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飞龙在天望神州

“由火星上看地球,无非是一枚鸡蛋,洞庭湖像鸡蛋上的鱼眼。他们修的龙宫,也就是一个针尖。”

“你说得对。”

“可是你为什么还要在地球上呢?你已经是龙,你不应该有乡愁,也不应该有留恋,龙的使命是宇宙,是微粒与闪电。”

“你说得对。”

“你还是忘不掉他。他不过是鸡蛋上的一颗灰尘,虚荣,有限,深陷入名缰利绳,很快就要死亡,他不会来将你永远陪伴。”

“你说得对。”

这是五月端午的夜晚,星河如沸,新月如眉。望舒由东海里化身作一道光,来到月亮上。她重新变回人的形体,坐在荒凉的尘埃里发呆。与下面人类的传说不一样,月亮上,没有草,没有树,没有飞鸟与走兽,也没有吴刚与嫦娥,但是望舒喜欢这里,她化身成龙后,经常化作一道光,来这里游弋。是的,柳毅说得对,毕竟,这是茫茫宇宙里,离地球最近的一个台阶。她坐在这里,可以看到洞庭湖,可以看到汴京城,如果月亮下面,没有鱼鳞般的云层的话。今天晚上,她发现,发呆的,可不止她一个。一道光由宇宙的深处盘旋过来,她运起“桃源真气”全力去戒备的时候,那一道光化作一个中年的男子,儒服方巾,三绺长须,满面的红光里,隐隐地透出来清紫之气。她猜出来,这个由龙化身而来的男人,名叫柳毅。世界上变成龙的人,本来就很少,他比她的变形,整整早了二百年。如果用人的纪元去算,他要做到她高祖父的高祖父吧,但是在龙的千万劫,他们却像诞生在同一秒里。

望舒问:“这一堆人修的龙宫,与你们当日住的龙宫像吗?”

柳毅想了想,说:“我住过的龙宫是大唐时代盖的,和他们这些宋人的想法,说起来,也大同小异。但我们的龙宫,看起来,好像更豪劲一些,我们由外面巡游回来,由波浪里隐隐看见龙宫,常觉得它好像是一只凤凰,振翅要由湖底飞起来。他们的龙宫,会醇和,清明,精密,每一个尺寸都经过了飞廉仔细的计算。但这样的龙宫,会安静地卧在洞庭湖底,就像一只敛翅停歇的凤凰。它是梦想的产物,却不一定是梦想本身。”

望舒点点头,努力地去看那一颗遥远的针尖。她常常在深夜,游过那零星的灯火,去看那些正在深水里沉睡的工匠,他们慢慢地将一个废墟,整理成一个新的房屋。他们固然是要得到夜明珠,然后去讨生活,但是在建这个龙宫的时候,他们很努力很快乐,将一个非凡的奇思妙想的图纸,变作一个实在的,可以看得见摸得着的奇迹。大大小小的创造,让他们觉得,他们的泥刀、锯子上面,好像都有神。当然,有时候白天,望舒也会去看,她会用隐身术,不去打扰他们。这时候,在这一群好像总是在欢天喜地的人中,她慢慢知道了他们的名字,牛沧海、柳七七、梅皓、老郑、老匡、汪自力、何祥、魏忠贤,这领着一群乞丐与水妖的八个人,她还知道他们来自一个名叫云梦县的地方。云梦,云梦,她喃喃地念道,多好听的名字啊。

瘸腿的老郑,果然是一个好木匠,看他干活,几乎是一种享受,望舒迷上了他用刨子,去刨木头的声音,哗哗地,好像海浪由木头上卷过去,掀起长长的薄薄的刨花。小时候,她还在桃花源里,有老人死掉,木匠来打棺材什么的,也会去刨这么粗壮的木头,刨出这样的刨花来,她与村里的孩子们一人弄一堆,由里面挑出一片,蒙到眼睛上,到稻场上去捉迷藏。望舒好多次都想忍住,不去老郑的刨花堆偷刨花,有一回,终于还是弄了一条,放到眼睛上,由汉江边采来的白杨木有一种爽朗的香气,它们散放出来的气味,会让新的龙宫变得明亮向上吧,这样由坟堆之中,由妖怪们的血海里捞出来的木头,终于否极泰来,贞下起元,派上了用场。

老郑将木头解成木料,由梅皓取去拼在宫室与塔楼里。梅皓抱怨这个老家伙:“你没得必要将木头锯这么好吧,我的斧头到现在,都是用它的后背,前面的刀刃都没有派上过用场。”老郑去抹那源源不断地渗到湖水里的汗,说:“我一辈子就学会了锯木头,老婆都讨不到,总不成将老脸丢到这洞庭湖底下吧,以后这避水珠化掉,我来找脸都找不着。不过我跟你讲啊大侄子,在水里干活,我觉得腿都不怎么瘸了。”梅皓抱走木块,笑骂道:“你这老瘸子,我看你干脆去那边和灰的水妖里挑一个老太婆娶下,以后留在龙宫做维修好了。”

老匡也是很有趣的家伙。他成天黑着一张脸,好像邬归欠着他的工钱,包工头牛沧海也没能填饱他肚皮似的。就这样,牛沧海还经常去惹他,批他砌的墙,这里不直,那里不平,将这决心出来干最后一票的云梦县第一瓦匠,气得发疯,要不是怕这小黑社会的杀猪刀与他黑社会老婆的绣花针,早就一泥刀开了他的脑壳子!有一天他对牛沧海讲,让他去弄几个洞庭钉螺过来,往他刚抹好的一面墙上爬得试试。牛沧海就要去找钉螺,一边看热闹的水妖里,刚好有由钉螺变来的,赶紧化回原形,乌麻麻由老匡捉来。老匡讲:“你们向墙上爬,只要你们爬到了墙头上,我的工钱,就不要了!”钉螺精们听了,当然是拼命向上爬,果然没得爬上去的,成绩最好的一个钉螺精,爬到墙的半腰上,也啪的一声掉下来。牛沧海看得目瞪口呆,隐在一边看热闹的望舒一时也是舌挢难下。此后牛沧海心服口服,就不再来啰唣老匡了,任由老匡沉声不响,一门心思地用二四之法,挥刀砌墙。

那个粉刷匠汪自力也聪明伶俐。他遇到的麻烦是,由牛沧海从汉口带回来的油漆,根本就刷不到墙上去。这是在水里啊,大哥,这样的漆,根本就派不上用场。汪自力去抱怨,他盯着那些跑过来看热闹的蚌壳精们发呆,眼睛忽然亮起来了。他跑去找邬归,说,蚌壳精们的衣甲里层莹亮七彩,是湖里顶好的油漆。他求邬归去捉几只蚌壳,刮一些粉末到油漆里试一试。邬归跑出去一讲,蚌壳精们自己就涌来了一大堆,咬牙切齿地刮下好几桶蚌粉给汪自力用。汪自力将蚌粉调到油漆里一试,果然是将那宫墙漆得五光十色,灿若云霞。他激动得热泪盈眶,向蚌壳精们讲,以后你们的蚌壳掉色了,里面也好,外面也好,就来找我,我免费给你们漆好!一个蚌壳精滑出来讲:“一点蚌粉算什么,为了修龙宫,我们将修身珠都交出来了。眼看洞庭湖又要有龙宫了,想到这件事,我们就激动得话都说不出来。”

其他如何祥、魏忠贤都分别有良工神技。柳七七看样子是绣衣匠,她已经在工棚里,搭出了绣架,施展她的七十二路针法,在那里拈花惹朵。洞庭湖里的女水妖们,将工棚的窗口与门口挤得满满当当,每个妖精手里都弄一个绣绷子,拈一口绣花针,要绣喜鹊登枝啊双凤朝阳啊什么的给她们心爱的男妖看。柳七七绣得如何,望舒挤不进她的绣房,自然是不得而知,她心想,等龙宫修成,七七的绣品挂出来,她一定要去仔细看。望舒自小也喜欢绣花弄草,现在虽则修身成龙,少女的习性,到底也是磨灭不去。

自惊蛰到端午,荷花盛开,也就三四个月的工夫,龙宫前塔后殿,已经颇具规模。邬归看在眼里,觉得冬至前后竣工有望,一时也喜不自胜,与牛沧海商议,特别准假,让大家伙儿歇一歇,散散心。这天,老郑老匡梅皓等八个人,由湖底升上来。他们跳进水里的时候,还是春水刺骨,现在洞庭湖上阳光如瀑,湖滨柳荫深深,湖边的农田里,水稻沉实,瓜果如麻,节候已经到了盛夏。望舒也跟着这八个工匠,往岳阳府里去瞧热闹。

望舒对柳毅说:“这群工匠可真是有趣。那天我随他们去岳阳府看岳阳楼。那老郑拄着梅皓为他弄的拐杖,老匡特别背了一个葫芦去街上打酒,何祥一上岸,就看到一头黑驴子,将他弄来骑上了,柳七七喜滋滋地折了一篮子荷花挽在手里,牛沧海背着刀跟在他后面,那梅皓不知道由那里弄了一个笛子,何祥弄来一个渔鼓,魏忠贤则买到一个打数来宝的竹板。他们来到岳阳楼前面,发现一群人围在一棵老松树下面,说是那松树昨天夜里,竟然一下子长高了好几尺,有一个道士,前来查看,打坐在树下,说是吕纯阳祖师到洞庭湖来了,一时间大家都盯着这八个工匠,觉得他们好像是八仙来赴会。汪自力老实,忙说不是不是,我们在湖底修龙宫呢。一边的地痞们听了,眼睛就睁大了,发现他们的脸上都猴子似的长出夹囊来。牛沧海顺嘴接过来,说他说不定就是吕纯阳呢,你们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道士站出来说,你是哪门子吕纯阳啊,吕祖师他老人家,背的可是一把木剑,这一把木剑,屠过黄龙的。他又扫了一眼其他几个人,说要是老郑是铁拐李的话,他的拐杖也要是镔铁做的,那个拿数来宝的家伙,要是扮韩湘子,他手里的七块竹板也应是碧玉雕出来的。那拿着花篮的女人,长得也算好看,可是何仙姑的篮子里,装的可都是白牡丹。都已经是六月了,还来抬故事骗人。旁边的地痞听到,就与牛沧海他们打起来了。好在牛沧海的武功到底也算了得,所以八个人,岳阳楼也没有登上去,好容易由一伙地痞的包围里跑到湖边,一个接一个地跳到湖里去。他们这一跳湖,跟着追的人,倒是傻了眼,觉得这八个人,竟能往水里去,果然是神仙啊,大家又去追打那道士到头破血流,然后在湖边摆香案,烧高香,乱到半夜才罢休。”

柳毅听到,脸上也现出了微笑。他问望舒:“你觉得,这八个人,真能造得出龙宫来吗?”

望舒点点头,说:“会的,他们说到底,就是八仙啊,不过是他们自己没有意识到,他们经由他们的技艺,成了仙。”

柳毅摇头:“他们不是八仙,他们只是云梦县里平常的工匠。一颗修身珠,并不能给他们带来什么,也许过不了几天,修身珠就会由他们的呼吸里消失。他们中间,运气好的人,会浮到水面上;运气不好的,立马淹死也说不定。这个世界上,能成为龙的人寥寥无几;能成仙的人虽然要多一些,但也是少的;能成妖魔的人,也是少的。你不能凭空就说,他们会有这么好的运气,运气是少的,需要等待的。”

望舒说:“我相信他们的好运,好运可以在洞庭湖里建立起龙宫,将修龙宫的人,也变作仙人。”

柳毅并不同意望舒的看法,他说:“即便这几个人是仙人,他们也不一定能盖成龙宫,我知道飞廉的想法。他用八卦去做宫殿,用九九之数去造塔。他与李诫,都被邵雍的皇极往世书教坏掉了。八卦之数,关涉阴阳之变,一旦推演起来,并不是人可以控制的,所以龙宫的宫室,前面可能会做得很顺利,到了后面,就会越来越难。工匠与水怪们,会被宫室隔到不同的时空里去,彼此找不到自己,宫室成了迷宫,首先将工匠们困在里面。那木塔也是,修到九九之数后,会招来雷电之灾;即便是附近的山灵与水怪放过它,我也会去想,要不要让这样的木塔,会自己向上旋转,自己吞掉自己的木塔,竖立在洞庭湖底?如果龙君不同意,他会派钱塘君或者我,来将逃过了数字之劫的新龙宫,变成新的废墟。”

望舒神色变得黯然,她深深地向下面的星球看过去,想了好久,才回过头来对柳毅说:“柳毅兄,我们要相信奇迹,因为我们本来就是,由奇迹中来的。”

柳毅深深地看着他的伙伴,问道:“你,想住到他们修好的龙宫里去?”

望舒摇头:“不会。洞庭湖里的鱼虾需要龙宫,但是龙本身,并不需要龙宫。修得再好的龙宫,也不过是一张蜘蛛网,无非是你什么时候发现。你们不是将从前的蜘蛛网扯破了,跑到火星上去了吗?在新的龙的生涯里,你们宁愿生活在火里,也不愿生活在水中,去重修龙宫。”

柳毅说:“也许你应该与我们在一起,龙女会喜欢你,我们一起,往更深的宇宙里去,这是龙应该做的。”

望舒继续摇头。

柳毅深深地叹了一口气:“如果你还记着他,你就是变成了龙,也难免会痛苦。”

是啊,望舒,这是五月端午的夜晚,新月如眉,群星如沸,宇宙里微风送吹,最年轻的龙,站立在星月的微光里。她的眼眶里涌出泪水,顺着她的脸颊滑落下来。她的眼泪滴落到地球上。

地球上有一个国家,名叫大宋。大宋有一个湖,名叫洞庭。端午之夜,星月历历,洞庭之上,却是南风乍起,大雨如注,将那争先的竞赛龙舟,都早早遣回渔港。可是一直到午夜,在湖的中央,千百尺的深水里,依然是烛光跳闪,明珠献辉。来自云梦县的工匠们与水妖们一道,伐木丁丁,口号不歇。一座前塔后殿的龙宫,正在慢慢地显现。

本文部分情节改编自[唐]李朝威《柳毅传》。文中建筑部分的常识与附在云梦工匠身上的故事,很多是由三联版张钦楠先生《中国古代建筑师》一书里引出的,深以为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