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昏沉,一望无际的冰原上寸草不生,只有冷风呼啸着来去。远远地,走过来一个人,他的身上裹着块毡布,也不知道多长时间没有打理过自己,风一吹,袍子头发乱飞,只一双眼睛显得格外地亮。小雁是整个部族最漂亮的姑娘,她注意年轻人已经很久了,比如,虽然他和其他人穿得一模一样,但其实是个很英俊的青年;再比如,他独自住在帐篷里,跟谁都不熟,跟整天和自己比美的娇娇也不熟;还比如,他来到她的部落为的是寻找传说中的冰莲。

这里原本是强良的属地,只是现在归于遥远的东方的帝俊。虽然还有人提起强良的名字,但至少对于小雁来说,现在的生活没什么不好。虽然东海的主宰看似离他们很远,但并不妨碍他的威仪影响到这里,让他们过着井井有条的生活。

外来的青年是在一个雪夜来到他们的领地的。

他站在漫天风雪中,轻声地问能否借住一宿,既没有被逼迫的急切,也没有讨好的意味。他平稳的声音透过呼啸的风声传到小雁的耳中,也传到小雁的父亲、族中长老的耳中。

小雁被那声音吸引,于是在众人都犹豫的时候,难得地向阿爹撒了娇,求父亲放他进来,只为见这声音的主人一面。

第二天她以送吃食的名义去见这新来的年轻人,没想到他的帐子里已经有不少人了。一早上,他已经帮大伙搭好了昨天被吹倒的帐篷,巩固了屏障。匆忙中小雁仍看到了他略带金黄的发色和一张极英俊的脸。

于是年轻人被理所当然地留了下来,他实在是会很多东西,不仅手很巧,还会平心静气地讲道理,用那么好听的声音。

这样的一个人,与之前小雁见过的人都不一样,所以有时候她不禁为他出神。可是阿爹却说他与他们不是一个世界的人,让她不要放太多心思在他身上。

什么叫不是一个世界的人,难道他不是一个鼻子两个眼睛?真是老借口,再说就是因为他与他们不同才吸引她呀。和他一比,部落里那些男孩简直就是野人,同样的衣裳穿在他身上就那样好看,而穿在他们身上就是块破布。尤其当他迎风站着的时候,衣服、头发飞起来,能让人看得心怦怦跳。

而最吸引人的是他的眼睛,他的眼睛是琥珀色的,比一般人都浅。当他看着你的时候,很容易在他眼中看见自己的影子,让人忍不住也想在他心里留住自己的影子。

可是就是这样的一双眼睛,却是含着愁的,小雁坚信这一点,而且坚信除了自己谁都没有发现。

她一面为自己的这点小发现窃窃自喜,因为这是一点自己与他的独特联系;一面又为这样好看的人却有着不为人知的忧愁而伤心,并且为不知道自己是否有能力为他解忧而难过。

这甜蜜而又愁闷的感觉实在是很折磨她,折磨她那颗从来没有为谁这么跳动过的心,哎呀!

他总是独来独往,但是部落有事却从不推诿,借此换取了吃食和一顶帐篷。除了小雁之外,部落里几乎所有的女孩都为他倾倒。

自己与她们是不一样的,小雁暗暗对自己说,她看中的是人,而不单单是外表,所以她也要做最好的那个,这样才能令他刮目相看。

不就是找冰莲吗?找来给他,这事就成了。

主意拿定,小雁这就决定上路。冰莲在苍茫峰顶,这小雁是知道的,但是为什么从来没有人采下来过,这不在小雁的考虑范围内。她还听说好像要两个人一起去走一段什么路,这倒是个难事,只有再拉一个,这也好办,凑上小黑就完了。

胆大包天的少女小雁于是悄悄出门去找她自幼的玩伴小黑,小黑是部落里最强壮的少年,也是小雁的忠实跟班。小雁跟他说阿爹的身体不好,需要冰莲疗伤,要他跟她一起去苍茫峰,因为冰莲在传说中确实能治百病,甚至有起死回生之效。

起初,老实的小黑将信将疑,觉得就他们两个半大的小孩去完成如此重责大任难免力有未逮,但架不住小雁连哄带骗再威胁,看着小雁一副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架势,可怜的小黑没有办法,只得答应,免得她去祸害别人。

于是两人定好日子,偷偷摸了出去,都没有注意到身后跟着轻烟似的一道人影。

我知道这个风风火火的女孩喜欢自己,自从我离开家,一路上已经见过太多这样的眼光,她们之中有很好的姑娘,但是我心中却只有对兄长的担忧。

说起来兄长也曾经问过我有没有喜欢的女孩,当时我却茫然地看着他,我从来没有考虑过这个问题,就如我从来没有想过会和兄长分开一样。

兄长见我一脸茫然,忍不住笑了,然后跟我解释女孩是怎么一回事。说我有一天会遇到一个令自己心动的人,在自己眼中她是最独特的。她的一言一行、一举一动都能牵动我的心,而我会时时刻刻心里都想着她。她是上天安排给我的最好礼物。

于是我反问他:怎样知道一个女孩就是上天安排的最好礼物?到底是要一见倾心还是应该日久生情?如果我真的遇到了这么个女孩,我又怎么知道她就是那一个呢?

兄长面对我的问题,难得地迟疑了,我就知道其实他也不知道,那些话都是别人说的,他不知道怎么听来的就照搬给我。之后,我们都笑了,就再也没有继续这个话题。

倒是我出来了以后,渐渐明白了互相倾慕的人是什么样的,他们的眼神、语气都会泄露他们的心情,其实只要仔细观察,就不难发现。

自兄长称帝之后,他要处理的事情越来越多,虽然他还是和原来一样,时刻过问我的情况,我也随时都能去见他,但是像以前那种日常琐事的交流总会被更重要的事情打断。久而久之,我也自觉地不再去打扰他。

只有吃饭的时候是值得期待的,这个时候其他人都不在,只有我和兄长坐在一起边吃边聊,兄长也一样过问我的身体如何,修炼进展怎样,再说一些琐事。

兄长常嘱咐我不要太辛苦,尽力就好,但我知道我的神力与他相比还差得很远。

兄长称帝之后和之前并没有多大变化,仿佛他就是为了那个位置而生的,就像久远前的预言最终变为了现实。人们已经习惯了他用不变的表情说出永远正确的话,就像天地间的道理终于通过了一个具象的人表达了出来,不容置疑。

他是真正高高在上的神明,值得所有人顶礼膜拜。他永远注视着远方,不会为眼前人停留,这样的他让我觉得有一丝陌生。但当我们眼光相接时,他琥珀色的眼睛里流露出的点点温情,嘴角扬起的一丝笑意,让我知道他还是我的兄长,原来的兄长。

我虽然还是和兄长待在一起,但是我本能地不去接触他掌管的事务。我虽然也参加族长们议事的会议,却拒绝担任任何职位。在王都,我的身份只有一个,那就是兄长的弟弟。

因此虽然兄长很忙,我的空闲时间却很多。除了修炼神力以外,我还有空品酒、弹琴、欣赏歌舞。

我会长久地观察一朵花开的样子,一棵草荣枯的过程,一只鸟飞来飞去的姿态和天边的云聚散分离的情景。这些别人看起来觉得很无聊的事情,我却觉得自有滋味。然后在难得的与兄长共处的时候,我会把这些讲给他听。

看得出来他对我讲的这些也不以为然,他更关注天地间的大事,就是在谈论这些大事时,他也永远从容淡然。但是在听我说这些小事的时候,他却会耐下心来,努力地理解我所说的有趣之处。

其实我知道他并不真正觉得有趣,只是因为是我说的,他便也随着我的样子表现出合适的表情。不过没什么,只要他愿意听,我就愿意讲。

就在我以为日子会这样过下去的时候,意外却令人猝不及防。忽然有一天,兄长倒在了大殿上。

消息传来时我只觉手脚冰凉,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兄长是这天地间的第一人,就算天塌了地陷了,他也不可能倒下。

可是当见到兄长时,我又不得不信。他面色苍白地躺在那儿,闭着双眼,只是听到有人通报说我来了,才又勉强睁开。怎么会这样?我从未见过如此虚弱的兄长,这一切看起来都太不真实。

“太一,你来了。不要担心,哥哥没事。”眼见得我的手不自觉地发抖,兄长出声安慰我道。

“哥哥,你……你怎会如此?你是不是有事瞒着我?”我听得出自己的声音充满惶恐,还有气恼。他这样强健的身体,怎么可能毫无预兆地倒下,他就这样滴水不漏地瞒着我,而我竟然一点儿都不知道,一时之间我简直不知道是气他还是气自己。

等到其他人都出去,兄长挣扎着要起身,我只得去扶他。

他拍拍我的手,对我说:“别这样,太一,我说了没事就没事,你不相信哥哥吗?”

“你这样让我怎么相信你。”我红着眼睛,我才不相信他。

“这只是暂时的,这一阵子忙了一些,休息一段时间就好了。你别这样。”他安慰我。

“我不管,这段时间你什么都不许做了,我看着你。”我还是瞪着他。

“好,都听你的行了吧。”兄长无奈地回道,又习惯性地抬手抚了抚我的头。

“那好,那你先告诉我,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大巫怎么说的?别跟我说什么忙了就会晕倒,我没那么好糊弄。”我拉下他的手。

“你呀,”兄长一愣,“真没有骗你,不信可以传大巫来见。”我当然不相信他的话,立刻把大巫叫了来,可是不管我怎么仔细地询问,大巫都回答兄长确实只是一时虚弱,但是却不知道到底是什么原因,只能推测是近期事务繁忙导致的身体亏损。

“你看吧,我并没有骗你。”大巫退出去之后,兄长又对我说。我却没有回他,没有原因的身体虚弱?我不太相信因为事务繁忙就导致兄长的身体衰弱,因为他并不是一般的人,他是上苍冥冥中选定的天地主宰,亿万生灵的主人,怎么可能因为一时的忙碌就晕倒了。这其中是不是隐藏了什么,又预示着什么?要知道兄长的一言一行莫不合乎天意,他本身的安好在某种程度上代表了上天对我们的眷顾。难道是天意有变?

想到这里,我感觉心猛地一震,仿佛突然从高处掉落,想必此时我的脸色比兄长的脸色更难看。

“太一?”兄长唤我,“太一,你怎么了?”

我猛地抬起头来,惶惶然盯着兄长的脸,想从他的表情中看出一丝端倪。可是,令我失望的是,从他脸上什么也看不出来。

也是,除非他愿意,否则又有什么人能从他的表情里读出他的想法,就算你是他的弟弟又怎么样?我不禁低头自嘲,一时间嗓子也堵得慌。

“哥哥,”我顿了一下,“你曾经说过,我是你唯一的亲人,是你最重要的人,还记得吗?”

“当然。”

“那你也要记得,你也是太一唯一的亲人,最重要的人。”“太一,你……”兄长似乎没想到我会突然这样说。

“哥哥,你……你现在还说没事吗?你说,我就信。”我紧紧地盯着他的眼睛,半晌,终于从中看到了波澜。

“罢了。”兄长终于缓缓开口,“是我错了,是我不该瞒你。”我一听心中最担心的事终于还是发生了,不禁唤出声:“兄长!”

“太一,你别激动,听我跟你说。你还记得我以前跟你说过,有一天你会成为这天地的主人吗?这一天终于要来了。”

一看我马上又要蹦起来,兄长拍拍我的手,示意我听他说完。

“别担心,还不是现在。太一,你才是上苍选中的人选,我只是你的替身。

“虽然我们一出生都是金翅鸟,你却没有神力,于是大家推举我来做这个天地共主,我一开始也是这么以为的。但是没过多久,我就发现了异常,因为我的神力只能被消耗,却极难从天地中重新获取。

“开始我也不解,直到我发现了你的神力解封后可以从天地源源不断获得补充的事实,于是我明白了我不是天意认定的人选,你才是。太一,你出生时没有神力,是因为天地需要先消耗我来为你做铺垫,等我死了,你就能回到你应该在的位置。”

我早就呆了,什么消耗、解封从我耳边匆匆而过,只有一个死字像是一道惊雷劈开我的脑子,兄长他会死?还是为我而死?我不知道自己该有什么反应,也许要疯了也不一定。

见我愣愣地没有反应,兄长握紧了我的手:“太一,别这样,这是我应该背负的使命,天意如此,你不要想不开。”

见鬼的天意!我一时觉得浑身的气血要找个地方喷出,化作一把刀,把这天劈了!

“哥哥,我不管什么天意,我不会让你死的,我也不要这个破位置。我现在就把神力给你,我不要了。”说着我就开始动手,可是我费了半天劲,却不见有丝毫效果,我的力量竟然一丝一毫都不能传给兄长!

“为什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为什么你的神力可以给我,我却不能还给你?”我绝望地喊道,眼泪终于忍不住掉下来,“哥哥!”

“太一,别白费力气了。”兄长拦住了我,“没有用的。”“我不相信,哥哥,你等着,我一定想办法救你,我一定有办法救你!”

我再也不敢看他一眼,只觉得再多待一刻都是愧疚。我为什么要执意得到一个答案,我根本就承受不起!

我跌跌撞撞地又去找到大巫,问他神力耗损该怎么办,他告诉我如果外力不入,那就找些珍奇灵物直接吞服,也许能够有所补益。于是我决定去寻找这样的天地异宝,不管有没有用,我都要试试。

临走之前,我又悄悄去看了兄长。他还是躺在**,但是看起来脸色好了许多。也许就像他安慰我的那样,兄长神力浑厚,还可以支撑很长时间,这次只是一时的劳累引起的暂时反应,休养一阵就好了。

可是我却不能眼睁睁地看着他就这样耗损下去,我简直不敢想象他知道这一切时的心情。

那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从他开始帮我解封的时候?那是多久前的事情了?他就这样一直瞒着我,一个人走在最前面,开疆拓土,扫除障碍;他一次次毫不吝啬地耗费神力击杀强敌,只为给自己的弟弟清出一片干净的天地。最后他再倒下,把自己变成一块垫脚石,好让他的弟弟踩在上面,登上至尊之位?

我不能再想下去了,在这里再待片刻都让我觉得窒息。我最重要的人,我的兄长就这样在背后默默燃烧自己,不眠不休,就像一根烛,不知道什么时候就化为灰烬。我想起自己幼时总是要兄长用神力照亮天地,直到自己困极睡着,而他照做不误,现在想想简直令人发指。

我不得不走了,再过片刻兄长就要醒了,我不舍地又看了看他,心里默念着:哥哥,你等着我,等我回来救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