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坐牢

01

2089年,W国,但凡被判终身监禁的罪犯,都将被剥夺肉身使用权。不过他们的意识会被保留下来,上传到云端监狱“云牢”进行服刑。

意识上传到云端后是不死的,但“终身监禁”并非“永恒监禁”,在罪犯们被剥夺肉身使用权前,医生会动用医疗设备对其生命长度进行预估,再结合当代人的平均寿命等各项因素给罪犯一个明确的“死期”。死期到来时,他们的意识会被粉碎,即灵魂得到解放。

显然,这个刑罚是残酷的。但它确实起到了一定的威慑作用,让国家每年的犯罪率降低了不少。并且它减少了一部分的资源消耗,为人**炸的社会减轻了一点负担。不过这也要求警察、检察官、法官,在审讯、断案、判决时更加仔细严格。好在“云牢”实施了两年,还未出现过一起冤假错案。这反而提高了人民对政府的信任。

“但故事总得有个转折不是吗?”狱警雷奥有着一张蜡黄的脸,总让人感觉营养不良似的。而更让人瞩目的是他此刻摩挲的那根断掉的中指。

我摸了摸耳朵,瞄了一眼他的中指,随即朝他露出不置可否的表情,示意他说下去。雷奥却在这时故弄玄虚地停顿了片刻,自顾自地喝起茶来。我不急着催促他,毕竟他平日过得太孤独了——

因为云牢的特殊性,其狱警数量只有(且仅需)两人。他们轮流值班,在刷白的狭小监控室里,用显示屏监控云端里罪犯们的意识状况,鲜少能与外人交流。而我为了寻找新闻素材,不仅帮他消磨时间,还给他提供小费,可谓是他生活的一点小惊喜了。

所以我任他尽情享受这被期待的时刻,直到他心满意足地同我开始说故事。

02

今天故事的主人公叫曼德森,今年29岁,曾是某电商平台的销售经理。一日,他借酒劲,杀害疑似出轨的女友,造成了恶劣的社会影响。最后,他的意识锒铛入狱,身体的器官被捐献给需要帮助的人们。

但曼德森一直认为自己是被冤枉的。他一个平日里连鱼都不忍心杀的人,怎么会去杀人呢?他曾在法庭上,声泪俱下地如此跟法官控诉,检察官却打断了他的控诉。

“人们往往比自己想象的还要残忍,所以你的表述完全不具说服力。何况,相信法官您也已经看到了,”检察官凯文转过身,面向法官,“所有的证据都指向曼德森本人,这点毋庸置疑。”

曼德森颤抖着望向前方屏幕上一一划过的证据图,浑身颤抖。

一定是哪里出了错!一定是哪里出了错!他想怒吼,想要拒绝承认这一切,却因慌乱什么也说不出口。毕竟那天晚上的记忆,连同酒精一起被他消化得一干二净。所以最后,他甚至开始怀疑起自己。

莫非,人真的是他杀的?

带着这种迟疑和混乱,他走进了云牢的8656号房间。

这是一个正方形的白色空间,里面除了一面墙上镶有一块屏幕外,其他什么也没有。曼德森可以用这块屏幕每天观看一小时的新闻节目,也可以通过它跟申请了探监资格的亲属进行沟通。除此之外,他能做的只有面壁思过。毕竟失去肉体的他,连吃喝拉撒都不必去期待。

就这样,曼德森开始了无聊、漫长的被囚禁生涯。直到有一天,他在新闻上看到了两个熟悉的面孔。一个是负责他案子的检察官凯文,另一个是曾出现在他女友相册里的“神秘男”。

从新闻中,曼德森知道了“神秘男”的身份和名字。他是市长的二儿子,希波尔。

而他们一同出现在新闻上,是因为凯文涉嫌收受贿赂,在希波尔的生日派对上被捕。

于是乎,镜头倒回,地上肆意飞溅的玻璃杯碎渣开始聚拢,慢慢拼成它原本的模样……

曼德森在那一刻无比坚定地认识到,人不是他杀的。他很可能是在帮希波尔背锅。

“哥,你的意思是,你醉酒当晚,希波尔杀害了你的女友,然后联合警察、检察官嫁祸给你?”两个月后,终于申请成功探监的曼亚在听完曼德森激动的分析后,如此总结道。

曼德森点点头,亢奋道:“一定是这样的!一定是这样的!那晚,希波尔肯定跟温妮发生了争执,导致他一气之下杀了她。然后他为了脱罪,认识了那个叫凯文的检察官!毕竟他是市长的儿子,要找到这条人脉并不难……”

“所以你希望我向有关部门反映一下你这个猜想?”曼德森的弟弟曼亚迟疑地问道。

“没错。凯文之前因为受贿被捕,调查他的检察官很容易会注意到我的申诉,说不定我可以就此翻案,从这个鬼地方出去!”说着,曼德森激动地指向通体白色的囚牢,怒吼道,“我真的受够这里了!”

整整两个月,无聊、空虚、仇恨代替了他的忏悔,把他一点点逼向崩溃边缘。他感觉自己再多待一段时间,就会彻底疯掉。所以他要抓住一切机会,逃离云牢。尽管他不清楚,出狱时他该如何重获肉身,但现在还不是想这些的时候。

03

在等待曼亚带来好消息期间,曼德森在云牢里收获了另一个好消息。

有一天,他在混沌的白色里醒来,发现屏幕上告知他,他已经完成了两个月的面壁,被允许加入监狱的集体生活。

他不明所以地站起来,凑到屏幕前,反复读了几遍这则通知,然后才按照上面的提示,打开了房间的大门。

门外是一条白色的通道,通道向两端无限延伸,而其两侧是无数个同8656一样的房间。

曼德森踏进这条通道,随即看到地上有蓝色的指示标亮起,一点点指引他朝着某个方向前进。

终于有事可干,让曼德森心情愉悦,甚至心中生出感激之情。他带着好奇与兴奋顺着箭头前行,最后来到了一个小操场里。

虚拟世界的操场似乎比真实世界里的操场更明亮一些。因为这里的天空永远都是蔚蓝得让人惊叹,塑胶跑道也不会因为雨水的冲刷而褪色,草坪亦是永恒的浓厚的绿色……只有四周高耸的白色墙壁提醒他们,即使是在这里,他们也得认识到自己是被圈禁的。

放风场地虽是操场,但显然这里的囚犯不需要锻炼身体,所以它的功能其实是给意识一个放松的机会。

囚犯们在这里互相认识彼此,进行无关痛痒的交流,以免他们真的被空空如也的囚牢逼疯。虽然这种交流,会传递“恶”的讯息。但谁在乎呢?他们都是被终身监禁在云端的家伙,没机会再干出什么出格的事了。

“所以,我们在这里说什么,做什么都可以的。”因巨额诈骗而入狱的诈骗犯狱友眨巴眼睛,对曼德森道,“前提是按照系统规定的时间,回到自己的房间,不然系统会强制送你回去,并且对你进行惩罚。”

“如果这里有人打起来了呢?真实世界里的狱警也不管?”曼德森问。

“你的问题真好笑。我们又没有肉体,怎么打起来?”诈骗犯笑着朝曼德森挥去一个拳头,直接穿透他的脑袋。

虽然没有疼痛,但曼德森心里还是感到一丝别扭和不爽。不过同时他意识到,在这里是出不了人命的,所以真实世界的狱警怕是不会认真监测云端囚犯们的状况吧。

“对了,你是怎么进来的?杀人,诈骗,还是抢银行?”诈骗犯这时转移话题,问道。

“我没有杀人!是有人诬陷我!”曼德森立刻辩驳。

“兄弟,你都到这里了,就别藏着掖着了。自己做了什么自己心里最清楚。”诈骗犯给了他一个“别给我装”的眼神。

“我说的是真的!”曼德森激动起来,把希波尔和凯文的事一股脑儿地说了出来。等他说完,他才发现身旁聚集了一群好奇的狱友。曼德森一时有些反应不过来,露出不知所措的表情。

这时有人问他:“你真的确定是市长儿子和检察官联合起来做伪证吗?”

“我确定!”曼德森坚定地说道,“而且那个检察官因为收受贿赂已经被抓了!”

“欸?是那个人啊。”有人回忆道,“我好像也看到过那条新闻。”

“该死的狗娘养的检察官!”有人似乎想起了自己与检察官的恩怨,吼道。

于是瞬间有人应和:“这种人才该被关到这里来!”

“不不不,应该直接枪毙才是!”

大家居然一句接一句地骂起检察官来,场面一度热闹非凡。但没人真的在意曼德森是否清白。毕竟就算他是清白的又如何?他们根本帮不了他什么忙。

曼德森只能把希望寄托到曼亚身上。

04

时间又过了两个月。曼亚再次获得探监机会。

视频通话开启,曼德森立马开门见山地问弟弟,他的翻案计划有没有进展。曼亚无奈地摇了摇头,说:“负责凯文受贿案的检察官回复邮件给我,说他在你的案子上并没有发现凯文有违纪的行为。”

“这怎么可能!”

“哥,你是不是真的……”

“曼亚,连你也不相信我吗?我说过了,我没有杀人!”曼德森再次激动起来,“一定是希波尔!一定是希波尔!他爸爸是市长,所以他们把我的案子压下去了!”

“哥,你冷静一下。”曼亚在屏幕那头,怜悯地看着曼德森。

曼德森缥缈的身躯似乎变得更不真切了。这两个月来,他一直带着期盼在过活着,可是燃起的星光在这一刻全部熄灭了。这令他想哭。可惜意识是没有眼泪的,所以他只能张大嘴,发出无声的悲鸣。

等他缓过神来时,屏幕上的探监时间已经开始倒计时。

曼亚无能为力地叹了口气,说:“哥,那我先下了。”

曼德森无力地点了点头,说不清脸上是怎样的表情。

“哦,对了哥,忘了告诉你一件事。”曼亚突然想起似的,顿了顿,“凯文在一个半月前,也被判了终身监禁。”

曼德森抬起头来,露出诧异的表情,“你的意思是……他也在云牢里?”

曼亚点了点头,然后他的脸随着探监时间倒计时指向00:00,突然消失在屏幕上。

错愕的曼德森站在屏幕前久久不能移动。他暗自思索,云牢两个月的纯面壁期过后,会增加囚犯放风时间。如果凯文也在这个区域的云牢里,那么他们说不定会出现在同一个操场上?

曼德森不确定会不会如此巧合。然而事实却又证明,他的推测是正确的。

在与曼亚通话后的第十六天,曼德森在操场上等到了那位曾经的检察官。

凯文走进来的时候,曼德森没能立刻发现他。还是站在他旁边同他聊天的狱友先注意到了新面孔。

“是那个家伙吗?”狱友冲凯文扬扬下巴,问曼德森。

曼德森随即把目光投去,确认道:“对,是他。”

于是那位狱友朝周遭的人扬了扬手。大伙见状,纷纷聚拢过来。他们形成了一支盛气凌人的队伍,逼近凯文。

凯文本就惶恐不安,如今又被这么多人怒目相视,自然胆怯。但他努力克制住自己的恐慌,用他那仅剩的检察官的骄傲,直视回去。

为首的囚犯被他的目光惹怒,抡起拳头就朝他砸过来。

凯文下意识地往后一躲,恐慌之中,露出怯懦的神色。大伙看着他狼狈的模样,闹哄哄地笑了起来。而刚才那位囚犯,则再次抡起拳头,朝凯文挥去。凯文这次没来得及躲,只得抱着头,惨兮兮地蹲在地上,如同受惊的树懒。于是笑声再起,仿若魔音。

拳头没砸在身上,疼痛没有袭来,凯文知道自己被耍了。但他不明白他们为什么要这样对他,于是猜想这或许是囚犯对新人的下马威。

然而很快他就将明白,这只是他噩梦的起点罢了。

05

在凯文到来之前的日子里,曼德森用各种办法,挑起云牢里囚犯们对检察官的恨意。

“一个检察官得贪污多少,做出多少不公正诉讼,才会被判终身监禁?”曼德森常用闲谈的语气,提醒狱友。于是大家对他的怜悯又多了一分,纷纷认为他也是凯文不公正诉讼下的牺牲品。

在得知凯文可能也在他们区的云牢里时,这种怜悯变成了实打实的集体仇恨。

“我们一定会帮你把公道讨回来的!”这些十恶不赦的家伙,在曼德森这件事上倒是十分正义和仗义。

曼德森甚至有那么一瞬间,备受感动。但他很快清醒过来,明白这些家伙不过是为了给生活找点儿乐趣罢了。

不过无所谓他们到底为何拥护他,只要最终达到目的,便不负他降下身段,跟这些他打心眼里厌恶的罪犯结交朋友。

明知道武力造不成任何伤害,但在云牢放风期间,囚犯们还是会时不时地朝凯文挥拳,吓唬他一下。凯文总会下意识地躲闪,然后在嘲笑声中露出克制窘迫的恼怒表情。

凯文也曾试图反抗过,但他发现囚犯的行为到自己身上,会变得愈发可笑和羞耻。所以到最后,他只是愤怒。愤怒自己在这里变成了被玩弄的小丑。

而在这里,更可怕的其实是囚犯们的恶言恶语。那些肮脏的谩骂从他第一次放风开始,就一直持续围绕在凯文耳畔。污秽难堪的字眼如同细密的针,扎进他的意识深处。

他以前从未感受过这么密集的羞辱,也不清楚语言具备如此之大的伤害力。而现在,它们将他带到羞愧的悬崖边。

他当然知道是谁想要他精神崩溃。那个杀了女友并分尸的曼德森已经不止一次威胁他,想让他承认,是他帮希波尔嫁祸给他的。

但凯文并没有就此投降。毕竟这些不具实质的伤害,他是还能忍受的。何况,他不信那些囚犯会一直这么无理取闹下去。只要他不理睬他们,日子久了,曼德森他们自然也就放弃了。

曼德森看穿了凯文忍气吞声的决心,心里不免失落。他早该明白的,言语的羞辱对他这样曾当过检察官的人来说,没有实质威胁。可除此之外,他想不出别的办法了。一时间,大家都陷入了窘境。

那些凑热闹要帮他讨回公道的狱友,也疲乏了。

“真不明白他到了这步田地,为什么还要护着那个什么希波尔。”那个因诈骗进来的囚犯,已经懒得再去捉弄凯文了。

“肯定他外面有家人需要市长家的照顾咯。”有人回答道。诈骗犯露出一副“原来如此”的表情。

“不过还有一点奇怪的。”那人继续道,“他这两个月一直被我们骚扰,在亲友探监时应该会告诉他们,让他们向狱警反映,给我们惩罚。可为什么什么事都没有发生?”

“可能狱警的效率太低了。也可能根本没人探他的监。”诈骗犯理所当然道。

“不,还有种可能。”曼德森终于发话了,“他不想让对方担心。”

再次见到弟弟时,曼德森让他帮忙调查一下凯文亲属的状况。

曼亚听言,随即道:“没什么好查的。他的亲属就一个,他老爸。”

“啊?”

“之前没跟你说吗?凯文一开始贪污其实是为了帮他老爸治病。因为他是他唯一的亲人,他不想失去他。”曼亚道,“结果他老爸的病治好了,他的贪婪却没被根除……人啊,不就是这样的动物吗?”

曼亚还感慨了几句,但曼德森没再仔细听下去。他知道凯文的事,还得从他的爸爸那里入手。

06

“我本来不想用这么俗烂的方式威胁你的。可你根本没懂我之前的警告。”第二天放风的时候,曼德森拦住了凯文,冷言道,“听说你们家只剩你爸了?”

凯文面无表情地看着他,一言不发。

“如果你还不承认自己的错误,你可能连你爸的探监都等不到了。”曼德森没想到自己可以用无比残忍的语调说出这句话。不知为何,他突然想起凯文之前在法庭上说的那句“人们往往比自己想象的还要残忍”。

“谁能为你去谋害我爸?你的弟弟?”凯文抑制怒气,轻笑道,“如果你想毁了他,请便。”

曼德森没想到凯文会反将一军,不由愣住。但很快,他凑到他耳边说:“我是舍不得我弟弟犯罪的。但我的这些狱友,在外面可有些愿意帮忙的朋友。”

凯文退后一步,错开他。

“曼德森,你为什么不承认,一切都是你的错?我告诉过你多少次,你的案子并没有猫腻!”

“放屁!我是不会杀温妮的!一定是你们有谁作了伪证!”曼德森又激动起来。

凯文冷笑,道:“曼德森,我告诉你,你再怎么威胁我,也无法改变你杀了你女友的事实。你和我一样,待在这里是罪有应得!”

曼德森沉默片刻,凑近凯文,在他耳边低声道:“无所谓。就算人是我杀的也无所谓。”

他的余光瞄向天际上漂浮的虚拟时钟,上面写着他的放风时间只剩下十分钟。十分钟后,他将回到空无一物的房间,继续忍受无止境的空虚和混沌。那是空白的酷刑,而他甚至无法选择自行了结生命。

所以他坚定而疯狂地说:“我要从这里出去。无论如何,我都要从这里出去。不管我是不是杀人犯,不管我用怎样的手段。我都要从这里出去!”他就像倾家**产的赌徒,在赌最后一局。

凯文与他拉开距离,凝视他那如深渊的眼睛。如果说刚开始,他是在试探曼德森的威胁是否只是虚张声势。那么现在,他从他的眼神和话语里得到了答案。

“我可以帮你作伪证,供你翻案。但你得答应我两个条件。”凯文说。

其实从知道自己被针对的那天起,他就预想到了事情会发展成这样。关于家人的威胁,总是最奏效的。所以他早早准备好了应对的办法,就像他曾经受贿帮别人出主意那样。

凯文提出的第一个条件,自然是保障他爸爸的安全。第二个条件却让曼德森有些意外。

他说,即使翻案,希波尔也不能被牵扯进这起案子中。

“为什么?”

“第一,我和他是朋友。我清楚地知道他并没有罪,所以不想让他无辜受冤。第二,他是市长的二儿子,傻子都知道诬陷他并不容易。”他顺带着羞辱了一下曼德森,曼德森听出来了,但没有动怒,听他继续说下去。

“我们得找一个不起眼的替罪羊。他最好刚刚身患重病,命不久矣。如果他愿意顶罪,我们可以答应他,在他入狱后保障他家人日后的生活。至于证据、细节,我有专门的线人可以帮忙完成一整条合理的证据链。虽然价格不菲,但我想你能接受吧?”

曼德森表示无论什么价格都能接受,心想大不了把父母留下的两套房子给卖了。

于是凯文嘱咐了他更多的细节。曼德森认真地一一记下。末了,他才忍不住问他:“你这么厉害,为什么没能给自己脱罪?”

“你怎么知道我没有过?”凯文笑道,“只是有些事情躲得了初一,躲不过十五罢了。”

拉拢了凯文帮忙,之后的事情变得顺利许多。尽管过程漫长,但曼德森慢慢看到了曙光。

他们找到了一个查出癌症晚期的病人——一位落魄的退休警察,跟他串通好他入室偷窃不成,杀害温妮并栽赃给醉酒的曼德森的故事。线人也做好了所有证据,能让法官轻易地给这位警察定罪,并知道他曾向凯文行贿。

然后,凯文只要随便找一个狱友,在放风时不小心透露自己曾包庇同事的事即可。

这位狱友会将此事转告给曼德森,曼德森则会在曼亚探监的时候,让他向监狱提起监控调动的请求。之后,曼亚会跟狱警一起查阅凯文那天放风时的所有视频和声音,截取下证据以供翻案。

“那万一狱警调查到我们现在的谈话呢?”曼德森问。

“没闹出什么大事,狱警是懒得管我们这些云端上的人的。我们只要再等两个月,系统录取的视频和声音就会被覆盖掉。我们那个时候再采取行动。”凯文答。

于是曼德森又等了两个月。

好在两个月后,事情无比顺利地朝着他们预想的方向发展。

申诉、重新调查、判决,曼德森按照凯文之前的嘱咐,成功为自己脱罪,最后被判无罪释放,甚至还拿到了补偿。

07

“可他的肉体不是已经被销毁了吗?”听到这里,我打断了狱警雷奥的叙述,“那他怎么从云牢出来?”

雷奥摩挲着断掉的中指,开玩笑似的耸耸肩,道:“我们随便给他找了一个刚入狱的囚犯的身体,替换给了他呗。”

我盯着他的中指,沉默片刻,然后才小心翼翼地试探道:“那具身体,该不会是……你吧?”

“怎么说?”

“你的中指,应该是犯了什么事被砍掉的吧?所以我猜测你就是出狱后的曼德森。”

“为什么你的语气这么笃定?”他微微抬眼看我,嘴角一直挂着笑。

“不然我想不出,你为什么知道故事里所有的细节。”我几乎已经确定雷奥就是曼德森了,“可是我却不明白,你为什么要把这个故事告诉我。若是它被我写出来,会戳穿你的阴谋,你可能会面临更残酷的惩罚。”

“你说的更残酷的刑罚是……死刑吗?”

“有这个可能,不是吗?”我反问。

谁料他突然感叹道:“如果那样的话,就太好了。”

“欸?什么意思?”我诧异万分,同时又发现,他说这话,就是在默认自己是曼德森的事实。

只见他继续沉默地摩挲着中指,隔了良久,才重新缓缓开口,向我坦白。

“正如你猜测的,我就是曼德森。”他顿了顿,努力组织语言,“出狱后,我得到了这具身体。本以为可以得到自由,却不料这才是我真正痛苦的开始。”

他瞥了一眼监控室里的屏幕,里面显示着千篇一律的云牢的画面。

“首先,这具身体是残缺的。他不仅仅少了一根中指,他还失去了一个肾脏,两根脚趾。”他摸摸腰,“在你看不到的地方,它潜藏着无数的淤青、病痛。这是真正的罪犯的身体。你觉得,拥有这样躯体的我,能好好享受生活吗?何况他们还用各种理由把我关在这里!”

他的语气里透露出愤怒,我不禁往后坐了坐,皱紧了眉头。

“开头我也说了,动用到云牢的案子,至今为止还未出现过一起冤假错案。可事实真的是这样吗?”雷奥,准确来说是曼德森,握紧了拳头,“收受贿赂的凯文难道没有导致某些人错误地进入云牢吗?”

“人们以为没有冤假错案,是因为上头的人把这些事故压着!”他激动起来,“我出狱后,他们几乎是胁迫性地给了我一份工作,让我来这里当狱警。每天的生活,除了监控室,就是员工宿舍。不能与外界交流,不能跟不是他们安排的人对话,监控我与我弟的见面通话,生怕我和我弟把事故说出去。这样的生活,跟囚禁有什么区别!还不如让我待在云牢里呢!”

他垂下头:“至少,至少在那里不用忍受这**体带来的病痛……”

“那你为什么不去自首,告诉他们你的罪。”

“因为我在等你。”

“什么意思?”我眉头皱得更紧了。

“记者有时候会被允许来这里进行采访,给上头树立树立形象什么的。但我一次都没碰到。所以一直在等。”他说,“我在等你来,把我的故事带出去,让世人看看这里的黑暗。”

我听完,突然冷笑道:“你的目的不仅仅是这个吧?”

他又换上饶有兴致的表情看我,搞得我心里腾起怒意。

我愤愤地说:“你是怕自首认罪,法官会轻判你吧?所以你想利用我,揭发你,让你得到死刑。这样你既可以从这具破败的身体里解脱,又可以让意识不用忍受云牢的孤寂……”

“我如今犯下的罪,被判死刑的概率很高。不过凡事谨慎点,总是好的。”他的表情略有期待,“你会帮我的吧?毕竟我可是给你提供了大新闻。”

“可你有没有想过,既然你的工作是被监控的状态。为什么你还能跟我说这么多话。监控你的人为什么没能阻止你?”我指指不远处的监控镜头。

他一愣,诧异地看着我,寻思着我的提醒。

我则环视了一圈云牢的监控室,换上尖锐的眼神,凝视他。盯得他发毛。

“这里不是所有人都能进来的。”我终于开口说道,“我老板可是动用了不少关系,才让我进来调查你为什么能从云牢出来的……”

我的话还未说完,曼德森的脸上就交织着困惑和恐惧的表情,滑稽得如同小丑。

我在心里轻笑,继续说道:“我老板本意呢,是想把你送回云牢,或者让你尝尝死刑的滋味。可是现在,他改变主意了。”我学他故弄玄虚地停顿了片刻,“他说,就让你带着这具满是病痛的身体,在这里待到死吧。这才是你最好的惩罚。”

曼德森僵硬在原地,却还明知故问。

“你的老板是……”

“希波尔。市长的二儿子。你女朋友的初恋。”我用食指抠下耳朵里薄薄的小圆片耳机,轻描淡写地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