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心有灵犀
(一)“糖葫芦”
“我们先找一条狗来。只要不下雨,一切都好说。”易厢泉当着几个女人的面,慢吞吞说了这么一句,也不知在想什么。
吴夫人、唐婶和孙洵明明在讨论“净身”的问题,却被易厢泉胡乱地打断了。
三人愣了一下,但三人都没有理他。
吴夫人有些焦虑,“绮涟找不到,你说,会不会是——”
“是梁伯带走了小姐,一定是!”唐婶双手紧紧地搓着,“这个死老头!他一定是把小姐带出府去了,可怜的小姐,说不定是在乡下哪个地方关着!”
孙洵相对镇定得多。她犹豫了一下,提出了一个几个人拼命回避的疑问:“夫人、唐婶,你们觉得有没有可能……梁伯是被绮涟给……”
两位妇人瞪大了眼睛。
吴夫人的脸色变得惨白:“怎么可能,梁伯少说也有五十岁了,绮涟才满十岁!你……你不要胡说——”
孙洵摇头,“不排除这种可能。”
孙洵说话很少遮遮掩掩,但是她道出了所有人都最不想听到的事。
唐婶竟然呜呜哭泣起来,“孙郎中,你说怎么办,怎么办?”
“一切都不能确定。我去一趟梁伯的房间,看看有没有刀子之类的东西。至于绮涟……派下人出门继续找。”
孙洵语毕,冲二人点了点头,便走去后院。她走了几步,才回头看了一眼,这才发现易厢泉没了。
易厢泉也许是走了。
她摇摇头,仿佛要把最后一点伤感尽数晃掉,便急匆匆地迈着步子去了后院屋中。
梁伯的屋子在阴暗的角落,潮湿破败。下人都是几人住一屋,但大家嫌弃梁伯,他自己就住一屋。因为是自尽,白绫和椅子还在屋中,官府的人没到,下人们也不敢靠近。
孙洵点燃了灯,屋子总算亮了一些。她本是郎中,又不信鬼神,但看这阴森森的屋子,心里还是有些紧张。
孙洵深吸一口气,嘲笑了自己一下,又抬起头,开始在屋内翻找起来。整个屋子非常空旷,除去破旧家具,几乎没有什么其他东西。
孙洵皱了皱眉头,这个老头子是个和尚吗?什么都不用,连花草都不养。
不对,他好像是花匠,养花草的。孙洵叹了口气,继续翻找,终于在柜子中,找到了一只小小的匣子。
匣子很精美,穷人家应当没有什么值钱的东西。若是用这种匣子装的东西,应该就是最贵重的东西了。
孙洵脾气直、性子急,她没作他想,就把盒子打开了——
里面有一把沾血的刀。至于刀子旁边是什么东西,孙洵猝不及防地看到了。她立即扭过头去,啪的一声关上盒子,将盒子远远地放在桌案上。
她平静了片刻,又低头思忖,决定过一会儿把盒子送去官府。但看如今的情形,梁伯应该就是先自宫,然后把割下的东西装进了匣子,之后自尽了。
孙洵第一次遇见这种事,有些想不通。
东边的天空透着微红,看起来,今日是个好天,无风无雨。孙洵出了屋子,吸了一口清晨的空气。空气微热,夹杂着花香与草香。忙了一夜,她如今只想好好睡一觉,只希望绮涟能够平安无事。
大部分下人都出去找人了,只留下几个守着院子。吴府空****的,很是安静。
不远处传来几声犬吠。
孙洵疑惑,突然,她想起了什么。
“……我们先找一条狗来。只要不下雨,一切都好说……”
孙洵一个激灵,她快速地冲到吴府正门口,只见一人一犬立于清晨薄薄的水汽中。人穿着白色衣衫,犬也是白毛。
“你不是走了吗?”孙洵看着易厢泉,内心竟然有些高兴,却并未在脸上表现出来,“你不是带着吹雪吗?”
易厢泉摸了摸狗头:“方才出门去,就把吹雪放到别家寄养了。它虽然聪明懂事,有时候挺能帮忙的,但眼下,狗更管用。”
语毕,他竟然蹲下,摸摸狗白色的、毛茸茸的脑袋,“对不对,糖葫芦?”
“糖葫芦?”孙洵问了一句,狗立刻咧嘴朝她吐着舌头。
易厢泉却又一脸认真,“这是万冲的狗。糖葫芦这名字,据说是他侄女随便起的。奈何此狗只认此名,万冲唤了其他的‘捕风’‘捉影’之类,它都不应。”
孙洵站在一边,没有说话。
“这狗是衙门在养的,训练有素,所以——”
孙洵抬头道:“我不管你是丢了吹雪,改养这个‘糖葫芦’,还是……”
易厢泉一脸坦然,“我没把吹雪弄丢,放夏家了。”
“好,好!”孙洵疲惫地点头,“你要愿意,你就带着它出去找。我受不了这些动物的毛屑。”
“我看你挺喜欢吹雪的。”
孙洵嫌弃地摆摆手。
易厢泉没有再问什么,只是和看门人打了招呼,牵着狗进了吴府。
糖葫芦晃着尾巴,闻了闻绮涟的随身物品,之后一直往院子里冲。易厢泉不语,只是牵着绳索,从正屋到侧屋,从里屋到外屋,一一走过。他无视下人们不屑的目光,对他们的窃窃私语也是充耳不闻。
今日是个艳阳天,太阳火辣辣的,空气中已然弥漫着夏季的味道。
糖葫芦在一片低矮的草丛里停下了。这里很是隐蔽,但不远处就是绮涟失踪的浴室。它嗅了一阵,突然开始一阵狂吠。
易厢泉弯腰看了看,发现一双脚印。前几日的泥土是湿润的,但是如今干涸了,这个脚印恰好留了下来。再一细看,脚印应该是男子的,但个子不高。旁边还有两个圆印,这个男子是挑着担子过来的。
易厢泉俯身细看,当他离地面很近时,突然哭笑不得:“糖葫芦,这是个运酒的人。你只是闻到了酒味,我们找的不是这个。”
糖葫芦吐着舌头,好像在咧嘴笑。
易厢泉摸了摸它的脑袋,又将它牵走了。一人一狗在院子里行走,糖葫芦又在后院瞎转,扒出来几坛埋在树下的女儿红。易厢泉很是无奈,但只得继续牵着狗走。他们走过吴夫人的房间,里面都是供奉的佛像。又去了唐婶的屋子,里面摆放着自己腌制的酱菜,还有几坛子酒。直到糖葫芦走到桃花树下停住了。它闻了闻树根,开始用它的爪子在地上刨土。
“这次又是什么——”易厢泉刚想笑,却突然一滞。
糖葫芦已经扒出来一些散乱的头发。
此时已经是中午,太阳照得人有些恍惚。易厢泉也晃了一下神,慢慢上前,用手去扒开地上的泥土。泥土松软,几下就被扒开了。
一张小巧而苍白的脸从泥土中露了出来。
(二)账房先生
夏乾沉着脸。他一夜没睡,忧心忡忡。而狄震则晃晃悠悠地走在前方,手里牵着一条棕黄大犬。
大犬是狄震从衙门借来的,体形很大,二人从清晨开始就被这条狗牵着,如今走过了大半个府院,也说不清是人牵狗还是狗牵人。
“我说,夏小爷,别抱太大希望。天空下雨,狗鼻子不好使。”
夏乾有些累了。他揉揉眼睛,强打精神问道:“你在找血衣?”
“对,衙门最好的狗被我带出来了。过一会儿,衙门会接着派人在府院周围搜索。不过,人数嘛,”狄震摸了摸下巴,“夏小爷,我说多了你别嫌难听。邪了门了,衙门的所有人都认定是那个韩姑娘干的。人证物证都在,证人还不止一个——”
夏乾忽然拉住了他。
“狗好像想往那边去。”
他指了指后院。狄震一看,的确,这只棕黄大犬好像一直想往后院跑,拉都拉不住。
狄震冷哼一声,“我昨日瞅着后院古怪,就进去瞅瞅,谁知道被恶犬咬了,希望不要得病才好。哎哟,这狗真要进去,它是想去打架?”
狄震使劲拉住狗,夏乾则率先往里走去。
“你走这么快做什么,容易被咬!”
夏乾哦了一声,赶紧停下脚步。他原本习惯于跟在易厢泉后面办事,如今却像跟班换了主人,有些不习惯。
狄震谨慎地探了探头,看到了两只恶犬。不知是什么犬种,黑毛油亮,凶恶异常。狄震回身将棕黄大犬拴住,避免它们撕咬。而夏乾也上前探头,却突然看清楚了。
“狄大哥,你看,它们嘴边……”
狄震这才愣住。恶犬嘴边是沾着泥土的衣裳,青黑色,破烂不堪。
夏乾撸起袖子,准备上去抢。
“你疯了!那狗咬人!”狄震大喝一声,可见他真的是被咬怕了。而夏乾从桃树上折了一根粗壮的枝干,好像要上前去和恶犬搏斗。
恶犬狂吠起来,狄震赶紧撒开绳索,棕黄大犬蹿了出去。
“夏小爷,躲开!”
夏乾往后一跳,棕黄犬立即扑上前去,三只犬斗成一团,狂吠不止。夏乾匆忙捡了掉在地上的衣服,二人跑到柳树底下。
“你真是不要命了!”
夏乾气喘吁吁,将衣服递过去,“能看出什么来?”
狄震皱了皱眉头,“挺脏。”
夏乾有点没好气,“这还用你说!”
“泥里扒出来的,”狄震用鼻子闻闻,“这倒是挺有意思的。后院距离浴房不远,距离夏小爷你当日醉酒之处也不远。我看过钱府地图,三点直线,那个假的韩姑娘应该是能跑到这里没错。那两只黑狗鼻子挺灵,总能从土里扒出怪东西……等等!”
狄震一拍大腿,瞪眼道:“回去!”
夏乾一愣,“回哪儿去?”
狄震唾骂一声,顾不得夏乾自行折回了桃园院子。院中,犬吠声已止,进门才见三只犬已经奄奄一息。
狄震脸色铁青,捶了一下墙面。
夏乾跟在狄震后面,不明所以地进了院子。若换作易厢泉在此,定要安然站立,双目紧闭,微微蹙眉,不吐一言了。
“真他娘的晦气!”狄震低头骂了一句,“都怪我方才太过冲动,放了狗,”狄震叉着腰,红着眼,“衣上有土,是被人埋入院中的。”
语毕,他向院子里走了几步,见树下的确有一小坑,而在不远处的墙角,有个洞。狄震看了看,皱了皱眉头。
“瞅见了吗?夏小爷,这下只怕更难办了。若我猜得不错,你看到的韩姑娘是假的。假的韩姑娘一路奔跑至此,将假衣服匆匆回埋到地下,随后离开。要么从这个洞爬出去,从内院到外院;要么折回内院。但是,都会衍生出一个问题……”
“狗没叫。”夏乾说道。
狄震点头,“这狗的叫声很大,可是当晚却没有。这又衍生了两种可能:一是狗被迷倒;二是,狗认识这个埋衣服的人。第一种可能性微乎其微,因为这两只狗在之前不久还生龙活虎地咬了我,刚才也生龙活虎地咬了这只棕犬。”
他走过去,踢了踢三只狗的尸体,又走到狗食盆子前,“这都得拿回去查查。”
夏乾点头:“若是第二种可能,那么……”
“让狗不叫,除非此人经常来喂食,能做到这点的人不多。但除了管家和下人,其他人只要早早准备,也可以做到。但我们不知道是何人,所以……”狄震哀伤地看了一眼地上的三只狗,“要是这两只恶犬活着,我们就可以将钱府的人一个个带到院子里,看它们不冲谁叫。这一下,没准儿能找到。”
夏乾一愣。
之前下过雨,地上的三只犬躺在泥泞里,全身是伤,毛发也沾染上了泥土和血块。三具尸体横在野地,也横在夏乾心头。
“夏小爷,你要不要回去睡一会儿?”狄震看了看夏乾的脸,见他眼眶乌青,精神也不好。
夏乾摇了摇头,揉揉眼睛,“没事。”
“我去一趟衙门,看看情况。你还是回去休息,在这儿也……”狄震想说“在这儿也帮不上忙”,但看夏乾那个样子,就改口了,“总之,有消息我会告诉你。”
“衙门官差多吗?”夏乾忽然问。
狄震警惕地看他一眼,“你做什么,想劫狱?”
夏乾急忙道:“我不是……我没有!”
狄震狐疑地看着他,夏乾赶紧把目光偏过去,“只是怕你们忙不过来。”
“总之,别在捕快面前动歪心思。”狄震拿手指了指夏乾的鼻子,“老实回去等消息。”
夏乾没吭声,磨磨蹭蹭不肯走。
狄震叹了口气。根据几日的观察,他知道夏乾其实很容易冲动行事,看他的样子,真是铁了心要把韩姜弄出来。这可怎么办?这案子直接放到府衙去审,韩姜的罪是板上钉钉的,不论她是否招供,基本都能被直接宣判。
“会不会是钱阴干的?”夏乾问道。
狄震叹了一声,“这你可不能胡说。事发当时他可是跟慕容公子在一起,根本不可能抽身。”
“可内院只有伤心疯了的钱夫人有空杀人——”夏乾话至此,愣了一下,“狄大哥,你说,会不会是钱夫人干的?”
狄震沉默了一下,只是看向钱府院子深处,“你是说她杀了自己的奸夫?可我刚刚听郎中说,钱夫人是真的疯了,不是装的。”
“就是钱阴。”夏乾焦躁地走来走去,“就是他,就是他!”
夏乾现在头发蓬乱,胡言乱语,怎么劝也不肯回去休息。狄震嘀咕一句,打算自己溜走算了,却被夏乾一把拉住。
“凶器是什么?”
“韩姑娘的长刀。刀子锋利得很,切断了那个账房的脖子。”
夏乾蹙眉,“可我记得当时浴房的门是从里面闩上的,窗户也是锁死的。那账房……是怎么被杀的?”
“那浴房装得并不好,棚顶有洞,木板子搭着呢,一掀就行。根据血迹方向可判断,应该是有人上了屋顶,将长刀伸进去斩了账房的头。洞不大,刀可伸进去,人进不去。账房当时躺在浴池之中泡澡,池外有枕,头直接枕在枕头上,再用毛巾盖住眼睛。此时有人登上屋顶,刀子伸进来,一刀毙命。”
夏乾闻言,脸微微**。
“这么大的力,是男人干的吧?”
狄震摇头:“男人的可能性大。但是习过武的,男女皆可。”
“钱阴就没有一点值得怀疑的地方吗?”
“问题就在这儿了。账房先生喝醉,是帮管家陪他去的浴房。随后账房先生进去自己闩的门,之后被杀,从头至尾钱阴都没怎么接触他。”
夏乾不死心,“会不会是帮凶?正好帮管家姓帮。”
狄震觉得有些可笑,“我姓狄,我难道是狄仁杰的后辈?夏小爷,帮管家要是杀人,他得等账房先生进去,之后再登上房顶,拿刀斩——”
“很可能就是这么回事。”
狄震摇头,“他送账房进去之后,就去找你谈话了。在这期间,账房应该没死。那时候窗户上不见血迹。”
夏乾一怔,“谁说的?”
“慕容蓉。”狄震叹了口气,“他跟钱阴进书房谈判之时经过浴房,没见窗上有血。”
夏乾很不喜欢他,如今更觉得他是扫把星了。
“先杀人,后溅血,难道不行?”
“你说的这些,我都想过。”狄震掏掏耳朵,打个哈欠,“血有可能是后来弄上的,换句话说,账房先生究竟是何时死去,根本不得而知。而那个‘假韩姑娘’的问题又解不开。但是……夏小爷,虽然疑点很多,可这案子真的难翻。”
天空早已下起蒙蒙细雨,整个府院似是笼罩在烟雾之中。水汽弥漫在夏乾的身上,他觉得自己呼吸都有些困难。
狄震看着他的脸,别过头去,轻声道:“如今帮不上什么忙,不妨再等等消息,实在不行就算了吧。”
夏乾一怔。雨滴打在他的脸上,有些疼痛。
趁他出神,狄震想要悄悄溜走,却被夏乾一把拽住袖子。他红着眼睛,拉着狄震不放,“狄大哥——”
狄震没办法了,反而求他道:“你别说了,我知道了。我肯定帮你破这个案子,行了吗?”
夏乾感激地点点头,“事成之后,报酬好商量。”
狄震重重地打了个哈欠:“先瞅瞅这里吧。”
夏乾朝园内看去。三条恶犬尸横门口,里面有一破旧的屋子。
狄震自顾自地走上前去,“我昨日就想看看。都说里面有钱阴的宝贝……哟!锁上了。”
夏乾也跟过去。只见乌色的木门上挂着一把大锁,将整个门牢牢闩住。夏乾看了狄震一眼,问道:“你也怀疑钱阴?”
狄震似是哼了一声,拔刀出来。“夏小爷退后。”
他砍了一下,并未砍断锁头。又转到窗户一边,打算砍烂木窗进去。
天空划过一道闪电,随即传来隆隆雷声,大雨点噼啪掉落。夏乾缩了缩肩膀。雨水早已将他的衣料浸湿,他觉得浑身发冷。
是淋湿的缘故吗?
夏乾觉得不对劲,淋湿也不可能这么冷。他退后几步,退到院子口,顿时感觉温暖了很多——原来是靠近这栋房子才觉得冷。
冷房子?夏乾眉头一皱,里面有冰?
轰隆一声,狄震破窗成功,一股寒气从窗户内部冒出,就像是做饭之后冒出的烟雾。狄震暗骂一句,将窗户拽下来,丢在一旁。
夏乾赶紧上去,这才发现狄震为何谩骂。
窗户里面是大块的冰。它们将窗户死死堵住,寒气逼人。屋内漆黑一片,二人透过冰块看不见任何东西。
“要么找人拿钥匙,要么拆门。”
狄震点头,扬起刀。他不再是那副醉醺醺的样子,整个手臂孔武有力,夏乾这才觉得,眼前的人真的当了十几年的捕快,而且是江南地区最有名的捕快。
哐当几声,木门应声而落。刀入鞘,狄震搓了搓鼻子,率先进去了。夏乾犹豫一下,抱紧手臂,也跟着进去。
门口是块巨大的冰块。也不知钱阴从长安城的哪个地方运来这么大的冰块,又值多少钱,夏乾只是抱怨寒冷。前方有案台,案上有烛。而狄震在前,掏出了燧石,咔嚓几下,屋子里明亮起来。
夏乾这才看清屋内没有陈设,只有桌子和冰。
桌案上躺着一个女人,三四十岁,体态丰腴,身上盖着毯子。狄震上前掀了一下,皱着眉头。
“夏小爷敢看这种东西吗?不知死了多久了。”
夏乾有些诧异。他看了看四周的冰块,又看了看桌案上的女人:“她……她就是钱阴的宝贝?”
“看这脸,像是大夫人。因为与钱二夫人长得有几分像。”狄震掀开毯子,借着光亮看去。
突然,他号叫一声,一下将蜡烛丢在一侧。
夏乾赶紧上前急道:“怎么了?”
“别过来,夏小爷,我想吐。”狄震一脸惊恐,用女尸身上的毯子疯狂地擦手,“真晦气,沾上这种东西!钱阴真恶心!”
狄震开始骂人了。这是狄震骂得最狠的一次。然而他骂了半晌,夏乾也没明白到底怎么回事。
“夏小爷,你没成亲,你不懂吧?钱阴有这种癖好。”狄震平静了一下说,就跟他真的娶过老婆一样。
他指了指桌上的女尸,做了个呕吐的姿势。
夏乾愣了半天,好像明白了,也觉得有些恶心。
(三)裸尸
糖葫芦在一旁溜来溜去,看着众人,有些不知所措。
易厢泉蹲下,慢慢将泥土清出去,绮涟的尸身也露了出来。吴府的下人都围在这里,很快,夫人和唐婶都来了。人越围越多,他们聚集在后院,哭声、喊声不绝。易厢泉被推搡开了,只得和孙洵一起站在屋檐下,两个人只是站着,都没说话。
虽然是炎热的六月,可是绮涟的尸身并未腐烂。因为是埋在泥土中,隔绝了空气,身子竟然还异常白嫩。她从土里被扒出来之时,身上仅裹着一层白绫,而白绫之下若隐若现的,是女孩柔媚的、尚未发育完全的身体。
一个老人自宫上吊,一个少女的裸尸被挖出。吴府上下悲痛于绮涟的死亡,还悲痛于她死去的名节。绮涟死前的遭遇被埋在众人的哭声里,成了下人们不敢提的秘密。
人越来越多。糖葫芦待在一旁,好像被吓坏了,赶紧去找易厢泉。
孙洵好像是怕狗,低声道:“易厢泉,你让它离我远些。”
她声音有点哽咽。易厢泉微微侧过头去,这才看到了孙洵的侧脸。她双目中泛着红色,好像是刚刚哭过。
孙洵赶紧背过脸去,“你看什么,快把狗弄走。”
易厢泉默默地抱着狗走了,转身走进了梁伯的屋子,关了门,拽过梁伯上吊踩的椅子,直接坐了上去。
他看着房顶,默不作声。
午后的阳光透过窗棂射入这个原本阴暗的屋子,空气中的尘埃飞舞跳动。阳光照在易厢泉的粗布白衫上,像是穿透了白衫,直击心房。门框粗糙,关不严实,院内的哭泣声清晰地传入屋来。
那些嘈杂的声音传入易厢泉的耳朵里,他捂住了耳朵。
他的耳边霎时变得安静了。那些哭骂声仿佛在瞬间消失了,但是一个小小的、稚嫩的声音却穿了过来,穿过耳朵,在他的脑中响彻不绝。
“六月细雨水中碎。青山翠,小雁飞。风卷春去,羞荷映朝晖……”
易厢泉赶紧松开耳朵,嘈杂的声音传了过来,但是在嘈杂之中,他仿佛还能听见绮涟的声音:
“大哥哥,下次来找你,你记得教我唱新的词,或者教我剪纸花!还有做木头风车!还要踢毽子……”
他放下手臂,觉得眼中很热,好像有什么东西要滴落下来。易厢泉木然了一会儿,院中仍然嘈杂不堪,但是他的心逐渐平静下来。
屋子里干净整洁。易厢泉终于稳定了心神,站起身来慢慢检查着,不放过任何一个角落。从柜子的角落到床铺底下,全都搜索了一遍。当他发现那个精致的小盒子,正准备打开时,孙洵推门而入,见此情景,喝止道:“不要打开,里面是梁伯的……”
后面的话她没说出口。
易厢泉还是打开了,端详了一会儿。孙洵背过脸去。
“还没送去官府?这种东西还是要快点送去,”易厢泉慢慢说,“否则会腐败。”
他盖上盒子,这才发觉不远处的角落里有一枚纸花。他拿起来看了看,是他自己做给绮涟的。
“地上是有血的。”孙洵说道。
易厢泉低头一看。的确,地上有血迹,但不明显,却可以看出从柜子这边延伸至房梁底下。易厢泉看看血迹,又到窗台前看着书案。
桌上有墨,有纸。而不少纸张铺在上面,也隐隐有墨迹。
易厢泉诧异,一个花匠,居然会舞文弄墨。他拽了第一张下来,细细看去,不由得一愣。纸张很厚,全铺在书案上,第一张纸上留有墨迹——梁伯曾经写过什么,故而墨印在了后几张纸上。
易厢泉刚想点灯,却见油灯亮起,孙洵已经把灯点燃了。
易厢泉将纸张呈现于灯下,仔细看着。
孙洵问道:“能看清楚是什么字吗?”
“窗台上有鸽食,梁伯八成是写过信。”易厢泉蹙眉,“但是墨迹不清楚……好像是‘清白’‘忠义’几个词。”
易厢泉沉思一会儿,又道:“死前与人通信,那这封信的重要性不可忽视。吴府一连串事件的源头是官场之争。他们为了各自的利益争斗,这才殃及吴大人的无辜儿女。而梁伯自尽,与绮涟之死脱不开干系。即便我最后真的查出绮涟的死法,知道事情真相,恐怕也只能查到梁伯头上,却很难找到幕后人的踪迹了。”
以前,夏乾在他身边时,问题总是很多。易厢泉说一句他问三句,弄得易厢泉一解释就是半日。
孙洵不同,易厢泉说一句,她明白三句。
“梁伯并不重要,他背后的人才重要。我们在明,幕后之人在暗。而且是与官场之争有关,定然是个大人物。“
他说完,看了看孙洵。孙洵明白他的意思,挑眉道:“你要我去找万冲,查查梁伯的底细?”
“对。查查他的家乡,还有他什么时候来的京城。还有,托他去请京城最好的仵作过来。”
孙洵说道:“其实,我方才进来就想告诉你,吴府的人怕小姐名节不保,因此不让请仵作。”
“名节肯定不保。”易厢泉说得很哀凉,声音也很轻。
“我上前看了尸体,多半是喘病发作,死于窒息。可是……她腿上,有鞭痕。”
易厢泉一愣。
孙洵继续道:“下人们都说……绮涟**而死,身上有鞭痕。是遭到虐待,再被……”
孙洵嘴巴虽毒,遇到这种事还是不太敢开口。而且她说得模模糊糊,也不清楚易厢泉这木头一样的人是否能听懂。
易厢泉沉思片刻,点头道:“的确有这种可能。”
“你……能明白什么意思?”
“这有什么不明白的?我又不像夏乾这么傻。”
孙洵没吭声。
易厢泉叹气,“我得看一眼尸体。”
孙洵眉头紧锁:“这事就这么结了?绮涟就这么死了?她——”
易厢泉走到门前,吱扭一声,一下子拉开了门。阳光照在他的衣衫上,也照进这间阴冷的房子。
“这事才刚开始。”
易厢泉转身走进院子,走进混乱的人群中。几名小厮见到了他,开始议论纷纷。
易厢泉看着眼前绮涟的尸体,眼眸微动,蹲下欲掀起她身上的白绫。
“你走开!”唐婶一声怒吼,狠狠地推开易厢泉。
吴夫人已经哭晕过去,被下人抬走了。如今唐婶像是母鸡护住小鸡一般挡在绮涟前。她力气很大,本以为自己能一把推开看似弱不禁风的易厢泉。但易厢泉只是躲开了,说道:“让我看看她的伤痕。”
易厢泉问得沉稳,说得理所当然。
唐婶生气道:“你这骗子,还想怎么样?小姐的身子,你说看就看?”
孙洵才从屋子里出来,听了这话,倒是皱了皱眉头,“若不是他,绮涟现在还躺在泥里呢,看看怎么了?你还想让你家小姐死得不明不白?”
唐婶哭得呼天抢地:“小姐的名节不能让他毁了——”
孙洵最讨厌这种咋咋呼呼的人,冷冷道:“绮涟死得冤,是不是完璧之身都未可知。这白绫显然与梁伯上吊是同一种布料,绮涟定然是——”
“你胡说!”唐婶气得发抖,“孙郎中,我敬你是名医,但你也不能污蔑小姐!”
“你们不请仵作,还想保留名节?汴京城都会传言小姐是被奸杀的。”
孙洵向来心直口快,当着众人的面,将那些大家不敢想、不敢提的事说了个底朝天。唐婶站起来欲与她争辩,然而在一旁的易厢泉,早已将绮涟的尸身检查了个遍。
“孙洵,你过来一下。”易厢泉掀着绫罗,撕下一块,“将这个送去衙门,给万冲。”
他的手举在半空良久,孙洵没有接过来,而是说道:“若是仵作不来,我就得帮着看看尸体。你还是找个下人去吧。”
易厢泉未等她说完,摇了摇头,直接将绫罗塞入袖中,又抬眼对唐婶道:“麻烦您去大理寺请一位姓万的……”
他话还未说完,唐婶冷哼一声。
没人帮他。
易厢泉缄默不语。他站起身来,看了一眼院中的各色人等。这些下人神色不一,却都对易厢泉投以鄙夷或怀疑的目光。这种目光与六月的阳光一同射在易厢泉身上,使得本身应该温暖的光变得有几分毒辣,让人喘不过气来。
易厢泉忽然有些想念夏乾,好像只有他会一直相信自己,虽然偶尔会满腹牢骚,却依然坚持跑腿。
他看了看阳光,觉得天气有些燥热。再等下去,尸体会腐败,所以动作要快。
他闭上双目,简单盘算了一下即将要做的、要调查的事。这些事太多,多到他一人根本无法完成。
就在易厢泉盘算之时,他的袖子被人拉住了,袖口一松,白色绫罗被人拿了出来。
“为了绮涟,我就跑一趟。”孙洵动作很麻利,语气也很生硬,“将这个送给那个姓万的,让他去找人检验白绫的质地、产地与销处;把你从浴室带出的水,也送去查;如若可以,找个仵作来,再找冰来保存尸体;随后派人去查找梁伯的身世——请问易大公子,可有遗漏?”
易厢泉感激地点头:“没有遗漏,就是这些。”
“行,”孙洵把绫罗收好,头也不抬,“你把案子破了,别让我白走这一趟。”
语毕,她扭头出了院子,走得有些趾高气扬。易厢泉很明白,这是孙洵与旁人不同的地方。她其实非常聪明,也是少数几个能知道易厢泉在想什么的人。
“等等,”易厢泉突然喊住了她,低声问道:“你觉得绮涟的死因是什么?”
孙洵的声音不似往常一样了,弱了下去:“看似是有外伤,我怀疑是喘病复发,救治不及时。”
“喘病为何复发?”
“原因很多,并不确定。但是浴室之中应当没有诱病之物,因为我也有喘病,但久在此地,并未觉得不适。”
易厢泉点了点头,便让她离去了。吴府的院子里少了孙洵的影子,独留易厢泉一个站在日光下,影子短到几乎看不见。
孙洵走后不久,吴夫人则被人搀扶着上前来。她双目通红,脸色惨白。她看着易厢泉,用枯瘦的手指挥舞一下,几名下人立即上前来,手中拿着一个小包袱。
她看了看易厢泉,面无表情。
“拿钱走人吧。”
包袱摊开,里面是白花花的银子。
吴夫人以为易厢泉会提问,会推辞,会恼怒。可是他都没有。
易厢泉只是淡淡地看了绮涟尸首一眼,并未言语,他的那张脸比吴夫人还要木然几分,只是冲她点了点头,竟然收了银子,转身走了。
吴夫人苍白的脸上第一次有了红晕,这是气的。她伸手不客气地指了指易厢泉,“我们待你不薄,我女儿是清白的,到死都是!你这个人,做人要有点德行,拿了银子,她的死相不许你出去说三道四!我们吴府遭人诅咒之事也不许外传!我们……”
她絮叨着,似是从僵死的状态活过来了一样,将所有的怨气都归结于易厢泉,那话语中带着刺,但那些刺是从心里生出来的悲哀与愤懑。几个孩子的接连死亡让她变得麻木,麻木的外表之下掩盖的却是白发人送黑发人的巨大悲痛。
她说着说着,忽然又哭了。
吴府的人又乱了。易厢泉没说话,从院角牵了糖葫芦,直接走出了吴府。只有糖葫芦还偶尔回头不明所以地看一眼这个荒凉的院子。
正午的太阳倒是有几分热辣,而汴京城郊却长着些大树,能为行人遮阴蔽日。前几日下过雨的缘故,地上满是泥泞。易厢泉的白色衣摆已经沾上了泥点,可他依旧往前走着。
他走到驿站停下了,用手叩了叩门。
小厮探出了头,见是易厢泉,一歪嘴,“又是你?那日没钱买马,让你向西走几里去别的驿站瞅瞅,怎么又回来了?”
小厮的语气带着讥讽和不屑,易厢泉却不为所动,只是淡漠道:“可有信鸽?”
“这是汴京城外最好的驿站,马好,鸽子好。你若没钱,那就向西去——”
“最好的信鸽飞得多快?”
小厮歪头思索:“一天一夜能飞到西域。怎么,你要送信?”语毕,他伸手将屋内的笼子提了出来,里面有只红嘴黑毛的信鸽,“长安以内五两,若要更远,要七两。若是没有急事,劝你别用这么贵的。”
小厮还在絮叨,易厢泉却一屁股坐到了旁边的青石凳上,看着太阳,摸了摸糖葫芦的脑袋。
小厮见他不理人,问道:“你这人真怪,问价不送信?”
“不知往哪儿送,不清楚对方的地址。”
“不就是没钱吗……”小厮翻个白眼,酸言一句,砰的一声关了门。
易厢泉不言,只是瞅了瞅吴夫人送来的一包银子,把银子踢到了一边。他唯一有些感慨的是,以前夏乾在他旁边,他一直没考虑过钱的问题。时至今日,他才记起自己是个穷人。
(四)知人知面不知心
“这些富人是不是有毛病!”狄震还在一通乱骂,拼命擦着手。夏乾有些幸灾乐祸,却突然觉得,如果是易厢泉在此,此时乱碰、擦手的应该就是自己了。夏乾赶紧摇头道:“这门被撞坏了,又该怎么办?”
“这里有个小抽屉。”夏乾斜眼看了一眼冰块后面,使劲把冰块挪开一点,趴在那里看,“有点黑,看不清楚,感觉里面是……书卷?”
狄震还在擦手,“这钱阴怎么想的?把这东西和尸体放一起。”
“都是钱阴的宝贝嘛,”夏乾又拉了几下抽屉,“会不会是钱阴的账本啊?可账本为什么放在这地方?前几日不都看过了吗?”
“撬开看看。”狄震刚想拔刀,话音未落,却突然一下子向后跳去。
狄震的动作迅猛,院子里的大树上偶有蝉鸣,而狄震的动作迅猛,声音却极轻,像一阵风一样向后吹去。他一个灵巧的回旋,从屋子后面拽出一个人来。
“柳三?”夏乾有些吃惊。
“夏小爷,你怎么一副要吃人的样子。”柳三被狄震揪着领子,显得更加可怜兮兮。狄震松开他,狠狠一推,柳三赶紧躲到夏乾身后。
夏乾心中明朗几分——柳三在跟踪他们。
他看了看狄震,以为狄震要开口问些什么。然而狄震很安静,他盯着柳三的脸,目光似利剑。可柳三斜斜地站着,像棉花,利剑无论如何都是刺不穿的。
良久,狄震才憋出一个字:“说。”
夏乾转过身来看着柳三,柳三则垂下头,“我最害怕捕快了,您可别吓我,我只是担心夏小爷。”
夏乾的眉头皱了皱。柳三抬头瞅了瞅他的脸,又补充道:“我也觉得韩姑娘冤。”
“所以就跟着我们?”狄震的声音低沉而喑哑,透着隐隐的怒气。
夏乾把柳三拉到一边,“狄震认真问你,你为何不认真答?”
“我认真答了,我就是觉得怪,觉得怪不行?我不愿意跟那个慕容蓉待在一起,不行?”柳三双手叉腰,带着几分怨气。他眉清目秀,说话绵软,如今这个样子,让人根本骂不下去。
可是狄震不吃这一套。他死死盯着柳三,刚要开口,却被柳三打断:“夏小爷,这门是你们弄坏的?”
夏乾点头:“锁开不开,就将门整个取下,我们进去的。”
柳三点头,指了指门,又指了指远处,“我觉得……”
狄震挑眉,冷冰冰地看着他。
柳三咽了口口水道:“浴室也是这样。”
“什么?”夏乾一愣。
柳三顺手一指远处的院子,“就是死了人的浴室。我昨日看了一眼,那门似乎是整个钉上的,钉子都是新的。我猜,会不会有人将整个门卸下,进去浴房,出来之后再将门钉上,这样门闩无恙,但人能……”
柳三话音未落,夏乾立即跑出院子。他知道柳三的话意味着什么。浴室密闭,这样只可能是账房先生自行进入洗浴,随后被杀。但如果正如柳三所言,有人将账房先生带入浴室,再出来将门封上,这样,帮管家的嫌疑会变大。
柳三见夏乾跑出去,也想跟出去的,却不料被狄震一把拉住。
天空灰蒙,空气中弥漫着潮湿的气息,而这样的空气会让初夏显得闷热,让人感到无法喘息的压抑。柳三低眸,唯唯诺诺,低声发问:“狄大哥,怎么了?”
狄震一直是半醉半醒地走路说话,而如今他却站立于院中,站得如同旁边的夏季梧桐一般挺拔。若不是因为他平日里像一只喝醉的鸭子,谁能注意到,他长了一张鹰一样的面孔。
他也有鹰一般的洞察力,还有十几年捕快的经验。
柳三在他面前,显得有些瘦弱。
“狄大哥,你别吓我——”
就在柳三说话之际,狄震出其不意地出拳。那一拳太快,快到无人看清,像是一只收不住翅的海东青冲向前方,旁人看不清影子,只能听见穿翅风声。
眨眼的工夫,柳三边号叫边抱着肚子在地上打滚。他叫唤着,却被狄震一把拽住领子,怒喝道:“你小子是什么人?”
“我的大名叫柳……柳三风,”柳三半天才吐出一句完整句子,捂着肚子叫唤几声,“我是夏小爷的跟班。”
“你功夫是谁教的?”
“一开始是青峰赌场的老板桩子,后来是长春楼的阿六。大哥,不,大爷!我说的都是实话,您可别打我!”
“为什么跟着我们?”
柳三汗如雨下,“您难道怀疑我是杀手无面?我不是啊,我跟夏小爷差不多大,哪有这么老——”
“呸,就你还杀手无面,你够格?别他娘岔开话题!”狄震又狠狠踹了他一脚,“不说?再不说,我让你彻底变成姑娘!”
柳三疼得不行,捂着肚子,犹犹豫豫地说:“有人……有人让我跟着夏小爷,随时汇报动态。”
狄震眉头一皱,“谁?”
“夏至,”柳三吞吞吐吐,“夏家的大管家夏至。他们根本就不放心夏小爷独自去西域,想让人跟着,夏小爷又不同意。后来夏至找到我,给了我不少钱,让我时不时地给夏宅写信报平安。我寻思这差事也没什么坏处……大哥,不,大爷!您可别跟夏小爷说呀,他拿我当哥们,我可——”
“谁有你这种哥们儿。夏小爷真是倒了八辈子霉,摊上你这么个龌龊奸细!”
柳三赶紧争辩:“我只是汇报动态,我又没害人,只是给父母报个平安而已,这是人之常情呀,我怎么龌龊了?”
狄震嫌恶地摆了摆手,示意他滚蛋。柳三撑起身体,暗叹一口气,跌跌撞撞地“滚”出了院子。
狄震看着他走出院子。泥土上还留着他的脚印,狄震低头看看,脚印清晰,走得很稳。狄震双目微眯,他知道,他这一拳又快又狠。而柳三被打,走路依然稳健,这样的武艺已属上乘。
他暗叹一声,自己有要事在身,本已无心顾及其他,如今只愿夏小爷平安无事。
(五)幕后高手
从日出到日落,易厢泉一直牵着狗坐在驿站门前的大石上,任凭往来车马商人向他投来奇怪的目光。他想将绮涟之死弄清楚,奈何却线索过少。他暗叹一声,这案子架构简单,明明身处汴京,又非荒郊野岭,也并非连环凶杀,自己怎能破不了这种案子?
不应该,不应该。
他捋了捋狗毛,觉得是自己背负了悔意的缘故,这才影响了思考;抑或是夏乾不在,没什么人供他使唤;或是因为吴府人顾及名节,又不信任他……
这种小案,过了一日竟然无法破解,毫无进展。
死于水……
易厢泉摇摇头,觉得此事纯属无稽之谈,诅咒之论,更是危言耸听。
然而,他突然有一种想法——
这个案子会不会是被人设计好的?的确,死于水,定然是设计好的。他平日所见案子,多半是临时起意而杀人,又因巧合而谜团重重,故而无法破解;或是罪犯急于摆脱罪责,故弄玄虚;或是蓄谋已久,设计了免脱罪责之法,多半是仇杀。
绮涟之死并非以上所述。
易厢泉揉了揉额头。绮涟之死涉及她父亲的权力纷争,显然是位高权重之人所做。何况又有梁伯这么个“替死鬼”,再查也查不到真凶头上。用绮涟之死来威胁吴家,让吴大人退隐朝堂,处江湖之远。
这个案子是为杀而杀,是不带情感的诡计。
易厢泉突然觉得,自己从一开始就错了——他轻敌了。这不是一般的案子,逼梁伯自杀的那人是真凶,他的背后也一定有高人,而且是一个忍心杀掉无辜女孩只为权力纷争的疯子。
案子的犯案手法未知,梁伯的行为很是古怪。但除去这两点,此案有因、有果、有替死鬼,架构简单,证据确凿,不留一丝痕迹。而且,简单到能让易厢泉大意轻敌,并且一点破绽都没有。
若是犯罪也有等级,这个从头至尾不曾露面的犯罪者才是绝顶高手。
就在易厢泉沉思之际,糖葫芦突然开始冲着远方吠叫,高兴地摇着尾巴。只见孙洵与一老者正徒步走来。二人的步伐都很快,孙洵走得风风火火;老者居然也不甘落后,步履轻快。
“人我带来了,验吧。”孙洵指了指身边的老伯。
这老人看起来七八十了,牙全部掉光,却耳不聋眼不花,红光满面,大家都称其郭老,他是大理寺最厉害的仵作之一。郭老又谐音果老,有八仙之隐喻。郭老可称得上是阅尸无数。
他有几个怪癖:一是从不乘马车,只徒步,故而几乎一辈子没出过汴京城;二是很少讲话,更少说废话,总是笑而不语。
“荒谬!”易厢泉的声音很冷,“刚刚过了一日,京城竟能传成这样。当然是有人故意散播消息,给宫里施压。吴大人如何了?”
孙洵摇头:“还在宫里。据说他今日得知消息,气急攻心,病倒在宫中,正在被太医救治。宫内也有传言说他不吉,正招人做法事。只怕吴大人这次仕途也会受影响。他正当辞官归乡的年纪,这一病,八成真的很难东山再起。”
易厢泉叹了口气。
孙洵一口气说完,疑惑地看着易厢泉,“案子看起来很简单,但是却是毫无线索,究竟是什么人能做出这种事来?为了所谓的争斗,能对孩子下手……”
易厢泉只是摇头,“查到梁伯的生平了吗?”
孙洵摇头,“万冲很忙,正托人去查。我们何时去验尸?”
易厢泉未答,只是走到郭老面前,尊敬地问道:“您平日里几时歇息?”
“二更。”郭老微微一笑,并未做过多解释。
易厢泉点头道:“那我们就一更去验尸。”
孙洵的脸色微变。她虽是郎中,但也是不愿意半夜验尸的。易厢泉见她脸色不佳,笑道:“你可以跟糖葫芦站在外面。”
糖葫芦的名字本身就有几分可笑,他这一句话本是关心,但在孙洵听来颇具嘲讽之意。孙洵有些不高兴,“非要半夜进去,莫非你被人家赶出府院,要翻墙头?”
易厢泉没言语。孙洵这才知道,她真的说中了。她大笑几声道:“哟,易公子也有被人扫地出门、翻墙进去的时候。”
易厢泉不愠不恼,问郭老道:“您可翻得动?”
郭老摇了摇头,用手在身前比画了一下,“这么高。”
“足矣,”易厢泉点了点头,“后院有堵篱笆墙坏了,正好这么高。”
孙洵瞪眼:“你这个人,居然白天就偷偷看好了要从哪儿翻进去。”
易厢泉笑而不答,转问郭老:“您定然已经听过描述,觉得绮涟是如何死的?”
“未见尸体,不可作答。”
“梁伯的尸体您可曾看过?”
“自缢而死,死前自宫。”
易厢泉点了点头,孙洵说道:“等看过绮涟的尸体,再做定论不迟。”
月出东方,群山寂静,林间偶有蝉鸣。糖葫芦在一旁安静地坐着,而易厢泉也安静地站着。天气微微有些燥热,也许只是他的心燥热。一个死因明显、凶手已定的小案,却动用了朝廷最好的仵作,惊动了宫里最尊贵的人。易厢泉只是叹口气,觉得夜色越发浓重,他的心也越发不平静。
“我们先吃些东西,想必郭老也饿了。”易厢泉从怀中掏出布包,看了看小厮,“还有,你们家的黑毛鸽值多少钱?”
小厮惊恐道:“你要用它炖汤?”
“当然不,”易厢泉用手摊开包袱,露出里面白花花的银子,微微一笑,“送信。”
(六)信鸽
“送信,送信!”夏乾拍案怒道,“我让你们用信鸽送信,居然要我十两银子?”
驿站老板见状,赶紧道歉:“是我们弄错了,以为您要两只。”
夏乾冷笑一下。驿站老板看自己衣着华丽,风风火火,口音不是本地,就想敲自己竹杠。若是换作平日夏乾心情大好,说不定也真给了。
可是他一夜没睡,心情不好。
老板显然是看到了他憔悴的面容与黑色的眼眶,知道眼前的这个公子哥是个宰不得的肥鸭,便恭恭敬敬地拿来纸笔。
夏乾的字潦草得很。反正是写给易厢泉,夏乾趁着记忆新鲜,将这两日自己所见所感,一字不差地写下。他刚刚去看过浴室大门,竟然真如柳三所说,整个门似乎是被卸下重装的。
他知道这个案子,有因、有果、有铁证、有替死鬼,做得干净利落,不留痕迹。仅凭自己的力量,一时半会儿根本解不开。
夏乾越写越气,这绝对是钱阴那个老奸巨猾的人做的,杀死奸夫,逼疯自己的二房,顺便找了韩姜当替死鬼,还弄了个装着尸体的冰屋子……
夏乾匆匆忙忙写了四五页纸,直到写不动了才停笔。冲老板道:“最快的鸽子是哪种?”
“是这个,好几只,”老板提过一个笼子,里面装着一只青毛鸽子,“飞得很快。一只鸽子认一个城,不知您送哪儿去?”
夏乾挑眉,“汴京城,没问题吧?”
老板一提鸽子,“这只,京城没问题。”
夏乾心里一喜,将厚厚一沓信纸递过去,老板看了直皱眉头。“这也太厚了……”
“捆两只脚。若是丢了,唯你是问!”夏乾又拿起笔,补上了时间,“我可记上时辰了,我让接收人看看,到底什么时间能到。”
老板拍拍胸脯道:“不出一天一夜。不知您具体地址?”
夏乾想了想,不知易厢泉究竟在哪儿,也不知是不是出了汴京城,好在自家在汴京城有宅子,便写下了自家的地址。
老板一见,喜上眉梢,“您是夏家的人?”
夏乾翻个白眼,“多少钱?”
“八两。”老板赶紧道。
夏乾没答话,先是让老板将鸽子送上天,直到它变成一个小得不能再小的点,这才掏出钱袋,掏出十两银子。
老板喜上眉梢,“谢小爷赏赐,您真大方——”
老板脸一下就绿了,五两一只?江浙更远,更贵啊!
“你说是十两,两只!喏,这只不准写送信地址。”夏乾研墨,草草报了一句平安,往老板那儿一塞,“给我飞。”
老板还要说些什么,夏乾却已经出门了。门口的小孩七八岁,好像是老板的儿子。他骑着木马,鄙夷地说了一句:“傻财主。”
“说什么呢?”夏乾哼了一声,不和小孩计较。他数了数钱,就想打道回府。街道上行人匆匆,长安城给他的感觉分外陌生。
夏乾踢着地上的石子,心中很是烦闷。一个算命的又来招呼他:“公子,我看您印堂发黑,这几日怕是有大难!您若没有遇到坏事,一准是身边的亲友给您挡灾了——”
他这些话直击夏乾心口。夏乾本就恨死了这些算命的,从汴京到长安,日日缠着自己要钱。但如今韩姜出了事,他心里又不平静了,花了点钱消灾,直言自己倒霉。夏乾又恍恍惚惚地走了一阵,看到前面几家铺子排着长队,这便是钱阴的商铺了。夏乾在门口站了一会儿,心里有些落寞。他也很想拥有自己的铺子,更想救韩姜。长安城这么大,如今也不知可以信任谁,眼下的麻烦也难以解决。他就这样一路胡思乱想,一路走走停停,回到钱府房间时实在是太困,倒下便睡了。
醒来,夜幕已经降临。
夏乾坐在**发了会儿呆,又胡乱地吃了点东西,披衣起身了。
烟雨笼罩着六月的长安城。本应极度繁华的街道因为蒙蒙的细雨而笼上一层薄纱,往来行人稀少。夏乾身上的衣衫早已被雨水润湿,湿乎乎地贴在身上。他走在长安干净的街道上,如在梦中,竟然走至衙门大门前。
恰逢狄震一脸阴郁地走出来,见了夏乾,吃了一惊。
“夏小爷怎么……”
“我要亲自问问韩姜,”夏乾看着狄震,双眼通红,“问问她到底怎么回事,当晚发生了什么。”
狄震叹息一声,“我还是对你讲了吧。衙门刚刚查出来,韩姑娘有案底。”
“什么?”
“有案底。我不知具体是什么事,但估计不是偷鸡摸狗的小事。长安这边居然能查到,估计是大案。”
雨水冲刷了夏乾呆滞的脸,也冲刷了他的心。
“你是说,韩姜犯过罪?”夏乾很谨慎地措辞,生怕自己误会。
狄震点头,“而且犯的罪可不小,估计被通缉过。”
“通缉?韩姜?可是在汴京城的时候查过她,没有案底呀?”
狄震有些不耐烦,“夏小爷,你怎么变迟钝了,一句话问好几遍?韩姜有案底,这事可假不了。如今不论她是否杀人,都凶多吉少。”
“她看起来不像是犯罪的人,而且——”
夏乾突然愣住了。
此人就是韩姜,她为何怕看见捕快?
夏乾的思绪乱了。他自恃识人能力高超,怎么也不会想到韩姜真的犯过罪。
狄震纹丝不动地站在雨中,脸上的表情让人琢磨不透。“你知道韩姜是罪人,你要怎么办?”
狄震很少问这么可笑的问题,可如今他真的是很严肃地在问,就好像在等待一个他盼了许久的回答。
“我当然先问她,问她为什么犯罪,有什么缘由?”夏乾顿了一下,“再问她愿不愿意改过自新。”
狄震一怔,嘴角竟泛起一丝笑容。雾气蒙蒙,夏乾不确定他是否真的笑了。
“夏小爷,我不是长安的捕快,可是也能捕捉到一些风声。钱阴他……不会放过韩姜的。”
夏乾愣住,“此话怎讲?”
“以我的经验,这起案子九成是钱阴做的。本来只是怀疑,如今又探听到消息,他又给上头打了招呼,要求重判韩姑娘。”
狄震的话如同巨石落入平湖,激起千层浪。夏乾急了,“这哪里还有王法?”
“夏小爷,这事越来越复杂。长安城不是我的地盘,他们不让我过多参与。恐怕这几日我也进不了衙门了,你必须——”
“自己查。”夏乾像是下定决心了,“我知道了。”
狄震嘿嘿一笑,“瞅你一手墨水,怎么,写信去了?想千里迢迢找你易哥哥帮忙?”
根据以往经验,若有解决不了的困难,夏乾不求上天,但会求易厢泉。而如今自己心里的计划被狄震看穿,夏乾有些羞愧。
“如果他帮不上忙,远水救不了近火,我去找……柳三。”夏乾想了想,也想不出什么人来。
一提此人,狄震的脸色微沉。他掏掏耳朵,懒洋洋道:“柳三估计在**躺着呢。”
夏乾纳闷儿,“病了?”
“差不多,”狄震没再继续这个话题,指了指衙门的红砖绿瓦,慢悠悠道:“我刚才偷摸看了一眼。南墙有个狗洞,进去左转几丈之外,墙面最矮,翻过去之后找脚底下第三个窗。内院正在换班,你有半个时辰的时间。”
待夏乾反应过来狄震说的是什么时,这个醉鬼捕快已经转身离开了。
夏乾摸了摸脑袋,心咚咚直跳。
“谢谢……”
细雨绵绵,狄震走在泥泞的小路上,听到这句小声的道谢,却停下了脚步,转了头。
“还是小心些。长安城的守卫都很懒散,但是不可掉以轻心。还有,钱阴是只老狐狸,恐怕不好对付。”狄震声音很低,“小心韩姑娘畏罪自杀。”
他的最后几个字咬得很重,随后头也不回地走入雨中。夏乾木愣愣地看着他的背影,这才体会到他此话的含义。然而,雨越下越大,冲刷着长安城古老的墙壁,似是将泥瓦洗掉一层保护色。
夏乾没有犹豫,悄悄溜了进去,走到墙根下钻了狗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