熊天堂

“这里有毛茸茸的雪,和白皑皑的熊。”

01

这是我第一次,也将是最后一次来到北极。

船在冬季的某天驶进极圈,之后,我们目睹了北极冗长的极夜。那浓重的黑暗衬得天空的星辰分外耀眼,同时让船身处的海显得更加危险。我不喜欢这种失去昼夜更替的感觉,它就像一场无法醒来的梦让我昏昏沉沉,所以我不得不时常来到甲板上,让寒冷的风驱散我身体里的麻木。

事实上,这种麻木已经伴随我许多年。五年前,我大学毕业,加入了环境保护组织,为北极的环境保护做宣传。

一站上演讲台,我就要伪装一种亢奋,**昂扬地讲:“我们现在身处的22世纪,北极正面临着巨大的危机!它的冰川正在以不可思议的速度融化!无数的北极熊因为食物的缺乏而死去!而北极的消融,也将威胁到我们生活的城市!政府已经斥资制造设备来抑制冰川的融化,但北极的保护还需要更多人的参与!所以,我代表政府呼吁更多的志愿者与我们一起进行北极的环境保护!维护那纯白的天堂!”

每次演讲,我都会说得仿佛我真的亲眼见过北极的前世今生。但事实上我都是在纸上谈兵。这导致我很快对这份工作产生了厌倦。

就在我准备辞职,清空电子邮箱的时候,我看到了一个月前R给我发的信。

他在信里告诉我,因为看了我的演讲视频,他决定要去北极当志愿者。尽管他是一个被医生下了定论最多只能再活两年的14岁少年。

我正准备回复他“我们志愿者的年龄要求是18岁以上”,就发现两天前他还给我发了一封信。

信里他说,虽然志愿者有年龄要求,但是因为有监护人的陪伴,所以他还是被破格录取了。

附件是一张照片,照片里,他和妈妈对着镜头微笑,他们的身后,竖立着北极志愿者基地的标语——“这里有毛茸茸的雪,和白皑皑的熊。”

想来,这句标语还是我想的呢,就算我对北极没什么兴趣,也燃不起多少喜爱,但毕竟为它工作了那么多年……

一旦想到这里,我的心里又有些不舍。

但真正,真正让我决定再坚持几年看看的,还是R在信的末尾写的一句话:谢谢你,肖哥哥,是你的演讲让我找到了我生命的意义。

虽然觉得他的父母把一个病恹恹的小孩带去冰天雪地的北极简直就是胡闹,虽然觉得他把志愿者的活动上升到“生命意义”的高度显得有些天真幼稚,但是我还是因为这句感谢,突然生出了满腔的感动。

一开始我就只是单纯为了那份工资而慷慨激昂,底下听我演讲的人也常常心不在焉,让我觉得我做的一切都没有什么意义。然而只要有人给出一句不敷衍的“谢谢”,我就又好像得到了坚持下去的力量。

曾经嗤之以鼻的明星们煽情的俗语“只要有一个人愿意听我唱歌,我就会一直唱下去”的感觉原来是这样的。

而现在,我即将要踏上我为之付出了五年时光的北极,也即将遇见这一年来一直与我通信的R,心中却五味杂陈,因为我明白,对于这两者,我很可能都是一期一会。

就在这时,手机的信息提示让我回过神来。

信息来自船长:1个小时后,到达北极志愿者基地海岸,请您做好相应准备。祝您工作顺利。

02

我很快就见到了R。

R的个子矮小,戴着灰色的滑雪帽,被蓝色厚重的羽绒服包裹着,在迎接我们的队伍里显得有些突兀。他见到我时,眼里满是崇拜,对我兴奋地招手。

我顿时有些不知所措地害羞。

他亲切地叫我肖哥哥,天真地问我:“你们是过来考察的吗?是来发放资金的吗?我妈妈说现在人们建立了水下城市,每天起床拉开窗帘是不是可以看到鱼在窗外游?”我不知道如何回答,只能边走边对他颔首微笑。

好在在北极做志愿者培训的同事终于在这时领我到了休息的房间。R站在门口,有些意犹未尽地说:“那肖哥哥先休息一下吧,但不要错过接风宴哦,有我的表演。”说着,他脸上堆起笑来。

一个小时后,R在接风宴上的表演差点让我从椅子上摔了下来。因为他的表演伙伴是一只通体白色的北极熊。

接风宴所在的会客厅是一个玻璃的房子,但防寒功能极其好。我们坐在餐桌上,看着对面的舞台,R正用力地朝半空抛起呼啦圈,北极熊需要一个一个地接住,卡在它肥肥的腰间,虽然北极熊套圈的成功率并没有达到百分之百,但还是赢得了在场所有人的掌声。

我有些目瞪口呆地看着他站在台上谢幕,那只北极熊安静地站在他的身旁,而他们头顶的玻璃外是璀璨银河,身后是暗夜雪原。真是奇妙的表演。

虽然听说过人类已能和北极熊和平相处,但我还是不禁问道:“北极熊再怎么说也是凶猛的动物,这样真的安全吗?”

回到餐桌上的R得意地回答道:“当然安全啊!我们有特殊的训练法。而且,我还有很多鱼可以给它吃。”

的确,因为北极消融,北极熊捕猎的场所——浮冰越来越少了,它们很难捕捉到海豹,便将就着食用鱼类。为了生存下去,它们也能做出判断,甘愿被人类驯服,只为换取食物。想来也是一件可悲的事。

我边想边吃着饭,忽然,我听到R对妈妈说:“妈妈,我困了。”我抬起头,看到他睡眼惺忪的模样,以及他盘里没动几口的晚餐,才想起,他是个病人。

在见到我时,在努力表演时,他的活蹦乱跳都让我忘记了这件事。

“所以,病情的确是在恶化对吗?”我站在R房间的门口,轻声地问他的妈妈。得到肯定后,我有些责备地说:“那为什么还要他出来迎接我们,还要让他上台表演?”

“这是他的意愿。他说你难得来……”R妈妈的喉咙发出哽咽声。

“那也不能由着他来啊!”我尽量压住自己的音量。

“其实他也知道吧,”R妈妈看了一眼房间里躺在**沉沉睡去的R,红了眼眶,“知道和自己崇拜的人见面的机会可能只有一次,所以他才用尽了全力,去排练节目。我当然想要阻止,可是我又不想他带着遗憾……”

无法说出“离去”字眼的R妈妈,终于掩上门,在走廊里哭了起来。

我从来都不是R应该崇拜的人。对我来说,时间还很长,长得让自己觉得挥霍光阴都是心安理得的事情。虽然坚持做维护北极宣传的工作,却还是时常偷点懒,甚至在最终的研讨会的时候也跟着别人……

我想不下去了,只能任由自己靠在墙壁上怅然若失。

03

来到北极的第二天,R带着我乘坐送鱼的凌格大叔的货车来到名叫“熊天堂”的小山谷。

志愿者统计了整片岛屿上的熊,并给它们挂上挂牌,挂牌上不仅标示它们的姓名与编号,还可以用来传递哨子的声音,提醒它们找到对应负责的志愿者。为了方便起见,一般志愿者们都在“熊天堂”一起投喂食物。

R下了车之后,跟着其他志愿者用力地吹着哨子,许许多多的熊陆陆续续如同白色的雪球汇聚了过来。

山谷之上竖立着的照明设备,让这里通透明亮。很快,R就看到了昨晚与他一起表演的北极熊ICE。ICE缓缓地走向我们,轻轻地吼了一声,温顺地晃动了几下脖子上戴着的挂牌,吞掉R扔进它嘴里的鱼。R领着它过来,让我抚摸,我怯生生地推诿了一番,最后只是象征性地摸了两下。

R见我没什么兴趣,便带着ICE跑进雪地里,忽然ICE被什么绊了一脚,巨大的身躯在雪地里打了一个滚,惊起一堆雪,溅了R一身,R却哈哈大笑不止。

站在原地的我一边担心R的身体,一边又想着R妈妈的嘱托——他想玩的话就让他玩吧,比起病恹恹地躺在**,或许多出去奔跑更能让他快乐,说不定对病情还有好处。

起初,她本想带着R来北极看一眼,完成他当志愿者的心愿就回去。但她没有想到R对严寒的忍耐力那么强,并且在这里得到了前所未有的快乐,病情也一度好了许多。于是他们回去的时间一拖再拖。

或许这里,不仅仅是熊的天堂,还是R的天堂吧。我想。

忽然,R拍拍身上的雪,抬起头来,看着头顶的天空。我顺势望去,只见点缀着千万星火的黑暗里,飘浮着变幻无常的斑斓极光。

山谷之上的照明设备很合时宜地关闭,只留下那美轮美奂的自然光亮。这绚丽的光亮,照亮大片冰原,远处有灰蒙蒙的雪山隐藏,近处的白雪皑皑却清晰可见,熊在地上缓慢地走,人们在升腾着的寒冷雾气里驻足。一切美得使我们惊住了。

我隐隐地觉得,北极跟R一样,正在用尽全力地展现着自己的价值,仿佛知道这或许是最后一次与我们相遇。

这让我感觉愧疚。

真的对不起啊,R,我们这一次来,不是为了考察,也不是为了发放资金。在最终的研讨会上,我也在“同意取消北极保护”的选项上打上了勾。

我们最终放弃了北极。

04

放弃北极的原因有很多,但主要原因是维护北极所用的器材支出费用实在太多,让每一个国家都对此伤透了脑筋。其次,人们现在也不怕冰川融化导致的海平面上升,在苦苦支撑北极温度的这么多年里,人们已经建立了水下城市,并对于水位上涨做好了应对的措施。

“生物怎么办?”我站在演讲台上,给底下坐着的一群北极志愿者做思想工作,“这些年来,我们对北极生物进行了一部分的转移。”我按下一张PPT,电脑屏幕上出现北极熊的照片,“譬如北极熊,我们在世界各地的动物园或动物保护所都留有几只进行繁殖,确保生物的多样性能得以继续存在下去……”

“我还有问题!”底下的提问没有结束。

这一场为了抚平志愿者情绪的演讲进行了三个半小时。在我回答了无数个问题后,他们最终还是接受取消北极保护的事实——其实这两个月北极保护的资金迟迟没有落实,他们都已经隐隐感觉到了。

虽然在场的很多人都铁青着脸,但一直担心的“会不会有愤怒的志愿者与我们大干一架”的事没有发生。我知道我这次的工作如同船长所祝福的那样顺利完成。

我也暗自庆幸,来这里做志愿者的都是理性的、明白利益关系的成年人。可我忘记了R。

R因为身体的原因,最终并没有过来听我的演讲。但是很快,他就知道了我们决定放弃北极的事。

那时疲累的我已经睡下,在睡梦里忽然听到有什么东西正在敲击着我的窗户。我睁开眼睛来,发现那声音并没有随着梦境的消失而消失,它确凿地从我的窗帘后面传来。

我“哗”的一声拉开窗帘,看到R穿着单薄的睡衣站在雪地里,手里握着一把水果刀,奋力地砸着我的窗户。

我没想到他的力气这么大,窗户上的凿痕越来越深。我错愕地看着他冻得苍白的嘴唇在寒风里喊:“你给我出来!你给我出来!”虽然听不到真实的声音,但我脑海里却立即浮现了声嘶力竭的哭喊。

因为基地的房间窗户是固定的,我不能就此打开。于是,我抓起羽绒服就冲进寒冷的天地之中,跑向还在砸我窗户的R。我用羽绒服一把将他裹住,他却抬起了手上的刀,我顿时感觉到温热的鲜血从脸颊流了出来,腾不出手来擦。

R在我的怀里情绪激动,真实的歇斯底里的哭喊充斥着我的耳蜗。

“冷静一点!”我大声喊道。

R却像是没听到似的,用力蹬着腿、挥舞着刀:“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放弃了!为什么啊!”

“R!你在干吗?”发现儿子跑出来,R的妈妈终于赶来,呵斥道。

“为什么?为什么要放弃啊?”但R还在质问着我。

“是你号召我们来保护北极的,为什么也是你来告诉我们要毁掉北极?” 他的哽咽比刀更锋利,“那么我们、我,这么长时间的付出都有什么意义?既然都是徒劳无功的话,我生命的最后这么点时间岂不都是在浪费?为什么?为什么要这样?谁允许你们可以这样?”

明明之前对于志愿者的提问对答如流的我,此刻却什么都说不出来了。

渐渐地,我发现R安静了下来。他用尽全力怒吼后已疲惫不堪,但是我听到他最后还在恳求我,说:“我下辈子还想见到这冰天雪地,还想见到像ICE一样的北极熊啊……求求你们,不要放弃好不好……”

他的身体和他的声音一样颤抖着,颤抖着,像一枚摇摇欲坠的星星。

05

我犹记得那晚R被妈妈带走时的眼神里,满是痛恨的绝望。

他大概恨死我了吧。事实上,我暗地里听到很多别的志愿者也对我们有无限的埋怨。但事已成定局,无法更改。

两天后,取消南极和北极保护的消息充斥了每个国家的新闻版面,虽然有很多人在不解在抗议,但他们又不得不按照政府的安排来准备防御措施。

这个准备,用了七天。而这七天里,与我一同来到北极的科学家们按照之前的计划,将原本维护北极的机械设置好停止的时间。所有在北极的人,陆续地整理好一切事物,准备返航。

但志愿者们唯一没有忘记去“熊天堂”给北极熊们喂食物。对于他们中的很多人来说,与这些北极熊不仅仅是饲养的关系。对R来说也是如此。听说他常常跟ICE在雪地里一玩就是一个下午,真不知道他吃不吃得消。

每次我去他的房间,企图用自己的大道理来劝解他的时候,他都冷冷地将我拒之门外,并告诉我他再也不想见到我。我能理解他需要一个发泄的出口,便不再打扰。

突发事件是在我们的船只离开海岸三个小时后发生的。

在这之前,南极先行一步进行停止维护,结果10个小时后,一些国家的水下城市爆发出了漏洞,并且南极周围的生物开始出现超乎大家预期的异常状态。

很快,我们就接到了任务——解除停止维护设置,延续维护机械正常运作。

我听到志愿者的房间里响起了热烈的欢呼声,但是我们工作人员的房间却是死一般的沉寂。

根据之前的设置,机械将在三小时后启动,我们要回到岛屿上,穿越风雪进入机械设备地带,三小时不知道够不够。

船长已经加速将船返航,所有的工作人员也没有时间多想,纷纷准备起装备。

重新回到海岸,离机械停止只有三十分钟!

我们各自带上定位器,分成几个小组,冲进还是冰天雪地的岛屿里。

因为决定全部撤离北极,很多道路都没有再进行清扫,积了很多厚厚的雪,让我们的前进更加困难。

我通过护目镜看到头顶又出现了极光,照亮了被黑暗覆盖的雪原,像是在为我们照明前进的道路。

再快一点儿!再快一点儿!我听到自己的心在呐喊。

很快,我们看到了设备房的屋顶。

前方就是我们的目的地,但是忽然一瞬间,大家都停住了。

因为根据护目镜上的时间提示,维护北极的机械到了原先设置的停止运转的时间。

“快跑!”不知是谁大喊了一声。

但是能往哪里跑呢?

在没有机械的维持下,北极的温度一下子拔高,周遭的雪突然开始崩塌,我听到有巨大的流水声,知道某个地方的冰雪开始急速地融化。

设备房的屋顶好像就在眼前,却又好似远得我们再也去不到那里了。

就在我晃神的时候,头顶一片巨大的雪朝我们压了过来。

06

当我从黑暗里醒过来的时候,我发现自己躺在志愿者的房间。

基地的医生告诉我,是R和ICE救了我。我努力听着他们跟我描述当时的场景——

当机械停止,北极开始发生变化,许多人在去设备地带的时候被雪掩埋,好在还有几组人艰难地抵达了设备房,重新开启了设备。

当剧烈的变化停下来后,原本在船上的志愿者纷纷回到冰原上,他们拿着哨子唤来北极熊,带它们进入雪地,挖掘救援。

R根据我身上的定位器找到我,救出我后,决定去救其他人。

但是在半路的时候……

我听到医生的话在这里戛然而止,心里咯噔了一下,口中的那句“然后呢”迟迟说不出口。

既然生病了,就不要出来胡闹啊。

既然说永远都不要见我,为什么还要来救我?

我看到医生递过来的纸巾时才发现自己正在哭。

07

北极的维护工作重新启动了,但是我知道,总有一天,关于是否取消北极维护的研讨会还会举行。

可我不想再在“同意取消北极维护”的选项上打钩了。

保护北极,之于我,已不仅仅是一份工作那么简单。

为了人类也好,为了R也好,我都不会再应付了事。

我每天都会跟凌格大叔去“熊天堂”喂熊,我们将这个小山谷建造得更加安全可靠,让北极熊们能在这里愉快地生活着。

现在,我只要一吹口哨,ICE就会来到我身边,每次看到它圆滚滚的可爱模样,我都会想起R。

虽然我们此生再也见不到面,但我想留一个有毛茸茸的雪、白皑皑的熊的北极,让他能在来世与它们再相遇。

因为一期一会太悲壮,总该留点再见的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