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入府验尸

(一)深夜验尸

“要是有狗洞就好了。”孙洵叹息一声。糖葫芦过来蹭她的腿,孙洵皱了皱眉头,犹豫了一下,却也没赶走它。

夜深,天气晴好。月亮本应是皎洁而美丽的,如今却将吴府上下罩上了一层惨淡的白色。孙洵和糖葫芦站在高墙之外,而郭老则在费劲地攀爬着吴府的墙。

易厢泉先翻过去了。他稳稳地站在了吴府的内墙一端,抬手准备拯救随时跌下来的郭老。他没有提灯,好在吴府的院中挂着白灯笼,有些可怖却还算明亮。

夜半时分,翻墙而入,易厢泉竟也会做这种偷鸡摸狗的事。而郭老翻得慢,他好像是许久没有这样运动了,用脚使劲够着吴府院墙旁边的大树。

“小心些。”易厢泉开始担心了。

终于,他踩上了。郭老松了口气,又用双手去抱着大树。

“您放心,不会摔的——”

易厢泉话音未落,却见郭老的手滑了一下,人倒是没有摔下来,但他带着一个箱子,里面是他验尸的工具。箱子哐啷一声坠地,里面的刀具哗啦哗啦地全部撒了出来。

这动静可不小,高墙外面的孙洵也听得一清二楚。她知道,像这种大户人家总有人巡视。而这个高墙距离绮涟的临时灵堂并不远,夜晚有仆人守灵,且吴夫人也应该在这附近休息——

他们被人发现了。

孙洵叹息一声,牵着糖葫芦上前打探情况。如果运气好,他们二人被吴府下人从正门赶出来;运气差,被人从高墙那儿丢出来。

郭老年事已高,应该不会被丢出来,可是那个“骗子神棍易厢泉”就难说了。

她附耳听去,院内传来推门声,几个人的脚步声,不多,三四个的样子。他们见状,感叹几句,见是易厢泉,则厉声质问起来:“怎么又是你!”

“你半夜进门做何事?不会来偷东西吧?”

而易厢泉三言两语说明了造访缘由,还说了几句诸位辛苦,不要惊动夫人,甚至还说了什么守灵阴气重、不吉祥……

孙洵叹口气,心想:易厢泉此番言论,谁能听进去?到时一定会被人丢出来。

可是他没被丢出来。在他最后一句“麻烦行个方便”之后,众人皆是沉默了片刻,随后竟传来脚步离去的声音,还有郭老不停捡刀具的叮当声。

孙洵瞪大眼睛——人群居然散了。他们居然让易厢泉验尸。

孙洵一屁股坐在路边的青石上。易厢泉这个人就是很奇怪啊。她打了个哈欠,一切问题等他们验完尸体再问。糖葫芦过来蹭着她,她竟然也不再嫌弃了。一人一狗,就这样在墙角等着。

……

而此时,易厢泉随郭老悄悄地进了灵堂。绮涟躺在棺中,周围都是冰,似是等着要见吴大人最后一面。郭老没有多说一句废话,麻利地动起手来。他褪下绮涟的寿衣,先着重看了看伤口。

易厢泉也在一旁看着,“死因是什么?”

“喘病发作,呼吸困难,未能及时呼救。死后入水,并非溺死。”郭老认真地看着,指了指绮涟腿上的伤,“伤势奇怪,应当是鞭上沾毒,生前所挨,诱发喘病。”

“何种毒药?”

郭老摇头,“不得而知。毒物千百种,若是食用毒,可开胃而观;但沾于皮肤上的毒不易辨别。且这位小姐中毒症状不明显,只知道她死于喘病。”

易厢泉点点头,认真思索着。但他觉得郭老得出的结论用处并不大。

“可是,她身上的严重擦伤都是死后才有的,”郭老眯起眼睛看着,“而且几乎让骨头变形,关节脱臼。”

易厢泉一怔,“是被人殴打所致?”

“有可能。”郭老摇头叹气,“应当是死前挨了鞭子,死后受了挤压和擦伤。若说是被人折磨、凌辱之后的结果,是说得通的。”

他的此番定论,似乎又印证了“梁伯奸杀绮涟”一说。而易厢泉却摇摇头。绮涟消失于浴室而后死去,而凶手自宫之后自尽。种种事件,根本解释不通。

案子看似简单,为何总是解释不通呢?

正当易厢泉烦躁不安之时,灵堂的门砰的一声开了。吴夫人一行站在门口,见了易厢泉和郭老,脸色铁青。

“你这骗子怎么又来了?居然还敢带……带——”

带个老头子来。吴夫人的后半句话没出口,因为现在,“老头子”已经成了吴府的禁忌。

她双目恍惚,颤颤巍巍地上前,看见棺材中绮涟的尸体寿衣有些乱了,一下受了刺激,揪住一旁的易厢泉。

“你凭什么又玷污我家绮涟!你这个骗子!凭什么!”她狠狠地拽住易厢泉的领子,呜呜哭起来。

唐婶一把推开郭老,赶紧心疼地替小姐盖上衣服,怒道:“你们怎么进来的?这么多下人,怎么能放你们进来!”

易厢泉没有言语,而是挣脱了吴夫人的手,理了理衣领,一言不发地扶着郭老离开。

“等一下!”吴夫人的声音有些颤抖,精神恍惚,“你们看都看了,可有发现?”

众人都很是吃惊地看着夫人。吴夫人信鬼神,女儿暴毙,自然不允许他人去动她的尸体。如今易厢泉犯了忌讳,吴夫人竟然只来了这么一句话。

求神拜佛不过是有个心理寄托,但当事情真的发生时,求神拜佛也好,求衙门仵作也罢,只要能管用,便统统求了。她也想知道女儿的死因,即便真的违背了信仰。

易厢泉只是回头,认真地说了一句:“没有发现。”

四下无声。没有发现?没有发现是什么意思?

吴夫人一怔。她似是难以置信地看向易厢泉,半天也没说出来一句。易厢泉与郭老一同在众人的注视之下走出房门,临行前,易厢泉转头,又吐出两个字:

“抱歉。”

这两个字如同警钟一般,一下子将吴府众人从昏睡之中敲醒。下人们咒骂着,推搡着,易厢泉与郭老狼狈地出了吴府的大门,却见孙洵和糖葫芦已经在门口焦急地等待。

“怎么样?”

见易厢泉一脸狼狈,孙洵有些担心。而易厢泉则摇头道:“收获并不大,是凌虐的痕迹,鞭痕死前留,殴打挤压的伤痕死后留。”

孙洵低声问郭老:“小姐还是完璧之身,对吗?”

郭老点头。

孙洵惊了,“你们没有在府里说这件事?”

“没有来得及说,何况说了也没什么用。”易厢泉坐下,摸了摸糖葫芦的头。

孙洵问道:“你们是如何支开下人的?”

“用银子,”易厢泉揉了揉额头,“一个人发五两。”

孙洵愣住了:“你……你哪来这么多?”

“吴夫人今日给我的,我收了。如今又退还给他们。”易厢泉抬头,看了看空中的圆月,这才觉得双目微涩,他已经两日未睡了。

易厢泉苦笑道:“所有的事都平淡无奇,有因有果。但是……就是解决不了。”

孙洵看着摇摇晃晃的易厢泉,这才觉得心中不安起来。不是任何一个小案都能让他熬夜成这样,能让他被人唾弃、被人赶出院子,能让他思索两日都毫无头绪。

这根本不是一个简单的案子。

月下,易厢泉坐在那里,整个人显得很单薄。

(二)女孩的回忆

月下的小女孩一个人站在墓地前,显得有些孤单。

她将小小的匕首紧紧抓在手里。而周围的风呼呼作响,四下无人,只有一片荒坟。

小女孩抹起眼泪,一个可怕的念头袭击了她。要是师父出不来了怎么办?只剩下自己一个人了怎么办?自己要怎么活下去呀?

突然,她身后的土堆松动了。

一个老头从泥土里钻出来,像是土地公。

“师父!”小女孩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嘘,快走!”师父带着一身土腥味,浑身脏兮兮的。他用乌黑的手拉起小女孩白嫩的手臂,匆匆地在月下行进。他们借着月光走了许久,却也未见一丝灯火。

“师父,点灯吗?”

“盗墓人不点灯。”

“为什么?”

师父皱皱眉头,好像从未想过这个问题,“忌讳。”

尽管牵着师父的手,小女孩还是害怕,道:“我不是盗墓人,我可以点灯。”

师父似乎对她的说法颇为满意,给了她橘子皮做的小灯笼。小女孩点燃了,明晃晃的橘子灯亮了起来。

“下次可不许哭鼻子喽。”

“我怕师父出不来,”小女孩又想哭,“那可就剩我一个人了。”

“谁说的?不会的,不会就剩你一个人的。”师父转过身去看着她,有些心疼地摸摸她的头。

女孩的头被拍上了一层土,她又哭了起来,“我以前在家里,都不是这样的。那时候……”

“把那些忘了吧。”师父停下了脚步。

“我忘不了呀。我好想我的父母,我想吃好吃的,我……”

师父没有说话,头也不回地快步走了。女孩不哭了,快步地追上:“师父,等等我!”

师父停下来,转身问道:“你记不记得,我告诉过你什么?”

“家没了,要学会自己生活。饿了就去找饭吃,困了就去找床睡,穷了就去挣钱花,有危险的时候,就……”

“就什么?”

“就握紧手中的刀。”

师父把刀递过去,小女孩紧紧地攥住了。她擦干眼泪,犹豫一下,还是问了:“那我能回到过去的生活吗?”

“回不去了。”

女孩子闻言,又想哭了。

“生活有很多种样子,现在的生活很糟糕,但是只要活着,一切都有可能会改变。想要什么样的生活,自己去争取。”

“怎么争取呀?”

师父摸了摸她的头:“你还是先学会拿刀吧。”

……

韩姜忽然惊醒了。

她下意识地想伸手去拿刀,但是她的刀已经被官府收走了。她闭起眼睛,再睁开来,看见的是漆黑的天花板,这才想起自己已经入了府衙的大牢。

身旁老鼠吱吱地叫着。她想取水喝,却发觉身上肿痛难忍,根本站不起来。

“有人吗?”韩姜叫了一声,声音已经哑了。狱卒闻声赶来,却只是冷漠地看了看她,转身便走。

韩姜忍了忍,用一只手拉住栏杆,另外一只手伸去够水壶。终于,她取到了水,咕咚咕咚地喝了起来。

老鼠又在叫。韩姜把水壶砸过去,叫声便停了。

她慢慢地躺在地上,呼出一口气,又回忆起衙门大堂发生的事。

她那日在钱府喝酒,之后便睡着了,醒来便浑身是血地躺在衙门大堂上挨板子。整个过程她都不清不楚,但隐约从审讯中猜出几分来。

她被陷害了。

长安城是一个远离汴京的地方,而韩姜几乎没有什么朋友。她努力地回忆钱府里发生的事,只记得喝了酒后便回自己的房间睡下了。之后……

韩姜用尽力气发出声音,想再把狱卒叫来。

不远处走来了两名狱卒。其中一个人抱着手臂,冷声喝道:“什么事?”

“有些情况我想问清楚。”韩姜硬撑着想要站起来,但是根本站不起来。

狱卒冷笑道:“问什么?你杀了人还来问我们?”

“我没有——”

“城西边那个什么墓,是你盗的吧?去钱家的当铺典当,没错吧?你还有案底,干了不止这一次吧?”

韩姜没有作声。

狱卒骂了她几句,转身便要走。韩姜连忙道:“二位大哥,不知可否帮我送个信,或者让人来探视?”

一般这种事都是要银子的。狱卒收了钱,往往能办很多事。但是如今狱卒却摇了摇头,“上头指示了,不行!”

他们这句话里竟然有些同情的意味。韩姜还想说些什么,狱卒竟然走了。

牢房内空空****,老鼠又叫了起来。

如今这些事很突然,情形也不是很好。看狱卒的态度,像是有人打过招呼要“照看”自己了。可韩姜不知自己得罪了谁,也不清楚事件原委。她长大之后再也没有哭过,只是如今觉得有些沮丧。必须找到自救的方法,否则……

牢内很暗,只有一个很小很小的窗户透着亮光。韩姜看了看窗户,窗外天色很亮。

也不知还能看到几次这样的光。

突然,窗户变黑了。

一个脑袋从窗户里探进来。窗口很小,只能让脑袋进来。

“韩姜!是我呀!哈哈哈!”

夏乾歪着脖子,冲她叫喊着。

(三)案底

万冲急匆匆地来到医馆,敲响了门。待他进去,正好看到易厢泉和孙洵在议事。他快步上前,对易厢泉道:“那个叫韩姜的姑娘有案底。”

易厢泉一怔,一下子站起来:“猜画的时候不是查过,没有案底吗?”

“她用了个假名。如今他们不知在长安城遇到了什么事,长安府发书信给各个地方府衙,结果被查出来了。”

易厢泉有些慌了。他原本想快点解决这边的事,早点去长安找夏乾。如今吴府的事越来越复杂,夏乾那边看起来也有不少麻烦。

“你们说的韩姜,”孙洵翻着记录册,“个子挺高,穿着青黑衣衫,拿着刀?”

“对。”万冲点头。

易厢泉看向孙洵,“猜画时,我一直在狱中,从没见过她。怎么,难道你见过?”

孙洵没说话,带着他们来到医馆的后院小屋,推开门发现里面有一个浴盆。

“那个叫韩姜的姑娘,有个师父。师父生了重病,前一阵一直在这儿用药浴泡着,不久前才被人接走。这病消耗钱财,那个叫韩姜的姑娘几百两几百两地往医馆送银子,看得我都揪心。一个女孩子,哪儿来这么多钱?”

“这事我们会再查。”万冲点了点头,“你知不知道,是什么人把她师父接走了?”

孙洵摇头,“用了一顶不错的轿子,但不知是什么人。”

易厢泉没有说话,只是用手不停地敲击桌面,好像有些焦虑。

孙洵见他这样,知道他心里不安,“你们别着急。我第一次见那姑娘,她是跟夏乾一起落水被送来的。我替她看了看,身子骨不好,劳累得很。刚好了没几日,又把她师父送来了,委托我照看。虽然只接触几次,但我觉得那姑娘……不像个坏人。”

万冲直说道:“这可不敢妄言,什么样的坏人都有。”

孙洵不高兴了,“那你们就好好查查,老来这里汇报叫什么事?易厢泉是大理寺卿吗?”

万冲愣住了,很少有人这么直接说他。

易厢泉问道:“梁伯那边的背景查清了吗?”

“郓城人,妻子早亡,熙宁七年大旱的时候家中老人饿死,他和他的孩子来到京城,被别人救济。但是几年之后,孩子也病死了。他就一直在京城做花匠,去年被介绍入的吴府。”

易厢泉眉头一皱,“救济?”

“我问了问有经验的官员,他们以前碰到过这种事。闹了旱灾,朝廷会派人救济,但总会有别有用心的人趁着大旱的时候散布歪理邪说,也有人会以救济百姓的名头雇用灾民,但目的往往不纯。可能会将灾民收为己用,留作日后威胁朝廷的筹码。”

易厢泉皱皱眉头,“熙宁七年……”

孙洵接话道:“如果我没记错,荆国公王安石罢相,也和这次旱灾有关。它直接影响了新旧党纷争。吴府的杀人案中,梁伯只是行凶的刀。但如果梁伯是在那年被人‘救济’的,那只能说明对方早有准备,从熙宁七年就开始谋划对朝廷不利的事。”

万冲看了孙洵一眼,有些佩服她了,什么话都接得上。

“还是去查查吧,”易厢泉站起来对万冲说,“我把吴府的案子解决了,就尽快去长安。我知道燕以敖不在,这几日你们要辛苦一些。”

“应该的。燕头儿不在,我们的确很忙。牢房忙着修整,我们还要加派人手去盯着。”万冲以前一向心气高,做什么事都很有冲劲。如今燕以敖不在,大小事都由他盯着,也有些疲惫了。

孙洵塞了一包药给他,“拿去补补吧。”

万冲赶紧推托:“我家有郎中的。”

“那就拿去给你兄弟们喝,死不了的。”

万冲谢过,又对孙洵道:“慕容家曾经丢了个女儿,好不容易找见了,都说那姑娘最近到了京城,但却没了消息。如果见到,你们就和官府说一声。”

孙洵冷哼一声,官府就知道给富人家做事。

万冲和二人道别,又急匆匆出门去了。易厢泉坐下沉思了一会儿,脸色不是很好。孙洵搬来了医书,道:“与其坐着,不如翻翻书,想想怎么回事。”

“这些书我看过不少,没有什么进展。”

易厢泉闻言,叹了一口气。孙洵隐隐觉得担心,却又不愿意口头表露出来,“或者休息一下。你再不休息,明日可就一觉睡到土里去了。”

易厢泉揉了揉额头道:“这次的案子不一般,只怕一两天查不出来。但如果在此案上耽误太久,我又怕夏乾那边出事。”

孙洵冷笑道:“是啊,易大公子想了两日无果,碰了一鼻子灰,全天下的人都说是奸杀,而偏偏有谜解不开。”

“我以往所解案子,小案三五日解决,大案顶多七日。庸城西街一案难在牵扯人数过多,凶手设计缜密,而我又行动不便;吴村一案难在太过离奇、巧合,是百年难遇的案子;而猜画一案则难在一切消息都不精确,经历太久,线索模糊。而此案——”

“太过简单。”

易厢泉点头道:“看似简单,看似没有可查的东西。连最好的仵作都给出了虐杀的答案,却无法解释绮涟如何从浴室消失后入土,凶手为何自宫自尽。”

孙洵嘲笑道:“那是你无能——”

“我的确无能,”易厢泉站起身来,“你先查查医书,也许能查到一些线索,比如绮涟中了什么毒诱发喘病。我去客房睡一会儿。”

不等孙洵应允,他摇摇晃晃地走着,终于,一头扎进了被子里。他几日没有睡好,今日终于有机会睡上一觉。

孙洵皱了皱眉,一句话也没说,只是点了灯,开始查书。她大概是少数几个比易厢泉还要勤快的人了,做一个郎中,少不了每日勤勉地问诊,还要勤于阅读。这些事她已然是习惯了,一边看一边慢慢做札记。

她打开了她的本子,里面密密麻麻地记录着病症和药方。孙洵的字大而规整,但札记的前几页字体却小而娟秀。那是她师父温宁写的。

温宁的札记停留在了熙宁九年。

孙洵看着札记,发了一会儿呆。她跟着温宁在洛阳学了很多年的医术,之后才转来汴京城继续跟着名医学习。但没过几年,传来噩耗。

熙宁九年,温宁在家中被丈夫所杀。她的丈夫在当时很有名气,姓邵名雍。

出了事之后,孙洵很快就到了洛阳,又四处打探易厢泉的下落。当时易厢泉外出游历,很难寻。隔了差不多一年,易厢泉才知道家中出事,匆忙回到洛阳查案。又查了一年,四处奔波却没有结果……

就在此时,门被敲响。抓药的姑娘跑进来说道:“有人问诊。”

“这几日不接。”孙洵揉揉脑袋,头也没抬。

“我看那姑娘可怜就接下了。好像是孤身一人来投亲戚的。”

孙洵放下笔,瞪她一眼,“你呀。”语毕,还是很快出门去了。医馆不大,出了门走两步就是正厅,正厅两侧是抓药的地方。

孙洵坐定,看着来人。是一个姑娘,二十岁左右,可能更小一些。有张小巧的脸,像是从南方来投亲戚的小丫鬟。

“眼睛不好?”孙洵拿着毛笔在她眼前晃了晃,“夜盲症吗?”

“是旧疾了。”眼前的姑娘边掏钱袋边说着,“我只是想来拿些药。”

她慌慌张张开始翻钱袋,钱掉了几枚,找又找不见。孙洵叹了一口气,帮她捡起来了,“以前可曾吃药?”

“我家先生……”姑娘的声音突然弱了下去。半晌,才说道,“算是我的兄长了。这是他的药方,我一直吃的。”

孙洵查了眼睛,号脉之后又拿来她的药方看,皱了皱眉头,“方子还行,但是我觉得加几味会好一些。我用药更猛,你要不要换我的药方试试?”

姑娘犹豫了。

“而且你这药单子很旧,应该用了很久。不能一直这么喝,你家先生没有说过?”

“他去世了。我来这边投亲戚。”姑娘说得很慢,也很平静,好像已经习惯了。

孙洵有些心软了,“不在南方住了?来京城,你就有地方住?”

“南方也有人收留我的,是我找到自己亲生爹娘的消息,就上京来看看。我是被人送来的,说到了城郊有人接应。但是那里乱糟糟的,没找到人。”

孙洵叹息,城郊一带是吴府的事,弄得官道都堵了。

“我给你开药方,明天来取药。”孙洵写着药方,见姑娘还是坐着不动,问道:“怎么了?”

姑娘摇摇头,额前碎发微微动着。

“有事就说。”

“可不可以在此借宿?”

“你不是有钱住客栈吗?”孙洵一挑眉毛,看这姑娘的神情,似乎是惧怕,“怎么了?”

“我不知是不是我看错了,怎么会这么巧呢?”姑娘捏紧了袖子,“我……很小的时候被人拐跑了,和亲生父母失散,后来一直住在南方。那个人贩子,我还记得他的样子。”

孙洵这次没有抬头,她觉得这个姑娘多虑了。

“我刚才在汴京城郊,好像又见到他了。我想报官,可是……”

“想报官,明天起了再报。”孙洵并不在意这个事,“把名字告诉我。”

“曲泽。”

孙洵笑了,“穴位名字?你投奔的亲戚又是哪家?我明天找人给你送过去,省得迷路了。”

“慕容家。”她小声地说着。

次日,阳光甚好。窗外飞过一群色彩斑斓的鸟儿,穿破湛蓝的天空,停在夏季碧绿的树上。阳光洒进屋子,易厢泉这才慢慢睁开了眼,发现竟然已是中午。

他很少赖床,如今却落得跟夏乾一样,不由得心中烦躁。易厢泉洗漱完毕,想出门,却发现孙洵一脸幸灾乐祸地坐在桌前看着什么。

“夏乾来信了。”孙洵扬了扬手中的信,“说在长安遇到了大麻烦。”

易厢泉赶紧走过去,“他还说什么了?”

孙洵将信往桌上一扔,“字真潦草。”

易厢泉没吃饭,一字一句地看着信件,随后回屋执笔,书写回信。他写了两封回信,一封回信描述了吴府的事,说自己走不开;另一封回信解答了夏乾的疑惑。

不久他便出门去买信鸽了,这使得他几乎倾家**产。

孙洵的医馆里今日人倒是不少,她问诊了几个时辰,腰酸背痛,停下休息才问易厢泉:“吴府的事你自己都解不开,你还去问夏乾,他能知道什么?”

易厢泉摇头,“他知道得可不少。说不定真的能看出什么端倪,或是听说过什么毒物,或是见过什么——”

“我不信,”孙洵一摆手打断了他,“夏乾那边遇到的麻烦,你怎么解决?”

易厢泉只是略微一笑,“即便他写得潦草,但是写得精细,我也大致看懂了。这也是一个凶手确定、死者死因确定,又混杂着密室的案子。说来真是凑巧,乍看之下与我们的如出一辙,却好解一些。”

孙洵一愣,“你解出来了?”

“仇杀毕竟是仇杀,”易厢泉推开窗,呼吸了一下清新的空气,“希望夏乾看了信之后,能早日帮韩姑娘洗刷冤屈。”

(四)计谋

“你只是盗了一趟墓,取了镯子之类的去当铺典当,就被账房盘问。而你与钱阴无冤无仇?”夏乾伸着脖子,趴在小窗上。

韩姜依旧蜷缩在一角,应和一声,但她苍白的脸上冒出汗珠。

夏乾从怀中掏出一小瓶药,精准地扔到了稻草上,又从袖子中掏出徐夫人匕首,也扔了下来。

“早就备好的金疮药!还有,你把匕首放到怀里。这匕首我都是随身带着的,万一遇到危险……”

见韩姜不对劲,夏乾有些担忧,“你……挨了多少板子?还是不只是挨板子?”

韩姜没有回答,只是闭起了眼睛,一动不动。

夏乾仔细地看了她的伤势,突然道:“韩姜,动一下你的左脚!”

韩姜没动。

夏乾急了,“是不是骨折了?”

“小伤而已。”韩姜的气息有些微弱,“放心,其他地方还好。你还是快些走吧,偷溜过来总归是不安全的。”

她虽然这么说,夏乾这才意识到,韩姜的伤势远远比他预想的要重。若换作平时,他要大呼小叫地感叹官府为何这么可恶。

然而此时他却缄默不语了。他犹豫了一下,问道:“韩姜,你能走路吗?”

韩姜嗯了一声,“腿没断。”

在韩姜的心里,“腿没断”就是“可以走”。夏乾知道眼前的这个姑娘不管武艺有多高超,而眼下这般模样定然是先前遭了重创。从韩姜的吐字可看出,她气息微弱,若是不及时看郎中,只怕有性命之忧。

夏乾急道:“我去找府衙,让你去医治——”

韩姜闻言,摇了摇头,“别管我,你快走。”

“可是——”

“你快走吧,管不了我的。”

夏乾开始焦虑不安,狄震的话还在他的耳畔回响,“小心韩姑娘畏罪自杀!”而他此刻才明白这句话的真正含义。看着韩姜像破布一样地摊在地上,他心里很难受。

突然,他眼前一亮。

“记得我来时看见,最左边的牢房口有一扇大窗,虽然有栅栏挡着,但大小应当是够了……韩姜,你能出来!”

“什么?”

“越狱,”夏乾的声音变得很轻,“从那个大窗户跑。”

韩姜挤出一丝笑来,“我算过,守卫半个时辰查一次牢房,若我不在,定然会全城搜捕。何况窗上有栅栏,衙门又是天罗地网。”

夏乾摇头道:“当年庸城城禁六日,那才叫天罗地网,青衣奇盗照样从易厢泉眼皮底下跑了。这个世界上没有什么是不可能的。”

说完这段话,韩姜咳嗽一阵。夏乾知道她状况不佳,远听守卫说话声嗡嗡作响,这才发觉换班时间即将过去了。

夏乾匆忙从怀中掏出一些银子扔下去,“你快把我给你的东西收起来,银子发给狱卒,即便不能医治,也能对你好些。明日此时我还会过来见你一次,把计划告诉你。最迟明天半夜,我一定把你带出去。”

韩姜摇头,“我说过,天罗地网,不可能——”

“可能!”

“你有计划?”

“没有。但一定能救你出去,明天等着我!”夏乾的最后一句话说得底气十足。语毕,他整个身子缩回去,麻利地钻狗洞出了府院。

牢内,韩姜伸手将夏乾给的东西塞进怀里。随即脚步声匆匆而至,韩姜想坐起身来,奈何浑身疼痛,只得躺在地上一动不动。

只见两个狱卒走了过来,和刚才的狱卒不是同一拨人了。

“就是她吧?好像死了?”

听了这话,韩姜警惕了。她没动,只是不动声色地抓紧了胸前的徐夫人匕首。

“昏了?我看她鼻子前面的稻草还在颤。”

另一人拉了他,说了一句:“倒不如趁着夜晚再来,反正一个女子,伤得这么重,也好解决……”

这两人声如蚊蚋。韩姜需要很费力才能听得清楚。

另外一个狱卒犹豫了一下,轻声道:“伤这么重,说不定都不用我们动手了。”

二人唏嘘一阵,瞅了瞅韩姜,终于还是转身走了。

“可惜,这么年轻的姑娘,是做错了什么事,让人为难成这样?”

脚步声渐渐消失,韩姜躺在稻草之上,再也按捺不住,眼眶红了起来。她白白挨了拷打,白白背负了罪名,但不知究竟为何。眼下,她奄奄一息,几乎无力站起走动。明日不知要面临什么,危险也不知何时会降临。

若不是因为这两个狱卒的对话,她也不会第一次有这么强的求生欲望。她要找到那个陷害她的人,她一定要活着出去。

先要活过今日。

韩姜闭起眼睛,轻轻打开金疮药的瓶塞。既然危险不知何时会来,她必须做好一切准备。徐夫人匕首微微反光,韩姜抓紧了它,就像是抓紧了自己最后的救命稻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