙管里,悲怆地呢喃了句:“若是能稍快一些,她都不会……”

两只强壮的胳膊在半空捞了他一把,托着他落下来,好歹没把恍惚中的他给摔散架,那人捞完了还附赠了他一句嘲讽:“想不到有生之年还能看到你这么孱弱的时候?你**还没死呢,别一副如丧考妣的样子。”

脚一沾地,成煜被楼焦毫不客气地给扔到了地上,激起半层土。他眯眼望着天空,看着上面光影不绝,两道身影来回穿梭,一口气终于长舒出去。

楼焦:“干吗那么紧张,你化成灰了,神尊她都不一定会死。她命硬得简直跟块铁似的。”

他伸手拽了成煜一把,把他从地上拉了起来,嘴半张着似乎还想继续说,好不容易碰到成煜这种打不还手骂不还口的时候,还不好好抓住机会简直是浪费:“你……”

成煜:“阵眼斩月化到一把凶剑里去了,那把凶剑被红烟的护障隔到了外面,你们的方法还有用吗?”

楼焦扼腕了一下,回道:“当然有用了。像这种大凶的阵眼都是由实体的媒介物充当的,又不是由怨魂本身来充当。地下埋着的那颗头骨才是阵眼,师姐说,那女人手上摇着的那个雪白的铃铛,多半就是她的骨头磨的粉做的。”

“成师弟!”灵淮几个纵身,飞踏过来,身轻如燕地落了地。她见这两人讶异地望着自己,悻悻地擦了擦鼻子,“临走前逮着黄道宫那个秦洗薅了点修为,谁叫这里除了成师弟,就他修为最高了呢?”

成煜:“师姐的办法是什么?”他嘴上问着灵淮,眼睛却直盯着令红烟和昭明交手的地方,人还在这里,心早就飞天上去了。

灵淮叫了他一句:“成师弟。”她的语气少有地严肃,足见接下来的话有多重要。成煜将视线转回来,看着她。

灵淮的两只手重重地按上他的肩:“接下来的选择非常严肃,你要认真听。斩月死了,那阵现在正是势弱之时,我们现在一鼓作气冲出城去,把城门封死了,虽说不能保证毫发无损,但绝对能保证大多数人存活,之后的事情之后再说。”

成煜:“可以,你带人走,我留下。”

灵淮叹了口气,她就知道成煜的固执,他是绝对不肯走的。

于是她接着道:“好的,那么,第二条路。龟背上没有关于尸骸之阵的破阵方法记载,却记载过约莫千余年前的一次大的血煞阵的破解方式。”血煞阵和尸骸之阵有些相似,但区别在于无论是用阵范围和杀伤力都远不及尸骸之阵。

灵淮:“那个血煞阵是在北地一个很小的村子里,有两个合体期的大能误闯了进去,被困在里头数月,最后闯出来了。他们的破阵方法是以代行之术将阵眼替换到了其中一位同伴身上,再凭借两人的修为在修士的身体内度化。”

成煜点头:“明白了。在场所有人只有我的身体有可能承受住阵眼的反噬。可以,我没有意见,来吧。”

灵淮见他毫不犹豫就点了头,心里更加不是滋味:“师弟……会死人的,这不是玩笑。”

成煜轻笑了一声:“是啊……你都能从龟背上找到,记录龟背的人又怎么会不知道呢?”

全天下还有比月神本人更精通阵法和术法的吗?令红烟她根本就是想好了与其还要再多一个人去冒险作为炼化的炉鼎,不如把所有人都赶出去,她自己一个人在城中与敌人同归于尽。所以令红烟给他下定身咒,要灵淮带他走,从开始,她就没想过要成煜和她同生共死。

可是成煜不想听话,不想就这么如她的意。

你为什么就能那么理所当然地认为我活着会更好?为什么理所当然地这般折磨我?这种所谓的活着,所谓的解决,于我而言,活着会比死了更难受。

令红烟若是知道他此番心中所想,估计会不住地叹气。她想到了成煜会反抗,却没想到灵淮到底没忍心直接赏成煜一记闷棍,更没想到月袖会提早留一个龟背的后手。

灵淮心道,她倒是想不浪费时间,可是这合体期的修为怎么办?破一个血煞阵需要两个合体期修士,剩下这些人修为最高不过金丹后期,合力能抵得上一个合体期的修士吗?更何况尸骸之阵可比血煞阵强大到不知哪里去了。

况且,最让她担心的还是成煜……她望着成煜那满头修为受损的标志银发,一想到他差点丢了条命,好不容易才把身体里那魔气凝结成的玩意儿给弄掉,现下又得往里头塞更阴毒的东西,只要这么想想,她都觉得残忍。

不过成煜却全然不觉得这对他自己有什么残忍,在他心底最阴暗的角落内,甚至隐隐有些期待,他想象着若是他死在这里了,等到红烟回来的时候看到他的尸体,会是怎样的一种表情?她会后悔吗?会流泪到崩溃大哭吗?

灵淮吹响了千里哨,先前约定好的那些人开始自行地根据哨声布阵,她对成煜道:“你站定了别动,我要开始代行之术了,接下来你的身体里会发生什么,我也不知道,所以我要提前给你交代好。”

黄道宫的秦洗和几个灵山的弟子站成了一个纵列,将自己的修为传给灵淮。其余的人如同警戒线一般围住了这里,防止中术的傀儡人或者孩童的怨灵干扰这边。

站在最前头的秦洗眼眶微红地望着成煜:“成道友真的高义。”

成煜闭上了眼睛。

他在心里与令红烟展开了一场任性的豪赌——

你总是可以把我推开,把剑锋独自转向自己是吗,红烟?那么,好,现在我也把剑高高举起,往我心上最痛的地方砍。我要压上一颗真心,赌你的在乎,赌你的后悔,哪怕代价……是我自己的命。

要么我死,要么你就别想再推开我,永远别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