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请命
溽暑至,大雨时行,寒热互至。元恂苦暑,责令东宫凌人大肆采冰,半座洛阳的府窖储冰被开采泰半,尽入东宫,余者供魏帝与妃嫔享用,公卿百官只分得稀薄碎冰。
东宫詹事私下规劝太子遵循礼法、戒奢崇俭,几日后,詹事因办事不利,被太子杖责。溽暑之下,伤口生疮,詹事就此一命呜呼。
东宫詹事舅父恰是殿中侍御史,听闻噩耗,悲怒交加,纠集了一帮朝臣,声称东宫暴戾无道、穷奢极欲、玩物丧志,久居储位恐有损德政,具表弹劾东宫太子元恂。
却因南国雨久成涝,魏帝元宏为治涝殚精竭虑,无暇旁顾,压下御史弹章,只训诫了元恂几句。
不久,旧齐金陵一带百姓以“涝洪过境,十田九淹,香粳欠收,无力充今岁御贡”为由,与征粮官发生冲突,死了几个带头百姓。几名旧齐军官借此事煽动亡国百姓,斩杀大魏征粮官,招募兵丁,于金陵兵变起事,打的旗号是反魏复齐。
消息传入洛阳,魏帝元宏震怒,计议出兵平叛。东宫少傅向元恂进言,此乃立军功之良机,旧齐乌合之众,剿杀不费吹灰之力,一旦事成,朝臣们的弹章便同废纸无异,废储危机可解,东宫之位再无可撼动。
彼时,元恂从木雕中抬头,漠然看向东宫少傅:“少傅觉得,孤可带兵?”
若是往常,东宫属官无人敢逆他的意,但今时不同以往,覆巢之下安有完卵。少傅领一众属官恳求元恂向魏帝请命。
这夜,少夷侍膳。她知东宫近日处于风口浪尖,元恂虽依旧一派骄奢从容模样,私下刻木头却愈加频繁。
元恂吃着精美膳食,忽然停下来:“孤应该请命出征么?”
良久,少夷才意识到他在问自己,明知此时不该多言,却鬼使神差回道:“殿下千金之躯,自当慎重。出征平叛,乃是将军们的事,再不济,也有余众皇子为陛下分忧。”
元恂讥诮一笑:“你是齐人,反要助魏灭你的故国。”
少夷平静道:“齐国骨肉相残,朝局动**,非魏亡齐,乃是其自取灭亡。齐既已亡,何来故国。”
元恂盯着侍膳宫女秀美的眼,直将她望得垂下头颈,沉沉目光并不错开:“你说的余众皇子,是孤的二弟吧?他的獠牙终于长出来了?”
少夷伏下身躯,眼睫微颤:“奴婢对二殿下并不了解。”
夷则为七月之律。夷,戮也,物过盛而当杀。
太子元恂请命出征,平叛事。魏帝点将,以太子挂帅印。
送走元恂,东宫蓦然一空,阖宫上下弥漫轻松气息。少夷不用再日夜侍膳,放纵自己睡到日上三竿,却被一样硬物硌醒。
从脑袋下摸出一瞧,是块木雕,妲己娘娘栩栩如生地盘踞在一块圆木上,如同正等待主人的召唤。木雕被打磨得甚是圆润,握在手里极易把玩。
是元恂临出东宫时,抛给她的。
妲己娘娘在少夷心里刻下了阴影,见到这木雕,便忆起那日的羹汤。可她不敢不接,接了反被他扯走颈中挂的小葫芦。她亦不敢多说什么。
少夷将波斯猫木雕塞入枕下,葵背着手晃**过来:“你怎么能收他的东西,恪哥哥怎么办?”
小小少女一副老气横秋的教训口吻,丝毫不知亡国恨,反认敌国皇子作兄长。她人小鬼大,说要知恩图报,便暗中常与元恪往来,少夷由着她去。
葵显然心情很好,元恂不在,她自由畅快,不用躲来躲去担心撞见他。凑过小脑袋问少夷:“是你怂恿元恂出征的吧?他要是死在我们齐国……”
少夷一把捂住她的小嘴:“率土之滨,哪里还有齐国。”
葵偷偷摸摸又去见了元恪。
一寸轩,元恪居所,仆役不过三人,连个丫鬟也无,过得甚为凄凉。院中一块沙盘,元恪坐在杌子上,手持细棍,在沙盘上划来划去。葵蹲在旁边,拿手指在沙上画圈圈,不时侧头看看他。元恪眉目俊秀,性子冷淡,很少主动说话。因他与少夷的决裂,尚能容忍葵闲来溜达便已是大度。
“你在做什么?”终究小孩心性,葵压抑不住好奇。
“布阵推演。”元恪骨骼匀称的手指间,细棍如有魔力,或圈或线,游走沙盘,作画一般的流畅。
“哦。”葵并不懂那是什么,但不妨碍她继续与他深入交谈,“少夷瘦了许多,下巴都尖了。”
沙棍一个若有若无的停顿后,继续游走。
提到少夷,他便不肯搭话。葵稚声稚气一叹:“你不知道,他都怎么对她。夜里忽然想吃什么了,传唤少夷立即为他做。味道不合意了,少夷便要跪一夜。还有他养的那只波斯猫,跟他一样难伺候,把少夷的脸都抓破了。少夷侍奉他的机会多,东宫那些争宠的女人,给少夷茶里下昏睡药,让少夷侍膳的时候打盹,不小心打碎碗碟。”
沙盘里的直线弯弯曲曲,难成笔直,仿佛沙漠里迷路的旅人,找不到出路。
不过在葵眼里都差不多。见天色不早,她起身拍了拍手上砂砾:“你知道元恂出征吧,我可不会告诉你,是少夷怂恿的呢,她也想他死在金陵。”
小丫头背着手,跳过门槛,很满意自己跳跃的高度,晃悠悠出了一寸轩。
沙盘上,曲线陡然犀利,化作箭矢,击溃一道道防线。
金陵战事吃紧,魏军不擅水战,被叛军打了个措手不及。魏军仗着数倍于敌的优势,同叛军陷入僵局,长达两月之久。元恂难耐金陵气候,又兼叛军不时骚扰,堂堂太子几时受过这等羞辱,便不顾将军们反对,定下决战计划。
决战七个日夜,魏军折损泰半,溃不成军。元恂冲锋陷阵,身中数箭,拒不撤兵,险些为叛军所擒。魏国大将拼死护住元恂,将他从尸堆血海拖出。
魏军铩羽归洛阳,秋雨连绵,砭人肌骨。
元恂箭伤引发风寒,昏昏沉沉跪于殿前。魏帝对他一句评价也无,走下丹墀,越过他身侧,扶起另一人。
“吾儿当真能解金陵之危,剿叛军于江畔?”
“儿臣愿为父皇解忧,领兵平叛齐,不出一月,必奏凯歌!”
元恂努力睁开疲惫不堪的眼帘,与父皇执手并肩的,正是他二弟。
——元恪。
元恂吃了败仗,少傅及数名东宫属官纷纷称病,御史弹章雪花般飞向魏帝案前,废太子的声音不再局限于个别朝臣。
九月授衣天气,洛阳风景萧条,砧捣寒溪,蛩吟晚砌。
元恂染了风寒,禁足东宫养病。往常行人如织的宫殿门前,如今只有小雀觅食,一入夜,露水凝霜,阶前唯剩秋风。
少夷端了汤药,行入内殿,送到太子榻前。昏昏烛光,元恂面朝内侧躺着,比任何时候都安静。
这几日,少夷装作没事人一般,该奉膳便奉膳,该煎药便煎药,在元恂跟前伺候如同往日,让人挑不出错,也尽量不引人注意。元恂心事重重,许多次视线穿过她,并没有过多停留。他面临被废的命运,应是无暇再折磨她了。
或许,不久,她便能解脱。东宫倾覆,她终于等到这一日。
今夜例行给太子奉药,她收敛心神,银勺搅拌药汁。暗灰的汤药,他已喝了不少时日,风寒不见好转。太医开的药方,说多服些日子,静养调理,便能痊愈。
她跪在榻边:“殿下,喝药了。”
风声吹动窗棂,萧飒穷秋,静夜听来,铮铮肃杀,更如金戈铁马。
榻上人无响应,仿佛已沉睡。
少夷候了片刻,银勺落入碗中,牵衣起身,欲走。陡然一股力道拉得她歪倒,药汁泼了一身,汤碗咣当滚落榻上。她惊愕间,元恂发丝散落,冷冷瞥着她,手还攥着她手腕。
“殿下,药洒了,奴婢再去煎一碗。”她尝试甩脱,未果。
“何必这么麻烦。”他盯着她,目光冰冷,“何不索性将药下重些,孤好一命归西?”
“风寒不易痊愈,殿下多心了。”手腕将要折断的疼痛,促使她奋力挣脱,想要退离榻边,却似激怒了他。
“孤没能死在金陵,你是不是很失望?”他将她拉上枕榻,神情如困兽,“你以为孤死了,你便能回到他身边?”
裙裾撕裂的声响充斥寝殿,拳脚斗争以力量悬殊告终。她脆弱的哭喊被他全数堵在唇间,噬咬下的腥甜充盈于口腔,透骨入髓的痛席卷而来,分明是水火不容,却被他冷戾摧折。蟒狼蓄势,不死不休。
长夜漫漫,残妆斑驳。烛泪融尽,风雨未歇。
她睁了一夜的眼,望殿梁下的幽明,鼻间沉香凉涩,混了药汁的苦气,骤汗后的秋凉袭人肌骨,深深的倦怠浸入灵魂,她连生的意趣也没了。
他任由箭伤发作,不顾伤口裂开,血丝渗出,抬手撩了她一缕发丝,沿她脊骨缓缓滑落。晦暗的眸色埋入她发间,唇间轻吟:“秋风何冽冽,白露为朝霜。”
素秋之月,霜降之序,太子元恂献试膳宫女于魏帝元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