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侍膳
太医署门前躺着一个将死的孩子。
门吏当差这么久,第一次见有人如此胆大,方才的女子一看就是掖庭宫女,竟然妄想入太医署看病,以为太医署医官都很闲么?尤其现下是夜间,太医署只留了当值的两三名医官,以备宫中贵人们传唤,哪是不上册的下等宫人们能沾的福泽?
虽说那孩子将死未死,还有些残喘,着实可怜,但宫中可怜的人多了去了,谁顾得了谁?不知犯的什么病,到处闯,万一过了病气到贵人们身上,万死莫赎。可留着她死在太医署门口,传出去终究不好听,委实是个烫手山芋。那丫头太不成体统了!
门吏愁得心慌,盼着夜里当值的来交接。
深巷一盏灯笼闪动,由远而近。
这么快?好像交接时辰还早。门吏心下狐疑。
灯笼近了,两个人,一男一女。女的见过,是方才欲闯太医署的女子。男的眼熟,有点像——陛下?
转念间,二人已匆匆赶至。门吏看清那男子相貌,有个不成熟的猜想。
少夷挑了灯笼,元恪抱起地上的葵,径自迈向太医署紧闭的朱漆大门。门吏错愕间,竟不敢阻拦。元恪踹开了大门,夜中当值的医官被惊动。
医官往来宫闱,自然比小小门吏有见识。几人见着元恪,纷纷拜倒。
“微臣叩拜二皇子殿下!”
门吏跟着跪倒。
少夷持灯笼的手微微一抖。
元恪再不得宠,好歹也是正经皇子。医官不敢怠慢,太医署忙碌一宿,名贵药材抓起来眼都不眨。
葵的命算是保住了。
元恪将葵抱回了掖庭。掖庭令慌了手脚,当即表示彻查葵中毒事件。
明眼人都看得出来,少夷攀上了皇子,二殿下这是在替她撑腰。多少羡慕和嫉妒的目光藏在暗处,少夷已无心兼顾姐妹们如何看她。她只知道,从今以后,再也没有她的守园人了。
无人处,元恪端起她低垂的头颈,注视她的眼睛,一字字语气急迫:“我不是有心要骗你,我只是个不得宠的皇子,怕你也会离我而去。但从今时今日起,为了你的安危,我不会再在落樱苑里浑浑度日。”
少夷屈身退了一步,抬头望他:“二殿下,请恕奴婢往日无礼,从今时今日起,再不敢耽搁殿下。”
那场山樱下的邂逅,注定要无疾而终。
少夷自忖,自己生为齐民,死亦是,如今是大魏罪奴,更不可能与大魏皇子生出瓜葛。另一方面,元恪身为皇子,不该受她牵绊,惹出非议。元恪脸薄,只要她主动斩断牵连,他不会是纠缠不休的人。
这样想着,她翻出床褥下的荷包,清点积攒的银两。这么一点点钱,是她预备在他生辰时,送给他作贺礼,连要说的话都准备好了:阿恪,这是为我们将来攒的钱,你一定要省着点花。届时,他或许会取笑她:这么说,你要做我的娘子?
想着想着,心口一疼,钝刀划过的感觉,将一颗绮丽芳心彻底搅碎。
从山樱树掉落的那一瞬,他身上幽冷的香气,他俊美眉眼间凝结的寂寞,如一滴水,滴入心湖,泛了涟漪。
宫娥传话,说她家殿下有些话要对少夷说。
经过一夜思虑,少夷精神恍惚,一团棉絮堵在心口,她也有话要对他说。
宫娥在前,少夷在后。走过从未涉足的内宫深巷,粉壁雕梁,碧瓦朱甍。少夷忽然警醒:“敢问你家殿下是几殿下?”
宫娥颇为不耐:“当然是太子殿下!”
少夷陡然一惊:“太子殿下传唤奴婢所为何事?”
宫娥自顾自往前走:“我怎么知道。”
前路难行,却又不可不行。掖庭里一介低微罪奴,与太子的关联,只能因着元恪。她打定主意,无论太子如何相逼,她绝不会透露关于元恪的任何事情。
珠宫罗帏下,一桌盛宴无人。宫娥丢下少夷,径自离去。少夷将其定义为鸿门宴。她焦灼不已,终于等来太子元恂。
相似的容貌,截然不同的气质。华服锦袍,行止睥睨,俊容清姿,掩不住一缕狂狷。
他步步逼近,少夷急忙下拜。
“奴婢叩见太子殿下。”
她在他眼中卑如尘芥,不过是掖庭一介罪奴,若论姿色,亦不比魏宫美人胜出多少。他那素来谨小慎微的二弟却为这样一个女人做下夜闯太医署的出格事。他查了出入宫记录,终于发现一些有趣的地方。
“看见那桌菜了么,每道只许尝一口,告诉孤,都有哪些食材,用的何种配料,务必详尽。答错或漏答一道,二皇子擅用太医署医官为亡齐旧主保命的弹劾折子,今夜便会送至我父皇案头。”
元恂抬手,后面跟着的小书童捧了纸笔,站到盛宴旁,等待一场测试。
少夷心下茫然,用元恪要挟她,竟然只是试菜?悄悄看了眼元恂,见他若无其事坐到一张躺椅里,摆着慵懒的姿势,当真是富贵闲人。
元恪平日为人低调,衣着亦无修饰,没有一点皇子气魄,便可知他在宫中度日艰难,怎能再因她而受牵连。
她镇定起身,坐到桌前,提筷试菜,一道道尝过去,食材配料一一辨析。小书童捧卷飞快记录。
元恂一盏茶尽,少夷搁筷,小书童合上卷册。
“送去膳房,一一比对。”元恂放下茶盏,拈着腰间玉佩,挑眼看少夷,“有这份天资,岂可埋没于掖庭。”
接下来几日,少夷过得惶惶不安。
下意识想找元恪,想起他的皇子身份,以及在宫中的地位,理智便掐灭了这个念头。
太医署医官亲自跑了几趟掖庭,为葵请脉,这份优待必然不是出自元恪。
这意味着,她通过了元恂的测试。
就连掖庭令都几次三番前来慰问,派给她和葵的活计彻底没有,最后还向她汇报毒害葵的凶手已查明,是另一名旧齐公主,如何处置,征询她的意见。
她默然良久,只叫掖庭令依律处置。
杖刑五十,那位公主受刑中骂少夷卖主求荣背国投贼不得好死之类,千金之躯终究未能抗住,一摊血水中绝了气息。
她没有告诉葵,异母姐姐在掖庭的下场。那夜,她不能成寐。故国已远,金陵洇作水墨画,散入江河,再无迹可寻。
生死都难测的魏宫掖庭,唯有挣扎活着,保护葵长大。
这或许便是她的全部意义,至于元恪……
那是笼着山樱花瓣的一场梦幻。
杪春,少夷搬入东宫,侍膳太子元恂。
从罪奴晋升为宫女,侍奉太子,自是引起掖庭一时喧哗,放眼魏宫,却不过是一道微澜。
彼时,任何人都未曾察觉,日后,这道微澜终将撼动整座深宫,乃至天下。
且说此时,出了掖庭,并无人关注小小宫人的命运,消息自然也传不到元恪耳中。
直到他亲眼目睹。
元恪绝了落樱苑绮梦,努力上进,即便少夷不理他、不肯见他,他将二人之间的隔阂诠释为身份落差的龃龉。待他挣出一点出路,待父皇肯正眼看他,他再求个闲王封号,出宫建府,便能将少夷和葵接出宫。
他却不知,这是另一道绮梦。很快,也将破灭。
学宫,张太傅批阅了众皇子交上来的策论,照旧夸了元恂一通,太子言辞针砭时弊,直指要害云云。元恪早习以为常,如往常一般坐于墙侧闭耳温书。不知何时,张太傅行至他案前,竟和颜悦色,就他策论文章中的要点询问了几句。
余众皇子竖起耳朵,大感惊异。两相对比,显然张太傅与元恪的对答要比与太子实在得多。众人不由看向元恂,见这位太子殿下撑着头,唇畔含笑,那笑意扫过旁人,却叫人浑身一抖。太子何曾是个大度的殿下,那要笑不笑的样子尤其恐怖。
张太傅是几朝老臣,断不会不知轻重,朝局辐射深宫,于情于理,都该以皇太子为学宫核心。只不过这些时日冷眼看二皇子学业精进,策论亦言之有物,做老师的,哪有不爱学生上进的。孔子尚有偏爱颜回,贫而好学,笃于存亡,虽箪食瓢饮,不改其乐。
张太傅是大儒,自有优待,授课半个时辰,可往偏殿小憩。这个时段亦是书童侍奉娇贵皇子们疏通筋骨的大好时光,除了元恪。一殿公子王孙被伺候伸腰捶腿,没个正型,独他坐姿端正,握卷看书,不受纷扰。
元恂一脚踹翻书童:“不知轻重的东西,滚。”书童麻溜爬起,方要退下,不妨膝盖弯又挨一脚。“孤叫你滚,没让你走。”
书童利索地就地翻滚,一路滚向门外,惹得众公子王孙哄堂大笑。
放肆的笑声中,一名纤丽宫娥捧了食案,低着头,款款行入殿中。
宰相公子伸卷一拦,以怜香惜玉的口气:“新来的?叫什么名字?抬起头来。”
宫娥手指握紧食案,垂头不语。
元恂笑道:“孤新收的侍膳宫女,从掖庭挑选的,怎么,眼红?”
宰相公子收卷自掌嘴:“哎呀,瞧我有眼不识殿下新宠,该打该打。”
元恂懒懒招手:“过来,孤正好饿了。”
宫娥疾步穿过众人,再无人阻拦,她亦不敢看任何人。
元恪在方才元恂那句“从掖庭挑选的”暗示里,猛然抬头,正撞见已为宫娥的少夷一袭纱裙越过身侧,低眉顺目,跪伏到元恂身边。
“太子殿下,请用膳。”她自食案捧出一盅梨羹,粉袖轻摇,遮掩了眉目。
“难道要孤亲自动手?”元恂斜倚着身姿,眼梢吊着笑。
她凝滞了一瞬,执起羹勺,舀了梨羹,慢慢送至元恂唇边。
元恪眼睛被刺痛,握卷的手指攥得发青,他挪开视线不再看,耳中轰鸣堵塞一切声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