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不做乞丐,我们要饿死呀?
我惊叫着醒来,入目是宫薄担忧的眼睛,我抓着他的手臂问:“我妈来过了,你看到没有?”
宫薄摇头,不解地看着我。
“怎么可能,刚才她还在站在这里,跟我说话!”
他还是摇头:“我守了你一夜,什么都没看到。”
我不信那么真实的场景竟是一场梦,容华姐明明来过,她还要我带他一起走。
“你一定睡去过去了,她刚才还来过,还跟你说话了!”我气愤推了他一下,他往后退,摔坐下来,手碰到地上,上面的黑灰也被扫开了。
地板上赫然写着一个地址,还有三个字:一起走。
是容华姐的笔迹,虽然字迹很乱,但我认得,容华姐一定回来过,是这样的,一定是这样的。那不是梦!不是梦!
“你有没有梦到我妈?”
“没有,我没睡。”宫薄摇头,“这是阿姨在火烧之前写的,什么意思?”
我没说话,眼泪掉在字上。我不信那只是梦,可是妈,你怎么这么狠心,留下一个地址就走了,欢喜怎么办?
我哭了一夜,决定彻彻底底痛痛快快地把这辈子所有的眼泪流光。像我们这样的人,从来没有多余的时间悲伤。
天亮的时候,我找了块布,包住罐子,背在后面,冲那个白印拜了拜。妈妈,我走了,我会听你话,去找外公的。
昨晚,就当作我最后一次向你撒娇。
宫薄静静地看着我。
他水亮的绿眼睛眼底,映出一个颓废悲伤的我。如果以前他这样注视着我,我不知道要多开心,但现在我内心毫无波动。那套海市蜃楼的房子,谁在乎。
这个总是优雅高贵的王子殿,这几天也脏兮兮的,不知道沈雪尺有没有听到这里着火的事,竟也没人过来看看他,他和我一样,都是没妈疼的孩子。
妈妈说,要带他一起走。所以我问他:“我要去找我外公,你跟不跟我走?”
他点点头。
我们手拉着手,一步一步下楼。我一步一步地数着阶梯,我会记得这个数目,也永远不会忘记这里。
离开这座城市时,我和宫薄最后一次去看了他那海派风格的家。隔得远远的,更显得宫家高高在上,贵气逼人。
“要不,你在这里等等,说不定你爸马上会回来的?跟着我,会很苦的。”
“走吧,欢喜。”
他拉着我,把那座白色建筑扔在后面。
离开这里,他再也不可能再成为养尊处优的小少爷了。我偏头,看到宫薄神色平静,那平静的神情根本不该出现在一个八岁小孩脸上。
外公的家在南方,一个很南很南的沿海小城,而我们在北方,是很北很北的一个城市,我没有足够的钱买车票。我不想去当小偷,作扒手,容华姐若知道了,会很伤心的,我也不想去找什么福利机构,一方面我不懂怎么才能获得帮助,另一方面我缺少安全感,不信任他们。
我只能带着宫薄,买了张地图,看路标,问路,碰上好心人还能搭顺路车,不然就只能走路,只是走路实在太慢了,我只好买了辆二手自行车,让宫薄坐在后架上。
宫薄总是紧紧抱着我的腰,偶尔问一句:“我重吗?”
声音从背后闷闷传来,我笑嘻嘻问:“鸡丁,你是不是要生蛋了,怎么这么重?”
其实,宫薄瘦了很多,尖尖的下巴,再搭上个绿眼睛,像极了小妖精。宫薄还是很少说话,他总是站在我背后,低着头,面对陌生人更是一声不吭,就算这样他还是很招人喜欢,我给他买了件连帽衫,或多或少能遮着脸。
为了省钱,我只能买最便宜的馒头,和宫薄分了吃,还总要加上一句:“鸡丁,只能吃这个,不然我们就得当乞丐了。”
“乞丐?”他大概不理解乞丐是什么意思。
我用力咬馒头,努力像以前一样哄他,笑嘻嘻道:“放心,就算为了我那套房子,我也会照顾你,乞丐我来当,东西咱们一起吃。”
宫薄的绿眼晴闪过一丝痛苦,他又遮住我的眼睛:“欢喜,不要这样笑,我难受。”
他很喜欢这个动作,轻轻为我遮住眼睛。我也喜欢他把手心放在我眼前,软软的暖暖的,很舒服。只是他的手也不再像过去那样细嫩,开始变得粗糙,小小的手掌不仅长了茧子,还有些冻伤。
这样的宫薄,让我心疼难过,可是我也不知道怎么办。几天后,我身上的钱用光了,比我预料的还快。我不能不吃饭,宫薄也不能不吃饭,我必须尽快弄到钱。神棍是不能当了,没人会相信现在的我。
想到最坏的却也是最快的方法后,我跪在街角,面前放着一个破碗。
宫薄过来拉我,拼命拉我,一直问我:“欢喜,为什么要给他们下跪?”
他显得很愤怒又惊讶,小脸涨得通红。
我猜得出,他受过的教育里,这种行为很伤自尊的。为什么要给人下跪?为什么,因为我需要他们的怜悯,我需要他们的施舍,我要怎么跟他讲,我们没钱了,连馒头都吃不起了,这是我想到唯一的不偷不骗的方法。
宫薄还要拉我起来,甚至说话语气都带着不自觉的命令。
“欢喜,起来!你给我起来!”
我摇头,告诉他我不能。
“为什么?”
“因为我饿了。”
他脸上愤怒羞耻的神情凝滞了,很快就露出一个快哭的表情,难过悲伤地望着我。
我不再说话,低着头,看着面前的破碗。
活下去,只要活下去,我没有尊严那种累赘。
他没再说话,踟蹰了好久,就要跪在我身边。
他要陪我,我止住他,“一边玩去,别烦我!”
“你都可以,为什么我不可以?”
“我说不可以就不可以,你还想不想再跟着我,要想跟着我,就得听我的话!”
宫薄眼圈一下红了,扁着嘴,眼泪含在眼里,不敢掉下来。他怨恨地看了我一眼,蹲在一旁的小角落,没多久,我听到他低低的抽泣声,很小声很压抑,似乎极力在控制自己。
我没理会,也不知如何安慰他。他太小,还太小。
而且他曾经是个少爷啊,他如青葱般的手指应当去弹钢琴,水红色的唇吐出来的是优美的诗句。宫薄啊宫薄,他是王子殿呀,哪能让他知道外面有诸般不美好。
难道也要他佝偻着小小的背,弯下高傲的双膝,低着头,面对偶尔扔下来的“一块,一毛”,感激涕零,点头哈腰说“谢谢”“好人一生平安”?不,不可以!这比我跪下来还让我感到羞耻,他无条件地跟着我,我不能再让他受苦。
而且我跪着跪着,最初的耻辱感也淡了。要是习惯了一件事,其实也就没什么了。
没几天,我已经能对好心人说句讨喜的话,而不再是像最初僵硬得跟块石头一样还不言不语。
运气好的话,每天乞讨来的钱还能存点,可以用来做路费。毕竟我们这样走,也不知何时能走到,而且还会不时挨饿,还不如存些钱,买车票。
我打定主意,乞讨时,就让宫薄一边玩去。刚开始,他还很别扭,看我跪在那里就很生气,连我递食物给他吃,都不接。
“怎么,嫌脏?”
“欢喜,我不喜欢你向他们下跪,”他背过我,小声说,“我难过。”
我一滞,把窝窝头塞到他手心:“吃饱了,才有力气难过。”
宫薄的脸更白了,他抓着窝窝头沉默。这之后,他再也没有说过“不喜欢”的话了,他不吵我了,我叫他做什么就做什么,那么乖,乖得我挑不出一点欺负他的借口。
还在一个月前,我很喜欢欺负他,现在我们靠在一起,我抱着他,连戳他一下都没力气。饥饿和寒冷交迫让我无精打采,其实做乞丐没那么简单。
挑一个好地段很重要,这决定了收入的多少;还要防城管,这决定有没有活路;还有“同行”的竞争,这叫人情事故。地段要好,同行要讨好,见到城管要跑。
收工的时候,我跟讲宫薄这些心得,他听了咯咯笑,最后我们一起嘻嘻哈哈地笑。他已经接受了这个事实,我跪下来,他就跑开。我收工,他又回来,偶尔还递给我一两个面包。
“哪是来的?”
“一个阿姨给的。”
我看了看他,脏兮兮的小脸,粘成一团的头发。这样子,谁看了都会躲开,哪有可能给他东西吃。他拿回的东西越来越多,我就觉得有些不对劲。
那天,我照常打发他去玩。宫薄走后,我偷偷跟着他,他轻车熟路地走到隔壁街,拿出藏在垃圾箱旁边的黑袋子,打开袋子,掏出一个脏碗放在地上,然后跪了下去。
他在行乞——
我惊住了,飞过去,踹掉他的碗。一声脆响,碗四分五裂。
我拉起他:“你在做什么?”
宫薄脸色有些惊恐,但很快就变成理直气壮,绿眼睛燃出小火苗:“你在做什么,我就在做什么?”
“我不允许你做乞丐。”
“那你也不要当乞丐!”
“不做乞丐,我们要饿死呀?”
“我陪你饿死!”
“啪”的一声,等我反应过来,我已经给了他一巴掌。他的脸脏得看不出什么端倪,但肯定已经红了。这么用力,我的手掌疼得都有些麻:“我……”
宫薄不敢置信看着我,眼圈红了,泪水在眼眶打转,生生忍住没掉下来,绿眼睛愤恨看着我,像上次一样,头重重顶了我一下,一生气就要跑开。
我抓住他,不让他走,紧紧抱住他:“鸡丁,不要说死,不要再说死,再也不要有人死了。”
他还在奋力挣扎的身体不动了,默默地任我抱着,反手抱住我,带着哭腔喊着:“欢喜,我讨厌你。”
做乞丐的人是我,他不该跪在这里。是我不分轻重,太过自大,以为可以照顾他,要带他走,非亲非故的,我凭什么。他现在小,不懂,等将来要恨我的,他本该是个锦衣玉食养尊处优的小少爷。
可是打过哭过之后,宫薄仍继续跪在那里,继续行乞。我怎么说他,他都不听。没办法,我到路边摊给他找了副墨镜,让他戴上,一起跪着,他这才露出个笑容,手偷偷去牵我的手,像上次陪我罚站一样陪着我。
我回握过去,其实,我不想他陪我,一点都不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