献身者1

生死由我主宰,爱只与她有关

五年过去了,即使对于漫长的人生岁月来说,这也不算是一段很短的时光。但那段记忆,那个人,仍然时时在我心头纠缠着。尤其是每年的初夏时分,当这个城市的雨季如期而至的时候,那本已淡化的思念和痛楚便如同受到水露滋润的春芽,肆无忌惮地疯长开来。

也许我可以选择逃避,离开这座城市,去往另一个充满阳光的地方。但是我不,逃避不是我的风格,或者说,不是我们的风格。如果我这么做了,我可以想象他会是怎样的一副失望表情。所以当漫天雨点飞落的时候,我反而会毫无遮拦地走入雨中,去感受那种熟悉的气息。此时在我的脸庞上,总是有冰凉和温暖的两种感觉并存,凉的是永远落不完的雨水,暖的是同样落不完的我的泪。一切都和五年前的那个夜晚如此相似,只是我再也不会见到殷红的、从他额头飞溅出的鲜血。

我站在无尽的雨幕中,显得那么渺小。痛楚像一张网,把我密密地围住。我挣扎,我诅咒,但我决不躲避,决不屈服。也许这痛楚最终将摧毁我,但它永远也无法控制我。

东海中有一种箭鱼,它无拘无束,游起来飞快,从没有人能将它活着捉住。如果它落入了渔网,那它就会拼命挣扎,或者脱网而去,或者力竭而死。总之,它自己掌握一切,即便是死亡。

他说过要带我去看箭鱼,最终他没有做到。我曾经以为他骗了我很多,但后来仔细回想,这似乎是他仅有的一次言而无信。事实上,他几乎从不撒谎,只不过你很难想到他下一步会做些什么。

当那种痛楚实在让我无法忍受的时候,我便会去看看那个女人。五年来,我看着她怀孕、生子,幸福而安详地生活。她不认识我,但有时也会用好奇的目光瞥我两眼。我能想象,此时我的脸上会是一种怎样的复杂表情:有祝福,有嫉妒,有酸痛,但更多的,还是欣慰。

偶尔我也会遇见张雨,他似乎已经忘记了我。但我知道,张雨和我一样,永远也忘不了那个人。所以在下雨的日子,张雨多半会把自己关在家里,以躲避记忆的纠缠。这是他行事的风格,与我和彭辉完全不同的风格。

这一点我在五年前第一次见到张雨时就领教到了。

二〇〇〇年的六月,这个城市的降雨量格外大,形成了五十年一遇的洪涝灾害。当我的同事们为前方后方的洪灾相关报道忙得不可开交的时候,我却来到了市郊一处偏僻的民房区,对一起扫毒行动进行现场报道。

在通常情况下,涉案报道会有很高的收视率,不过在这非常时刻,所有的栏目都要为抗洪的报道让路。所以在同事们眼里,我选择了一个吃力不讨好的活儿。市公安局刑警队的姜队长看到我时更是吃了一惊,他无法理解一个弱不禁风的小姑娘为什么会来参与这项带有很大危险性的行动。

“摄像同志可以进屋,但必须跟在最后。你只能在外面等着,当现场状况完全控制住之后,我会给你安排采访的时间。”姜队长对我反复叮嘱。我表面上满口应承,心里却在暗想:如果这样的话,那我还来现场干什么呢?

当姜队长带着便衣刑警踹开屋门,一拥而入的时候,我也毫不犹豫地跟在摄像身后冲了进去。现场的情况开始看起来并没有想象中的复杂,几乎是一眨眼的工夫,外屋正在交易的几个毒贩便被拧手按倒,动弹不得。摄像不失时机地把镜头对准了现场桌上散乱的现金和毒品,以向观众证实这是一次人赃俱获的漂亮行动。

姜队长的目光在外屋扫了一圈,眉头却蹙了起来。他和另外一名队员交换了个眼色,那名队员立刻别到紧闭着的里屋门口,摆好了掩护的姿势。在屋门被踹开的同时,两人手中的枪口已准确地瞄准了屋内躲藏着的一个男子。

那男子四十岁左右,瞪着双眼,脸上的表情绝望而疯狂。他挥舞着左手,用一种嘶哑的声音叫喊:“开枪吧!有种你们就开枪!只要我手指一松,这方圆五十米都得成为灰烬!”

后来我知道这个男子就是本次行动的首要目标——毒贩“老猫”。丧心病狂的他在腰间绑满了烈性炸药,随时准备和抓捕他的刑警拼个鱼死网破。

在我旁边扛着摄像机的家伙是个接近一米九的魁梧大个儿,可在“老猫”喊出那句话的时候,他却很不争气地哆嗦了一下。我扭头不满地瞪了他一眼——细心的观众会在节目播出时注意到这个不正常的画面抖动。

说实话,我也有些害怕,但心中更强烈的,却是一种兴奋的感觉。我喜欢冒险、喜欢刺激、喜欢挑战,我想这是我和彭辉天性中最为相通的东西,所以我们才会在后来如此短的时间内走得如此接近。

“把枪都放下!”“老猫”继续歇斯底里地号叫着,额头上青筋崩现。姜队长略行判断后做了个手势,和身边的战友一起放下了手中的枪。

解除了最直接的威胁后,“老猫”的情绪稍微稳定了一些。他观察了一下外屋的情形,然后指了指窗下一名方脸的毒贩:“把他放开!”

被“老猫”点中的人很年轻,看起来还不到三十岁。在“老猫”亮出炸药后,其他毒贩都有些惊慌失措,甚至有人低下头瑟瑟发抖,唯独他一副镇定自若的表情。所以在“老猫”想要一个帮手的时候,很自然就选中了他。

“给我拿一支枪过来!”“老猫”对年轻毒贩发号施令。毒贩揉了揉被拧得生疼的胳膊,走进了里屋。在众人的注视下,他捡起姜队长丢下的手枪,上前两步,掉转枪柄,递向“老猫”。

屋里的气氛像凝固住了一样,静得让人窒息,谁也无法想象,如果“老猫”手中有枪,现场将会出现一个什么样的局面!

“老猫”红着眼狞笑着,伸出右手接枪。就在他的目光略微下移的那一刻,递枪的毒贩突然张开右手五指,准确而有力地包在了“老猫”握有引爆器的左手上。“老猫”刚一愣神,小腹已经吃了对方一记凶狠的膝锤,他“呜”地叫了一声,身体弯成了一个虾米。与此同时,姜队长和其他的刑警一拥而上,像裹粽子一样把“老猫”包了个严严实实。

“老猫”满脸绝望,徒劳地使尽全身力气想要挣扎。可他连一根汗毛也动弹不得,只能无奈地看着腰间的炸药被拆除,随即他便像一只无骨的章鱼,瘫软在地上,“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

那个年轻的“毒贩”从人群中撤了出来,坐在一旁擦着额头的汗水,脸上显出一丝疲惫。姜队长走到他身边,拍了拍他的肩膀,说了句:“好样的,雨子。”

这个人就是张雨,他承担了本次行动中最危险的任务——卧底。

当我明白了其中的原委后,自然把他当成了要采访的首要目标。

两个多小时后,我在公安局大院中拦住了张雨。当时他做完了交接工作,正准备回家。我向他表达了自己的意愿:“我想对你做个专访。”

“对不起,我已经下班了。”张雨温和地拒绝了我的要求,“现在我很想回家看看。”

“我知道你很累。可是……”我在肚子里搜索着说辞,“你看……我们这期节目很快就会播出,观众希望看到你这样的英雄,社会也需要有你这样的英雄。”

张雨却摇头反驳着我的观点:“你错了,这个社会需要的是秩序,不是英雄。”

“可你刚才的行为就是一个英雄啊!”

张雨沉默了片刻,目光在院子里扫了一圈,最后停在了不远处的一辆陌生的汽车上。那是一辆橘黄色的QQ车,后窗上贴着“蜘蛛侠”的卡通图案,在一溜整齐的警车中显得尤为醒目。

“那是你的车吧?”张雨虽然是在询问,但语气却非常肯定。我点头表示承认。

“蜘蛛侠。”张雨淡淡地笑着,“你很喜欢英雄?”

我也笑了。

“但我不是英雄。我刚刚所做的,只不过是我的工作。”

张雨说完这些,便正式向我告辞。我不死心,硬是塞给他一张名片,希望他有空的时候,可以和我联系。我也知道这种可能性很小,虽然只是几句简单的交流,我已经能感觉到他是一个原则性很强的人,中规中矩,这样的人一旦拒绝了你的要求,便很难再改变主意。

不过有一点他说得很对。

我喜欢英雄。

我以张雨作为开场人物,是因为在下面的讲述中,他虽然很少会出现,但却一直贯穿了整个故事。所以我有必要让大家先感受一下这个人,了解他的处事态度和观点。

其实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观点,我们无法说出谁是对的,谁是错的。这个世界上,说不清楚的事情有太多太多,就比如我和彭辉之间的那次邂逅。如果给我重来一次的机会,我还会去那个迪厅吗?我该去认识他还是和他擦肩而过?我至今无法给自己一个答案。

那个迪厅位于市中心最热闹的商业街上。即使是绵绵不绝的雨水,也无法洗去这条街道的繁华。那天夜里,我在迪厅东侧的角落找了个位置坐下,拉开了这个故事的序幕。

我扎着马尾辫,穿着一件粉色的运动薄衫,与周围的气氛有些格格不入。在我身边走来走去的年轻人染着五颜六色的头发,伴着激昂的音乐抖动着,身上和衣服上的金属配件叮当作响。而我则静静地坐着,没有伙伴,也不懂得点起一支香烟或要上一瓶啤酒,只知道傻乎乎地盯着大厅另一侧一个隐蔽的通道入口。

我对这宣泄似的音乐和疯狂的舞动毫无兴趣,来到这里,是因为接到了报料,就在那个通道内,有一个秘密的地下豪赌窝点。我决定对此进行暗访。

我没有把这个情况报到台里,而是选择了单独行动,这样可以省去很多麻烦。可我得承认,我对这样的事情毫无经验。当时我无遮无拦地坐着,一边观察入口处的动静,一边等待我约好的人。

我的行为也许太直接了。很快,一个在通道外不停晃来晃去的男子就注意到了我。他理着平头,身形壮硕,两眼开始像鹰一样盯着我。我被他看得有些心虚,很不自然地躲避着他的目光,这越发引起了他的怀疑。

男子向着我这边走过来。

我不安地挪了挪身体,踌躇着是否该起身离开。

就在这时,我听到了一个声音,一个温柔的男声。

“宝贝,等急了吧?”

伴着这声音,一杯饮料递在了我的面前。我诧异地抬起头,看着出现在对面的笑脸。那是一张年轻的充满活力的脸庞,笑容亲切而又带着一点点不羁的戏谑。虽然是第一次见面,但他的目光完全是在看一个相知多年的恋人,那一声“宝贝”更是叫得自然无比。

我一时有些转不过弯,直到他略带调皮地眨了眨眼睛,又冲着身后渐渐走近的平头男子努了努嘴,才反应过来。心领神会地接过饮料,我笑着说了声:“谢谢。”

平头男子被这突如其来的一幕搞得有些迷惑。他愣了片刻,重新踱回了通道入口处,不过他的目光仍不时警惕地向我这边巡视着。

送来饮料的年轻人已经在我对面坐下,拍了拍身边的空椅子:“坐到我这边来。”

他说话的声音很好听,音量不大但却充满了男性的力度,让人很难抗拒。可我天生是个不爱受人摆弄的人,挑衅似的仰起了鼻子:“干什么?”

年轻人笑了,用一种欣赏的目光盯着我的脸庞看了片刻,然后放柔语气说:“过来吧,我吃不了你。”

他的这个态度我能够接受,正好我也被那个平头男子盯得浑身不自在。于是我起身,换到了对面的椅子上。

年轻人把左手拿着的一瓶啤酒放到了桌子中央,右手搭过我的肩头,把我往他的身边揽了揽。

我皱了皱眉头,正要对他这种大胆无礼的举动有所发作时,他已经把嘴凑到我的耳边,悄声说道:“看那个啤酒瓶。”

我转过目光,然后会心地笑了。从我现在的角度看过去,那啤酒瓶像一面镜子,正好映出了我身后通道入口处的情形。我看到平头男子已完全放松了警惕,目光转向了别处。

“有时候做事不需要那么直接,尤其是窥视别人的时候。”年轻人在我耳边嬉笑地说着,那神情就像两个恋人在窃窃私语。

“你知道我在干什么?你为什么要帮我?”

年轻人冲着酒瓶努努嘴:“因为我也在监看这个赌窝。”

“啊?那你是个警察吗?”我的脑子飞快地旋转了一下,然后不假思索地脱口而出。

年轻人挑挑眉头:“警察?为什么?”

“因为你也在监看这个赌窝,而且你的手段很职业。还有,你的左手手背上有一条伤疤,那是你们的职业特征。”我一条一条地给他分析着。

年轻人哑然笑了,他看看自己的左手手背:“你的观察力不错,不过这条伤疤……”

他似乎想到了什么,欲言又止,这反而激起了我的好奇心:“怎么了?有一段故事?”

他凝起目光看着我的眼睛:“你对很多事情都感兴趣吗?”

“嗯。”我并不退让,和他对视着,“我是个记者,职业病。”

年轻人把目光挪向远处,眼神显得有些虚无。沉默了片刻后,他说道:“那是为了一个女孩。我和四个欺负她的流氓打架,左手吃了一刀。”

看他的神情,我丝毫不怀疑这段话的真实性。所以我立刻点头表示对他的赞赏:“一个对四个?不错,现在有这种气概的男人已经不多了。”

年轻人笑着看看我,神情中露出一丝得意:“后来那女孩用她的手帕给我包扎伤口,我还吻了她,这一刀挨得值。”

虽然是刚刚认识,我却突然间很想去了解眼前这个男人。

“你一定很喜欢那个女孩吧?”我又问道。

“漂亮的女孩谁不喜欢?”年轻人看着我的眼睛,换上了一副十足的调侃语气。我微微笑了一下,心里明白:这是个聪明的家伙,他并不想继续这个话题,所以巧妙地绕开了。

“那你……”我还想再说些什么时,啤酒瓶的影像中出现了一个浓艳的女子,她从通道入口处出来,向卫生间走去。

“对不起,我得离开一下。”我略带歉意地说道。

年轻人做了个无所谓的手势:“请便。”

我起身离座,跟在那女子身后走进了卫生间。这个叫小红的风尘女子正是我在等待的人。

“明天我只管带你进去,别的事你就自己小心着办吧。”小红从我手中接过酬劳,又上下打量了我一阵,“记得换套衣服,职业一点。”从卫生间出来,那个年轻人已不见踪影。但当时我就有一种强烈的感觉:我肯定会再见到他的。

第二天,我把自己的头发烫成了黄色的波浪,涂了浓浓的眼影和口红,穿上紫色的吊带衫。我对着镜子自我欣赏了很久,虽然我并不喜欢这样的打扮,但得承认,镜子里的那个人的确多了几分女人的妖娆。

晚上十点半,我如约把车开到了迪厅的地下停车场。小红已经在那里等我,她对我今天的形象非常满意,甚至用带有一丝嫉妒的口吻说:“如果你真的出台,生意肯定是这条街上最火的。”

我的变化的确很大,当我从昨天的那个平头男子身边经过的时候,他一点也没有认出我。小红带着我进入通道,在幽暗的走廊里转了两个弯,来到了一间暗室前。

小红推开门,昏暗的屋内烟雾缭绕,四个男子围坐在一张麻将桌前,每人面前都码着一沓大额的钞票。

“胖哥,这就是那个新来的女孩,今天她陪你。”小红一边说,一边把我往前推了推。

那个被称作胖哥的男子回头打量了我几眼,指指身边空着的一张椅子:“坐吧。”

我暗暗深吸了一口气,平复了一下略有些紧张的心情。然后我坐上前,顺势把手包放在了桌子的一角。

小红退了出去。屋子里便只剩下了我和四个性情难测的赌徒。他们全都神情严肃,不知是因为兴奋还是疲惫,双眼中布满了血丝。在昏暗的灯光下,这几张面孔多少显得有些狰狞。

胖哥转过头,向我丢了个眼色,我装出一副讨好谄媚的笑脸,伸手帮他摸了一张牌。

我在这里主要的任务就是摸牌。这帮赌红了眼的家伙是没有心情和女人寻欢作乐的。他们有时会叫小姐,是想在赌运不顺的时候找个人换换手风。我这一把摸上了一只“六筒”,正好填了一个“五筒”和“七筒”的“丫”。胖哥把牌码到位置,嘴里兴奋地嚷嚷着:“妈的,这新来的,手就是干净!”一边说,他还一边伸出左手,在我脸颊上放肆地捏了一下。

我笑着躲闪,胳膊肘看似无意地碰了一下桌边的手包,以此来调整手包中隐形摄像机的拍录角度。

也许确实是我的手比较“干净”,自从我坐下之后,便屡屡为胖哥摸上好牌。胖哥连续坐了三次庄,面前的钞票渐堆渐多。得意之余,他的手脚开始有些不太老实,往我身上蹭蹭摸摸的。我一边躲闪应付着,一边琢磨怎样找个机会脱身。这十多分钟下来,采录的素材也差不多够了。

另三个赌徒的脸色则是越来越难看。很自然地,他们会把相当一部分的怨火归咎到我的身上,看我的目光开始变得不善。更糟糕的是,坐在胖哥上家的一个小胡子似乎发现我的手包中有什么问题,突然把手中刚摸来的一张牌重重地拍在桌子上,冲着我恶狠狠地吼道:“你他妈的把包放这儿干什么?!”

我心中咯噔一下,手心也渗出了一层冷汗。

胖哥“嗤”地一笑:“老三,上不到牌也不用拿美女乱撒气吧?”胖哥的话在这几个人中看起来是有些分量的。老三压了压火气,嘴里仍在不满地嘟囔着:“妈的,用包挡住老子的光,老子能上到好牌吗?”

我醒悟过来,连忙伸手把包挪了个位置,心中暗自庆幸:原来只是虚惊一场。

正在这时,小屋的门突然被推开了,一个人大大咧咧地走了进来。四个赌徒立刻警觉地转过头,目光齐刷刷地向着这个不速之客射了过去。

进屋的是一个长发男子,戴着宽大的墨镜,一脸的络腮胡子,看不出多大年龄。他拿着一个提包,反手把门带上,那副泰然自若的劲头就像是一个刚刚下班回到家中的男主人。

“你干什么的?!”胖哥叱问了一声,然后提高嗓门嚷着,“强子?强子!”

长发男子“呵”地一笑:“你是在叫外面的那个朋友?他有些累了,我安排他在门外先睡一会儿。”

我心中蓦地一动,这男子说话的声音和语气中的那份调侃、戏谑听起来是那样熟悉,赫然是昨天帮我解围的那个年轻人。我凝目仔细端详着他的脸庞,不错,就是他!虽然屋内的光线非常昏暗,他的装扮又与昨天大不一样,但脸部的轮廓还是依稀能分辨出来。

他来这里干什么?为什么要伪装成这样?我的脑子里一时间闪过了太多的疑问。

年轻人显然从我的目光中感受到了这些疑问。他冲着我不易察觉地笑了一下,虽然我不知道那笑容代表了什么样的意思,但它却给了我一种奇妙的感觉。我的孤独和无助立刻被驱散了,忐忑不安的心也平定了许多。

说话间,年轻人已经走到了赌桌旁。老三正憋着火,最先按捺不住。他噌地站起来,从怀里抽出一柄亮晃晃的砍刀,指着对方的鼻子:“你他妈的来捣乱是不是?我剁了你!”

年轻人伸出一根手指,轻轻拨开面前的刀锋,然后把手中的提包晃了晃:“怎么了?不欢迎新朋友,还是觉得我没钱?”

年轻人温和却又自信的态度让老三有些发蒙,他怔怔地站在那里,一时不知该怎么应对。一直沉默不语的胖哥此时开口:“老三,你今天手风不顺,就让这位朋友替你下来吧。”

老三咽了口唾沫,悻悻地退到一旁。年轻人坐在我的左手边,然后用一种漫不经心的口吻说道:“我时间不多。这样吧,我们就摸一把,规矩也不用太复杂。不计番数,每人五万元,赢家通收,你们看呢?”

胖哥、老三等人面面相觑。显然,即使对于他们这种老赌棍,这样的赌法也是令人吃惊的。

我心中则更是一片讶然。这个年轻人居然也是来赌钱的?我蹙眉看着他,有个声音在告诉自己:“不对,绝没有那么简单。”

我有种强烈的预感,一些不同寻常的事情就快发生了,出于职业的本能,我挪了挪手包,把镜头对向了年轻人。他的目光往我这边扫了一眼,似乎是注意到了我的举动。我不禁稍稍有些担心,好在他并没有什么其他反应,很快便转过头去,向着踌躇中的胖哥嬉笑着说道:“怎么了?也许是这个赌注太大了,不适合你们玩儿?”

胖哥有些被对方的态度激怒了。他阴沉着脸,伸手从腰包里掏出五沓扎着银行封条的百元大钞,拍在了面前的桌子上:“我们兄弟几个虽然不济,但五万、十万的,倒还输得起。”

见胖哥表了态度,另外两个赌徒也只好硬起头皮,各自码出了相同的赌注。

小小的麻将桌上一下出现了十五万元巨款,屋中的气氛变得凝重起来。即便是那个年轻人,此刻的表情也显得有些严肃。他轻轻地点着头,口中念叨着:“好,很好。”然后他伸出左手,去拉那个黑色提包的拉链。

他拉拉链的动作很慢,似乎在做一件非常郑重的工作。众人的目光都盯在了他的左手上,那手背上的伤疤在昏黄的光线中显得分外醒目。

在手腕滑动的同时,他的中指也在不断弹动着,很有节奏地敲打着包沿。看着他聚精会神的样子,我突然意识到:他正在心中随着这节奏默数着什么!

拉链终于走到了包口的尽头,年轻人的中指也止住了敲动,停在半空。然后他露出一丝得意且诡谲的微笑,说了声:“时间快到了。”

“什么时间快到了?”胖哥诧异地问,有些摸不着头脑。

年轻人没有回答,那只悬着的手指突然快速干脆地敲了下去,好像是一个钢琴师在琴键上按下了最后一个音符。几乎同时,屋中的灯光刹那间全都灭了,我立刻感到自己陷入一片黑暗中。

一阵杂乱的声音紧跟着响起:椅子倒地、拳脚碰撞、咒骂、呼叫。“他妈的!”

“哎哟!”

……

很显然,有人正在黑暗中打斗。我的第一个反应便是摸过桌上的手包,牢牢地抱在怀里。依稀中,我觉察到另一只手也在桌上摸索着。

黑暗中我看不见任何东西,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也不知道该往哪里去。突然,一只手握在了我的手腕上。我吓了一跳,控制不住地惊叫起来。

一个声音在我耳边轻声说道:“别叫,跟我走。”

熟悉的声音,正是那个年轻人。当时的情况没有给我任何思索的时间,我几乎是下意识地站了起来,跟着对方的牵引而去。

年轻人的步履很急,拉我的力量也很大。他准确地找到了小屋的门口。屋门被打开的时候,有一些微弱的光线射进了屋子。我回头看了一眼,发现胖哥等人正挣扎着从地上爬起来,他们或抱着头,或捂着肚子,一个个狼狈不堪。

那个理平头的男子躺在屋外门口,昏迷不醒。不用说,这也是年轻人的手笔。

屋外迪厅内的灯也都灭了,但借着从街道上映进来的光线,勉强可以看清道路。我以为年轻人把我带向出口,他却反道而行,拉着我跑向了走廊的另一端。在这里有一个消防通道,我们俩下了楼梯,直接来到了地下车库。

我被年轻人拉着,踉踉跄跄地跟在他身后,连说话的机会都没有。直到那辆橘黄色QQ车出现在我们面前,年轻人才停下脚步,对我说道:“快开车。”

“你到底是干什么的?”我瞪大眼睛问他。

“先别问这么多,离开这里要紧。他们很快会追出来的,这不是在黑屋子里,我要一个对付好几个可不容易。”

这一时间发生的事情实在超出了我的想象,我已经毫无思考的能力。而年轻人说话时似乎带有一种奇怪的魔力,让人不由自主地便想按照他说的去做。于是我不再多说什么,用最快的速度上了车,打火、挂挡。

年轻人坐在了我身边的副驾位置,手中依然抱着那个他来时带着的黑色提包。当车即将驶离停车场的时候,我从后视镜中看见胖哥带人追出了消防通道。我猛踩一脚油门,QQ车加速而去,留下追兵们徒劳地指着车屁股骂骂咧咧。

汽车驶上了繁华的街道,街两侧那些五彩的霓虹灯在雨水中显得有些朦胧和迷离。拐过了两个街口后,我紧张的心情逐渐平静下来。我把车靠边停下,转头问身边的年轻人:“你刚才到底做了什么?”

年轻人不答反问:“你很早就认出我了,是不是?”说着,他摘掉了墨镜、假发和粘在腮帮上的那一圈络腮胡子,又恢复了第一次见面时那副英俊的模样。

我点点头,用好奇的目光看着他。一个人的相貌在短短的几秒内发生如此大的变化,确实是一件很有趣的事情。此时,我手包中的微型摄录机仍然开着,正好拍下了他易妆的过程。

没了墨镜的遮掩,我清楚地感觉到年轻人目光中闪动的兴奋。他拍了拍手中的提包,得意地说:“十五万元,都在这里了。”

我先是一愣,随即便明白了他的意思,不由得惊讶地张大了嘴:“你抢走了那些钱?”

“不错。”年轻人回味着刚刚发生的事情,嘴角露出一丝嘲讽的微笑,“那真是一帮笨蛋。”

我脱口而出:“可你这么做是犯罪!”奇怪的是,我的第一感觉并不是对他这种行为的反感和憎恶,而是对他以后安危的担心。

“是犯罪。抢劫十五万元,这罪还不轻。”年轻人自言自语,似乎在想些什么,然后他冲我狡黠地一笑,说,“既然这样,那再犯些小罪也无所谓了,是不是?”

我被他笑得有些忐忑,愕然地看着他:“你还要干什么?”

“嗯……”年轻人摸着下巴装作思考了一会儿,“从法律上来说,应该叫非法拘禁?”

“你……什么意思?”我心中隐隐感觉有些不妙。

“我今天晚上去你那里住,而且,你不能离开我。”

这个要求简直太荒唐了!我断然拒绝:“这不可能!”

“为什么不可能?”年轻人说话的语气很自然,似乎这件事他一个人就可以决定,“我知道你现在独住。翠园小区,高档白领公寓,对现在的我来说,住你那里会比住旅馆安全很多。”

我瞪大眼睛看着他:“你怎么知道我住哪里?”

年轻人笑了笑:“你是我今天计划的一部分,我当然会想办法对你做些了解。好了,快开车吧。”

我被他那副自以为是的神态搞得有些恼火,蹙起了眉头:“我为什么要让你去住?”

“对,你需要给自己一个理由。”年轻人的神态语气似乎把我当成了一个小孩,而他正在和我做一个游戏。他想了想,拉开了提包拉链,伸手从包里拿出了一样东西。

“你看,这个理由足够了吗?”他看着我,似笑非笑地说道。

我看他去动提包的时候,原以为他掏出的会是抢来的钞票,那显然不会对我起到任何作用。

可我的猜测完全错了。那年轻人手中握着的,赫然是一支锃亮的手枪。他正把黑洞洞的枪口指向我。

我开始意识到,这个游戏也许并不好玩。

他就是这样一个人,按照自己的想法控制着一切,别人永远无法猜到他接下来会做些什么。

那天晚上,他用枪逼着我,来到了我家。

进屋后,年轻人首先要走了我的钥匙和手机,反锁了屋门。然后他把手枪放回包内,带着一种大功告成的怡然神情欣赏起我的家居来。“嗯,不错,这种简洁淡雅的风格我非常喜欢。”他负着手,在屋中左右端详。墙上挂着的一幅壁画吸引了他,他走上前。

“这幅画品位不错。只是这种欧洲风格的油画并不适合挂在这里,和你周围的陈设不太协调。依我看,这儿挂一幅水墨山水画比较合适,或者干脆,就挂一幅你自己的照片,嗯……要素一点的。”他一边凝神观赏,一边像煞有介事地评论着,像是一个来做客的老朋友。

得承认,年轻人的这番分析很有水准。但我一门心思只顾盯着不远处的沙发——他刚才很随意地把提包放在了那里。见他正背对着我,毫无警惕,我抢上前,从包里翻出手枪,用双手紧紧握住。

年轻人听见响动,回头看了看我,笑着问:“你要干什么?”然后他转身向我走来。

我举起枪,学着电视里的样子扳了下保险,向他呵斥:“站住!”年轻人毫不理会,一步步向我逼近。我咬咬牙,把枪口对准他的小腿,扣动了扳机。

枪机只是发出了咔的一声轻响,不见子弹射出。

在我茫然的目光中,年轻人已经来到了我的面前。他伸手轻轻捏住枪管:“这枪里没装子弹,你拿它干什么?还是还给我吧。”

我无奈地任他把枪取走,心中充满上当受骗的恼火和懊悔:我被人用空枪挟持了,傻乎乎地将一个抢劫犯带到了家中。

年轻人居高临下地看着我,目光中透出一丝得意。我则毫不客气地瞪大眼睛,示威似的和他对视着。

我的示威似乎起到了效果,他看我的眼神发生了变化,那股倨傲和戏谑消失了,然后呵呵一笑,说道:“你现在的样子很可爱。”

我没想到他会突然蹦出这么一句话,心莫名其妙地一慌,脸颊也很不争气地红了起来。我的这种反应似乎让对方觉得很有趣,他笑得越发开心了。

我败下阵来,开始躲避年轻人的目光。但我们之间的距离那么近,我甚至可以感受到他的呼吸。我有些手足无措,还很狼狈地伸手遮了一下吊带衫的领口。

好在他此时没有做出什么无礼的举动,只是开玩笑似的说了句:“你还是去换件衣服吧。让我一晚上看你穿成这样,还真有些受不了。”

我突然灵机一动,顺着他的话茬说道:“我要去卫生间换。”

年轻人往后撤了一步,为我让开了路:“请便吧。你想在哪儿换都行,只要是在这个屋子里。”

是的,我屋里所有的钥匙现在都掌握在他的手中,只要不出这个屋子,我就跑不出他的掌心。可他不会知道,在我的卫生间里,装着一部电话分机。

我拿了要换的衣服,闪进卫生间,把门从里面锁好。当我拿起听筒,准备拨110的时候,却发现听筒里没有任何信号声。正在疑惑的时候,只听见年轻人在客厅里大声说道:“电话线我会在走之前帮你重新接好,你还是专心换衣服吧。”

我沮丧地挂了电话。原来对方早已看穿了我的心思,我又一次输给了他。失败和被控制的感觉让我很不服气,也很恼火,这种情绪甚至超过了我对自身安危的担忧。

我换好衣服,走出卫生间的时候,年轻人正在把客厅中的沙发推进卧室。见我露出疑惑的表情,他解释说:“太晚了,该休息了。一会儿我就睡在沙发上。”

我立刻警觉地问:“我们睡一个屋?”

“那当然。”他在卧室里向我招招手,“进来吧,你睡你的床,我不会打扰你。”

“不行。”我断然回绝,“我决不和你睡一个屋。”

他坏坏地笑了一下,看着我:“你是不是要我把你抱进来?”

我委屈地咬着嘴唇,如果我不进去,怕他真的会过来抱我。没有更好的选择,我只能又一次按他所说的去做了。

等我进了卧室,年轻人横过沙发,堵住了卧室的屋门。然后他和衣躺在沙发上,说:“好了,睡吧。”见我只是离他远远地站着,没有要躺下的意思,他笑了笑,又补充道,“你不想睡,我也没意见。但你能帮我把灯关掉吗?开着灯我会睡不着的。”

年轻人说了句“谢谢”,然后便自顾自地闭上了眼睛。我在床头坐下,盘算着该如何脱身。

卧室门已经被堵上了,电话也无法打通,这个屋子与外界唯一的通口便只剩下那扇后窗了。可窗外是九层的高楼,我不会飞,自然没法从这里逃走。如果在窗口呼救,又肯定会惊动睡在屋里的年轻人。

该怎么办?难道真的就这样和一个陌生男子在屋里待一夜?

我突然产生一个大胆的想法:从这个卧室的窗沿爬到隔壁房间的阳台上。记得窗沿和阳台之间有一个水泥小花台,可以用来借步。

我对自己的这个想法感到既紧张又兴奋。我知道那会非常危险,可越是危险的事,成功之后越能带给我更多的愉悦感觉。

我在黑暗中坐了大约有半个小时,直到那个年轻人在沙发上发出了轻微而均匀的鼾声。我确信他已经睡熟,于是蹑手蹑脚地起身,来到了窗前。

我轻轻拉开窗户,一阵凉风夹着雨点拂过我的面庞。夜色深沉,窗后的楼群都是漆黑一片。我略微犹豫了一下,鼓足勇气,爬到了窗台上。

我两手紧紧地抓住窗框,心扑通扑通地跳着。我控制住自己的目光,尽量不往脚下看。冰凉的雨水落在我的身上,我禁不住有些哆嗦。

隔壁屋的阳台距离我站的地方有一米多远,中间的花台离两边各有一步的距离。让我欣喜的是,不远处的墙壁上钉着一个挂晾衣绳用的铁三脚。我挪过身体,伸手握在那个铁三脚上,然后慢慢地把重心移了过去。

不过我显然是高估了铁三脚的承重能力。就在我抬脚准备跨向花台的时候,那铁三脚突然从墙壁上脱落了下来,我的身体立刻失去了支撑点,向着楼下坠去!

我发出一声惊呼,好在我的手仍紧紧地握在铁三脚上,那上面拴着的晾衣绳暂时挽救了我,我悬在了阳台下方不远处。

巨大的惊吓使我的大脑变得空白一片,我连呼救都忘了,只感觉到泪水哗哗地滑过脸颊,向着数十米外的地面坠下去。

在我的记忆中,我已想不起自己是怎样回到阳台上的。等我恢复思维的时候,我正伏在那个年轻人的怀里,泪水已把他前胸的衬衣打湿了一大片。

“你疯了?”年轻人在我耳边低声斥责,“不要命了?如果我没有及时赶到,怎么办?!”

我控制住自己的情绪,把他从我身边推开:“别碰我。”

年轻人看着我,脸上出现少有的严肃表情:“我是抢劫了,但这不表示我是个坏人。那十五万元,留在那帮垃圾手里有什么用?赌博,花天酒地,玩女人,你知不知道,十五万元到另外一些人手里,可能就是救命的钱!”

“明天一早,我会把这些钱送给需要它的人。”年轻人继续说道,“这是我的计划,我不会允许它出任何的差错。你见过我的真实面貌,所以我今晚得看着你,但我绝不会伤害你。明天我的计划完成后,就会离开。那时候你再要报警什么的,都尽可以去做。你相信我的话吗?”

我点点头:“其实我也感觉到,你不是坏人,不会伤害我的。”

年轻人显得有些奇怪:“那你为什么还要这么做?冒这么大的危险。”

我犹豫了片刻:“我只是……不想被你控制,不想这么轻易地向你认输。”

年轻人看着我:“你真是一个有趣的女孩。好吧,既然你相信我的话,那现在算我求你了,别给我添乱,让我完成我的计划,好吗?”

求我?对方的这种语气让我忍不住微笑了一下,我点头表示同意,同时又按捺不住心中的好奇,问道:“那你要把这些钱送给谁呢?”

“这可得保密。”年轻人郑重其事地说,“即使我以后被逮捕了,这笔钱的下落也不能让任何人知道。”

我明白他的意思,如果这笔钱被追回,那他今天所做的事就失去了意义。我不再追问,看着他的眼睛,很诚恳地说了一句:“谢谢你刚才救我。”

他笑了:“也谢谢你对我的信任。”

后来的整个晚上,我们俩便在卧室中相安无事。刚刚经历过的那些事情,确实也让我身心都很疲惫了,我躺到**不久就沉沉地睡了过去。当我再次睁开眼的时候,天色已经大亮,年轻人正坐在床头,有些失神地盯着我的脸庞。

我被他的神态搞得有些不安,问了句:“你怎么了?”同时我撑起胳膊想要坐起来。

年轻人突然用双手捧住我的脸庞,在我嘴唇上深深地吻了下去。我又羞又怒,使劲挣脱开,然后愤然打了他一个耳光。

年轻人摸摸脸颊,又摸摸嘴唇,笑着说:“这一下,值得。”

我对他的这副态度既气恼又无奈,一时也不知该说什么,只是蹙眉瞪眼地看着他。

年轻人突然轻叹着摇了摇头,似乎在自言自语:“你和她长得真像,可性格分明是两个人。”

“你在说什么?”我迷茫地问道。

年轻人没有回答,站起身岔开了话题:“我该走了。沙发我挪出去了,电话线也接好了,一切都和我来之前一样。”

说完,他拿起了那个提包,向着门外走去。

看着他的背影,我突然觉得有些怅然。这个男子和我匆匆相遇,又匆匆离去,我以后再也见不到他了吗?

在他到达门口的时候,我终于忍不住说了一句:“祝你顺利。”

年轻人停下脚步,回头看着我笑了笑:“谢谢。既然我吻过你,你该知道我的名字,我叫彭辉,彭德怀的彭,光辉的辉。”

那天早晨,彭辉就这样走了。用互报姓名作为分别时最后的话语,这也该算是一种比较独特的方式吧?

后来我经常设想,如果彭辉那次顺利地完成了他的计划,我们接下来的生活又会是什么样的呢?多半我再也见不到彭辉这个人,也永远不知道他到底用那笔钱做了什么。他在我心中将成为一个谜。以我的性格,我肯定会不时地想起他,去回忆,去猜测。而他在完成了自己的心愿以后,会去哪里?又会做些什么?我想不出答案,因为他的行事常常是出人意料的。但我相信,他偶尔也会想起我,想起那个他曾经吻过的女孩。

如果故事真是这样发展该多好。可生活是无法假设的,故事中几个主角的性格决定了它的结局。我无法去责怪那个破坏彭辉计划的人,因为他在所有的行为过程中并没有犯一点错误。

之前我就说过,张雨是一个很有原则的人,他不过在按照自己的原则办事。彭辉走后的那个上午,他就到我的办公室找到了我。

张雨是在那天凌晨接到了胖哥的报案。做完笔录后,他开始着手调查这起抢劫案。在迪厅的物业管理处,他调出了地下停车场里的监控记录。录像显示从赌场跑出的一男一女上了一辆橘黄色的QQ车。虽然画面很模糊,无法看清两人的体貌和QQ车的号码,可我贴在车尾的蜘蛛侠图案实在太过明显了,张雨立刻便按照我名片上的地址找了过来。

我没有否认昨晚我曾出现在案发现场,不过我隐瞒了我和彭辉相识的很多情节。我对张雨说,我当时正在做一次暗访,劫匪突然出现,在抢走赌资后,又持枪胁迫我开车带他逃跑。在建东路口,劫匪下车,钻进了地铁,其间他没有对我造成任何伤害。

我知道自己的这些谎话在法律上来说是犯了伪证罪,但我心甘情愿地为彭辉做着掩护。不仅是因为他救过我一命,更重要的是,我完全相信他所说的话,在心中,我已经把他看成了一个劫富济贫的英雄。

张雨问我为什么没有立刻报警,我支吾着编了个理由,说因为我客观上起到了协助劫匪逃跑的作用,害怕受到牵连。我的很多话自己想想都是漏洞百出,更不用说去蒙骗一个经验丰富的警察了。张雨听得直皱眉头,但奇怪的是,他并没有对我进行反驳或追问。在耐着性子听我讲完后,他问我:“你注意到那个人有什么比较明显的体貌特征吗?”

“嗯,他留着长发,一脸的大胡子,应该是很好认的。”我回答说。张雨突然抬起眼睛,锐视着我:“那只是他的伪装,你没有看出来吗?”

“伪装?我……我没有留意……”我一边结结巴巴地说着,一边躲避着张雨的目光,掩饰不住心中的慌乱。

临走时,他丢下一张名片:“你如果想起了什么,再和我联系吧。”

作为这样一个重要的目击证人,张雨居然没有带我去派出所做一个正式的笔录。其实细想起来,他那天的行为还有很多不合理的地方,可当时我并没有考虑那么多,只是在心中庆幸顺利地蒙混过了这一关。

晚上回到家中,我按照惯例首先来到电话机前,翻查一天来储存的通话和来电记录。有一条拨出记录引起了我的兴趣,那是一个陌生的号码,显示的拨出时间为今天早晨七点二十七分。

彭辉是在早晨八点离去的。七点二十七分,我应该还在睡梦中,这个电话肯定是彭辉打出去的。我对自己的这个发现颇为兴奋,并且在心中猜测了许久:这会是个什么电话呢?对方有没有可能就是彭辉所说的需要那笔钱的人?

踌躇再三,记者天生的好奇心还是驱使我做出决定:向这个号码拨个电话,见机试探试探。

我拿起听筒,按下了重拨键,振铃刚刚响了一声,对面便有人接起了电话,是个甜美的女声:“喂,您好!天润票务中心。”

“票务中心?”我有些出乎意料,下意识地反问了一句。

“对。我中心二十四小时为您提供火车票订购服务,请问您需要什么帮助?”

“哦。”我明白了什么,突然间心念一动,说,“我想问一下,今天早晨,是不是有位姓彭的先生在这里订过火车票?嗯,是七点二十七分打来的电话。”

“请您稍等,我帮您查一下。”对面的服务小姐很有耐心,我听见了她敲击电脑键盘的声音。不一会儿,她就找到了结果:“彭辉先生,订了一张明天晚上八点二十分前往郑州的火车票,您要查询的是这个吗?”

“没错。这张票取走了吗?”我一边对着话筒说着,一边拿起桌上的便笺,迅速把这个信息记录了下来:明晚八点二十分,郑州。

“今天下午彭先生来取走了。”

“好的,谢谢。”我挂断电话,心中浮起几分得意和兴奋。掌握了彭辉的动向,对于昨天吃了不少“亏”的我来说,多少有了点“报复”成功的快感。

可是有什么用呢?我既不会去报警,也没有去寻找他的意义。不过不管怎样,想到彭辉的命运此刻操纵在我的手中,我就已经很有成就感了。

第二天中午,我在单位吃完工作餐,刚准备伏在办公桌上稍微眯会儿,我们头儿忽然火急火燎地把我叫了过去,派给我一个外出采访的任务,目标地点是位于城东的抗洪赈灾办公室。

说实话,我对这样的采访一直不感兴趣,无非是做一些表面文章,说一些官话而已。我无法调动起自己的工作热情,很无聊地出发了。

接待我们的是抗洪办公室的王主任,他五十多岁,胖胖的脸上因为兴奋而泛着红光。

“这是我们今年收到的数目最大的一笔个人捐款。是用汇款寄来的,你们看看,这是汇款单,这里还附了一封短信。”王主任一边说,一边把汇款单和信笺向我们递了过来。

我首先接过了汇款单,上面显示的捐赠数目是十五万元。我心念一动,目光迅速向着汇款人签名一栏扫了过去,然后情不自禁地脱口而出:“彭辉?!”

“对,彭辉!”王主任并没有注意我的异样反应,只是自顾自地说着,“我请你们来,就是希望通过媒体的力量把这个彭辉找出来,一定要好好宣传,好好宣传!这是个正面的典型啊,会对我们的抗洪赈灾工作起到非常积极的作用!”

我又打开了那张信笺,上面写着短短的一句话:“请把这十五万元转交给需要它的人们。”

彭辉。我长久地盯着手中的汇款单和信笺,思绪起伏难平。我并没有去刻意地追寻这个人,但有关他的信息却反复出现在我面前。也许这就是命运,我们之间的故事非但没有在他离开后结束,而且才只是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