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蛋炒饭(下)
八
重剑在霍依然手中嗡嗡作响。
自段清棠现身后,它便明显地兴奋起来,剑身上时不时有光华涌动,就像是有活物在封条之下左冲右突,想要挣扎脱身。
霍依然因而始终保持着对段清棠的戒备。
段清棠对此毫不在意,反倒是对他们身旁的汉白玉石碑群表现出了浓厚的兴趣。他守着石碑,喃喃自语,甚至还伸手抚摸着上面残留的符文的痕迹。
“依你所说,如今该是五百年后?大唐已经不复存在?”段清棠忽然转头,朝霍依然问道。
“我是如此说,国师可愿意相信?”霍依然反问。
“我原是不肯信,但看这风化的程度,若没有几百年的时光……”段清棠说到这里,忽然止住了,像是颇为感慨,“天地悠悠,亘古往来,宫殿楼阁,皆为废土。这五百年后的神州大陆,总该是百姓安居乐业之所,再无妖兽兴风作浪了吧?”
霍依然回之以沉默。
段清棠等了一阵不见她回答,诧异地问怎么?我辈出生入死,只求子孙后代,能有一处安宁之所,免于妖兽侵袭,难道竟是不可得?”
“国师这次忽然现身,当是场意外。”霍依然却没有正面回答,而是以她一贯的冷静分析着,“以国师神通,必定是要想方设法归返五百年前。若是对现在的事知道太多,恐怕会影响你归返之后的作为,未必是什么好事。”
段清棠微微地眯了眯眼睛。
“你倒是聪明……”他嗤笑道。
这句话刚起了个头,他们头顶上便响起了拍翅声。霍依然抬头望去,但见原本已经飞走的妙音鸟群,竟然又重新返回。天幕之下,有无数鲜红的面纱盘旋飞舞,一双双雪白的、属于女子的手朝着霍依然伸了过来,有的指着她怀里的剑,也有的指着段清棠。
她们在朝她急速地歌唱着,就像是在警告。
这剑怎么了?
霍依然的脑海里刚来得及闪过这个念头,眼角便瞥见了段清棠的动作——
此刻正慢悠悠地从道服宽大的袖口中滑落出来的,是一根澄黄生光的长笛。
传说中杀死过无数妖兽的绿桐。
“住手……”霍依然大喊。
已经晚了。
段清棠将笛子凑在嘴边,吹出了一个单音。这个就像是随心所欲,胡乱吹奏的音符,却在他们身周法阵的层层共鸣和反射之下,被生生加强了无数倍。
转眼间,妙音鸟的哀鸣声也加入了进来。她们是擅长歌唱的鸟儿,本就对声音异常敏感,这一下遭到的刺激过大,竟有不少当场双耳流血,捂着头从空中坠落。
霍依然朝她们跑了几步,终究还是停住了。她面前是不断挣扎着的妙音鸟们,鲜血和残羽混迹在一处。可她身后的绿桐笛还在继续吹奏,丝毫没有要停止的意思。
“快住手!”
事态紧急,她也顾不得重剑的异动和妙音鸟们的警告,终究还是出了手。但她并不想真的杀死对方,只是翻转了手腕,用剑身拍向了段清棠手中绿桐的末端——若一击得中,笛声必然会被迫停止。
这一击她虽未尽全力,但也催动了剑气呼啸,未曾想到,却在中途便遭遇了莫大的阻力。
那段清棠伸出了一只手,手心中光华流转,竟是靠单手接住了剑身。
不仅如此,从他手心中还传来一股吸力,将重剑牢牢地吸住了。
“奇怪。”段清棠终止了吹笛,望着那剑道,“这倒是少见。”
霍依然想将剑再夺回来,谁知此刻剑身上的响动越发厉害了,连带着封印用的布条也朝空中飘浮,一根根地松散了。
一瞬间,她耳边充满了冤魂的嚎叫声,其中最响的,却还是段清棠的一声呼喝松手!”
这一声轻柔得很,却犹如雷霆万钧。
霍依然竟因此摔了出去,只觉得两耳轰鸣,伸手一摸,便是鲜血。
段清棠手心上悬着重剑,朝她走过来。
“我再问你一遍,这五百年后,可还有什么作恶的妖兽?”
霍依然连嘴角都淌出血来,却只给了他一个轻蔑的笑。
“也罢。”段清棠叹道,“你不说,我自己也能读。”
他将绿桐在霍依然的头顶轻轻划了划,霍依然顿觉浑身一颤,仿佛有狂风刮过全身,又朝头顶涌了过去。
而段清棠望着她头顶的空中,就好像那里正展示出来只有他一人能读取的影像。
“这是……夔龙?还有狌狌?姑获?原来你是专门猎捕妖兽的赏金猎人,这五百年后,居然有如此之多的妖兽祸害一方?”
并不是如此!霍依然很想这样喊。并不是所有的妖兽都是人类的敌人。例如被你毫不留情地伤害的妙音鸟,就是我的朋友。
我们的确曾经彼此厮杀不休,可我们也在学着和平共处。
霍依然拼命地回想着记忆里曾有的温暖片段,想要将那些珍贵的影像也传递给段清棠。可她一抬头,望见了段清棠怀中那把重剑。
那剑身上封印得有数不清的冤魂,自她得到它以来,一直在竭力控制。没想到这剑到了段清棠的手中,却如鱼得水,一鼓作气地冲破了封印。此刻剑身上的冤魂已经升腾起来,将段清棠包绕在其中。
她无论想要传递给他怎样的温暖回忆,都是徒劳。
“扔掉它!”霍依然喊。
段清棠却充耳不闻,他还在看着霍依然的回忆。
“究竟是为何?”他喃喃,“那么多的流血牺牲,却还是要跟野兽共享土地,我辈的所作所为,又有何意义?”他忽然沉默了,接着轻轻地笑起来黑麒麟,穷奇军……原来是这样!秋子麟啊秋子麟,我原先只想着夺取通天引,没想到却忽略了你!”
“扔掉这把剑,它会吞噬你!”
“是吗?”段清棠终于回应了她,“若它真如此危险,你为何不曾被它吞噬?更何况,它与我如此协调,真是难得。”
伴随着这句话,有更多的冤魂,自段清棠身上升腾起来——那些被他杀死,又无处可去的妖兽的魂魄,带着痛苦和仇恨呼啸着,跟剑身上原本的冤魂融合为一体。
可段清棠看不见这一切,他还在由衷地赞叹着好剑,确实是好剑啊!”
几声细软的啾啾声打断了他常青公子?!是常公子吗?终于找到你了!”几只青鸟悬停在段清棠的上方,但它们对他的身份仍有怀疑,迟疑着没有靠近。
“快逃!他并不是……”
段清棠只轻轻地挥了挥手,霍依然便朝一侧摔了下去,双目紧闭,失去了知觉。
而那几只小小的青鸟,也被重剑上的冤魂缠绕着,瞬间吸成了干尸,啪啪几声,掉落在地。
随着鸟尸一起掉落的,还有几封用蜡封在竹筒里的信。
段清棠一封接着一封地读着。
“全都是写给常青公子的求救信,我跟他有那么像吗?”他故意朝一旁昏迷不醒的霍依然问道,“这封就更有意思了。‘朱成碧掌柜发了疯,捉了我家主母大人,说要做蟹黄蛋炒饭’……”
怎么可能?他认识的那只饕餮虽然馋得很,却也懒得出奇,既有莲灯和尚这名大厨在身边,断不肯自己亲手做饭的。
区区五百年时光,就将她变成了厨娘?莫非,跟这个叫做常青的人也有关系?
无夏城,天香楼。
他将这六个字反复在指尖摩挲着,几乎要磨穿了纸背。
看来,非得去一趟江南不可了。
九
茫茫的戈壁滩上,一只小小的蚁狮在荒草和石砾间爬行。
要再过五百年,它才能修炼出上半截人形,再盗了玉石宝座上的定魂玉日晷,方才具有了施展大型幻象的能力,在戈壁滩上凭空幻化出一座繁华的城市,并且最终,吸引来了附身常青的白泽和赏金猎人霍依然。
然而此刻,它只不过是一只普通的小虫,正从藏身之所爬了出来,准备寻一些落单的蚂蚁充饥。
谁能想到,一团庞大的阴影从天而降,朝它扑了过来,阴影中金眼灼灼,招摇着一对山羊般的长角。
蚁狮吓得魂飞魄散,只晓得倒地装死。那阴影中又生出了利齿,作势要咬——
“阿碧。”从一旁传来了温和的男子声音,略带着警告意味,教那利齿悬在了半空,“那是什么?你连手都没有洗,就要胡乱吃东西?”
声音的主人接着教育道。他是名三十来岁的僧人,穿着件风尘仆仆的缁衣,下摆都让沿途的荆棘丛给挂破了。
那阴影只得放过了蚁狮,悻悻地转了向,朝这僧人扑了回去,居然化做一个只有三四岁的小姑娘,委委屈屈地趴在了他肩膀上。
“肚子饿!”小姑娘控诉,“好久都没有零嘴儿吃!”
“这一路上如此荒凉,能有个活物就不错了,哪里来零嘴给你吃。”跟在他们身后的一匹马开口说道。
这马可相当了不得,它身有鳞片,头顶龙角,怎么看怎么是一副麒麟模样,连那背上崭新的马鞍,都坠着华丽的流苏,编织着璎珞和宝石。
正是临时化为马形的秋子麟。
在他旁边的两人,自然便是莲灯和尚和朱成碧。
贞观十二年的十月,莲灯和尚带着通天引从长安出发,步行前往敦煌,要将通天引封印在敦煌的藏经洞里。
这一日,是十月初四。
而此刻,距离秋子麟被斩断双角,化为黑麒麟,只有不到十二个时辰。
“说真的,这马鞍也太沉了。”秋子麟扭转着脖子,抱怨道,“喂,阿碧,明明你才是坐骑!你来背一会儿!”
小姑娘外形的朱成碧朝他吐舌头,做着鬼脸说道汝先打得过我再说!”
“你……”
“你俩若是觉得辛苦,不如现在便回长安去。”莲灯插话道,“贫僧靠这一双腿也能走得到敦煌。”
这一对儿活宝顿时闭了嘴。
莲灯接着朝前走去,秋子麟亦步亦趋地跟在后面。
朱成碧在莲灯肩膀上挂着,百无聊赖,终于还是忍不住问道为什么我不能直接驮着汝飞去敦煌?”
“此乃修行。”莲灯不动声色。
“那为什么遇到活物也不能吃?”朱娘越发委屈了,“我不管,下次再有活物出现,无论是谁,我都一定要吞了他——”她忽然止住了话头,翕动了一下鼻翼。
“等会儿,我也闻到了……”秋子麟在后方说。
“很好吃,很好吃啊啊啊!”
上一刻还乖巧地趴在莲灯和尚肩上的小姑娘,转眼间便膨胀了形体,成为遮天蔽日的庞大阴影,朝一侧涌了过去,重又凝出身形。
“这次我一定要吃掉!咦咦咦咦?”
莲灯和尚跟秋子麟赶了过去,望见被朱成碧揪着衣襟按在下方的,竟是名年轻俊俏满头白发的人类公子。朱成碧此刻恰好又是成年女子的模样,头顶生角,耳垂明珠,眉间描画着一朵艳丽的桃花。
她趴在这人身上仔细嗅着。两人在草丛间大眼瞪着小眼,垂下的发丝都绞缠在一处。
“段……”朱成碧皱了眉问,“不对,你是谁?”
被朱成碧按住这人,正是被定魂玉日晷带到五百年前的常青。
他与白泽的最后一搏,一开始是在棋盘上黑白子间的厮杀,到了后来,最终还是成为了双方神智间的彼此吞噬。
只是,一个人类的意识,如何能与白泽上千年的执念抗衡呢?
属于白泽的种种记忆和情绪,如同洪水般席卷而至,一时间他只觉得自己犹如摇摇欲坠的孤岛,几乎要被连根拔起。
不能忘。不能忘!
常青在风暴之中牢牢抓住最后的一点自我,反复地对自己说她已经什么都不记得了,而我答应过她,由我来念念不忘的。若是连我都忘记了,这世间便再没有人记得——”
就在最关键的那一刻,他耳畔响起了笔灵的叹息。
“你会被撑爆的。”它警告道,“若你愿意,可以将你最珍贵的记忆暂时放在我这里,由我代为保管。”
接着便是一片空白。再醒来时,他发现自己已是满头白发。
内心那属于白泽的声音再也没有出现过,可他也不记得自己究竟交给了笔灵什么。
所幸他依然知道自己是谁,知道自己来到五百年前,所肩负的使命——他是要改变历史,改变命运。
“我是段清棠国师的徒弟,名叫袁锦楣。”常青爬了起来,垂着双手,规规矩矩地道,“我家师尊有口信让我带给莲灯尊者。”
他已经竭力控制自己,不去看在一旁拽着自己袖口的朱成碧,可她偏偏不晓得撒手,还在跟莲灯和尚恳求着:“不能吃吗?真的不能吃吗?明明这么好吃?”
连秋子麟都看不下去了,哄她道:“阿碧,既然这么好吃,你是不是得想个办法把他留下来,省得日后吃不到?”
“有道理!”朱成碧恍然大悟,立刻跑到一旁琢磨去了。
这样也行?!
常青忽然有点儿明白了,为何日后他再遇到朱成碧,她会口口声声地要将自己“留到将来慢慢吃”——原来是有这样的教唆犯在一旁!
“段国师既然专程派你到此,必定是有重要讯息相告。”莲灯问道,“是关于何事?”
“我师尊说,他夜观天象,算出尊者原定要走的潼关道上水源已经干涸,还请改走旁边的以岭道,虽然多花些时日,但一样到得了敦煌。”
莲灯和尚没有立刻回答,只是安静地看着他。
常青面上虽然平静,内里其实甚为心虚。他所说的当然是谎言,潼关道上沿途都有充足水源,也有避风之所,但它直通段清棠的杀阵所在之地。
虽然法阵现在未成,但他并不肯冒这个风险。如果能说服莲灯和尚改走以岭道,则可以远远地避开法阵。
就看对方愿不愿意相信自己了。
“阿弥陀佛。”莲灯注视他良久,终于双手合十,朝他欠了欠身,“贫僧看这位施主颇为面善,就依施主所言罢。”
十
这天晚上,有漫天的星光。
莲灯一行寻了块巨石作为隐蔽之所,由朱娘打了个喷嚏,喷出一团小小的饕餮金焰来,当作取暖和照明之用。若是有普通的野兽路过,远远见到这火焰,也会自动躲避。
常青原本是要走的,可朱娘一直闹着要吃他,哪里肯放手。他一心软,居然任由她将自己拖了一路。
眼下他盘腿坐在火焰旁边,跟莲灯和尚隔着火焰遥遥相望。秋子麟早化为人形,躺在地上呼呼大睡,肚子上还趴着个只有三岁的朱娘,也是睡得不省人事。
说起来,他上一次见到的莲灯,还只是莲心塔里的石像。
那石像是朱娘亲手雕刻而成,雕工粗劣,面目模糊,却自有一股安详自若的神态,仿佛天塌地陷,也不能让此人动容。
如今石像竟然成了真人,常青只觉得恍如隔世,不由得感慨万分。连莲灯跟他说话,他一开始都没能反应过来。
“抱歉,尊者刚才在问什么?”
“贫僧是想问,袁施主不是这里的人吧?”
常青心中一跳,谨慎地回答:“在下是江南人氏。”
“不,贫僧的意思是说,袁施主并不属于这个世界。”隔着金焰,是莲灯平静如古潭的双眼,“你自己或许并无察觉,但贫僧能看到,施主身上有千丝万缕的因缘,如同细小的丝线,全都连向遥远的未来。”
“我……”常青想要解释,却不知道从何说起。
莲灯将一根手指放在嘴上,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贫僧不问你从何而来,只问你为何到此?”
为何到此?
那一刻出现在他眼前的,是总是趴在圆窗前,望着莲心塔的朱成碧的身影。
再早一点呢,是那只独自活过五百年孤寂时光的兽,在天香楼顶长声嘶吼,痛楚辗转。
不要紧,他默默地对自己说,那样的未来不会实现了。
偏偏在这个时候,那小小的朱娘从秋子麟的肚皮上滚了下来,压住了常青的衣袖,居然就势将他的袖子一抓,满足地垫在脸下,说起梦话来:“好吃!好好吃!”
常青忍不住垂头,看着她熟睡的脸,微微上翘的鼻尖,还有鸦羽般乌黑的睫毛。
就像过去曾经无数次做过的那样。
“阿弥陀佛。”莲灯最后念了一句佛号,“世间诸事,皆是千因万缘汇聚而成。你今日能出现在此处,必然有你的因果。”
常青像是被惊醒一般,抬头问道:“大师,若我不想要那结果,该如何更改?”
莲灯打量他良久,终究是开口道:“起戒念,定心志,以慧为刃,断此因缘。”
莲灯是对的。
常青暗暗下了决心。等明日天一亮,他就离开他们,独自远去,再不回头。
他和朱娘之间,哪怕有再多的因缘,也该由他亲手斩断。
第二日,常青便送莲灯他们上了以岭道。
比起潼关道来,这条路须得穿过以岭,在群山之间行走,平白地多了些艰险,因而少有人会选择。尤其是最初的一段,两侧都是高耸的不毛山岩,只留下窄窄的道路,从他们脚下蜿蜒至远方。
他将三岁的朱娘从袖子上摘了下来,还给莲灯,又道了别,目送着他们远去。
“这四周的山势如此陡峭,真是埋伏的好地方。”秋子麟又化为了马形,山岩之间回**着他的马蹄声,“若是此刻有人在山上设下埋伏——”
秋子麟话音未落,只听得头顶一片呼喝之声,有旌旗摇曳,箭阵如林,自他们两侧的山岩上冒了出来。
看那最显眼的旗帜,竟是西突厥的军队。常青顿时目瞪口呆。
改走以岭道,是自己临时起意,并不曾告诉过这世上任何一人。而且他分明记得,历史上的十月初五,莲灯和尚他们是在潼关道上遭遇的突厥军队,根本不是在此处。
他是改变了莲灯他们的行进路线,可其余的事件,也随之有了相应的变化,隐隐脱离了他的掌控。难道,历史最终还是要按照原来的轨迹前行?
常青这边在震惊不已,那边朱娘却在揪着秋子麟的鬃毛:“乌鸦嘴!”
“是我的错吗?”秋子麟团团转着,想要将她甩下来,一面喊道。
“说得对。”朱娘跃跃欲试,“待我将他们统统吞了——”
她只来得及从秋子麟背上跃起来一半,便被眼疾手快的莲灯一把抓住了衣领。这下她立刻老实了,如同猫仔一般收起四肢,蜷成了一团。
就在他们说这几句话的工夫,对方的军阵里站出了一位将领,居高临下,得意洋洋地喊道:“莲灯尊者!我等在此恭候多时了!”
“阿弥陀佛。”莲灯慢悠悠地问,“尔等所欲何为?”
“听闻尊者携有通天引这等宝物,要路过此地,我汗王心向往之,想请尊者借通天引一观。”
“借?”莲灯反问。
“借。”
“到何时?”
“这个嘛……”对方假意沉吟片刻,“便到我突厥也有了妖兽军队,可与那大明宫里的皇帝一较高下时,如何?”
莲灯长长地叹息了一声。
“现在明白了吧,为何贫僧坚持一定要封印通天引。”他悄悄地朝秋子麟说。
“何必跟他们废话那么多?”秋子麟耐着性子听到现在,早就不耐烦起来。他朝空中踏了一步,又一步,蹄子下生出了祥云,肋下生出了双翼。马形的幻象层层消退,此刻悬在半空中的是一只光彩四射的紫色麒麟。
这麒麟叼了莲灯的衣服,朝自己背上一甩,说道:“本王倒要看看,谁能拦得住本王!”
秋子麟的帅劲并没能维持过三秒——他们下方蜿蜒的山道忽然震动起来,表层的土壤纷纷碎裂,上升,露出了带鳞片的长蛇一般的身体。
山道的尽头,有火焰般鲜红的鬃毛缓缓升起,中央是一张巨大的人脸,睁着一对颜色截然不同的眼睛。
“烛龙?”常青认出了那怪物的脸,不由得叫道。
“要拦住大名鼎鼎的莲灯尊者,怎么能一点准备都没有呢?”突厥的将领笑道。
秋子麟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怂了下去。
“不如我们还是回去走潼关道?”他建议道,“哎哟!”
后面那声哎哟,是因为朱娘踩着他的眼睛,跃向了半空。甚至还在空中,她便扩散了身形,成为庞大的阴影。等阴影尽都散去,出现的是身披银甲的饕餮将军,头顶的红缨在风中猎猎飘动。
她转了转金眼,轻蔑地看了一眼人类的军队。所有的士兵都被吓得朝后猛缩了一截子。
“阿碧,不得滥杀无辜。”莲灯在秋子麟背上道。
“啰唆。”饕餮将军回给他两个字。
她横过了长刀,刀尖直对着烛龙犹如山岳般庞大的人脸。烛龙在对面回以咆哮,口中喷出火焰。
刹那间,刀光划破长空。
十一
“等等,不该是这样的!”常青在地面上喊。
从烛龙出现的那一刻起,他便握住了袖中的生花妙笔。可不知为何,那平日里叨叨个没完的笔灵,此刻竟然缄默了,无论他多么焦急,都无法催动。
偏偏这个时候,他耳畔还响起了另一个声音。
“师尊?可是在寻找生花笔?”是真正的袁锦楣的声音。
“你为何也在这里?”常青四下搜寻着,却不见说话之人。
忽然间,一个猜想浮现了出来:莫非,是这段清棠的徒弟,将突厥军队引到了此处?
“你是不是一直跟着我,还泄露了我们的行踪?”他咬牙切齿地问。
“怎么了?不是师尊你亲自出马,将他们引入以岭道的吗?”袁锦楣无辜得很,“徒儿我只是顺水推舟,传了点消息给突厥人。”
常青教他给气得半死,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对了,我还给师尊送来了生花笔,师尊怎会如此粗心,将它落下了?”
“别别!”常青袖子里的笔灵之前还装聋作哑,此刻却尖叫起来,“别让他把我拿过来!别让我靠近我!”
“为何?”常青问。
“我跟你,压根就不该出现在此处。你强行改变历史,已经是违背天理,两只一模一样的我,更是绝对不能碰面,否则——”
笔灵刚说到这里,常青便眼前一花。有人轰然而降,银甲之上溅满血迹,肩上还带着细小的火焰。
“忽然想起来,这边还有个叛徒没收拾呢!”饕餮将军揪住了常青的衣领。
“不是我……”他微弱地辩解着。
就在此刻,他们头顶的天空中,晃过了烛龙的脸。
它与朱成碧搏斗正酣,对方却忽然跑掉了,反而到这里来揪住了一个人类。烛龙先是疑惑,接着是恼怒,追了上来,张口便喷出了一股猛烈的火焰。
常青只觉得热浪袭来,连发丝都在嘶嘶作响,燃烧成了灰烬,此刻要想再催动生花笔,已是来不及。
他和朱成碧,都暴露在火焰之下。
她是千年的凶兽,而他只有单薄的人类之躯。
可他却不管不顾,一把握住了饕餮将军的肩膀,将她推向了后方,自己挡在了她的身前。
烈焰暴涨,隔绝了众人的视线。
然而当它消退之后,却有更灿烂的雪白光芒,在原地亮了起来。等光芒全都暗淡下去, 跪在原地不断喘息着的,是毫发无伤的常青。与片刻之前相比,他满头的白发更长了,如同瀑布一般,铺满他的身前身后。
他就像是不敢置信一般,摸索着自己的前额。
在那里,正有一处鲜红的眼纹,确凿无误地亮了起来。
他从白泽那里继承的妖力,终于在危急时刻发动,救了他一命,却也将他变得——更像是白泽了。
“袁锦——”被他推开后,朱成碧原本是朝他伸了一只手,想要将他也拽出火焰的。此刻那只手悬在半空,终究是一点点地握成了拳头。
“原来是你,白泽大人。”她冷酷地俯视着他,“这次引我们进了突厥人的陷阱,一定很开心吧?”
常青抬头,与她对视。只是短短的一眼,他却觉得耗费了千年的时光。甚至当朱成碧朝他举起了手中的长刀,他也不曾动弹。
“师尊!”真袁锦楣的呼声又一次响了起来,“给你笔——”
冰牙刀落下的瞬间,有一只外表普通的笔被掷出了人群,旋转着朝常青所在之处急速地飞来。
它尚未来得及接近常青,便已引发了异象。常青身周出现了细小的闪电,紧接着是空气旋转起来,形成了风眼。甚至连朱成碧也朝后退了一步,以免被那暴风给吸了进去。
“阿碧……”她听见那身处暴风中央的人,缓慢而清晰地唤着。
接着便是”砰”的一声巨响。暴风和那满头白发之人一起消失了,她面前空无一物。
唯有从旁飞来的那只笔落了下来,它余势未消,还在她脚边打着转。
再睁眼时,常青又回到了笔灵制造的空间之中,站在了山桃树下。这一次,笔灵就在他旁边,用的是段清棠的外表,正在气急败坏地走来走去。
“都说了,千万不能让我接近我自己!同一个时空,只能有一个我存在!这下可好,不知会被弹向何时……”
常青若有所悟,将一直藏在袖子里那枚定魂玉日晷掏了出来。
果然,日晷上重又流动起了光华,绕着中心飞速地旋转着。
“若是被弹回五百年后,那真是莫大的幸运,可若是被卡在时间的洪流之中呢?”笔灵思来想去,还是气愤不过,指着常青的鼻子,“就没遇到过你这么让人操心的主人!”
“所以,你在唐朝时就见过我。”常青冷静地说。
“是。”笔灵顿时尴尬起来。
“那你还装作不认识我?第一次见我的时候还各种考验?你还说我心志不定,不配做你的主人?”
“这是法则!就跟命运本身会自我修复一样,这也是天地的法则!”笔灵喊道。
“命运会自我修复。”常青重复,“所以,我之前的努力都是徒劳。秋子麟还是会被斩断双角,莲灯依然会化塔。”
他在雾镜中所看见的可怕未来,还是会成真。
“……也未必。”笔灵劝慰道,“飓风起于青萍之末,你的努力,必然会造成影响,只是大小如何,目前尚未可知。不过,眼下看起来,若你真的要改变未来,必须要做出更大的牺牲,造成更大的、无可挽回的改变才行!”
说这句话的时候,笔灵和常青并不知道,他们穿越时空的举动,确实对五百年后造成了影响——
段清棠被交换到了五百年后,知晓了秋子麟将会黑化,还夺走了霍依然遍布冤魂的重剑。
不仅如此,段清棠还带着这把重剑,上了天香楼。
十二
天香楼中仙云缭绕。
一楼的厅堂已经完全消失了边界,无论朝哪个方向望去,都是重重叠叠的山桃树林。那桃花正是全盛时期,艳丽得几乎能灼伤人的眼睛。几个生着鹿角的仙女坐在树下,吹笛的吹笛,拨箜篌的拨箜篌,一派祥和安乐景象。
只是不知道为何,她们的姿态总有些怯生生的。
桃花的花枝之间,还飘浮着些大大小小的透明水泡,里面无一例外,都盛放着难得一见的珍贵食材。也有的也不知道囚的是何种妖兽,胀满了整个水泡,只将一对无辜的大眼睛眨了又眨,无声地喊着救命。
朱成碧手持鸾刀,守着案板,正在埋头刷刷地切着,偶尔会头也不抬地朝空中挥挥手——便有一只水泡朝她挪过去,然后悄无声息地炸开,将里面的食材端端正正地落到她的刀下。
她运刀如飞,几乎在眨眼之间,便将一块豆腐切作了头发丝般粗细。
钱塘君在一旁居高临下地看着这一幕,觉得颇为赏心悦目。
当然了,如果他此刻不是被鲜红的捆仙索绑着,吊在房梁上,嘴里还被塞了个仙桃,眼看就要就汤镬的话,就更好了。
“尊驾,尊驾。”他又不敢吐掉那仙桃,只得含着它,含糊不清地求饶,“吾已经上了年岁,腰肌劳损过度,前几天眼里还生了白翳,口感差得很,根本不值一吃……”
“收声!”
朱成碧忽然停了手中的鸾刀,动了动耳朵。被她这么一吆喝,仙女们全都发起抖来,音乐顿时也停了。
朱成碧猛地朝云雾当中转过身去。
自那个方向,正有一名温润如玉的公子,拨开了花枝,悠悠然而来。
青衣,柳带,眉目如画,真正是似曾相识梦中人。流云在他袖间缱绻不去,似乎也在留恋他身上的温煦可亲。
“好久不见。”他在她面前停下来,笑眯了眼,“阿碧。”
“常青公子!你可算来了!”被装在水泡里的珍兽里有认出这人的,不由得大喊起来,“常公子,求你救救我们!”
这人却充耳不闻。
他此刻眼中所见,只有朱成碧一人。
“我回来了,”他深情款款地道,“劳你久等。”
“你?!”
“怎么,你不认得我了吗?”对方道。
他甚至朝她贴得更近了些,朱成碧略皱起了眉头,但她并没有躲开。
“阿碧,你此番大费周折,捉了这么些妖兽,不就是要激我出来吗?”他温言细语,“从今往后,我再也不躲了,哪里也不去,就一直陪伴在你身边,如何?”
奇怪。朱成碧想。
她虽然记忆不全,可还是认出了那青衣和柳枝。
眼前分明是她朝思暮想的人,这人所说的,也是她梦想过许久的话。可在她的内心深处,却又隐隐觉得不妥。
“你是为了钱塘君来的吧?”她朝后退了一步,一把拽住了钱塘君身上的捆仙索,却朝眼前的“常青”伸出了另一只手,“要我放了他也容易,可我怕你将来还要逃走。”
“那你想要如何?”对方问。
“我要你跟我签订契约。从此之后,共享生命,一荣俱荣,一损俱损。”朱成碧朝他伸出的那只手上,自莹白如玉的小指根部,缠绕着生出了红线。
“常青”居然迟疑了一下:“你可知,这意味着你要供我差遣?就算我死了,我的子子孙孙,也一样可以差遣你?”
“怎么,”朱成碧反问,“你在害怕什么?”
不,那不是害怕。
眼前这人脸上混合着狂喜和嫉恨,还有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遗憾。
“没想到,你竟能为常青做到如此地步……”他喃喃地说。
但他同时也毫不犹豫地伸出了手,给予了她回应。
从他的小指上,同样也生出了红线,蜿蜒而至,眼看就要与她的红线在空中相遇。
与人世间,代表姻缘的红线如此相似。一直以来,她如此渴盼与这人相连,几乎要成了执念,成了心魔。
可眼下这一幕如此眼熟,难道自己曾经做过同样的事?
就在两根红线相交的最后一霎那,有崭新的记忆闪过朱娘的脑海:她忽然忆起自己曾在悬崖之上,朝他伸出过同样邀请订下契约的手,却被他无言地侧身躲过了。
那时的他,既无狂喜,也无嫉恨,望向自己的眼中,也只有满腔悲哀温柔。
不是,这人根本不是他!
“他不是常公子!”钱塘君吐掉仙桃,大喊道,“尊驾,你仔细看看,他身上冤魂缠绕,全都是死在他手里的妖兽!”
朱娘犹如惊醒一般,抖动了手腕,红线顿时跳动着收了回去。取而代之的,是自她掌心中生出的一柄长刀。
刀光如电,瞬间便朝对方拦腰袭去。
“哎呀,这么说,你倒是还记得我?”对方早已不在原地,而是高高跃起在半空。
也不知道他使了个什么法术,居然就此飘浮起来。
“你竟复活了?是白泽所为?”朱娘问。
“什么复活?听不懂。”段清棠摇着头。此时他的伪装已经被揭穿,便再也不肯装扮成常青的温柔样子,又恢复成了唯我独尊的段国师,瞥着被囚在水泡中的妖兽们。
被那样危险的眼神一盯,连钱塘君都有些毛骨悚然。
“不过,你将这么些妖兽聚集在一起,真是大好机会啊。省得我一个个去找他们了!”
刹那间,天香楼内风声大作,充满了冤魂的呼号。
仙云消散,桃花凋零,鹿角仙女们纷纷逃走,连那些水泡都被刮散了。唯一无法逃走的,只有被绑得紧紧的钱塘君。
只有他,万般无奈之下,不得不亲眼见证了冰牙长刀和封印了冤魂的重剑是如何一次次地相交。
刀身和剑身上蜿蜒着紫色的闪电,一次又一次照亮了段国师和朱成碧的脸。
“这是霍依然的剑!”朱成碧喊,“你对她做了什么?”
“我还能对她做什么?”段清棠反问,“段某只杀妖兽,不杀人。”
听了这句话,朱娘出人意料地跳出了战圈。
“丢掉它。”她冷静地说,“否则你迟早会被它吞噬。霍依然心地纯正,未受这剑中冤魂腐蚀,反而能压制它。”
段国师一向自负,何时受过这种轻视,惊讶道:“你是说,我还不如一个小小的赏金猎人?”
“没错!”钱塘君插嘴道,“你身上原本就缠绕着冤魂,难道自己看不见吗?”
段清棠的额上冒出了青筋。
“你这老龙。”他一个字一个字地说,“未免太多话了!”
话音未落,他已经闪现到了钱塘君的眼前,单手箕张,牢牢地捏住了钱塘君的龙嘴。
剑芒暴涨,眼看要落下来。
朱成碧却并未前去相救,而是抓住了捆仙索上的一根线头,狠狠一扯。
捆住钱塘君的绳索顿时全都松了,钱塘君朝后一闪,自段清棠手中拔出了嘴,又将龙身一晃,从绳索空隙中钻了出来,连滚带爬地飞走了。
现在,暴露在捆仙索范围内的,只有段清棠一个了。
他心知不妙,赶紧要撤。
谁知那鲜红的绳索犹如得了生命一般朝他缠上来,顿时里三层外三层地将他捆了个结结实实。
“你不是向来直来直去,竟也学会用陷阱了?”他挣扎无果,嘲讽道。
“原本不是为你准备的。”
朱成碧只肯说了一句,便再不肯说。段清棠却瞬间明白了:这肯定是为那常青公子设下的圈套,为的是趁他来救钱塘君之时,将他捆住,又不会伤他性命。
段清棠只觉得气血翻涌,一时间嫉恨非常。
“好,我这就来替你算算,你那常青公子身在何处。”他恨恨道,“到时候你可要小心,别让他落在我的手上……”
然而他的卦刚起了一半,便出现了异象:
有细小的闪电自他算卦的手上生成,连带着四周也起了风声,渐渐形成了漩涡,将段清棠笼罩在内。
“竟要结束……我还没有来得及……”
这是朱成碧听见他说的最后一句话。紧接着是“砰”的一声巨响。
声浪平息之后,被捆在捆仙索之内的已经换了人:真正的常青带着满头长长的白发,正在迷茫地缓缓抬头。
十三
当初由日晷和法阵所造成的时空置换的错误,终于得到了修正。
被交换的两人,重新回到了各自的位置上。
段清棠带着重剑,回到了五百年前。贞观十二年的十月,他在戈壁滩上布下了乾坤灭绝阵,在莲灯一行被突厥人派出的烛龙追杀之时,捉住了秋子麟。
如果不是有这一次穿越时空的奇遇,他原本想要捉的是凶兽饕餮。
就是用这把冤魂遍布的重剑,段清棠斩断了秋子麟的角。可麒麟并不是那么容易被杀死的,段清棠于是用剑上的冤魂,折磨了秋子麟整整一个晚上。
到天亮时,他自以为,能得到一只死去的紫麒麟。没想到,在他面前,浑身鲜血淋漓却还是勉强站立着的,是一只不堪痛楚折磨,完全黑化了的黑麒麟。
接着便是黑麒麟王开通天引,十万穷奇大军和无数妖兽一并降临。
历史的洪流终究还是朝着原先既定的方向,奔涌而去。
十四
常青并不是一开始便被弹回了天香楼。
正如笔灵所料,他被两只生花妙笔相遇时产生的排斥弹了出来,在时间的洪流当中转得昏头转向,待到身边的气流平息,再睁眼时,竟然又身处法阵中心。这一次,是在那座汉白玉宝座背后。
可是奇怪啊,他身边其余的石碑,都风化得差不多了,可这宝座背后,竟然还是一片空白。
当初究竟是谁写下的“可救阿碧”那句话?
他还没来得及细想,耳边却传来了对话。
“太浮夸了。”
“你啊,一点都不懂女人心。她们天生就是喜欢这种闪闪发光的东西,而且越大越好。”
常青惊讶万分。
他自宝座后面悄悄探出头——果然望见了抱着手臂的霍依然,还有正在半空中勾勒出水晶的自己。
竟然出现在这个时间点上!
再过不到半柱香的时间,那蚁狮就要被水晶吸引出来,当时的自己就要看到宝座背后刻着的那句话——
可写下这句话的人呢?他为何迟迟不曾出现,而且还用的是常青自己的笔迹——他下意识地触摸着袖子中的生花妙笔。
“原来如此。”他喃喃自语,“难怪你不肯告诉我是谁写下了这句话。”
既有顿悟,他再不肯耽搁,当下便持笔在手,运用起白泽的妖力,在那汉白玉宝座的背后运笔如飞,写下了“引蚁狮至此可救阿碧”几个字。
几乎是刚写完,他便听到了蚁狮爬动的窸窣声响。得赶紧找个藏身之地,别让过去的自己发现了现在这个常青的存在才好!
然而就在此时,他的两臂之间,忽然又卷起了风声,还越演越烈,几乎要将他托举着从地面上升起来。
“怎么回事?”他问笔灵。
“不知道哪个家伙,在上天入地地搜寻你,这人神通广大,居然能联通过去和将来,恐怕是要将你整个人都拽过去——”
笔灵的解释刚到一半,他眼前景物飞速变换,耳畔是“砰”的一声,便被绑在了鲜红的捆仙索之中,悬在了天香楼的二楼栏杆上。
待他一片茫然地抬头,正对上了朱成碧气势汹汹的一双金眼。
“很好,很好,终算抓住正主了,也不枉我们一番辛苦。”朱成碧收了掌中的冰牙,咬牙切齿地道,又朝空中挥了挥手。
“大家伙都散了吧!”
远处传来水泡炸裂的声响,那些被她捕来的妖兽们一得自由,连头也不敢回,匆匆溜走了。
只有钱塘君念在他跟常青公子朋友一场,关切地游了过来,顺便帮他把身上的捆仙索捆得更紧了些。
“见死不救!”常青强烈谴责,“落井下石!”
“吾也不想的,”钱塘君摆着张苦瓜脸,“总之您自求多福。”
“咳咳!”朱成碧在旁边一清喉咙,钱塘君立刻闪了,速度之快,几乎能留下残影。
于是只剩下他跟朱成碧两个。
他反正也被绑得结结实实,无处可去,干脆横下心看来她到底要干啥——却见朱娘从袖子里拿出了一本蓝色封面的小册子。册子的纸页都卷了起来,破破烂烂的,想必是经常翻看的缘故。
封面上还写着“帐簿”两个字。
正是常青当初留给钱塘君,又被朱娘抢到手的那本。
常青心知要糟,便听朱娘道:“我原以为你是白泽。毕竟这五百年来,他一直想要夺麒麟血开莲心塔,为此化作人形,也不知道有多少次了。可我又觉得不对,你每次出现,都是在事态危急之时,又多次回护于我——你究竟是谁?”
常青只得不发一语。
“……我料你也不会轻易告诉我,所以想了这么个法子,将那些跟你有关的妖兽尽都捉了,又将我要发疯的消息传了出去,这么着,果然捉住了你。”朱成碧幽幽地道。
“捉了我,又如何?”常青反问。
“当然是要债了!”朱娘扬了扬手中的帐簿,“这里写得清清楚楚,你吃了我一道蛋炒饭,却无钱支付,因此写了欠条在此——你还欠我三百两银子呢!”
常青有些懵。他使劲地在脑海里搜索着,却怎么也想不起来有这么一回事。
难不成,他当初留给笔灵保管的记忆,竟是这个?
“我怎么不记得,”他迟疑道,“你怕是认错了人……”
然而他再也无法说下去了。
对面那只天不怕地不怕,素来都是横行霸道的凶兽,虽然依然是凶巴巴地瞪着他,可那对漂亮的金眼当中,开始盈出了泪水。
他哪里见她如此软弱过,顿时心痛得无以复加。
“你是说,当初吃下我的蛋炒饭的人,不是你?”
常青咬牙:“不是!”
“那好!”
朱娘伸手将那捆仙索一拉,绳索顿时松了。常青摔了下来,正好掉在她脚边。
他刚一抬头,便教她手中的盘子顶在了胸前。那盘中金黄灿烂,鲜香扑鼻,正是一道价值三百两银子的蛋炒饭。
“我告诉你,我天香楼的蛋炒饭,用得可不是普通的蛋,而是朱雀卵。吃第一口时,是无上的美味,第二口,却会被活活烧死。”她用勺子慢条斯理地舀了一勺,喂到他的嘴边,“如果当初那人真的不是你,那你现在吃一口啊?”
十五
一瞬间的静默,四周顿时安静下来。
只听得两人心跳如鼓。
而常青缓缓地,露出了微笑。
他起初离开天香楼,躲避朱成碧,是为了害怕体内的白泽脱离控制,朝她索要饕餮之心。
如今他已经战胜了白泽,却在雾镜当中看到了可怕的未来,不得不想方设法加以避免。然而正如笔灵所说,一点轻巧的改动,无法影响整个历史的方向。他必须付出更大的牺牲,造成更大的影响,才能引起绝对无可挽回的改变。
那得是,怎样的牺牲呢?
她曾给了他一颗心。而他也曾以为,自己别无所有,唯有对她的真心不灭,才是最后的依傍。
若是付出他仅有的一切,将他的这颗真心也一烧尽了焚毁了,够是不够?
常青缓缓地露出了微笑,张口便朝嘴边的勺子咬了下去。
朱成碧却迅速地扭转了手腕,将那一勺蛋炒饭,连同勺子一并扔了。
“怎么?舍不得看我活活烧死?”常青模仿着记忆里白泽的语气,“不过是照着段清棠的样子捏了张脸,你便痴迷至此?”
“你——”
“不是早就说过了吗?”他阴冷地道,同时释放出了全部曾经属于白泽的妖力。
一瞬间,他满头白发汹涌,前额露出了鲜红的眼纹。甚至连细密尖锐的牙齿,也冒出了唇边。
那牙齿也割破了他自己的舌头。
新鲜的痛楚,连同血腥,他一并默默地咽下去了。
“我是白泽!”
没错,所有的记忆都是虚假的,根本就没有常青这个人类存在。
你所努力想要想起来的一切,不过是场精心策划的骗局。
总会有人,代替我,再陪伴你——
有一瞬间,朱成碧在他对面轻轻地摇晃了一下。
但只有短短的一瞬。
她眨了眨眼睛,金眼中便再无泪水的痕迹。
当她以为他是自己寻找的那个人时,在他面前展现出来的惊人软弱此刻已经消失。
立在原地的,重新又是那凶悍骄傲的兽了。
“既然如此,我倒有个好消息要告诉你,白泽大人。”朱成碧慢悠悠地说。
她朝一侧摊开了掌心,便有一幅卷轴自虚空中现形,掉落在她手中。
“你之前反复提起第二瓶麒麟血,又不肯让我去寻段清棠的坟墓。种种举动,自相矛盾,倒是真的引起了我的兴趣。”
她慢条斯理地打开了卷轴,将空白的画面展现给他看。
常青眉角直跳。
“如今小萱就在我天香楼,我要开桃源图,简直是易如反掌。只不过我想着,既然是你的主意,让你置身事外,未免太不公平。”
旁边的捆仙索忽然活动起来,犹如长蛇一般卷了上来,重新捆住常青的手腕。
“你跟我一起去。”朱娘揪着捆仙索的另一头宣布。
“万万不可,我之前在雾镜中……”常青着急起来。
“嗯?”朱成碧抬了抬眉毛。
他之前在雾镜中所见的可怕未来,虽然不知是在何时,却是确凿无误,发生在段清棠的坟墓当中!
可如今,朱娘当他是白泽,就算他据实相告,她会相信吗?
常青就此沉默了下去。
也罢。
无论如何,眼下的现实和他曾见的未来还是有所不同——跟随朱娘一起进入段国师墓的,并不是白泽,而是自己。
刀山也罢,火海也罢,自己总归会陪在她身边,也就是了。
十六
朱娘唤来了小萱,让他重新点亮了头顶的犀角。
银白色的光芒再次洒在了桃源图空白的纸面上,新生的桃枝又一次探了出来,越长越高。
桃枝之间,又一次显露出了村庄。
这一次,朱娘抓着常青,和小萱一起,跃入了桃源图。
他们在流云当中朝下坠落, 只觉得整个人都轻飘飘起来,犹如羽毛一般缓缓落地。
桃源村的村民对他们的到来似乎早有察觉,很快便围了过来。
果然如同鲁鹰曾告诉常青的那样,每人的前额都生有一根通透的犀角,湛湛生光。
为首的老人须发皆白,怀中捧着幅三尺来长的卷轴,颤颤巍巍地朝朱娘拜了下去。
“我桃源村村民祖祖辈辈奉段国师之命,在此镇守其墓。段国师曾有遗训,若有朝一日,饕餮大人寻到了这里,便将这幅他亲手所绘的长卷呈献于她。”
老人将那卷轴高举过头。
朱成碧皱起眉头来,但她还是一把抓过那卷轴,随手就打开了。
“小心什么?”朱娘反驳,“段清棠都化成一堆枯骨了,我还怕他一幅画吗?”
这话倒是没错。
况且朱娘手中打开的,似乎真的只是一幅普通的长卷而已。段清棠画技超群,将其中的人物画得惟妙惟肖,关键之处还配有文字。
常青站在朱娘身侧,一路看了下去:照这画中所说,段清棠在贞观十二年,曾有一次奇遇,无端地去了五百年后,不仅得到了一把宝贵的重剑,还见到了五百年后的朱成碧。
常青心头一跳。
这画上所画的,段清棠在五百年后现身之地,如此眼熟,根本就是在当初将他吸去五百年前的汉白玉石碑阵!
难道自己当时是跟段清棠做了替换?
他接着往下看:没想到这未来的朱娘依旧对段清棠念念不舍,一定要与他签订契约,供他驱使,却被他大义凛然,严词拒绝……
“胡说八道!”朱成碧大怒。
她手掌一翻,转眼便唤出了冰牙,常青尚未来得及阻止,那透明的刀刃便割断了长卷。
刀风之下,整个长卷片片碎裂,朝四周飞散了。
几乎在同一个瞬间,大地震动起来。
汹涌的刺痛感忽然包围而至,将常青压迫得几乎不能呼吸,只觉得背后叫人一拎,脚下便腾了空。
是朱娘带着他和小萱飞入了空中。
他眼睁睁地看着下方的地面开裂,将整个桃源村都吞了下去,接着几乎挑衅似的,升起了一座圆形的坟墓。
墓穴的入口还是敞开着的,就像是在无声地发出邀请。
地面的震动持续了许久,尘土久久不息。等它终于停止,似乎连他们四周的群山的位置都发生了变化。
所有的桃源村村民都摔倒在地,昏迷不醒。
常青刚一落地,便赶过去检查——他们身上未见伤口,可神奇的是,连额上的犀牛角也消失了,看上去,跟普通人类无异。
“怎会如此?”他自语道。
那熟悉的刺痛感还在,他心有所悟,又去看朱娘怀里昏迷的小萱——果然也是失去了犀角,成为了普通人类的样子。
还不仅如此,他眼前的朱成碧,也褪去了眼中的金色,缩回了兽牙。
若只看外表,她只是个十三四岁的人类少女。
“乾坤灭绝阵。”常青喃喃。
凡是进入的妖兽,都会失去妖力,变为普通的人类。连此刻的常青,都恢复了满头黑发,额前的眼纹也消失了。
难怪他觉得坟墓周围的山峰,分布的位置如此眼熟——竟与那戈壁滩上的汉白玉石碑的排列方式如出一辙。
那段清棠竟然在死前布置了这样大的法阵!还留下一幅长卷故意惹怒朱娘,引她毁掉长卷,从而启动了陷阱。
人类的仇恨,竟然真能绵延数百年而不灭吗?
她低头看了看小萱,将他放在地上,随即站起身来,面朝着打开的墓穴入口。
“要救他们,必须要破坏掉阵眼才可以。”那小小的身影,显得如此单薄,似乎随时会被墓穴吞噬。
“你走罢。”常青在她身后劝道,“这些白灵犀,跟你又有什么关系?你向来都是不将任何人放在眼里的——”
没错,若她还是遇到他之前的那只饕餮,只怕此刻,早就扭头而去。无拘无束,无牵无挂,也没有丝毫弱点。
这才是饕餮本来的样子。
“你才是。”朱娘反唇相讥,“你为何不走,白泽大人?这是针对我设下的陷阱,只要离了此阵,你的妖力便可复原,何必跟我趟这摊浑水?”
她抖动手腕,捆着他的捆仙索掉落在地。
常青默默地揉着手腕,没有回答,也没有要离开的意思。
朱娘也不与他废话,转身便迈入了墓穴的入口。
常青在她身后,不近不远地保持着一段距离,也跟了进去。
十七
段清棠贵为国师,其墓穴却并不像外界传说的那样,堆满奇珍异宝,反而简陋得很。
但他的陪葬品,却是独一无二的无价之宝:
那被他斩断的秋子麟的双角,被当作装饰品,挂在了最显眼的位置。
其他死在他手中的妖兽头颅,沿着墓道的两侧依次排列,一个接一个地挂在了墙壁上。
其中有的,嘴里还衔有火把。
当朱常二人一前一后进入时,火把自动燃烧起来,照亮了无数早已死去的妖兽幽亮的眼睛。就像是,有无数的幽魂,透过了数百年的时光,注视着他俩。
常青早在雾镜当中,已经见过这番景象,所以并不为所动。但他注意到,朱娘在袖中的手,已经默默地握成了拳头。
“段清棠是故意布置这一切,意图激怒你。”他紧赶了几步,在朱娘背后提醒。
她只顿了顿脚步,并没有回答。
只是从那之后,直到他们进入了主墓室,她与他之间的距离,缩小了许多。
主墓室中别无它物,只有一副由整块水晶雕刻而成的棺材,遥遥望去,里面睡着的人道服宝冠,鹤发童颜,正是段清棠。
在他怀中,还抱着一把重剑。
咦?
常青心中隐隐不安。他分明记得,在雾镜中,水晶棺材里的段清棠抱着的,是他从不离身的绿桐笛。
眼前的现实遭到了改动。
之前他穿越时空,去往五百年前的举动,现在看起来,并不是徒劳无功,而是或多或少,对未来造成了影响。
他还在惊疑不定,朱娘却已经走上前去,将一只手放在了棺材表面。
“等等,恐怕有诈——”
“阵眼就在此处,要救小萱他们,必须得破坏这水晶棺。”
她手掌之下的棺材表面,渐渐生出了裂纹,伴随着咔嚓作响。
“你我既然妖力尽失,便只能用蛮力——难不成你有更好的办法?”朱娘这一反问,手无缚鸡之力的常青只得苦笑。
然而就在此时,那水晶棺内躺着的段清棠的尸身,原本光滑的皮肤忽然萎顿了下去,白发根根脱落,转眼间,便成了一堆白骨。
就像是有无形之物藏在棺材之中,将他瞬间吸了个干净。
“小心!”常青身在一侧,看得清清楚楚,喊道。
他同时还朝朱娘扑了过去,抓住她的双肩,想要将她带得离那棺材远一点儿。
几乎就在同时,水晶棺破裂了。
一只已经全是白骨的手臂伸了出来,扼住了朱娘的咽喉。
同时涌出来,挟裹着风声,呼号不止的,还有重剑上的冤魂。
它们之中,也包括被段清棠杀死的,妖兽的魂魄。长久以来,它们被封印在水晶棺中,充满着饥渴仇恨,只等待着,朱娘破坏棺木的这一刻。
“阿碧,”那棺木中的白骨咯咯作响,用段清棠的声音说着,“终于等到你……我的墓室只差饕餮的头颅了……来和我一起……”
不,不!
自那之后,在无数的孤寂时光当中,常青一直回想着,朱娘当时的那次回眸。
彼时他们都失去了妖力,陷身在无数冤魂的围困当中,四周都是风声呼啸,要将他俩同时灭顶。他一直在努力,想要将她拽离那只白骨嶙峋的手。
而她却回转眼来,朝他微微一笑。
这笑容,他是万分熟悉的。
那只凶悍霸道的兽,再一次朝着她唯一信任的那个人类,露出了毛茸茸的软肚皮。
紧接着她便朝他胸口的猛力一推。他整个人都飞了起来,跌出去好远。再爬起来时,眼前再没有朱成碧,只有盘绕不休的冤魂,犹如云雾般,将她团团笼罩。
也将她一点一点地啃噬殆尽。
不,不该是这样的!
常青在云雾当中摸索着,指尖所到之处,只有些许灰烬而已。
他颤抖着手指,将那灰烬捧在其中。
锥心之痛涌了上来,他站立不稳,只得一点点蜷起了身体,无声地喊着。
不是明明都告诉过她了,自己是白泽吗?
为何还会有这样的结果?
他之前在雾镜当中看到的景象,分明不是这样的!明明应该是白泽骗她进入这里,又用了定魂玉日晷打开了灵脉,用朱娘当作“柱子”,开启了通往灵界的通道!
可如今,陪伴在她身边的,不再是白泽,而是自己。
是因为他去了五百年前,才让段清棠将原本属于霍依然的重剑带入了坟墓;如果不是他,而是白泽在此,朱娘也绝不会为了救白泽而牺牲掉自己。
他是改变了未来,但却得到了更加糟糕,无法弥补的结果。
任他再如何痛悔,这天地之间,也再不会有第二只饕餮了。
他的袖子朝一侧鼓了起来,紧接着飞出了生花妙笔。
它悬在他面前,嗡嗡作响。
“你在想什么?”笔灵颇有些战战兢兢地问。
“在想,你能画出的最锋利的刀有多快,才能了结得了我的性命。”常青非常平静地说。
“蠢货!”笔灵气急败坏,又见常青丝毫不为所动,已经伸手来抓自己,连忙好言相劝,“这个这个,无论何时,都不能丧失希望,要相信一切都有转机……”
它在常青手中挣扎,一不留神,将另一样东西撞出了常青的袖子——那只定魂玉的日晷。
它掉落在地,竟然再一次地亮了起来,上面的光华一圈圈地流动着,越来越快。
常青眼中一亮,俯身捡起了日晷。
它在他手中烁烁生光,重新唤起了细小的闪电。
“想想看,我们此刻身在神州大陆上最强大的灵脉之地,段清棠的法阵也因此被加强了不知多少倍。借助整个法阵的威力,这一次一定能送你到更遥远的过去。”笔灵对他道,“这一次,希望你能改变现在这个结局!”
十八
再睁眼时,天地间一无所有,只有一片混沌。
常青悬在这片混沌当中,既不觉得饥饿,也不会变老,只是茫然等待着。
既然没有日月,也无法计量时间,不知道究竟过去了多少岁月。
他花费了很长时间,在百无聊赖当中苦苦思索。
传说,天地最初都是一片混沌,直到有巨卵自混沌中成型,孵化出名为盘古的巨人,以巨斧劈开了天地。
可他在此处飘浮良久,都不曾见到盘古诞生。
难道还要这样无休止地等下去?
终有一刻,一丝灵光划过了他的脑海。
“我终于懂了。”他拿出了袖子里的生花笔,对它说。
为何它能绘出世间万物,为何它似乎能洞悉一切。
他持着笔,在空无一物的混沌当中,从左自右,划出了重重的一笔。
这一笔,开天辟地。
从此清气缓缓上升,成为了天。浊气慢慢下降,凝结成了大地。
他在这天地之间行走,丝毫不敢懈怠,画出了山脉、河流、海洋,又在其间细细地添了各种花草树木。
最耗费精神的,是他一一绘出的妖兽们。
按照记忆中白泽精怪图所记载的,他一样一样地,赋予了他们生命。
最后,他画出了人类,让他们自行繁衍生息。
也有的妖兽灵智较高,知晓他的存在,于是向他叩拜,问他的名字。
他抚摸着额前的红眼叹了口气。
便称我为白泽吧——他最后这样说。
他唯独没有画过的,是饕餮。
朱娘曾说过,自己是由混沌之中直接生成的。
要到这个由他创造的世界足够繁盛丰富,有诸多贪婪,悲愁,哀苦,欢欣,喜悦,爱恨时,那贪吃的兽方才会降生。
又过了不知多少年,他终于听说,东海的蓬莱仙山遭了洗劫,好好的蟠桃宴会,被生着山羊长角,燃着双金眼的巨兽给搅得一塌糊涂,连宫殿都被啃下去一排。
听到这消息时,这创世的白泽神愣了很久,终于落下泪来。
但他已经累到极限了。
数千年来,他不曾休息过,一直在往这个世界里增加新的事物。
眼下,是该让它自己运转的时候了。
他用自己的一截头发,做了个新的白泽。
和他记忆中一样,它是只浑身雪白的漂亮的兽。
“我将要沉睡,这只笔交给你,但你要做两件事情。”他对这个新的白泽说,“第一,我将所有的妖兽托付给你,你需得引领他们,记得要小心人类。”
“为何要小心他们?”新生的小白泽不解地问,“我喜欢他们,他们很有趣,最近在学着用火呢。”
总有一天他们的人数越来越多,会想要占领整个大地。你将会在黄帝的逼迫下,屈辱地献上白泽图,告诉他所有妖兽的名字和弱点。人类以此划分出了灵界和尘世,也因此,成为了你仇恨的对象。
他这样想着,但并没有告诉它。
“第二件事,这只笔你可以随意使用,如果遇到有缘的人类,也可以让他们成为笔的主人。但是六千年后,你得去一个叫扬州的地方,找到一个名叫常青的孩子,将生花笔传给他。”
“我如何能找到他?”小白泽问。
“你一定能找到他的,”他回答,“他与你,有几分相似。”
随后,这疲惫的创世神去了整个神州大陆上灵脉最充足之所,开始沉睡。
他梦到自己身上覆盖了重重的泥土,发间凝结出了青苔。他梦到有一株山桃在自己身旁生长出来,在他头顶开花,结果,一岁岁地枯荣,又再默默地死去。
接着是更多的山桃生长起来,将自己包绕在其中。
真是漫长而又平静的梦境。
除了花瓣轻轻飘落的声响之外,并没有什么能打搅到他的。
直到终于有一天,熟悉的对话惊扰了他的安眠。
十九
“等等,恐怕有诈——”
“阵眼就在此处,要救小萱他们,必须得破坏这水晶棺。”
那创造世界的白泽神,因为这一句话,缓缓地睁开了眼睛。
“你我既然妖力尽失,便只能用蛮力——难不成你有更好的办法?”
他等待了无穷无尽的岁月,为的只是这一刻。
当段清棠的水晶棺在朱娘掌下碎裂,无数冤魂冲出,将朱成碧团团围绕的这一刻。
自墓室深处,阴暗的角落里,忽然冲出了雪白的长发,犹如洪流一般,将朱娘拦腰一裹,带出了冤魂的包围。
而这一切,水晶棺另一侧的,这个时间点上的常青,都不得而知。
这个常青必须以为朱娘已经死去,否则,他就不会选择穿梭去那开天辟地之时。
那么,这整个天地也将不复存在。
白泽神静静地等待着当初的自己启动法阵的声响传来。
他已经这样等待了许久,久到此刻已经将朱娘保护在自己的长发之内,却不敢置信这是真的。
他不敢触碰她,生怕这样一来,她就会消失。
“你是谁?”反倒是朱成碧略带迷惑地问。
她一点点地靠近,将桃花的花瓣和枯枝从他的长发间清理下来,端详着他布满青苔的脸。但是等她想要触摸他的脸颊,他却躲开了。
是啊,他究竟是谁呢。
白泽神怔怔地望着朱成碧。
他缓慢而艰难地朝她摊开了自己僵硬的手掌。
掌心当中,旋转着那枚定魂玉制成的日晷。
“我才是,真正的白泽。”他嘶哑地说。
日晷在他手中亮起来。
整个遍布于大地当中的灵脉都给予了回应。
就在朱成碧的眼前,地面开裂,灵脉生生地被拓开成为一条宽阔的通道,犹如一口深深的巨井。
从井口向上,吹来了来自灵界的,充满着灵气的风。
这风朝空中升腾而起,并且迅速将新鲜的灵气,带往了大陆上的每一个角落。
同时带去的,还有来自这创世神的话语:
“从今往后,灵界和尘世间的妖兽,可以借此通道自由往来。”
狼群在莽莽雪山上奔跑而过,朝着头顶的天空发出了嚎叫。
“那些被困在现世的妖兽,终于可以归返,休养生息。”
南方的海面上,掠过了欢欣鼓舞的漱金雀。
“而对人类仍有信心,愿意留下来的,可以学着与人类共存。”
昏迷不醒的白灵犀们一个接一个地醒转了过来,互相扶持着抬起了头。
整个神州大陆上的众多妖兽都在聆听着这个声音。
“从今往后,两界之间的通道将会一直开启。我将始终留在这里保证它的开启。再也不需要通天引了!”
他就这样给出了承诺。
这连接两界通道的开启,需要一只活生生的妖兽作为柱子,始终为定魂玉提供灵气。
哪里还有比他自己更合适的人选呢?
“这样一来,人类也好,妖兽也好,再也没有围攻莲心塔的必要了。”他柔声对朱成碧道:“你从此可以走遍神州大陆,爱吃什么都可以去寻,爱去哪里,就可以去哪里。”
从此做你无拘无束,自由自在,上天入地,横行无忌的兽吧。
只是这一次,我不能陪在你身边了。
大概是这话听起来异常耳熟,朱成碧深深地皱起了眉头,露出了思索的表情。
“你——”
他只来得及听清了这一个字。
原本还有好多话,还想要一并告诉她的。
可通道还在继续拓宽,无休无止地消耗着他的力量,他很快觉出了困倦,意识慢慢模糊起来,再一次陷入了沉睡。
这一次,也不知道沉睡了多久。
他在黑暗的深处悬浮着,缓缓下沉。偶尔,他也会梦到之前,梦到他第一次上天香楼时,盘踞在楼顶咆哮嘶吼的那只凶兽。
明明是让她吃了自己的,可她却不肯,反而从楼顶下来,擦干净了自己脏兮兮的脸,给他做了一份蛋炒饭。
啊,对了,他终于想起来了,这家伙还管自己要了三百两银子的高价!
即使是陷在沉睡当中的白泽神,也因此露出了一丝微笑。
其实,若能真的就这样一直沉睡下去,直到死去,似乎也是个不错的结局。
他残存的意识这样想着。
可偏偏,总能听到一个声音在耳边,翻来覆去,念着几句话。
他起初是听不懂的,可到了后来,重复得多了,竟然越来越清晰。
“后院的玉兰树下面,三百两。”
咦咦咦咦咦?
“连‘朱’字的灯笼里也有,二百两。”
等等!
“圆窗前绘着桃花的屏风下面,啧啧,居然有一千两。看不出来啊,看不出来,你这平时一个铜钱能抠成两半花的人,能攒下这么多的私房钱!”
听到此处,他再也按耐不住了。
是谁搜刮了他辛辛苦苦攒下的全部私房钱,连一分都没有给他剩下!
简直是可忍孰不可忍!
“那不是私房钱!”
他奋力挣扎着,想要重新睁开眼睛,挥动手臂。
可他如此虚弱,连自以为愤怒的大吼,也不过是有气无力的一句:“那,那是给小梨攒的嫁妆……”
忽然有一双手伸了过来,将他身上缠绕着的蔓藤尽都扯了,一点点地将他拽了出去。
他一点力气都没有,只能任由这人将他抱在怀里,仔仔细细地,擦着脸上的青苔。
他努力地眨着眼睛,想要看清她,可眼前的她相貌模糊,连衣着服饰,也和往昔不同。
只有那双金眼,一如往昔。
“汤包,”朱成碧唤他,“你终于醒了。”
这个久违了的称呼让他浑身一颤,只觉得有股热流涌入了心口。
“这数百年里,多亏了你作为柱子,始终站在这里,维持着通道的开启。现在的无夏城,是人类和妖兽也能和平共处的无夏城了。”不断地有新鲜的,温热的泪水滴落在他的脸上,又让她小心翼翼地擦去了,“而我,我一点点重新地想起了你究竟是谁,又想了很多办法,想让你能从此处脱身,重新苏醒,可你怎么都不肯醒……”说到此处,她低声咕哝了一句:“却原来,还是最惦记你家的私房钱。”
他慢慢地恢复了些力气,抬起手来,触摸着她脸上的眼泪。
“我都想起来了,”他嘶哑地道,“我是吃了你的蛋炒饭,却没钱付给你。”
“没说错吧,你还欠我三百两银子呢。”
“这可怎么办呢?”他耍起赖来,“小生身无分文,可还不起。”
朱成碧顿时破泣为笑。
“既如此,便以身相抵吧。”
“好。”
说以身相抵,便以身相抵。
从今往后,他们还有无穷无尽的未来。
纵刀山火海,天倾地覆,他都将陪在她身旁,再不分离。
【《饕餮记·叁》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