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白林间,我好想你!

十年后。

“我想离婚。”

一个面色蜡黄的女子端正坐着,她颧骨很高,脸很瘦,两侧深深地凹下去,穿着一条深橘黄的高领长裙,头戴一顶杏色帽子,将她原本的长脸拉得更长了。

“为什么呢?”坐在女子面前的男子淡淡问道。他微垂着头,一双如宝石般的瞳孔,映衬得他的皮肤更加白皙,他看着手上的文件,修长的右手食指和中指间夹着一支黑色精致的万宝龙钢笔,微微泛着光泽。

“因为我出轨了。”说出这句话的时候,女子不免有些拘谨。

“出轨对象呢?”男子追问,一边翻看着资料。

“这是我的个人隐私。”女子深吸了口气答道,拿起面前桌子上的纸杯喝了口水。

“财产这块你想怎么分?”

“都给他。”女子简单答道。

作为一名资深的离婚律师,他还是第一次听到这么对家产毫不眷恋的话:“出于愧疚?”

“嗯。”女子点点头。

可他仍觉得有些蹊跷。

跟女子简单交谈一番了解完大概情况后,已经到了下班时间,他拿了些准备回家处理的文件起身,往办公室门外走去。

“林间!”有人叫住了他,是个带着妩媚成熟韵味的女声。

白林间转过身去,看到余馨荣笑意盈盈地走向他:“下班了?一起吃个饭吧?”

“我一般自己在家做。”他总是在前一天给自己准备好一日三餐,都是配合健身训练的营养餐。

“可今天是部门聚餐哦。”余馨荣笑了笑,年少时的马尾散开了,长发披在肩上,她的容貌仍旧甜美可人,因为年龄和职业装的缘故,平添了几分轻熟女的魅力。

“你知道的,我不喜欢聚餐。”白林间淡淡应道。

余馨荣大笑了一声,拍了拍白林间的胳膊:“以前我们在校园说的时候,何钦经常组织聚餐,你可是每次都参加得很开心呢。”

“你都说是以前了。”他的声音很平静,却更像是石子掷入水中发出的沉闷声。

自从十年前那场庆功宴上某人的不辞而别,他就一直抗拒着各种聚会,因为吃火锅会让他想起那个女孩子跟他一起夹到的白豆腐,吃烤肉时他会想起那个女孩子最喜欢生菜包肉一大口地送进嘴里,汁水流出来好不狼狈……他是如此对她念念不忘,即便她已经完全消失在他的世界里。

余馨荣会意一笑,没再多话。

两人在事务所的停车场分开后,白林间的车子缓缓启动向前开去,而余馨荣看着车子的背影沉默不语,她曾在心里无数次幻想过有一天他会摇下车窗为她打开车门告诉她副座驾只为她敞开。

她追寻了他十余年,她考上了他心心念念的政法大学,又和他来到同一所律师事务所工作,她就这样一个脚步一个脚印地追着他走,等待着他的回头。

可是他终究忘不了那个在她看来很普通的少女。

即便当初她把字条藏了起来,即便她后来在QQ和微信上给蓝栀子留言“既然去了美国了,就把白林间让给我吧”,尽管后来蓝栀子真的十年里再也没联系过白林间,他仍旧对她念念不忘。

余馨荣叹了口气。

白林间回到单身公寓里,开了盏小台灯坐在落地窗前吃着饭,然后洗碗,一个人在书房里处理文书,然后洗澡,关了灯睡觉,从头到尾,没有发出什么特别大的声响,房间沉默得像他的沉默。

床边的柜子上,摆放着十年来他一直舍不得扔的那只幼稚的蝴蝶发夹。

“我听说男方请的律师是个从海外归来的女律师,不过目前没有找到她的任何资料,应该是个不太出名的律师吧。”余馨荣跟在白林间的身后往法庭走去。

白林间点点头,他修长挺拔的身材与庄重的律师袍十分相衬,眉宇间相比十年前的清秀褪去了青涩,变得成熟起来了,五官也更加立体了,岁月仿佛在他的脸上不停地雕刻,雕琢得越来越完美。

他抿着嘴,表情严肃。

突然,他停下了脚步。

身后的余馨荣一个没注意差点撞了上去,她顺着白林间的目光望去,随后差点叫出了声。而他们前方走来的女人也停住了步伐,她的头发刚好及肩,中分露出宽阔的额头,她化着淡妆,并不是那种令人一眼看过去就惊艳的长相,却十分耐看,她也穿着律师袍,明明是宽松款式,在她身上却穿出了干练和精明的气质。

蓝栀子出了神,直到身后的男被告推了推她,才慢慢缓过神来,看着眼前的白林间在余馨荣的挽手下走进了法庭里。

她敛敛心神,跟了上去。

“我方坚持认为夫妻两人的情感关系并没有破裂,就在女方提出离婚的前几个月里,还给男方买了各种名牌衣服和大牌手表。”蓝栀子为男被告辩护,不愿同意女方提出的离婚诉讼请求。

她看得出男方很爱女方,哪怕女方自己承认出轨,哪怕女方愿意将所有财产留给男方自己净身出户,男方也不愿意接受对方的离婚诉求。

“原告表示,这些名牌衣服和手表是出于愧疚之心才买的,原告在这段婚姻里与其他男子仍保持着紧密的联系,已经违反了《婚姻法》,自愿离婚,并且愿意赔偿给被告一切损失。”白林间说道。

蓝栀子一瞬间有些恍惚,她看着眼前的男人,十年了,当年那个翩翩少年如今已经成长为成熟有魅力的男人,他不苟言笑的样子令人着迷。

“诗诗,你明明就还爱着我!为什么要提离婚?”蓝栀子代理的男被告人激动地站起身来,离开桌子,朝原告跑去。

蓝栀子被撞了个措手不及,眼看着头就要向后磕在桌角上,白林间连忙大步向前伸手将她拉了回来,或许是没能控制好力度,她猝不及防地跌进了他的怀里。

阳光从法庭的玻璃窗外照进来,落在两人身上,空气中飞舞着细小的尘埃。

世界仿佛在这一瞬间安静了,蓝栀子听到男人胸口传来的心跳声,一声一声,好像他们这些年错过的岁月在一声一声召唤。

坐在旁听席的余馨荣皱起了眉头,瞳孔仿佛结成了冰。

蓝栀子顿了顿,从白林间的怀里抽离出来,男被告人已经被法庭保安带回了座位上,再看向女原告,她低着头泣不成声。

法官经过认真思索,一审没有判离婚,女方上诉不支持。

一审结束后,男方迫不及待地跑到了女方的位置上,一直追问着她为什么要离婚,可是女方什么话也不肯说,只是哭着。

“好久不见啊。”余馨荣走了过来,冲蓝栀子打招呼。

“好久不见。”蓝栀子应道,不敢再去看白林间。

“你那时候怎么没打声招呼就走了呢?直到听班主任说你转学了,我们才知道你去了美国,没想到现在跟我和林间一样,都成了律师啊。”余馨荣推了推白林间的胳膊,“我们那天晚上不是还提起校园说的事情吗,没想到今天就遇见故人了。”

余馨荣一直说个不停,白林间却越发沉默。

“跟我们一起吃个饭吧。”余馨荣提议道。

余馨荣表现得和白林间实在是太过亲密,刚刚她一直用“我们”来指代她和他,让蓝栀子不免有些失落,她顿了顿,还是拒绝了:“不了,我还有别的事要忙。”

“那改天再约出来吃饭。”余馨荣笑笑。

“嗯。”蓝栀子点点头,转身离开了,脚步看上去很匆忙,好像在逃离。

余馨荣看了会儿蓝栀子离去的背影,扭头问白林间:“你怎么什么话也不说呢?”

白林间也不回应,只动了动喉结,就转身往另一个方向走了。

蓝栀子上了地铁,收到所负责的男被告发来的微信:她仍坚持要离婚,怎么办?

她想了想,深吸了口气,打开与同事的对话框,简单地告知对方她不想继续负责这起离婚案件了,然后关掉手机。

她抬头看着来来往往的人群,人群里有一个穿着白衬衫的少年,她眼前一亮,挤过拥挤的人潮穿了过去,拼命地想要靠近那个少年,可是走近了,才发现是一张素不相识和有些错愕的脸庞。

蓝栀子的心一下子沉了下来,已经过了十年,她怎么还在奢望能遇见初见的那个翩翩少年?那记忆里的林间白鹤,早已不知飞向了何方。

想到这里,她便一阵怅然若失,脸色慢慢黯淡下来。

十年间,蓝栀子总会想起和师大附中打的最后一场比赛,那场辩论赛的主题是“青春该不该留遗憾”,当时作为反方的自己据理力争,认为年少无重来,青春应该尽兴不留遗憾,可是十年过去了,她的每一步都活成了正方选手,她的青春,曾有一个窟窿那么大的遗憾。

真是可笑啊。

蓝栀子低下头,再次打开手机,她点开浏览器,搜索“白林间”的名字。她看到了他优秀无比的履历,当年以全省第一的成绩考入中国政法大学,毕业后进入国内知名的律师事务所工作,从业以来,几乎没有失败的案例。

可是今天下午,他却在法庭上败诉了,她看得出,他的状态并不是很好。

地铁到站,蓝栀子走出地铁,她刚回国不久,公寓是庄涛帮她挑选的,她对回家的路还不是很熟悉,在小区里来回找了很久才看到自己所在的十八号楼。

“你还要躲多久?”就在她被自己差劲的方向感弄得晕头转向时,她听到了那个最熟悉的声音。相比起记忆里的,他的声音更加浑厚饱满了,像钢琴的低音键,沉着,却悠扬。

“你……”蓝栀子看到白林间,微微有些错愕。

“你的老板跟我很熟,打听你的住址并不是一件难事。”这么多年来,白林间早已在律师圈里积累了一定的人脉。

其实当初听到被调回国时,蓝栀子是抗拒的,自从外婆去世后,她对于故土的眷恋,只剩下记忆中那个翩翩少年了,也就是眼前人。

“你真的不打算解释一下十年前的不辞而别吗?”白林间的眼睛有些发红,他极力压着声音不让情绪跑出来,今天从见到她的那一刻开始,他就再也无法分心做任何事情,就连他十拿九稳的离婚案件也败诉了。

十年前那颗突然沉寂的心又开始跳动起来,他心绪紊乱,在走出法院后第一时间要到了她的住址,然后出现在这里。

像十年前那般,他为了等她,放弃了考试的最后一页没写。

“我……”蓝栀子抿了抿嘴,她在想她要从哪里开始说起。

“栀子!”一个突如其来的声音打破了这安静而诡异的氛围,一个穿着休闲服的男人出现在公寓楼下,他笑眯眯地朝蓝栀子走来,“我听说你今天打赢了啊,不错啊,是个好的开始。”

“庄涛。”蓝栀子叫了声他的名字。

庄涛看到白林间,还有他身上还未来得及换下的律师袍:“你是栀子的同事吗?”

“你有男朋友了?”白林间没有理会庄涛,眼睛直勾勾地看着蓝栀子。

庄涛笑了笑,搂过蓝栀子的肩膀:“我们还订婚了呢!”他低头问怀里的人儿,“是不是啊?”

蓝栀子没有说话,只是沉默着。

白林间苦笑了声,甩着律师袍转身离开了。

“醋意挺大的啊。”庄涛看着那离去的背影,笑容意味深长。

蓝栀子转移话题,问庄涛:“你怎么会来?”

“我给你把家具电器什么的都买好了,你看你,一个人住也那么不会照顾自己,我开门的时候都震惊了,里面空****的什么也没有。”庄涛将备用钥匙还给她,“喏,我以后不会再随便进出了,除非你请我进去。”

“你其实不必对我那么好的。”蓝栀子接过备用钥匙,小声道。

“栀子,这不算什么,毕竟我们曾经差点结婚了。”庄涛笑着,笑容却十分苦涩。

“休息会儿吧。”余馨荣走进白林间的办公室,将咖啡摆放在他面前,看着他晚上十点仍伏案工作的身影有些担忧。

这一个月以来,白林间几乎把所有精力都放在那个离婚案件上,余馨荣知道他是因为蓝栀子,一直以来在法庭上胜券在握的白大律师输掉了,他输的不是实力,而是那份对某人的念想,他像个满怀胜负欲的幼稚小孩,一定要把第二局赢回来。

白林间头也没抬,淡淡说道:“我知道了。”

余馨荣站在原地不肯离开,想了很久终于开口道:“林间,她不值得。”

白林间顿了顿,突然抬头看向余馨荣:“我知道她不值得,但是我没法不去在意。”

余馨荣怔了怔,她是第一次看到这样的白林间,目光里饱含着深情。

却不是为了她。

余馨荣抽了抽嘴角,走出办公室。

白林间从未想到,蓝栀子退出了二审,他第二天在法庭上见到的被告律师是另外一个女人,蓝栀子的同事。他的心一下子沉了下来,仿佛所有的努力都白费了。

他原以为他可以提起百分精神与她唇枪舌剑,他要让她看到自己成了一名多么优秀的律师,他要让她忆起自己仍是校园说那个辩才无敌的队长。

可是她又一次选择了逃避。

即便自己这次打赢了这场官司,法官终于成全了他所负责的原告的离婚诉求,他也觉得毫无意义。

“上次那个律师呢?”白林间在二审结束后拦住对方律师。

“你是说蓝栀子吧?她负责其他案件去了。”

“她为什么会退出这个案件?”白林间追问。

“我也不知道,她是自己主动要退出的。”

在真真切切地印证了“她就是在躲避”的想法后,白林间更觉失落了,他刚刚甚至还在自欺欺人,也许这是事务所的调剂和安排,她才不得已退出二审开庭。

她就那么不想见自己吗?

酒吧里,觥筹交错,旋转出的光怪陆离与五光十色交相辉映,舞池中央暧昧的身影痴缠,白林间坐在吧台上,一杯又一杯沉闷地喝着酒,喝空了的酒瓶在他两手之间来回转动,他落寞的背影与聒噪的环境格格不入。

“帅哥,一个人吗?”这已经不知道是今晚的第几次搭讪了。

“我在等女朋友。”白林间冷冷应道。回答完他都觉得自己有些可笑,如果十年前那场无疾而终的悸动不算恋爱的话,那他迄今为止一直都是单身,十年里他拒绝了所有的投怀送抱,只为了等她,却等到她有了未婚夫。

又一杯烈酒下肚,白林间只觉得头眩晕得很,酒吧里喧杂的声音让人震耳欲聋,他很少来这种地方,今天就是想借酒消愁,随便挑了间,没想到如此的不合心意。

酒吧里的嘈杂声突然停了下来,转而响起悠扬的前奏,灯光不再明晃晃地耀眼,落下的是扑朔迷离的昏黄,好像某个弥漫着火烧云的傍晚,舞池中央清了人,乐队上台演奏,主唱是个留着络腮胡装束很邋遢的歌手,他开始唱道:“原谅我真的喝醉了,因为我真的想你了,一不小心就被寂寞,吞噬了爱你的快乐……”

调酒师轻轻地摆动身体以十分优雅的姿势调制出一杯杯美丽的鸡尾酒,化着浓妆的女子泪水湿了眼线,男人们还在用轻佻的语言挑逗着看上的女孩,酒吧里人群形形色色,都在这寂寥而醇厚的歌声里迷失着,颓废着。

“因为我不知道,下一辈子还是否能遇见你,所以我今生才会那么努力,把最好的爱给你……”

白林间拿出手机,他修长的手指落在一串陌生的号码上,在充斥着深情歌曲的氛围中,忍不住按了下去。

“喂?”对方接得很快。

一瞬间泪水湿了眼眶,他的喉咙滚动,听见那个再熟悉不过的声音“喂”了几声正打算挂掉,他终于叫出了她的名字:“蓝栀子。”

手机那头像突然被按下暂停键一般,久久的,都没有出声。

白林间甚至以为她挂掉了,他看了眼手机,显示还在通话状态中。

他咬了咬嘴唇,用一种慵懒又性感的声音撒娇道:“我喝醉了。”还带着几分的哽咽,让人无法抗拒,“你能来接我吗?”他报了酒吧的名字和地址,然后不给对方任何回答的机会,挂掉。

蓝栀子接到这个电话时刚洗完澡出来,她愣了愣,很快反应过来:谁会在喝得不省人事了还能那么清晰地报出地名?

她本打算置之不理,可终究是舍不得,最终给自己找了个“毕竟他也曾是校草级别的人物,这么好看的男人一个人在酒吧很危险”的台阶下,然后迅速给自己简单地化了个淡妆,却又在纠结衣服时整整花去了半个小时。

“看来得给自己多添点衣服了。”蓝栀子最终穿了条不那么华丽也不那么死板的裙子,打车到达酒吧时已经是一个半小时后了。

酒吧里人群拥挤,她费了很大劲才找到在吧台前烂醉如泥的白林间,他的身边正杵着几个虎视眈眈的妖艳女子,似乎准备对这头鲜美的猎物下手。

“白林间。”蓝栀子走过去推了推他。

白林间抬起身子,顺势跌入她的怀里,声音里带着哭腔,像一头被猎人盯上的孤立无援的小鹿:“你怎么现在才来?”

“我……”蓝栀子用力地支撑着白林间,他的个子相比起十年前又长高了十厘米,已经比她高太多了,她实在是有些扶不住了,好在酒保热情地过来帮忙,帮她将醉醺醺的白林间扶上出租车。

“去哪儿?”司机问。

蓝栀子犹豫了会儿,她根本不知道白林间现在的住处,更不可能带回自己的公寓里,于是她随便报了个酒店的名字。

等到了酒店,前台小姐以一种“这么好看的男人是怎么捡到的”的目光来回打量着两人,看得蓝栀子浑身不自在,逃离般地快速将喝得烂醉的男人塞进电梯里,到了三楼的房间。

她吃力地将白林间放在**,给他脱了鞋,然后她坐在床边看了他一会儿。他闭着眼睛的样子十分温柔,呼吸微微起伏着,可是他的表情却很孤独,好像一条在深海里沉睡的鲸鱼,随着海浪浮浮沉沉,然后沉入更深的海底。

蓝栀子忍不住伸出手,将他那两条拧着的眉毛抚平。这十年来,她不是不想他,而是不能够,自家里出了那么大的事情以后,她注定没法只为自己而活。

“别走!”白林间突然抓住了她的手,放在胸前,离心脏跳动最近的位置。

蓝栀子想要抽回手,却被他揽得更紧了。他的嘴角慢慢扬起了微笑的弧度,好像在做一场甜甜的梦,紧皱着的眉头也舒展开了。

蓝栀子抿了抿嘴,就这样静静地坐着,直到感知白林间似乎已经睡得很深了,她才轻轻地将手拿开,给他盖好被子,关了房间的灯,走出门。

黑暗中她听见他低声呢喃“不要走”,可她还是合了门。

路过酒店前台时,她注意到前台小姐用一种讶异的目光盯着她。蓝栀子无奈地抿抿嘴,迅速离开了酒店。

清晨的阳光从落地窗倾泻进来,照在躺在乳白色**的男人身上,男人一夜宿醉,衣衫凌乱不整,却邋遢得性感慵懒。

白林间被刺眼的光线晃得醒了过来,头疼得很厉害,他半坐起身子,房间里空****的,除了他自己,一个人也没。

他断断续续地回想起昨晚的事情,像碎片一般一点点去拼凑,他在酒吧里被那首歌所打动后拨下了她的号码,在见到她时他似乎借着酒劲跟她撒娇,后来在出租车上不停地往她身上凑,像一只求抱抱的小猫,随后便是她将他带到酒店,之后的事情,他再也记不起来了。

白林间拍了拍自己的脑袋,为自己昨晚不要脸的行为感到好气又懊恼,他怎么能,明明在知道她有未婚夫的情况下还死皮赖脸地打电话让她来接自己,他怎么能,爱一个人爱到卑微的尘土里只求她一个回头。

年少时的矜持自负,在十年的等待中,渐渐卑微得不值得一提。

白林间找到昨晚打的最后一通电话的手机号码,复制粘贴到微信搜索功能里,果不其然找到了她新的微信号,头像是一朵简单明净的栀子花,昵称只有两个字“栀子”。他犹豫着要不要点击添加为好友,最终还是选择了放弃。

正要退出微信时,何钦的一通视频聊天打了过来。

白林间切换为语音聊天:“怎么了?”

“不是吧?白大律师,听你这声音刚起床啊。”何钦的声音一如既往有些痞痞的。

“我今天请假。”白林间随意编了个理由。

“那我跟你说个事情可不要吓到啊。”何钦故意提高了音量。

“你要结婚了?”

“啊?你怎么知道?”手机那旁的何钦惊讶道。

“你前段时间不是一直跟我抱怨阿姨逼你相亲,苦不堪言吗?”白林间下了床,走到卫生间里,将手机放在高台,在洗手池前用清水洗了把脸,然后用毛巾擦干,“怎么,终于向黑暗势力屈服了?”

“与其说是向黑势力屈服,倒不如说是兜兜转转天注定吧。”何钦笑道。

“哦?”

“新娘子你认识。”何钦故意卖关子,“你猜猜是谁?”

白林间自顾自地刷牙,并不回答他的话,何钦自讨没趣,只好主动揭露答案:“你当年的应援团团长,头号大粉丝!”

白林间愣了愣,嘴里还含着牙膏的泡沫含糊地说出那个名字:“黎小野?”

“Bingo!”何钦面对白林间惊讶的反应很满意,爽朗地笑了笑,“怎么样?意外吧?”

何钦继续说着:“其实我跟她一开始都没想到会是对方,只是恰好在相亲会上碰见了,正好我们双方家长都认识,就想着拿对方当挡箭牌暂时应付一下,结果就假戏真做对彼此来电了。”满满的幸福感几乎要从手机屏幕那端溢出来。

大清早的平白无故吃了一大口狗粮,白林间有些生闷气,怏怏说道:“那祝福你们喽。”

“听你的声音好像不太开心啊,是不是因为粉丝团团长被我撬了开始追悔莫及了?我可告诉你啊,这是我老婆,你不许动!”手机那旁除了何钦的声音,还有疑似黎小野的笑声。

“我都不是校草很多年了。”白林间自嘲道。

何钦忽然恢复一本正经,严肃而又谨慎地问道:“你还没有蓝栀子的消息吗?”

白林间顿了顿,诚实答道:“我见到她了。”

“啊?蓝栀子回国了?”何钦比白林间还要激动。

“嗯,她现在跟我在一座城市工作。”白林间漱了口,用水将嘴边的泡沫冲洗干净,双手撑在洗手池两侧,看着镜子里落寞的自己。

“那你把她联系方式给我,我给她发请帖。”

“我没有她的联系方式。”他想也不想就否定道。

“嘿!你肯定有!”何钦是那么了解白林间的一个人,他敢肯定当蓝栀子再次出现在白林间的视线里时,白林间就已经快速地掌握了所有关于她的信息,一丝不漏。

“你放心吧,我不会告诉她是你给我的。”何钦又补充了句。

白林间终于妥协,将那串号码发了过去。

“收到啦,我和黎小野会帮你好好审问她的!”何钦半开玩笑地道,随后将自己和黎小野结婚邀请函电子链接发了过来。白林间打开来看,照片上两人笑靥如花,新娘一袭洁白婚纱,新郎白西装胜雪,般配至极。

他看着这张照片的时候在想,如果上面的两个人,是他和蓝栀子,该多好。

何钦和黎小野的婚礼在老家的如意酒楼举行,大红绸带系在屋檐上,门口立着两人大大的结婚照,一张大大的“喜”字贴在橱窗上,充满浓浓的传统中式婚礼的喜庆韵味。

蓝栀子到达酒楼时,便看见何钦和黎小野两人站在门口迎接宾客。黎小野穿着做工烦琐又精致的中式嫁衣,金丝刺绣,手腕至手肘处缠绕着一排排金镯子,十分风光,而她也出落得越发动人了,相比起十年前那个看上去平平无奇的黎小野,如今化了精致的妆容放在女人堆里也是数一数二的大美人。何钦则身穿枣红色的长衫大褂,浓眉大眼,仍旧是板寸头,看上去十分精神。

让蓝栀子微微愣住的是何钦身边作为伴郎的白林间,一身唐装,领口处绣着精致立体的刺绣,搭配他有些细碎的头发,看上去斯文儒雅极了,仿佛从民国穿越而来的白面书生,俊气却不失硬朗。

黎小野是最先看到蓝栀子的,起先她还微微一愣,在确定了之后兴奋地朝她招手,大喊她的名字。

被发现了的蓝栀子只好硬着头皮走过去,将装在红包的份子钱递了过去:“新婚快乐啊!”

“别来无恙啊,蓝栀子!”何钦笑嘻嘻地拍了拍她的肩膀,“当初就那么一声不吭去美国了。”

蓝栀子讪讪地笑了笑:“确实走得有些匆忙了,不好意思。”

“这句道歉你应该跟白林间说。”何钦看了看站在自己身旁的人,“当初一直以为最先喝到的喜酒会是你们两个人的。”

蓝栀子抿了抿嘴,从始至终不敢去看白林间一眼,和黎小野寒暄了几句后就走进酒楼。

何钦和黎小野特意将高中同学安排在靠前的三桌,蓝栀子坐下没多久,余馨荣、尤真真和付浩然都陆陆续续来了。

尤真真和付浩然见到蓝栀子时不约而同地惊讶起来。

“当初听说你去美国了,之后就杳无音信了,真是不够朋友,连个联系方式也没留!”尤真真用抱怨的眼神看着蓝栀子。

所有人都在追问她当年不辞而别的事情,蓝栀子只觉得心里闷得慌,她要如何用简短又礼貌的话语去解释当年因为家里变故被迫接受了很多自己不想要的生活呢?包括学习包括婚姻,如今只有工作是她唯一能自主选择的。

蓝栀子转移了话题,看向尤真真怀里抱着的婴儿:“你都当妈妈了?”

“是啊。”尤真真将宝宝放在婴儿车里,“这是二胎,是个男孩,我还有个女孩。”

“儿女双全,真棒啊。”蓝栀子夸赞道。尤真真似乎变胖了些,面色红润,一副被宠爱着的模样,看得出她的婚姻生活应该还不错。

“咱们好多熟人都结婚了,毕竟快奔三的年纪了。”付浩然亮出左手上的订婚戒指,“我明年也要办婚礼了。”

“哇,祝福。”在座的人纷纷道贺。

“学姐,听说你跟白林间在一起了?”尤真真看向余馨荣。

余馨荣盈盈一笑,拿起桌子上的高脚杯喝了口红酒,反问道:“怎么?不般配吗?”

付浩然拍了拍尤真真的胳膊,她这才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捂着嘴:“没有。”

蓝栀子顿时失落了,付浩然看出她黯淡的神情,问道:“那蓝学姐呢?”

“我……”蓝栀子知道他是在问自己的感情状态,想了想,不知道该如何回答,那场有名无实无疾而终的订婚究竟对于她的人生来说算不算数呢?

“据说你订婚了呢。”余馨荣笑了笑。

蓝栀子正想否认,付浩然拍手笑起来:“哇,那看来我们校园说都找到了各自的归宿啊。”

尤真真好奇道:“对方是个什么样的人啊?比白大律师还优秀吗?”在校园说的时候,她就一直以为蓝栀子和白林间会走到一起。

蓝栀子不愿意再继续这个话题,她顿了顿,犹豫着如何回答,此时正好婚礼开始了,所有人的目光都被音乐和灯光吸引了去,终于没有人在意她那难以启齿的订婚了,她松了口气,顺着人群的目光看向大厅的门。

大厅的门被缓缓地打开,黎小野已经换了一袭洁白的婚纱,一字领的设计露出她光洁的颈部,一层一层的细纱上点缀着珠绣,裙摆处是精致的蕾丝披散开来,复古华美,仙气飘飘,仿佛林间的仙子。

蓝栀子一瞬间有些恍惚,她对黎小野的记忆还停留在黎小野是白林间最热烈最疯狂最执着的头号粉丝,如今对方却身披婚纱要嫁作他人妇了,而且对象还是高中时代看似跟她没有任何共同语言的何钦,命运有时候就是这么神奇,兜兜转转一圈,才会明白原来要等的人早已遇见。

突然,一张轻盈的头纱凌空飞了过来,落在黎小野的头上,衬得她整个人越发朦胧美丽,她缓缓地朝舞台的正中央走去,那里站着的,是她的新郎何钦。

何钦穿着笔直的黑色西装,他目不转睛地看着黎小野,目光里饱含着深情与温柔。在这样温馨的气氛感染下,蓝栀子内心也开始渴望起结婚这件事情来。

白林间和其他几位伴郎安静地站在一旁,他的容貌和身材都是出挑的,只要他存在的地方,所有的目光都会被他吸引去。

“啊,我来晚了!”一个熟悉的声音忽然传入蓝栀子的耳朵里,她转过头,是一名风尘仆仆的少年,在她身旁的空位坐下。

他拿起桌子上的水杯“咕噜咕噜”地喝了几口水,身上穿着她再熟悉不过的三年一中的高中校服。

蓝栀子盯着眼前的少年许久,实在觉得面熟,直到那个少年惊奇地喊她“栀子姐姐”,她这才想起他是白小白。

十年过去了,当年个子矮矮、脑袋瓜大大的小屁孩如今已经成长为俊俏的翩翩少年了,眉眼之间还与白林间有几分相像。

“白小白?”蓝栀子来回打量着他。

白小白激动不已地给了蓝栀子一个大大的拥抱,然后好奇道:“你怎么消失了这么多年?”

“我上个月刚回来。”蓝栀子答非所问,转移话题,“你现在上几年级了?”

“高二,马上就高三了。”

蓝栀子点点头,有些感慨,猛然想起她和白林间相遇时也正是在他这个花一般的年纪。

美好的青春花样年华。

恰恰好。

如今却有一种物是人非的沧桑感。

白小白拉过蓝栀子的手,像小时候那般亲热:“栀子姐姐,你跟我哥哥复合了吗?”

从来没有在一起过,何谈复合?蓝栀子苦涩一笑。

白小白继续说道:“你知道吗?哥哥当年高考明明已经考了全省第一,清华北大都争着要招他,但是他为了等你,又复读了一年。”

蓝栀子怔了怔:“他为了我复读?”

“是啊,哥哥想再多等你一年,他害怕你回来的时候他不在。”

蓝栀子愣住,她没有想到白林间竟然会为了她,选择用复读的方式来等待,高三的生活充满了压力,他却愿意再承受多一年的压力,只为了多在那个小镇待一年。

“我看得出哥哥对你真的用心良苦,所以你们不能再错过了啊。”白小白换了撒娇的口吻,“要是你看不上哥哥的话,那我追你吧,反正无论如何我都想跟你成为一家人。”

蓝栀子有些僵硬地笑了笑:“我去趟卫生间。”

她需要找个地方冷静下,这里的氛围太过美好和煽情,她怕她会哭得像个要来砸场子的人。

白小白点点头:“嗯!你快去快回,可不能像十年前一样突然消失了哦。”

蓝栀子起身,离开大厅,朝卫生间的方向走去,还未走到隔间时,她的泪水已经控制不住哗啦啦地落下来了,她拿出纸巾擦着,眼泪却像坏掉的水闸关不住,她只好坐在马桶上任由自己哭了一会儿。

她好想告诉白林间,这十年来她也一样记挂着他,可是她终究背叛了他,她与其他男人订下了婚约,她戴上了其他男人给她的订婚戒指,从那一刻开始,她便对自己和白林间之间的感情不再有任何的奢望,她自知自己配不上,所以她选择了鸵鸟逃避的方式,不去打扰。

她以为这是最后最好的温柔,却不想那个少年会为了没有许下任何承诺的她空等。

蓝栀子理了理思绪,终于将眼泪抹干净,在洗手池前把妆容补好。她在心里下了决心,哪怕他觉得自己恶心也罢,无情也罢,她也要将藏在心底的情愫转达给他。

蓝栀子跑出卫生间,却突然停下了脚步,所有的冲动与眷恋在一瞬间被浇灭。

蓝栀子心里一沉,她差点就忘了,白林间早已是有女朋友的人了。

她又怎能去打扰别人的岁月静好?

她转身朝后面走去,回到了婚宴上。

“怎么了?”白小白发现从卫生间回来的蓝栀子表情似乎不太好,关心地问。

蓝栀子摇摇头,只是一杯又一杯地喝着红酒。

恰逢何钦和黎小野过来敬酒,蓝栀子已经喝得双颊微红,她在连说了好几个“祝你们百年好合早生贵子”之类的祝福语后,又喝了好几杯红酒。

“差不多就行了,你的祝福我都懂。”何钦半开玩笑道,适时地阻止她继续往下喝,但她还是一杯一杯地下肚,直到喝得脑袋有些晕乎乎的了,她就双手杵着下巴发着呆,眼睛直勾勾地看着面前那只大龙虾,与它对视。

后来蓝栀子也忘了自己是怎么离开婚宴的,她只记得当白小白提出要送她回家时,她拒绝了,她被搀扶着摇摇晃晃地坐上了出租车。在车上,她临时改了目的地:“师傅!去三年一中!”

周末的三年一中没什么人,蓝栀子歪歪斜斜地走在宽阔的操场上,暮色的傍晚,操场上亮起了灯,照在地上泄了一地温柔的影子,如月光般清亮动人。

走着走着,她哭了起来,她想起在三年一中的那些日子,虽然只有短短不到一年的时间,却是她人生中无法磨灭的回忆,她想那些在白云蓝天下大笑的时光,想初见那个少年时唇枪舌剑的较量,想那晚她第一次对他怦然心动时落下的狮子座流星雨,想他一次次将她从舞台的阴影里拉出来走到聚光灯下……

越是想他,她就越是悲伤。

她终于活成了自己最讨厌的那种人,生命里再无爱情。

她终于失去了他。

蓝栀子放肆地哭了出来,哭声很大,直接吓跑了几个正在慢跑的学生。

“白林间,我好想你!”她忍不住吼了出来。

却听到了回应:“是吗?”

蓝栀子转过身去,以为自己看到了幻象,她跌跌撞撞地走向白林间。

“我真的很想你。”她摸上了他的脸。

原本在心里发誓千万遍要报复她,在婚宴上刻意让她撞见自己与余馨荣抱在一起,可是在看见她喝醉酒崩溃大哭,在她喊出她想自己的这一瞬间,他内心高高筑起的空中楼阁终于轰然倒塌了,他无法抛下她不管,从她坐上出租车的那一刻,他逃离了接下来的闹洞房活动,打了辆车跟在她身后。

他是如此放心不下她,终于还是心软了。

“我也是。”他淡淡答道,却无比宠溺地抓过她的头,摁入自己的怀中。

她的口腔里满是红酒的味道,酒气熏人,可是他不介意,他贪婪地索取着,双手用力地环住她,生怕她再次逃跑一般。

直到怀里的人终于被吻到快要窒息,她推开他:“我、我快喘不过气了。”

“跟我走吧,栀子。”他摸了摸她的脸,笑了笑,弯下腰,将她来一个公主抱。

蓝栀子蜷缩在他的怀里,意识模糊,呢喃着不知道在说什么。

白林间亲了亲怀中人儿的额头,这一次,他不会再放她走了。

“栀子,我爱你。”他抱着她,从喉咙里溢出那句在心里默念了十年的告白。

蓝栀子好像是瘫在白林间身上一般,迷迷糊糊的,眼睛半合着,没有听清楚他在说什么。

白林间看着双颊因为醉酒泛红的她,十分诱人,他抱着她打车去了最近的酒店。

没想到酒店前台竟是他们的高中同学,这个女生还曾经是白林间后援粉丝团的一员,她在尖叫了数十秒之后,才颤抖着手为他们办理好入住手续,将房卡交到白林间手上,结巴道:“祝、祝你们开房愉快。”话说出口才发觉有些怪怪的。

但白林间竟礼貌而客气地回应:“我会的。”

我会的?

天哪!真是太酥了!

女生捂着涨得通红的小脸,仿佛她才是今晚春宵一刻值千金的女主角。

白林间笑了笑,抱着蓝栀子走进电梯。

他开了房门,将从头到尾一直像考拉一样挂在自己身上的蓝栀子放到**,忍不住低头去吻她。

突然,“嗡嗡嗡”的手机振动声传来。

白林间下意识地去寻找声源,是从蓝栀子衣服上的口袋里滑落出来的手机发出来的,上面来电显示是“庄涛”。

白林间的心一下子沉了下来,他记得这个叫庄涛的是蓝栀子的未婚夫,可是他不愿相信。

“栀子。”他唤了声她的名字。

“嗯?”蓝栀子的意识已经不太清醒了,听到有人叫自己便应了声。她喝了太多酒,感觉胃在一阵阵地抽搐,有些难受,她翻了个身蜷缩起来,这样好受些。

“庄涛真的是你未婚夫吗?”白林间轻声问道。

他听到她又“嗯”了一声,心终于跌落谷底,破碎成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