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下雨了,别人看不到眼泪,欢喜就可以到雨里哭一场。
很快我们就在“乞丐集中营”混熟了。
其实每座城市都有些乞丐聚集地,我们叫它“乞丐集中营”,像步行街,市区,天桥都有一些不幸的人,拉二胡的,用嘴写字的,卖些小东西赚点小钱,相处久了,没像刚来那么排斥我们,渐渐的也很照顾我们,宫薄时常向他们借音响,唱歌,吸引客流量,也算劳有所得。
我们从乞丐升级为“卖艺”,自封了个“街头艺术家”的称号。最经常唱的是一首老歌邓丽君的《漫步人生路》,第一次在长发李叔的音箱里找到时,我乐坏了,容华姐以前经常唱这首歌。
李叔是个好心人,扎了条长马尾,大家都叫他长发李。据说,他从小爱唱歌,年轻的时候也风光过一阵子,但太过放纵,弄得最后家破人亡,索性背着音箱,当个流浪歌手。
他帮我调出《漫步人生路》时,跟我说:“欢喜妹,这年头谁还听粤语歌,还是这么老的歌,没市场的。”
“谁叫我五音不全,这首歌是唯一不会走调的。”
我天生没有音乐细胞,以前经常听容华姐哼这首歌,才记住了。我拿着话筒,手有些发抖,等前奏过去,我张口“在——”,唱第一个字,我就停下来,脑中尽是容华姐哼着歌的样子,她微眯着眼,一张笑脸很快乐很满足。
话筒被抽走了,宫薄稚姨的童声响在街头,他跟着伴奏唱一句一句的唱,“私の帰る家は/あなたの声のする街角/冬の雨に打たれて/あなたの足音をさがすのよ/あなたの帰る家は/私を忘れたい街角……”,这首歌的日语原唱,名字翻译是《惯于孤独》。②
精英教育出来的孩子,果然不一样,李叔眼睛都快瞪出来了,匆匆走过的路人也停下来,宫薄静静唱着。听到第一句我就转过头,容华姐很喜欢这首歌,还特意去学过原唱,听一句就注音标,她曾跟我说过,开头翻译是“只有你的地方,才是我想返回的家”,那时,她怎么说的,“欢喜妹,你就是我的家”,现在,我们早已没有家了。
伴奏又循环了一遍,宫薄又唱了一遍,我跪在他身边,轻轻跟他哼着。
在你身边路虽远未疲倦/伴你漫行一段接一段/越过高峰另一峰却又见
目标推远/让理想永运在前面/路纵崎岖亦不帕受磨练/愿一生中苦痛快乐也体验
愉快悲哀在身边转又转/风中赏雪/雾里赏花快乐回旋
毋庸计较/快欣赏身边美丽每一天/还愿确信美景良辰在脚边
愿将欢笑声盖掩苦痛那一面/悲也好/喜也好/每天找到新发现
让疾风吹呀吹/尽管给我俩考验/小雨点/放心洒/早就决心向着前
……
有人停下来,扔下钱币,独唱渐渐变成合唱,我们唱着“尽管给我俩考验,小雨点,放心洒,早就决心向着前”,对视一笑,明明笑得很真,眼睛却很是酸涩。
唱了一下午,收入出奇得多。
我问今天的功臣:“想吃什么?今天我们加餐!”
宫薄想了想,咧嘴道:“窝窝头。”
“就你这点出息!”
其实我知道,他是想省钱,懂事得让我更难受。
那晚,我们在天桥下,继续啃窝窝头,兴奋计划着,明天要继续,这样很快就能到南方找外公了。
宫薄和我靠在一起,说:“今天唱到小雨滴时,我想要是下一场雨就好了。”
“你这个猪头,要下雨,这里漏水,我们住哪儿。”
他看着,绿眸子特别认真:“下雨了,别人看不到眼泪,听不到哭声,欢喜就可以到雨里哭一场,就不用忍得那么辛苦。”
我一愣,抱住他:“傻瓜。”
那一刻,我突然觉得心里没那么苦,还没到最坏,起码他在我身边。
刚开始几天,运气出奇得好,我们收了不少钱。每天我和宫薄乐滋滋地数钱,把零散的钱铺平,从大到小一张一张叠在一起,钱不多,大部分都是一块的纸币,但一天天慢慢在变厚。
每天宫薄用手指认真量钱的厚度,抬起头,很高兴对我说:“欢喜,又厚了一点。”
“我们很快就可以回家了。”我信心满满,把放在鞋底里,这样可以防止被人偷走。
可惜这样的好景并没有持续多久,来听歌的人少了,我和宫薄商量了一下,决定换个地方继续。向李叔借音响,他爽快借给我们,还嘱咐我们。
“到外面小心,别让人欺负了。”
你看,这世界好人还是比较多的。
我们点头,背着音响到市中心的金碧广场。听他们讲,这个广场人流量很大,只要我们唱得好,肯定可以赚到钱。
果然没错,那一天的收入特别多,我和宫薄眼都红了,唱得特别起劲,到最后都舍不得收摊。晚上十点多的时候,我特意买了两个煎饼果子,一个一个,咬着回家。
“鸡丁,好吃吗?”
“好吃!”
“我放两个蛋呢,有钱人才加得起两个蛋,我们是有钱人。”
“我们是有钱人。”
宫薄跟着我喊了一句,抬起头,咧着嘴笑,嘴唇都沾带蛋黄。
我帮他擦掉,拉着他回去,街上的人很少,难得的安静,仿佛这里全部属于我们,我忍不住雄纠纠气昂昂地吼了一声。
“唱歌!赚钱!买车票!回家!”
我喊一句,宫薄也跟着我喊了一声。
我们笑了笑,容华姐说得对,面包会有的,房价会降的,生活还是充满希望的,我现在心里满满的都是希望。
有人挡住去路,四五个人,看起来十三四岁,为首的是个戴着墨镜的男孩,把墨镜推到额头上,手里拿着一根拐杖,嚣张地扛在肩头,叼着根烟,懒洋洋问:“听说,你们抢我兄弟的位子?”
来者不善,我把宫薄藏在身后,低着头要离开。
拐杖横在我面前,那小痞子凑过来:“在金碧,爷说话,还没人敢装作没听见。”
我握着的拳头紧了又松,抬头堆着谄媚的笑:“对不起,我们不知道那里有人了。”
小痞子呲牙咧嘴笑了一下,又沉下脸:“如果道歉有用,我就不是坏人了。”
“那你想怎么样?”真是的,小小年纪,脸变得跟天还快。
“先把我兄弟的损失给补上。”
我不情不愿捞出今天的钱,宫薄抓住我不让,脸涨得通红。我按住他,这里不是学校,小孩子打一打闹一闹,我把钱递过去:“这是今天的。”
他却看也不看,吊着眼睛:“就这点钱,你打发乞丐?”
“你本来就是乞丐!”宫薄不甘心回了一句。
后面的少年都笑了,小痞子眼睛瞪过去:“笑,笑个屁!”
他又走近了几步:“小子今天唱得不错,要不要跟了哥哥,包你吃香喝辣什么都有,我们丐帮需要的就是你这种人才,那什么鸟语都懂。”
“老大,是日语!”后面的狗腿子说了一句。
他径自走到宫薄面前,惊道:“原来是个洋鬼子。”
手掌不客气捏宫薄的下巴,抬起他的脸,手指还想抠他的眼珠子,啧啧道:“这眼睛真稀奇,绿得跟翡翠似的,要卖了值不少钱吧?”
宫薄早气红了眼睛,拉下他的手,狠狠咬住虎口。那人啊呀一直痛叫,眼中全是戾气,我趁机踢了他一脚,拉起宫薄的手。
“鸡丁,快跑。”
“追,给老子追,打死他们!”
我拉着宫薄使劲跑,这小子太狠了,要落他手里,准完了。可我们唱了一整天的,身上又背着音响,很快就被追到了。五个人把我们团团围住,过来抢我们东西,小痞子一旁看戏,对着虎口直吹气。
“这一口真狠,看我,手都出血了!”
音响是向李叔借的,不能丢。我死死抱住音响,他们一脚踢倒宫薄,两个人来抢音响,我们打成一团,另外两个扒我鞋子,拿了鞋子的钱,邀功去给那个小痞子。
“老大,看不出来,这两人还挺有钱。”
“那是我的车费。”
“什么车费,给爷看伤都不够,再搜搜,看有还有没有,别忘了那小的。”
宫薄爬起来,又被踢了一脚,滚皮球似的滚开了。另外一个人抢我一直背着的罐子,举起来。
“老大,你看,这儿还有!”
“还给我!”
我扑过去,被拉住了。那混蛋走过来,像只慢慢靠近猎物的野兽,拿起罐子饶有兴致地研究着,我拼命挣扎,边大声喊吼着。
“还给我,还给我,那不是钱,钱你们全部拿走”。
“这么宝贝,肯定是值钱的。”
说着就要解开布,我快疯了,宫薄窜过去,双手使劲把罐子抢过来,那混蛋去拉他,宫薄就是不放,咬着牙,脸涨得发紫,指节都突出来还是不放。那人把他踢出去,宫薄倒在地上,弓着身子,把罐子护在怀里。
“小鬼,放手!”
宫薄还是不放,那人一脚一脚踢他。
“放不放,不放踢死你!”
“别踢了,别踢了!”
小小瘦瘦的身体被踢皮球一样踢来踢去,我被抓着,只能眼睁睁看着。
那人边踢边问:“还不放,别以为爷不敢踢死你的!”
说着,小痞子发了狠似朝他腰侧一直踢,一下一下都落在同一部位。宫薄倒在地上,一声不吭。其他几个人看了哈哈大笑,还在旁边肆无忌惮地开玩笑,嘲笑我们。我挣扎着却逃脱不了,脚一软,给那人跪下来,抱住他的腿。
“求你了,不要打他了。”
他踹开我,我扑过去,再抱住他的脚,“求你了,不要再打他,他会死的,我们真的没钱了,钱全部给你了。”
“鬼相信,拿命护着的东西,不是宝贝?”
“那是我……我妈妈的骨灰,求你了,我给你磕头,你放过我们吧。”
“求你,真的,不骗你!”
我给他磕头,不断地磕头。
小混蛋愣了下,眼里闪过一丝疑惑,似乎不相信我的话,他又看了眼始终拼命护着罐子的宫薄,手一挥。
“别打了,没意思。”
那帮人停下了手中的动作,那混蛋走了过去,蹲了下来,挑起宫薄的下巴,啧啧两声:“看这眼神真美,先留着,小子够硬气,爷这次先放过你。”
一帮人得意地拿着钱走了。
世界突然又安静下来,我爬过去,抱起宫薄。他脸上全是青紫的伤,眼也肿了,重重喘着气,颤抖拿起一直护在怀中的罐子,举到我面前,笑了笑。
“欢喜,你看,没坏,阿姨还在。”
②翻译为:我回的家/是回**你声音的街头/迎着冬雨/寻找你的足音/是欲将我忘却的街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