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蛋炒饭(上)

天还未亮,阳澄府的八重缨将军便被人从**拽了起来。

叫醒他的是只披着皮甲的小虾,头顶着一只明显太大的头盔,里面传出的声音瓮声瓮气的:“将军,不好啦!有入侵者!”

八重一惊,顿时睡意全无,转身取了挂在墙上的长枪,推了门便要迎敌。

“谁这么胆大包天敢侵我水府?”他一面朝外走一面问那小虾,“难道不晓得,我家主公跟无夏城内的饕餮大人交好?”

再怎样的入侵者也不怕,若是自己搞不定,便给那位大人去信求助。任凭是谁,若是惹怒了她,只怕也是盘子里的一道菜……

八重这样盘算着,谁知他进了中庭,便惊得瞪大了独眼,一动不动。

就在他们头顶,自摇曳着光线的湖面,居然伸下来了一条女子的手臂。那手足有屋舍大小,每只指尖都描着朵桃花,艳丽无比。她在湖水中摸索着,将阳澄府自上而下翻了个一塌糊涂。

隔着湖水,八重还能听见再耳熟不过的成年女子声音,正在喃喃自语:“这只不够肥呢,这只太老了,不够嫩……”

八重杵着长枪,缓缓地坐了下去。他只觉得疲惫万分。时不时地,便有水族尖叫着被那只手捉了去,拎出了水面,紧接着不一会儿,又被扑通一声嫌弃地扔了回来。

“将军!”那小虾还在催促,“赶紧请主公向饕餮大人求救啊!”

“求什么救啊。”八重绝望地说,“这就是那位饕餮大人……”

他刚说到一半,便见那只手缓缓升起,手中抓着的赫然是只青色母蟹——竟然是他家主公夫人!!

“这个不错,母蟹蟹黄更香,适合做蛋炒饭。”女声接着道,语气还颇为欣慰。

另一边,无肠公已经遥遥地追了过来,一路喊着:“尊驾,尊驾,不是说百年来吃一次么,这百年之期还未到啊!再说,您向来吃的不都是我吗?!”

可对方充耳不闻,抓着母蟹便离了水面,就此扬长而去,只留下八重跟无肠公君臣俩面对着一片废墟。

他家主公本来就脸色铁青,如今更是难看至极,胸膛起伏好几次,几乎要气晕过去。

“快,快去请谪仙大人!!”无肠公好不容易重新开口,“还有,向钱塘君求助!”

钱塘君的辖地就在无夏城旁边,在其余水族的眼里,他不仅能坚守钱塘江数百年,甚至还跟朱成碧保持着相当不错的关系(也就是单方面的不时拜访和抢劫式的大吃大喝),必定是受她另眼相看的。

可若是无肠公知道钱塘君此刻处境,不知又会作何感想——原本威风凛凛的赤龙正在自己的宝座上盘绕成一团,瑟瑟发抖。他身旁是一把明晃晃的长刀,连带着赤龙颈项上的半边鬃毛一起,钉入了宝座的靠背。

那刀名为冰牙,通体晶莹剔透,映着钱塘君一张惊慌失措的龙脸。

刀的主人站在他对面,半眯着一对金眼。

“他在何处?”朱成碧问,“我已经备齐了做蛋炒饭的材料,就等他回来吃了。”

“吾真不知!”钱塘君开始还在奋力挣扎,见她越逼越近,一对虎牙已经露出了唇角,不由得高声叫了起来,“常青公子只是给了我那账簿,从此之后再未出现了呀!!”

“你知道他的名字。”朱成碧喃喃,“你们所有人都知道他的名字,可你们谁都不肯告诉我。”

她一侧眼上的红妆都花了,看起来分外诡异。

“我找得这么辛苦,可你们所有人都将他藏了起来!”

钱塘君心中咯噔一声。

他听朱成碧说话语气,与往日大不相同,竟是显露出了几分疯癫。

“尊驾,你,你这是怎么了?”

难道她自服下忘忧糕这一年多以来,记忆错乱,相思成疾,终于造成了再糟糕不过的后果?

朱成碧却一伸手拔出了长刀,又顺手将钱塘君拽了过来,用龙身打了个结。

“岁数是大了些,做不得刺身了。”她这样说着,一手拽着赤龙的尾巴,将他一路拖走了,只留下最后一句话,“不过若是片成片儿,做成汤,他说不定会喜欢?”

又过了好一会儿,水晶殿里的虾兵蟹将们才从饕餮可怕的威压当中解脱出来,一个个面面相觑。

“愣着干什么?”终于有只脑子转得快点儿的,弄清了眼下的形势,“朱掌柜的这是要疯了啊!我们全都没有活路了,还不赶紧叫常青公子回来!!”

一时间,无夏城附近哀鸿遍野。

但是遗憾的是,他们口中唯一能救苦救难的常青公子对此却一无所知。

即使是西王母座下血统最纯正、速度最快的青鸟,要找到他,也要费上好几日的工夫。它们从无夏城出发,需得一路向北,再向西,越过连绵的平原、奔涌的黄河和莽莽群山,才能在一望无际的戈壁上寻到他的些许踪影。

此刻,他正跟着一名赏金猎人一起,行走在繁华喧闹的市集当中。

与无夏城中的市集不同,这里所售卖的一切都带着浓郁的西域风格,有花纹繁复的波斯地毯、中原罕见的生着蛇皮的瓜果,还有带弯曲长颈的乐器,能发出撕裂锦帛一般美妙的声响。空气中弥漫着骆驼奶、美酒和香料的味道,几乎令人感到迷醉。

但这一切都不能让常青身边的赏金猎人产生动摇——这人目不斜视,急匆匆地朝前走着,甚至还将怀里的重剑抱得更紧了些。

相比之下,反倒是常青,或者说,至少是外表上看起来是常青没错的这位,显得悠闲许多。

他慢慢悠悠地跟在赏金猎人后面,嘴角带着一抹若有若无的笑意。

然而赏金猎人忽然停住了脚步。

“怎么了?霍依然?”

对方没有回答。常青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在屋舍的阴影掩盖之下,是一名和着手鼓的节奏,正在翩然而舞的西域舞姬。她戴着艳丽的面纱,浑身上下包裹得严严实实,却偏偏露出了一段雪白的腰身。那腰间还装饰着一整圈珍贵的宝石,随着舞蹈的节奏,闪烁不止。

“确实是美人。”常青打趣道,“你该不会也动了心?”

这句玩笑收到了霍依然一个警告的眼神。

尽管通常都做男装打扮,面色阴沉,但霍依然其实是位姑娘——虽然连她自己都常常会忘记这一点。

“红颜皆白骨,都是假的。”她冷冷地说,“我只是觉得那些宝石分外可疑。”

“确实,”常青回答,“那不太像是普通的舞姬能负担得起之物。”

“不仅如此。自你我进入这城镇以来遇到过多少位舞姬?为何只有这一位佩戴宝石?其中必有古怪。”

“只有这一处古怪吗?”常青反问,“你有没有想过此处既无水源,也无道路,茫茫戈壁中,如何凭空来的这么一座繁华城镇?”

“所以我有一个猜测。”霍依然简短地说。

是什么?

常青等着她的解释,谁晓得根本没有下文。

霍依然已经径直朝着舞姬走了过去,一面解着左手上画满符文的布条。

“等等,你该不会是要——”

那舞姬发觉霍依然靠近,停下了舞蹈,主动地朝她迎了上来,用纤细的手指描画着她的肩膀。

“喜欢吗?”面纱下面的红唇翕动,凑在霍依然的耳边说。

“跟我走吧,我家中有美酒,还有珍宝,都献给你一个人……”

她的话语带着浓厚的西域口音,魅惑无比。

倘若霍依然只是个普通的男子,又或者,倘若她不是自幼便跟着一群妙音鸟长大,听惯了它们的魅惑歌唱的话,只怕也难以抵抗。

然而此刻,霍依然依旧面无表情。

“我猜,那里还有不少你吃剩下的人类骨头吧?”

话音未落,她已将左手紧紧按上了舞姬的额头,掌心下泄露出丝丝金色的光芒。

舞姬的惨叫声和金毛犼的咆哮声一同响了起来。

“唉唉,你可真是粗暴直接。”常青评价道。

“但是有效。”霍依然反驳。

从她按住舞姬的头的那一刻起,他们周围的市集就开始溃散,屋舍倒塌,瓜果枯萎,所有行人都止住了动作,先是僵硬犹如木偶,紧接着便从边缘开始,一点点散为晶莹的砂砾。

他们所在之处,依然是荒无人迹的戈壁。

四顾茫茫,唯有风声呼啸。

唯一没有消失的是那名舞姬——不仅没有消失,她甚至还在他们眼前膨胀了近十倍,居高临下地俯瞰着他俩。

她的面纱已经叫霍依然掌心中冲出来的金毛犼撕裂了,露出的面庞虽然黝黑,但好歹仍保持着人形。相比之下,那已经完全化成虫形的下半身才更是蔚为壮观,除了披着嵌满宝石的甲壳之外,还一共朝前生着六只长腿。

“我的猜测是对的,”霍依然点头,“是蚁狮。”

不仅是蚁狮,还是一只盛怒当中的蚁狮!

它仰天长啸,紧接着便朝他俩挥舞着长腿扑了过来。

霍依然早就跃跃欲试,这次连重剑的封条都未曾解开,便迎了上去。

她手中的重剑和蚁狮腿上的利齿一次次相交,发出刺耳的声响。

“蚁狮,喜欢,宝石,和人肉。之前,幻象,都是,她造的。为的,就是,捕猎,路过,商队。”

霍依然一边打,一边继续跟常青解说。

“不对吧。”常青还在一旁琢磨,“若只是一只普通蚁狮,靠什么维持这种大规模的幻象?”

这边霍依然已经跃上了蚁狮的后背,一路爬了上去。

蚁狮不停地翻动着身体,想要将她甩下来。

可她如履平地,一直爬到了它依然保留着女子外形的头顶。

她横过了手中的重剑,剑身上的封条开始朝空中漂浮了起来,露出的剑身湛湛生光。

一时间,风声凛冽,仿佛有无数冤魂同时呼叫。蚁狮身上的血肉在那光芒照耀下渐渐融化,她先是惨叫一声,接着却咬牙切齿,面露狰狞。

自她的前额上,渐渐浮现出来一只玉石质地的日晷。它嵌在血肉之中,通体莹白,其上的刻度清晰可见。

霍依然愣了一愣。

蚁狮没有放过这个转瞬即逝的机会,一扭头将霍依然甩了下来,转身便逃。

“它竟有定魂玉!”霍依然翻身落在了常青身边,冲他说。

“这可糟糕了。”常青道,“一只拥有定魂玉的蚁狮,比普通蚁狮的危害可大多了。”

“必须追上它,至少得拿走它的定魂玉。”霍依然回应道。

她一直望着蚁狮消失的方向,所以不曾发现,站在她身后的这个常青露出了意味深长的一抹微笑。

常青拿出了生花妙笔,几笔便绘出了只生着雪白长毛的狻猊。两人骑在狻猊身上,驱使着它爪下生云,沿着蚁狮留下的痕迹追了过去。

蚁狮这类妖兽惯于挖掘陷阱,再将不慎掉入其中的猎物拖入巢穴中吃掉,因此它的巢穴不会距离陷阱太远,必定就在附近。

作为经验丰富的赏金猎人,霍依然言简意赅地向常青解释。

而这一只,刚才已经被霍依然所伤,就算躲入巢穴之中避而不出,要想捕捉也并非难事。

刚说到这里,两人身下的狻猊却不知为何,竟犹如太阳底下的雪狮子一般融化了。

仓促之下,也来不及再绘新的坐骑,他俩就此坠了下去。

所幸狻猊之前飞得并不算很高,霍依然在空中调整了姿势,稳稳地落在了地上。一旁的常青就没有这么好的身手了,结结实实地摔了下来,面露痛楚,半天都没有爬起来。

霍依然过去扶他,却被他躲开了。

“并不是……很严重……”他倒吸着冷气说,“只是地上正好有块石头……”

地上确实有块石头,而且是一块戈壁滩上很罕见的汉白玉。四四方方,有如棋盘,绝大部分都被砂砾所掩埋,露在外面的一面镌刻着无从辨认的铭文。

常青落下来的时候,正好撞到了这块石头。

现在那只接触过它的手掌已经发黑,犹如被烈火烧灼过。

“你可认得这是什么?”霍依然问。

常青还在看着自己的手掌沉思,被她问了好几遍才反应过来。

“我知道这是什么。”他低沉地说,“这是一处法阵。如果我没有猜错,在这附近还会有更多类似的石碑,它们组合在一起,形成的是一个专门捕杀大型妖兽的死阵。”

他说得没错,霍依然果然在附近找到了更多刻有铭文的汉白玉石碑。

虽然都已经遭风沙掩埋,露出的部分也高低不一,但她仍能看出这些石碑被人精心设置过,是围绕着远处的某个中心,一圈一圈地排列着的。

之前的狻猊也是受这法阵影响,所以才消散了吗?霍依然暗自揣测。

“但为何蚁狮会逃向此处?而且看它的踪迹,分明是朝法阵的中心而去的。”

“这法阵看来设置已久,得有数百年了吧?”常青回答,“日晒雨淋到如今,上面的符文早就去得七七八八了,就算还有功效,也大不如前。那蚁狮正好借它来保卫巢穴,也有可能。”

“但它依然烧伤了你的手。”霍依然缓缓说道。

“我运气不好,正好撞上符咒还是完整的这块。”常青耸了耸肩,转身要走,“咱们还是去追那蚁狮要紧……”

然而霍依然没有动。

不仅如此,她还慢慢地握紧了重剑的剑柄。

“我刚才也有碰过同一块石头。”她一个字一个字地说,“它并没有灼伤我。或许它只是对妖兽有反应。”

常青转过头来,斜睨着她。这个动作让他看起来分外阴冷。

“我说得没错罢,白——”说这句话的时候,霍依然早已在动手解除重剑的封印,然而她最终并没有能够完整地吐出白泽两个字。

她身后的砂地忽然爆炸了,他们所追捕的那只蚁狮从中一跃而出,六条虫腿交错袭来,眨眼间便将她按倒在地。

奇怪的是,它身上一点受伤的痕迹都没有了。

那上半身的女子之前曾经血肉融化,面上露出斑斑白骨,却在如此短的时间内,恢复了原本的容貌。不仅如此,她的口中还生出了一对尖利的大颚,开合间咔嚓作响,便要朝霍依然的头上袭来。

霍依然转过剑身抵挡,那大颚咬在重剑之上,发出铛的一声。

可那蚁狮并不肯罢休,竟将全副重量都压了下来,霍依然奋力抵抗,却还是只能看着眼前尖利的大颚朝自己的胸口越来越近。

“唉呀,本来还想提醒你一句的。”“常青”站在一旁,双手都藏在袖子里,事不关己地说。

“毕竟,武艺高强的赏金猎人在任何时候都很有用。”刚说完这句话,他便笼罩在了一片耀眼的光芒之中,不得不扭头躲避。

那光芒自霍依然的重剑中升起,犹如惊鸿一般划过半空,又在转瞬之间消失了。

“常青”再扭过头去,便见蚁狮的身体晃了晃,恰好从女子的细腰处整齐地断为了两截,上半截软趴趴地滑落下来,躺在他面前——曾经的舞姬大睁着失神的眼睛,只有额上的定魂玉日晷依旧泛着光泽。

“常青”不由得大喜过望,伸手就要去摘那定魂玉。

“小心。”霍依然在一旁说。

她耗力过多,一时无法动弹,只得出声提醒:“它未必已经死透了。”

可“常青”的手仍是落了下去。

“你猜我会不会信你?”他嘲讽地笑着。

白泽并不了解霍依然。

千百年来,这聪明的瑞兽挖空心思,使尽千方百计,甚至不惜用眼纹操纵人类,以达到自己的目的,时间长了,他也疑神疑鬼起来,总觉得每个人都在背后藏有阴谋。

但他显然并不知道世上还有一种人,素来都是直来直去,从不会撒谎,也不屑于撒谎的。

所以他还是朝蚁狮头上的定魂玉伸出了手。

他并没有注意到,那只没有晷针,只是刻着十二时辰的日晷,其晷面上忽然出现了一道阴影。

不仅如此,那道阴影还在悄然移动。

它原本指向酉时,现在却指向了申时,足足朝前移动了一个时辰。

等白泽终于察觉到了异状,已经来不及了——

蚁狮口中伸出的长颚狠狠地咬在他的侧腹,鲜血翻涌,沿着蚁狮的下巴滴落在地。

剧痛之中,白泽惊讶地朝下看去,却看到了一张目眦尽裂的舞姬的脸。

这蚁狮明明已教霍依然斩为了两截,却为何转眼间便恢复了原貌,甚至连被金毛犼撕裂了的面纱,都还一模一样地挂在脖子上?

他之前以为那定魂玉只是单纯地加强了蚁狮的妖力,让她能制造大型幻象,也能快速愈合。

难道竟是错的?

但他此刻无暇再深思下去了。

这副身体毕竟属于常青这个人类,负担不起太重的伤势,如果他死掉了,困在他身体里的白泽也会跟他一起死去。

“真糟糕,只差一点就能到手……”白泽望着眼前的日晷,不甘心地闭上了眼。他朝黑暗之中坠落了下去。

就在白泽占据了常青的身体,带着霍依然追捕蚁狮的同时,真正的常青却被困在生花妙笔之中。

他被山桃树簇拥着,面前的棋盘上黑白双子瞬息万变,厮杀不休。

为了寻找克制对方的办法,他手中持着白子,蹙着眉头,想得都出了神。

因此当白泽浑身是血,“砰”地一声掉落在不远处时,常青吓了一跳,不由得松了手,手中的白子就此落向了棋盘。

这一子下去,犹如石子击破了平静的湖面,整个黑白双方的形势重又开始变化。

但他并没有急着察看棋盘,而是起身朝白泽走了两步,又谨慎地停了下来,保持着安全的距离。

“你受了伤?”他明知故问。

对方连哼都懒得哼一声。

“你既受了伤,为什么这次我却没有自动回到身体里?”常青又等了一阵,却不见跟往常一样有光芒笼罩住自己,忍不住问。

“你那身体教蚁狮咬坏了。”白泽居然有些幸灾乐祸,“现在出去,只怕要活活疼死。”

“若我死了,你也会死。”常青冷静地指出事实,“之前若是我的身体受损,第一个急着疗伤的就是你,怎么这次……”

“这次不一样。”白泽略有些喘息,休息了一阵才接着说道,“我受伤之处,是在段清棠设在戈壁滩上的杀阵之内。”

常青的脸色变了:“难道说——”

“是,正是当年他用来捉住秋子麟的大型杀阵。无论是怎样凶猛的妖兽,只要落入其中,都会丧失妖力,变得与普通人类无异。”

“但是,已经五百年了。”常青难以置信,“那阵法依然有效?”

“依然有效。”白泽恨恨地磨着牙,“段清棠这家伙,真是不容小觑。”

他朝常青抬起了那只被灼烧得焦黑的手。

“你看,这就是段清棠的仇恨,是人类对我们的仇恨。数百年来栉风沐雨仍不曾消弭,依然炽烈犹如火焰——到头来,我果然还是要死在人类的仇恨里。”

他腹部的伤口一直在流血,如今已经形成了一处小小的血泊。可他并不处理伤势,反而开始喃喃自语:“明明只差一点,就可以拿到蚁狮头上最后的定魂玉,打开灵脉,通往灵界的……之前在武夷山,若不是你阻止我,我都快要成功了!”

“你破坏掉的灵脉还不够多吗?”常青忍不住指责,“而且,你还需要一只活生生的妖兽当作柱子,当作牺牲!”

“为了成就大事,就是牺牲掉一两只又如何?”

“那是因为牺牲掉的不是你!”

白泽静静地看着他。

他已经不再使用常青的外型,而是重新恢复了神兽的模样,一只雪白的、浑身发光的兽,额上有鲜红的眼纹。

就跟他第一次出现在年幼的常青面前,将生花妙笔带给他时一样。

“如果牺牲掉我,就能打开通往灵界的通道的话,我会做的。”他平静而缓慢地说,“我就要死了,可我从未后悔过。只要能让尘世和灵界就此相通,我辈能够回到家乡休养生息,再也不用与人类彼此争斗——我能做任何事,牺牲掉任何人,自然也包括我自己。”

那一刻,常青看到的并不是白泽。

他看到的是自己。

他看见自己兴致勃勃地持着支笔,在一幅旧地图上挨个儿圈点着,而朱成碧躺在他身后的美人榻上,用团扇挡着脸,慵懒地打着呵欠。

“等到有一日,人类也好,妖兽也好,都不用再彼此争斗了,你也不用再总是守着莲心塔,我带你出去走遍神州大陆,吃遍各地美食去。”

那时,他是这样对她说的吧?

那是,多久之前的事了呢?

他记得她回他以微笑,眼中是说不尽的悲哀。

“是啊,要是真有那样一天就好了。”

他和她共同的愿望,他和她曾经以截然不同的方式祈求过的,几乎绝不可能实现的美好场景。

竟然与白泽临死前最终的心愿,撞在了一处。

“你说得对。”常青点头,“人类与妖兽争斗至此,不过是因为尘世的空间有限,灵脉更少,妖兽又无法归返灵界所致。”

正因如此,他之前才会想要抢夺麒麟血,再开通天引。

他蹲下来,将一只手放在白泽的心口。

“这是什么?”白泽只觉得从他手心中涌来熟悉的热流,朝腹部的伤口涌去,惊讶地问。

“这是你之前传授给我的妖力,如今不过是物归原主。”

常青站起身来,退了一步,整个身形都开始消散在光芒里。

“我会助你拿到最后的定魂玉,在用它打开通道之前,你还不能死。”

刚睁开眼,侧腹便有剧痛袭来。

常青略微蜷起了身子,等着白泽用重新得到的妖力修补伤口,一面暗暗地将那只总是扔各种烂摊子给自己收拾的白泽骂了千百遍。

好不容易感到疼痛渐渐消退,他刚将手放下,脖子上便多了柄寒光闪烁的重剑,剑身上的封印已经解开了一半。

“你如今是白泽,还是常青?”

霍依然将他拎起来,按在旁边的汉白玉石碑上,冷冷地开口。

他没说错吧,果然是烂摊子!

“我真是常青!”他赶紧解释,“之前那个才是白泽!”

“之前那个也是如此说,还不是一样诳我来戈壁滩上寻这定魂玉?”霍依然略偏了头看他,一脸的不信,“除非,你能告诉我你在天香楼里藏了几份私房钱。”

“那不是私房钱,是给小梨攒的嫁妆!”常大人面红耳赤,“也,也就在后院的玉兰树下面藏有一处……”

“喔?”

“‘朱’字的灯笼里还有一份……”

“就这些?”

“还有圆窗前绘着桃花的屏风下面……你在记些什么?!”

霍依然拿着支细笔在纸上写着,还吹了吹纸上的墨:“很好,等你什么时候得罪了我,我就把这张纸托青鸟送给朱掌柜。”

“所以你信我是真的了?”常青问。

“早在把你按在石碑上,发现你没被烧黑的时候就知道了。”霍依然淡淡地道,收回了重剑。

……他究竟是怎么交上这种朋友的??

为了探查法阵,霍依然唤来了妙音鸟。

她朝天空伸出了一只手,哼起了悠长的曲调,很快他们头顶便响起了拍翅声----前半截身体是披着鲜红面纱的女子,后半截却是巨鸟的妙音鸟们从天而降。

和以前一样,她们围绕着霍依然,抚摸着她,就像是在跳某种神秘的舞蹈。

紧接着,妙音鸟们轰然而散,飞上了天空。

再回来时,她们每一个的手中都抓着一块戈壁上常见的石子,不同的只是,有的是粗糙的砂岩,有的却是鹅卵石。

她们一只接着一只地飞过霍依然脚下,用石子一点点地拼出了图案,就像是围绕着同一个中心旋转的重重圆环。

“每一颗鹅卵石都代表一块铭文清楚、仍有法力的石碑,而砂岩的正好相反,代表的是失效的。”霍依然对常青解释,“而这个地方是蚁狮的巢穴,它现在正躲藏在里面。”

“果然,它选择了在失效的区域内筑巢。”常青点头,“得想个办法引她出来。”

一只妙音鸟在霍依然的耳畔呢喃了一阵,接着所有的妙音鸟都展开了翅膀,飞走了。

“她们不喜欢这里。”霍依然望着鲜红的面纱消失在天际:“这里让她们感到刺痛。”

“五百年了,段清棠的法阵还是这么厉害。”常青点头,“既如此,不好好利用一下岂不可惜。”

“你是说——”

“引那蚁狮到法阵最强之处!”常青朝地上的石子一指。

法阵最强处,也就是几乎所有石碑都依然完好的区域,是整个圆形法阵的中心。

霍依然和常青在这里找到了一样特殊的东西,一个同样以汉白玉石雕刻而成的宝座,靠背正中还有一处凹洞。

大小正好能放下蚁狮头顶那枚定魂玉日晷。

“你来看,这洞里还残留着日晷的晷针。”常青对霍依然道,“可见那日晷本身是安放在此处,属于法阵的一部分,直到被蚁狮偷走为止。”

他拿出了生花妙笔,在空中用墨汁绘了个端端正正的六边形,每一条边的墨汁犹如瀑布般朝下坠落,又在最底处汇合在一起。

最终哐当一声自空中掉落的,是一块犹如磨盘般大小的水晶,每个面都在不断地闪着光。

“太浮夸了。”霍依然抱着手臂在一旁评价。

“你啊,一点都不懂女人心。”常青反驳,“她们天生就是喜欢这种闪闪发光的东西,而且越大越好。”

竟说她不懂女人心?

霍依然竖起了眉毛,但却没有反驳。

因为她已经听到,在围绕着他们的石碑之间,传来了虫腿摩擦石碑的窸窸窣窣声。

那蚁狮果然爬了过来!

她跟常青交换了个眼神,各自寻了块石碑藏身。

按照先前的计划,等蚁狮靠近,常青会将这块水晶化为墨汁,重又在新的位置画一块更大的,从而将蚁狮一点一点引去霍依然躲藏的方位。

此刻蚁狮的力量会遭到法阵的削弱,变得如同寻常人类。

这时的它要对付起来就容易得多了。

常青躲在石碑后面,但见六条长腿晃动,蚁狮拖着巨大的肚子越靠越近,他手中的笔虚悬在空中,蓄势待发。

一旁的霍依然将一只手按在重剑的剑身上,封印重剑的布条犹如有生命一般,在半空中浮动着。

偏偏就在此刻,常青瞥见了一行字。

它被人刻在汉白玉宝座的靠背后方,所以之前他跟霍依然都不曾注意到。

这句话的刻印很深,虽经过五百年风雨侵袭,仍不曾完全消失。

就好像刻下它的人提前预料到了,它会跨越五百年的时光,再与此刻的他相遇——

“引蚁狮至此可救阿碧”,它这样说。

用的竟是常青自己的笔迹。

这怎么可能?电光火石之间,常青问自己,段清棠模仿了我的笔迹?可他如何知道五百年之后会有一个我,也伴在阿碧身边?更重要的是,这句话意味着,朱成碧很可能有危险,而能不能救她,将取决于常青是否相信这句话。

蚁狮已经靠近了地上的水晶。

她伸出口中的大颚,试探性地碰着水晶的表面。

它竟融化了!

蚁狮迷惑不解,但她很快发现,它并没有消失,而是出现在了汉白玉宝座的上方。

那里的刺痛感比任何一处都更强,她很不愿意靠近。

但那水晶悬在宝座上方,竟然旋转起来,朝四面投射出斑斓的色彩。

蚁狮被迷惑了一般,缓缓靠近。

“你究竟在做什么?”一旁的霍依然被常青搞懵了,朝他做着口型。

倘若常青和霍依然能拥有妙音鸟的翅膀和眼睛,能从高空中俯瞰这一座被遗留在戈壁滩上数百年的古老法阵,他们将会发现奇妙的事情此刻正在发生。

这时已经是黄昏时分,太阳西沉,无数块汉白玉石碑在夕阳的映照下,朝东方的大地拖出了长长的阴影。

然而眨眼之间,其中一些阴影的方位开始缓缓移动,发生了改变。

直到所有汉白玉石碑的影子都指向了圆形法阵的中心,那张汉白玉雕刻的宝座。

这一刻,整个法阵看起来,就像是只巨大的日晷。

而就在同一刻,蚁狮带着她头顶的定魂玉日晷,正好处于宝座之上,也就是整个法阵的中心。

巨变陡生。

常青和霍依然身侧,朝向东方的那些石碑忽然亮了,甚至连那些铭文模糊,已经失去效力的石碑,也一同亮了起来。

这光芒很快便熄灭了,但接着朝向东北的石碑也亮了起来,熄灭后,是朝向正北的石碑发亮……

法阵中的光芒依次明灭,流转不止,而且速度越来越快。

而那宝座上的蚁狮尖叫起来。她额头上的日晷也同样旋转着光芒,在这光芒之中,常青他们眼见着她越缩越小,由成年的蚁狮缩小为幼虫,又由幼虫缩小为卵。

最后被风吹散的,只是一撮轻烟。

而那日晷形状的定魂玉最终啪哒一声,掉落在了汉白玉宝座上。

之前常青听霍依然描述过,这蚁狮无论遭受多么严重的伤害,都能在短时间内恢复。之前她还以为是那定魂玉加强了她的复原能力,原来并非如此,而是直接逆转了蚁狮身上的时间,让她恢复到了受伤之前!

只可惜,眼下被触发的法阵加强了日晷的功效,反而让蚁狮幼化过了头。

常青感慨着朝宝座靠近,想要将日晷捡起来。

“嘘!”霍依然警告道,“石碑里的光还没有灭!法阵仍在起效!”

“没事的,”常青一面弯腰去抓那日晷,一面回应,“法阵针对的是妖兽,而我现在只是个人类。”

话刚出口,便有细小的闪电,沿着日晷,一路攀上他的手臂。

他大惊之下,想要再扔掉它,却已经是不能。

就像是有什么力量,牢牢地吸着他的手,要将他拽走。

连他身周的空气都旋转起来,形成了漩涡。

霍依然见势不妙,冲过来,却被那漩涡挡在了外面,无法靠近他。

“常公子!”霍依然大喊,将手中的重剑劈向了气流形成的漩涡。

她只觉得一阵剧烈的震动自剑身上传来,与此同时响起的,是巨大的爆炸声。

她被那声浪震得朝后连退了几步。

再定睛看时,眼前已经没有了疯狂旋转的气流,也没有了常青,却有另一个陌生人手持同一只定魂玉日晷,站在汉白玉宝座前左顾右盼,身上甚至还冒着缕缕青烟。

他的相貌与常青有七八分的相似,一副寻常的道人打扮,头顶上却是一顶流光溢彩、价值不菲的莲花宝冠,端的是气势非凡。

“奇怪,”这人自语道,“怎么这乾坤灭绝阵转眼间就自动建成了?”

霍依然举着重剑,谨慎地靠近:“你不是常青,你是谁?”

“常青是谁?”这人反问,“你又是何人?这样与我说话不觉得失礼么?”

霍依然朝他摊开了手掌,给他看手心中升起的金毛犼。

“赏金猎人霍依然。”她不卑不亢地自我介绍,“敢问阁下是?”

对方故意掸了掸袖子,又背起手来,这才开口:“大唐国师段清棠。”

相较于被莫名其妙送到五百年后的段国师,在漩涡中消失的常青就没有这样的好运气了。

他被那气流团团围住,几乎睁不开眼,只觉得那日晷吸着自己身不由己地向前。

待周身的气流终于停止,他睁眼一看,眼前竟然还是那张汉白玉的宝座。

只是看起来似乎新了不少?

他松了口气,转身便唤道:“霍——”

谁知身后除了呼啸的风声,空无一人。

不仅是霍依然,连同他记忆中所有的汉白玉石碑全都不知去向,眼前只有一片茫茫戈壁。

若不是手中的日晷还在,他简直要怀疑之前的一切都是梦境,不,有可能现在才是梦中?

常青的疑惑很快被一阵纷乱的马蹄声打乱了。

一队身披明光铠、腰挎横刀的骑兵遥遥地朝他跑了过来,转眼便逼近了眼前。马蹄纷飞,鬃毛飞扬,将他连同宝座一起围在了中央。

为首的将士朝他迈了半个马步,盘问道。

“你是何人?为何一人在此?”

“我……”

“身后这块大白石头又是从哪里来的?”对方不耐烦地打断了他,“我看你如此支支吾吾,恐怕是西突厥的奸细吧?”

西突厥?

常青目瞪口呆地看着对方胸前的护心镜——那上面映着满脸惊讶的自己。

早在唐代贞观年间,东西突厥部落便已经先后归降,世间哪里再来个西突厥?况且这些将士的装甲和武器,都古老得很,倒像是从哪本话本插图里直接冒出来的——

不,说不定,还有另外一个可能!

常青越想越心惊,忍不住开口问道:“如今是哪一年?”

那将士愣了下,再开口时居然带了几分怜悯:“你莫不是脑子坏了?今日是贞观十二年,十月初三。”

竟然是,五百年前!

难道一只小小的定魂玉日晷,加上整个法阵的加持后,便有了这样的能力,将自己送到了如此遥远的过去?

常青的脑中翻江倒海,一时来不及回应。

那将士等得不耐烦,自马背上伸了只簸箕般大的手,便要抓向他的衣襟——

“好大胆子!”一个稚气未脱的孩童声音响了起来,“那是我袁锦楣的师尊!”

常青随着众人朝来声处望去,但见一名道童拎着只灯笼,站在戈壁朔风之中。

此人一张红扑扑的圆脸,稚气未脱,说起话来却有板有眼,一副大人模样。

“这些年若不是我师尊命我相助,尔等如何能镇守到今日?为何如此无礼?!”他慢腾腾地走上前来,一面数落道。

“袁道长!是袁道长!”众骑兵明显是认得他,惊慌起来。

“这位果真是你师尊?那他岂不就是……段,段……”

常青抓住了这个时机,在一旁装模作样地清了清嗓子。

骑兵们的态度立刻发生了天差地别的变化,改口唤他国师大人,还连声致歉,请他原谅之前的失礼。

“此处风高露寒,还请随我们前往驿站歇息——”领头的将士说道。

“不必了,我师尊既然是微服夜巡,想必并不想惊动各方。”袁锦楣老成地一挥手,“各位骠骑军的将士们,就当今夜不曾见过我们师徒二人吧。”

等骑兵们一走,这袁锦楣将眉毛一扬,立刻抛了灯笼,扑过来拽住他的胳膊。

“好,好徒儿。”常青赔笑,又问,“你是如何认得我的?”

“你虽变换了形貌,和之前略有不同,但我认得你袖中的生花妙笔。”袁锦楣两眼都是亮晶晶的,接着道,“你之前来信吩咐我的任务,我都已经完成了,西突厥的土司此刻已经知道,通天引就在莲灯和尚身上。”

“喔。”常青心中一惊,面上却依然如常。

“之前我是怎么说的,你重复一遍,我看看你记住了多少。”他拿出印象中段清棠的架势来,吩咐道。

“是。”袁锦楣恭敬地道,“师尊曾说,通天引可通尘灵两界,乃国之重器,不该轻易封印。此番虽是奉了皇命,要夺通天引,却也不可过于张扬。等突厥土司派出军队拦截莲灯和尚时,咱们只需候在一旁,即可渔翁得利。”

常青暗中握紧了拳头。

据史书所载,莲灯和尚携通天引去往敦煌,途中遭遇突厥军队追杀,秋子麟更是落入法阵,最后被段清棠所擒获。

他还记得,在那之后便是黑麒麟现世,以麒麟血开通天引,召唤十万穷奇大军,致使神州大陆生灵涂炭,哀嚎遍野。

那是贞观十二年的十月初五。

也就是从现在算起的三日之后。

那即将成为大型杀阵,困住秋子麟的汉白玉石碑群,此刻尚未建成,还只是一片荒野而已。

为何他偏偏来到了这个时间点上?

又是谁在汉白玉宝座后面用他的笔迹写下了那句话?

“可救阿碧”——可最后落入法阵的并不是饕餮,所谓的救阿碧,又从何说起?

见常青这边一直沉默,袁锦楣以为师尊还等着自己的下文,又想了想:“啊,您让我带来的芥子戒,在这里。”

他将指头一挑,大拇指上戴着只玉石质地的扳指。

常青一见那光泽,便晓得是珍贵的定魂玉所制。

这定魂玉天底下一共只有十二样。为了寻找它们,白泽曾用尽了心思,花费了数百年时光。

没想到段清棠身边至少就有两样----现在还在自己手里的日晷,以及袁锦楣手上的玉扳指。

这位国师大人真是不容小觑。

常青心中感慨,看那袁锦楣取下戒指,往空中一抛。那戒指刚一落地便膨胀起来,竟变成了一座小院,影壁和花园一应俱全,廊前甚至还有紫藤架。

“天色已晚,还请师尊早点歇息。”

道童朝他行了个礼,转身便走,三步之后,便整个人连带灯笼一起,凭空消失了。

常青踏进了属于段清棠的院子。

起初他还小心谨慎,生怕惊动了什么,让这院子认出自己并非原来的主人,但刚迈了两步,他袖子里那支生花妙笔便嗡嗡地响了起来。

“不必如此畏首畏尾!”笔灵堂而皇之地训着他,“这院子我熟得很!直接朝前再左拐,对,第一扇门!”

笔灵却千载难逢地沉默了,半晌才哼哼道:“不是。”

“那是谁?”

“哎呀,总之天机不可泄露!”笔灵恼羞成怒,竟然让整支笔都滑出了常青的袖子,笔身隐隐生光,笔尖直接指向了门内。

“你若还想救朱成碧,便随我来!”

这句话让常青闭了嘴。

无论是谁引自己穿越了五百年的时光至此,想必都是期待自己有所作为。

但他能做些什么?

阻止黑麒麟现世吗?他不是没有想过,眼下段清棠的杀阵未成,一切尚有转机,若是他趁机破坏了杀阵呢?

或许三日之后秋子麟就不会被斩断双角,黑化为黑麒麟,这样一来,神州大陆得以保全,而莲灯就不用化为莲心塔,朱成碧也不会在无夏城中建起天香楼,守塔守了五百年。

她曾经珍视的人们,依然能够陪在她的身边。

可若果真如此,五百年后,白泽还会去寻找一个名叫常青的孩子,将生花妙笔传授给他吗?

连天香楼都不复存在了,他和她曾有过的一切,是否都会转眼间化为云烟?

常青的背上一点点渗出了冷汗。

到此刻,他才意识到,自己仿佛站在万丈高空,脚下便是奔涌不息的时间的洪流。

是要选择袖手旁观,还是选择往洪流中扔下一颗石子,激起涟漪,足以影响遥远的未来?

然而就在此时,从那扇门后,传出了女子痛苦的呻吟声。

那声音还颇为耳熟。

“阿碧?!”

不是朱成碧。

这是常青冲入室内之后的第一个想法。

他先是松了口气,紧接着心又悬了起来——眼前受苦的女子虽然不是朱成碧,却也是他认得的人。

之前,不,应该说是在遥远的未来,他随朱成碧前往阳澄府,要吃无肠公之时,曾前来阻挠他俩的那名细腰女。

连那能映出必然发生之事的雾镜也在,它整个被镶嵌在了细腰女教人强行打开的壳内。那细腰女身上贴满咒符,眼看是被人活生生地制成了镜架,已经气息奄奄。

听到他的脚步声,她却像是有了精神,愤愤地笑了起来。

“国师大人,蒙你所赐,一直逼迫奴婢观看未来,你想不想知道,奴婢最终看到了多远的未来?”

她垂着长发,像是根本看不清常青,只将他当作了段清棠,一股脑地说了下去:“你不是想将我们斩尽杀绝吗?结果到头来,你如今所做的一切都付诸东流!哈哈哈哈哈!”

这笑声耗尽了细腰女最后的力气。她很快便低下头去,再无动静,唯有身旁的镜面上雾气涌动,仿佛风暴的入口。

常青在心中警告自己。一旦观看,便无可更改,再无转圜余地!

然而就在此刻,那支生花妙笔却在他的背上撞了一下。

他毫无防备,朝镜面上扑了过去。

镜面上的雾气顿时消散了,将细腰女所见的未来也呈现给了他。

又过了许久,常青的手才从雾镜上放了下来。

“这是未来?”他自语道。

“这是未来。”白泽在他心底回答。

“你早知道这一切会发生,所以才想要引她去寻段清棠的坟墓?”

“不。”白泽回答,“我之前并不知道我能成功,还能成功得这样彻底。”

“你不会成功的。”常青慢慢地握紧了双手,“我会阻止你。”

他终于明白了,那在汉白玉宝座之后写下“可救阿碧”的人——无论他是谁——他真正的目的,就是想让自己在此刻来到此处,从而从雾镜当中,看到那样可怕的未来。

“你也知道的,雾镜所映出的一切,必然发生。”白泽道。

“这雾镜也曾经映出过我血肉模糊的死亡。”常青反驳,“而我现在依然在这里。”

“那是因为有一只愚蠢的凶兽不惜为你逆天改命。你不会忘了吧,她为此向我献祭了一颗心。”白泽冷笑道,“饕餮之心,可不是普通的祭品。”

“我也能逆天改命。”常青回答道,“要知道我们此刻身在五百年前,段清棠的杀阵未成,黑麒麟也没有现世,一切都还来得及。”

对的,只要他更改了现在,就再不会有那样的未来。

连同他和她共有的相遇,也会一并遭时间的洪流所淹没。

可即使是这样的代价,他也自认为自己付得起。

“区区一个人类?”白泽嘲笑道,“虽然你现在越来越像我,可你依然只是个人类。要做这种事,你需要继承我全部的妖力。”

“你以为我不明白吗?”常青伸手抚摸着自己的前额,慢慢地道,“此刻你就快要死了,提这种建议,不过是因为你想要完全地吞噬我的神智,想要完全继承这个身体而已!”

“也许是的,”白泽在他耳畔嘶嘶地笑着,“但是,也有可能,你并不会被我吞噬。也有可能,结果正好相反——你继承了我的全部妖力,反而吞噬了我!”

若果真如此,他还能算是人类吗?

还是,他会成为新的白泽?

一瞬间,他再度望见那阔口宽脸、双目犹如燃烧的黄金的兽,脖子上还系着自己当初画给她的铃铛。

他望见她生出利爪来,毫不留情地踩断了自己的手臂。

白泽大人。她这样叫他,语气中仇恨汹涌。

那一刻他胸中剧痛,比被折断的手臂还要厉害。

可即使如此,也比不上他今日在雾镜当中所见的未来。

生花妙笔悬停在常青面前,嗡嗡作响。

“怎样,要不要赌一把?”白泽问,“要不要赌上你所有的一切,去改变那个必然发生的未来?”

常青没有回答。他只是朝白泽走去,将手心中出现的白子扔上了棋盘。

一瞬间,黑白两子彼此交缠,彼此旋转,混为了一体。

“让我们来下,最后一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