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消失的尸体

二〇〇五年

有欢乐就有悲伤,黄凯珍贵的爱情回忆,粉碎在恶魔的血盆大口之中。每次想到这里,他的情绪就难以控制,身上的每一根血管都能喷发出怒火,每一块骨头都憎恨破坏他美好初恋的那个人,每一处皮肤都诅咒鲁坚不得好死。

不知不觉,黄凯缓和的语气进而慷慨激昂起来,逐渐演变成歇斯底里的咆哮。疗养院的护士们不得不中止了黄凯和左庶的谈话。左庶被礼貌地请出了黄凯的病房,护士很快给黄凯的胳膊上来了一针镇静剂。黄凯的故事今天只能到此为止了,将来何时能再次会面私人侦探,有待医生的考量,但以他今天的表现,至少黄凯要被单独禁锢上一个月。

左庶似乎意料到了此种情况,在黄凯被推出病房之际,将一张纸片塞入了黄凯的手心里。

黄凯一直紧紧攥着,直到身旁没有一个人,才敢翻开这张被手汗浸透的便条,纸上一行清秀端正的字:

太平街2号。写信给我。

这是左庶对黄凯的一种激励,表示他所叙述的故事得到了信任和肯定。虽然到了晚餐时间,但黄凯实在是没那胃口。目前,黄凯只想尽快通过书信来继续讲述这个故事的惊人部分。他本来就靠笔杆子吃饭,文字表达方面决不会逊于语言。

无人打扰的禁闭病房,给了黄凯写信所需要的宁静,他迫不及待地提起了笔。精神百倍地投入这封信的撰写,尽可能还原故事的真实性和生动性,将推理小说的诸多元素也尽可能的赋予其中。黄凯与左庶侦探交谈之后,越发充满信心,他将会使自己重获自由,谁也不愿意下半辈子面对这些白色的墙,让自己的余生如同这墙壁一样空无一物。即便真的是精神病患者或许也是这么想的。

不再赘言,再度跟随黄凯的记忆,回到十年前的那幢东区旧楼房内。

一九九六年

房东太太被害、房东先生被捕之后,黄凯心情沉痛之余却又怀着几分窃喜,一方面他得到了房倩倩的爱,如同圣洁的女神,令黄凯深深沉迷于她的眼神、脸庞、微笑之中。另一方面,房租的问题看来是彻底解决了。

黄凯的邻居好像就在这段非常时期内惹上了一些麻烦。半夜里,黄凯能依稀听见有人进入他的房间,低声交谈后,就会爆发一场唇枪舌剑,通常来客的摔门而走才能将寂静重新归还给黑夜。每次争吵都在黄凯熄灯之后,睡梦中的他总无法听清画家和访客之间到底所为何事而引起如此激烈而持久的争吵?

人们都渴望了解事件的全貌和真相,如果马路上有人被汽车撞倒,围观的人群为何不肯散去,就是因为他们的好奇,这是他们晚餐的话题,或是职员迟到的借口,社会责任只是伪善的人用来夸赞自己的词语,往往只停留在大多数人的嘴上。

黄凯同样不为别的,仅仅是好奇,才非常想刺探邻居的私事。争吵仍在继续,不过音量却小了不少,黄凯几乎将耳膜都贴到了门上,还是不能听清一句完整的对话。终于,他大胆地实施了酝酿已久的行动。

黄凯轻轻转动门锁,缓慢地走出自己的家门,他事先已经关掉了自己房间的灯,避免光线从走廊透进鲁坚的房间。走廊里伸手不见五指,一团漆黑,仰仗对楼房的熟悉,在不发出一丁点声响的前提下,摸到了鲁坚的房门,这才能感觉到房内昏暗的灯光,尽管只有两三步的距离,可黄凯花费了好几分钟,他想象着自己的样子就像被按了慢放的电视画面。总算把眼睛对上锁孔了,先是一片橘红色,等眼睛适应了光线之后,黄凯看到鲁坚坐在他那只大橱前,模样有些古怪,他面对着镜子,嘴里不停地嘟囔着:“你以为你了解我吗?不,一点都不,你夺走我的女人,我的母亲,难道这些还不够吗?你已经毁了我的生活,还不肯就此罢手吗?”

另一个声音说道:“你天生就得跟在我的屁股后面,这就叫做‘命’,你永远摆脱不了它,你知道吗?所有的事情都是我故意的,要让你明白,你能得到的我同样可以!我才是强者,权力的支配者!”

鲁坚表情痛苦,整张脸皱得像张橘子皮,难看极了。从来没有见过孤傲的画家像只摇尾乞怜的小狗般恳求对方的宽恕,连语气中都透着自卑:“求求你饶了我吧!我承认自己是个废物,饭桶,我的一切你都可以拿去,但请求你,让我保留最后一点自由,把倩倩还给我吧!”

“哈哈哈哈!”一阵狂放的笑声。

黄凯使劲从锁孔中望向鲁坚的对面,想一睹能使鲁坚俯首帖耳之人的庐山真面目,可惜由于角度或者说是光线的关系,这位神秘来客始终都在阴影的笼罩之下。不过,这位神秘人物有意要夺走房倩倩,黄凯提醒自己也要多加防范才行。

他们的对话自始至终都处于一个咄咄逼人,一个唯唯诺诺的态势下,谈话就在这一高一低声阶的转换中进行。不过,谈话内容并无实质性的意义,不明缘由的黄凯听了片刻后,便失去了盎然的兴致,原路返回家里。只是那位神秘人物身份萦绕在脑海中,干扰了他一整晚的睡眠。

思考得太过专注,鲁坚房间的争吵,或者称其为“训导”更加贴切。那晚,“训导”结束后,黄凯却浑然不知,更没有听见来客那记表示离去的关门声。

次日清晨,黄凯格外留心鲁坚,他一开门,黄凯也急忙打开房门,装出一副碰巧的表情,趁着鲁坚去厨房的时候,朝他房间瞟了几眼。这一看,让黄凯浑身上下不得动弹,右脚止不住的颤抖起来,这是至极的恐怖,好比被蜘蛛网虏获的小鸟般惊恐。

房间的窗帘一直拉着,不论白昼还是黑夜,这间被主人用作画室的房间,大多数时间仅用一盏灯用以照明,画板横七竖八地摊了一房间,在昨晚鲁坚所坐的那张靠椅正对着那面诡异的镜子,镜子是镶嵌在大衣橱上的。从锁孔往房间里看,神秘来客应该就坐在大衣橱的位置,可大衣橱昨晚明明就在原地,神秘来客坐在这个位置是没有可能的,神秘来客究竟是以何种姿势同鲁坚完成交谈的呢?尽管这个问题看似无关紧要,但却诡异而又意义重大。

在此,必须向一些提出质疑的读者朋友们保证一点,在鲁坚的房间内,绝对不存在玄妙的机关和暗道。

鲁坚回到房间,看到惊惶失措的黄凯,倒是非常友好,在黄凯肩膀上轻轻地拍了一把,丝毫没有在意黄凯对他房间的窥视。

对于衣橱上的那面大镜子,黄凯一直就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那面镜子像象荒郊野外的山洞般深不可测。

“我等会儿出趟门,正好路过超市有什么东西要我带的吗?”鲁坚边穿外套边问黄凯。

“带些猫粮吧!”黄凯突然冒出一个奇特的想法,追问道,“你什么时候回来?”

“你什么时候开始关心起我来啦!”鲁坚一反常态的亲切,“不到天黑,看样子我是回不来了,我要去公园写生。”他拍拍正在打包整理的画具。

“你真是个自由自在的人啊!”黄凯对鲁坚还以相应的礼貌,并以浅浅的笑容克制住内心不为鲁坚所知的高兴。

没过多久,画家踏上了他的写生之旅,以前他也有过几次外出写生的活动,每次都是将近凌晨才到家,所以,黄凯的行动将有足够的时间。

知道画家的身影消失在拐角的房屋后,黄凯就开始了他的计划。黄凯对自己的行为有所愧疚,但同时也觉得非常有趣。鲁坚的房门并不能达到放盗的实际效果,对这点黄凯比房东先生更加了解。在鲁坚搬进来之前,这把门锁还是黄凯帮忙换的。

因此,对如何进入对面的房间,黄凯只需动动手,动动脑筋就能手到擒来了。

随着“吧嗒”一声,黄凯打开了阻碍他好奇心的最后屏障。鲁坚的房间窗帘一如既往的紧闭,里面十分昏暗,黄凯将自己房间以及鲁坚房间的门同时敞开,借助自己房间窗户的那点光线用以照明,黄凯不想拉开窗帘让窗外那幢的住户看见里面有人在干什么。这间卧室兼画室的一居室,弥漫着难闻的颜料味,刺鼻的味道甚至令黄凯一下子喘不上气,虽然堆放着不少的画板,可所有的画都用布遮盖着,加之拉上的窗帘,很明显,房间的主人害怕自己的秘密被他人所知。黄凯随手翻开几块画板,惊奇地发现画中都是同一个人,一个女人,黄凯并不认识她,当翻到后面的几幅画时,他感觉这个女人的脸发生了微妙的改变,越来越熟悉起来。黄凯连忙抽出最贴近墙的那幅画,依照摆放的顺序,这幅画应该是最新的,画被裱在了木制画框内,黄凯瞪大眼珠,画上的女人竟会是房倩倩,整个画面更让黄凯咋舌,画中的她脖子被一根麻绳吊在空中,身体痛苦的弯曲着,全身**,这个场景似曾相识。黄凯后来想起这就是死在鲁坚以前家里的那个女人的惨状,仿佛鬼故事中的吊死鬼。

看着这样怪诞且有些恐怖的画,黄凯心跳加速,手心不断有汗冒出来,呼吸也变得急促起来。忽然间,他不太灵敏的嗅觉将黄凯指引向那面镜子,黄凯凝视着镜中的自己,那个虚幻的影像比他略瘦些,眼神中略带几分鲁坚式的不屑,透露着些许鲁坚式的嘲讽,似动非动的嘴角仿佛在说着什么。黄凯伸手触摸镜中人,他以同样的姿势触摸黄凯的手,感觉很凉,黄凯被这面魔镜完全的吸了进去。

就在此时,小白猫用它的利爪挽救了黄凯,它不停地用爪子抠着镜子下面的缝隙,还不停地发出进食时候的叫声,它也被怪味道引了过来,看来一定是有吃了鼠药后的老鼠闯进了这间屋子,并在此结束了生命。

黄凯查找了一番,大橱四周没有老鼠的尸体,看小白猫的动作,老鼠也许死在了衣橱内,黄凯凑近衣橱嗅了嗅,果然有股浓重而又怪异的臭味飘来。他随意地开启了大衣橱的门,镜子正是镶嵌在这扇橱门的表面。当橱门晃过他的眼睛,黄凯看见大橱内确实有着一具尸体,但不是老鼠的尸体,而是一个男人的尸体。那张已经开始腐烂的脸正是他的邻居画家——鲁坚。一阵恶臭随即灌满黄凯的鼻腔,这是令人作呕的腐尸味,简直连上个星期的晚饭都能让人吐出来,黄凯没有多看一眼的勇气,拔腿就逃,那简直是个地狱。

鲁坚既然已经死了,那么黄凯早上看到的又是谁?从尸体开始发臭可以判断,鲁坚死了有些时日了,是谁杀死了他并藏进衣橱的呢?为什么还要冒名顶替他呢?这一切到底是怎么回事?当时黄凯真怀疑是由于自己精神错乱而产生的幻觉。

带着种种疑问和未定的惊魂,黄凯跑进了离小区不远处的派出所,底楼门外正在阳光下剥毛豆的老太太,被他吓得撒了一地的豆子。黄凯上气不接下气的将发现尸体的事情对民警说了一遍。

接待的民警不慌不忙通知了他的两位同事,让他们跟随黄凯返回那间藏有尸体的屋子。到了走廊黄凯不由放慢了脚步,再次面对尸首着实受不了。警察绕开磨磨蹭蹭的黄凯,问道:“是哪间?左边还是右边?”

“右边!”黄凯用手指了指画家的房间。

一名警察抓住门把使劲转了转,发现门锁上了。可黄凯明明记得自己跑出房间时,并没有顺手带上门,也许是风的缘故吧!不曾料到,门把自动转了起来,房里有人!两位警察也紧张地将手搭在了腰间的武器上。

是谁在里面呢?难道是……

“警察先生,有何贵干?”门从里面打开了,鲁坚疑惑不解地问道。这个情况更令黄凯疑惑不解。

而我汗毛都要竖起来了,你不是死了吗?我能肯定刚才看到的是具真真切切的尸体,不是恶作剧,作为推理小说家,这两者的差别是显而易见的。我简直不知该不该相信自己的眼睛。

“我们接到这位先生的报案,在你的房间内发现一具男性的尸体,请你配合我们的工作,靠墙站,双腿分开,两只手放在我能看见的地方!”显然警察有点不知所措,但他们还是很好地控制住了场面。

鲁坚看了黄凯一眼,就像赴刑场的烈士在人群中看到出卖他的人一样。他有些生气,不过还是按照警察说的去做了。

两名警察迅疾冲入了他的房间,窗帘已被拉到了窗户的两边,室内格外明亮,玻璃窗也打开了,可黄凯还是能闻到那恶心的气味。来到黄凯所说的大衣橱的镜子前,年长些的那位警员甩头示意同伴打开橱门,黄凯站在门外,探头看着那位较年轻的警察,在艰难地咽下一口口水后,慢动作般伸手拉开了橱门。

由于黄凯的位置在衣橱的侧面,所以橱门挡住了他的视线,他只得通过两位警察的表情感受来自尸体的恐怖,两位警察绷紧了脸,眼神不安地跳动着,额头上一片乌云正遮蔽过来。但很快,他们长嘘一口气,用责备的语气对黄凯说:“这里什么都没有,只有一只死猫。”

“怎么可能?”黄凯说道,“我明明亲眼看到尸体的。”黄凯边说边走到他们的身边,橱内鲁坚的尸体不翼而飞了,就连一丝痕迹都没有留下,就像真的没有过尸体一样。

黄凯急忙扫视四周,没有地方能隐藏那具成人的男性尸体而不被发现,狭小的卫生间和厨房也没有可供藏匿的空间。躺在橱内的居然是他那只可怜的小白猫,它身体软塌塌的横在里面,张大的嘴呲裂着犬齿,模样令人胆寒,它的血几乎染红了全身的白毛。难道真的是自己看走眼了,还是鲁坚死而复生?

一旁年轻的警察盘问起鲁坚来:“你叫什么名字?你有没有发现这间屋子的异样情况?”

“我叫鲁坚,是画画的。我不知道你们来我家究竟是要找什么东西?”

“找一个叫鲁坚的尸体。”年轻警察查看了一下手中的记事本,“等等!你刚才说你叫什么名字?”

“鲁坚。”

“小伙子,希望你能给我一个合理的解释。”年长的警察给了黄凯一个严厉的忠告。

这间十六平方米大的房间,在黄凯跑去报案的短短几分钟内,居然会有如此大的变化,它褪去了地狱般的狰容,取而代之的是一位画家明亮的工作室,尸体就在这里凭空消失,黄凯的宠物却枉死在“魔镜”之内。眼前的这个鲁坚真的就是他本人吗?可是黄凯亲眼看见了他的尸体,毋庸置疑,那不可能是个有心跳的人,那暗红色的血,那令人作呕的尸臭,就真实的在那面可怕魔镜背后的大衣橱内。黄凯愿意用自己的脑袋起誓。

“你没事找事啊!上次也是你说什么卫生间的浴缸下有你房东太太的尸体,结果让我们忙活了一整夜,却一无所获,这次你又添乱!我看你是得了夸大妄想症!”鲁坚用他一贯的傲慢语气对黄凯说道,看来眼前的人正是黄凯认识的那个鲁坚。这使得黄凯刚才坚如磐石的信心,顿时土崩瓦解。

黄凯自然无言以对,任由恼怒的警察训斥。就像谚语故事《狼来了》中的牧羊童。黄凯就在那次报案后失去了别人的信任。

两位警察发泄一通后离去。黄凯躺在**,认真仔细分析一遍方才发生的种种异常。事情的真相可能有三种:第一种,鲁坚和自己开了一个玩笑,他并没有去写生,在出门之后立刻折回,从一楼的天井爬上二楼,坐在自己的衣橱里扮演尸体,以便把自己吓个半死。在自己报警的几分钟里,他走出大衣橱,将一切恢复正常。不过这种假设有一个非常明显的破绽,鲁坚如何得知自己想要进入他的房间呢?难道他发现了昨晚偷窥的事情?或者他从自己今晨的眼神中察觉出了好奇?虽然勉强,但以鲁坚对黄凯的了解,不排除是他导演了这出恶作剧。如果是这样的话,杀死黄凯的小白猫未免太过分了。第二种,尸体的确存在,可并不是鲁坚,在没有主光源的房间里,在心理紧张的情况下,或许黄凯一时看走了眼,将他人的尸体误以为是鲁坚。那么鲁坚就是这具尸体的制造者。被发现后,他企图掩盖罪行,将尸体藏在了一个目前为止黄凯还没有想到的地方。从去报警到返回,花费了十分钟都不到的时间,鲁坚几乎不可能将一具壮年男子的尸体搬运出他们走廊的门。如果说的绝对些,以走廊的门为界限,这就是一个密室。将重量在七十五公斤左右的尸体向楼上搬运不是明智的选择,而底楼又有一位爱管闲事的老太太把守,她不可能错过搬运尸体这样的大场面。看来鲁坚的底细黄凯还未完全摸透,他充满着危险。第三种,鲁坚真的死了,杀害他的凶手扮演起鲁坚,企图掩盖杀人的罪行。在一部美国的电影中,黄凯见过这样的故事情节。不过这个假设和第二个假设存在同样的藏尸问题,况且现实生活中要扮演另一个人是谈何容易的一件事啊!再说,黄凯也完全没有发觉刚才那位“鲁坚”有一反常态的地方。

或许还有更加切合实际,更加合理的推测和假设,但黄凯只想到这三种。解决这一切最重要的问题,尸体在哪儿?

三种推测中黄凯最倾向于第二种可能,认准方向,黄凯顺着谋杀案的假设一路走下去。鲁坚仍然活着,他亲眼看见鲁坚的尸体,两个都是客观存在的事实,在事实的基础上,最为合理的解释就是鲁坚杀了一个人,而这个人被鲁坚藏在了大衣橱之内,当被黄凯发现后,是鲁坚把尸体移去了别处。找到尸体就能弄清事情的所有真相,同时也能满足黄凯的好奇心,证明他的诚实。没准还能帮助警方侦破谋杀案,恢复他的诚信,同时消灭一个强劲的情敌,如此一举三得的好事,只有傻瓜才会不做。至于鲁坚,黄凯觉得自己和他并无深厚的交情,或者说彼此的厌恶达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

黄凯侧身从后脑下抽出被压得发麻的手臂,调整了自己在**的姿势,正当他伸手去捡掉落在地上的被子时,猛然间,一股刺鼻而又熟悉的气味涌来,使他的胃部一阵翻腾。

不要怀疑人类的这种奇特感应,当有人靠近你的时候,你会有五感之外的第六感。

黄凯突然想到,既然自己会偷窥邻居鲁坚,反之,这个奇怪的男子是否会使用同样的方法偷窥黄凯呢?黄凯似乎看见门锁孔后有只眼睛眨了一下,那是人类的眼睛。那双眼睛正在监视他的一举一动。

黄凯家徒四壁,所有家当都可以揣在身上,他的那扇房门仅仅是用来遮挡别人的视线,因此,毫无设防的房门就被人轻易踹开了,这一脚和那只眼睛同属于鲁坚。他变得面目狰狞可怖,眉毛之间和鼻子上的皱纹让他就像要发起进攻的恶狼,那双眼睛浑浊却又摄人魂魄。黄凯只听见他一阵野兽般的咆哮,留在视网膜上的最后一个画面是,他抡起手中的一件东西向自己砸来,黄凯只感觉头顶一阵热乎,还来不及感受恐惧,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二〇〇六年

信写到这里,护士第五次敲门,示意黄凯该熄灯睡觉,并送来帮助睡眠的药丸。要是黄凯再不识趣的话,护士们会让他深刻地体验院规的存在。何况一大摞信纸也无法塞入一只信封内,黄凯还需要更多的信封和邮票,所以没必要急着写完,留些精力,好在明天写完自己来到疗养院前最后一天的离奇经历。

黄凯乖乖地服下药丸,护士带着假惺惺的笑容为他盖好被子,她一定认为黄凯病情已在她的控制之中,护士终于可以躲回护士室打个瞌睡到天亮了。

白色的小药丸很快在黄凯体内发挥功效,脑袋变得沉重起来,昏昏欲睡,周围瞬间万籁俱静。日有所思,夜有所梦,一天中多次提及的每个人,走马灯般地从黄凯眼前闪过,他知道这是大脑皮层活跃产生的梦境,离别十年的故人一一出现,房东先生和他的太太,那位谢顶的编辑,黄凯心爱的房倩倩,他沉浸在虚幻的幸福中,大笑不止,不过这一切在鲁坚那张凶残的脸出现后**然无存。黄凯急忙睁开眼睛,身体却无法动弹,低头一看,自己被绑在了一张靠椅上,四周墙上挂满鲁坚的画像,这不是病房,这房间的布置同十年前噩梦开始的地方一模一样,黄凯的正前方有只大衣橱,镜门敞开着,一个人纹丝不动地坐在里面,他就像和大衣橱融为了一体,他坐在阴影之中,像来自黑暗世界的骑士一样难以辨认,可黄凯还是认出了那是鲁坚。虽然看不见他的眼睛,但黄凯知道,此刻他一定正盯着自己,就像狼群窥视盘中餐一般,自己像一头用来引诱野兽的小羊羔,被拴在了猛兽的捕猎区内。

黑暗中的鲁坚对黄凯说道:“你这个蠢猪终于发现我的秘密了,你的好奇心真把你害惨喽!”

“我没有发现你的秘密,根本没有!”此刻,黄凯只想保命。

“你胆怯了?你偷窥的时候是否也感到害怕和愧疚呢?”鲁坚终究还是发现了黄凯的行为,“像个男子汉,承担你的责任,真不知道房倩倩会爱上你这样的男人,一个懦夫,你没有权利得到她的爱。”

对男人来说,虚荣心是决定他们成功和失败的重要因素,黄凯不想在房倩倩的问题上输给任何人,他恼羞成怒地回驳道:“你才是躲在阴暗角落里的变态佬,你该庆幸我的手被绑着,否则我会揍得你满地找牙!”

“噢!我们的大作家生气了!看来你对房倩倩是动了真情,但是你是否真的爱她呢?别急着回答,请先扪心自问一下,你为什么如此在乎她?在她无助绝望之际,你除了乘虚而入还为她做了什么?而你的内心,却得意地向我炫耀你的战利品,你得到了我同样渴望的东西,想藉此证明你高我一筹!其实你自私自利,关心的只有你自己,甚至肤浅到为了面子,想彻底击垮毁灭我。你冠冕堂皇地痛斥社会中的罪恶,自己却在锁孔后干着不耻的勾当,你的所作所为无非就是想要满足你的虚荣心!”这声音像是来自地狱,像是撒旦正在突破黄凯最脆弱的部位,进而全面控制黄凯的灵魂,“现在你能否无愧地回答我,你爱房倩倩吗?”

“我,我,我……”黄凯说不出“爱”这个字,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没有勇气回答他,也许是顾虑稍有不慎会激怒鲁坚。

“你做事一向前怕狼,后怕虎,缺乏坚定的信念。从某种角度看,也正是自私自利的体现,不过这也不能责怪你,‘人不为己,天诛地灭’,这就是人性,人们都是为了自己而存在着,我也一样。”

大衣橱的底部滴淌着黏稠的**,循着痕迹向上看去,黄凯简直不敢相信,那些绿不拉叽的**是从鲁坚的裤管里流出来的,地面上这种**越积越多,像条毒蛇般开始向黄凯游过来,伴着黄凯熟悉的气味。这衣橱里究竟是人是鬼?黄凯不禁想要凑近看清鲁坚的脸。好像上天知道了他的意愿,房间里忽然明亮了起来,阴影从衣橱里慢慢转变为温暖的阳光,鲁坚像蜕皮中的蛇一般褪去身上的黑色,橱中人的样子终于完全呈现在黄凯的眼睛里了。发黑朽烂的皮肤上沾着绿色的**,手指甲早就不复存在,取而代之的是血肉模糊的一片,如同捣烂的肉浆。脑袋耷拉在一侧的肩膀上,身体无力地倚在大橱内壁的木板上,就像中风瘫痪的病人。那张脸却近似一个骷髅,一只眼球已经不见,黑洞洞的眼眶颇为吓人,嘴巴微张,白森森的牙齿正对着黄凯微笑,七窍血迹斑斑。这就是黄凯先前见过的那具尸体,虽然面目全非,恐怖得让黄凯迫不及待地转开目光,但黄凯仍能肯定这就是鲁坚。并且已经死了有段时间,额头上开裂的口子表明了谋杀的发生。难以置信,这副模样的鲁坚刚才居然开口说话了,如果不是黄凯疯了,就是撞见鬼了。虽然被紧紧地捆绑在靠椅上,可黄凯的双腿不由自主地哆嗦起来,震得椅子“吱吱”作响。

这个魔鬼再次开口说起话来,尽管黄凯没有见到他动嘴,“你已经见过了,用不着大惊小怪。平庸的人就喜欢以貌取人,如果你不幸,长着一张不受欢迎的丑陋脸孔,那么你就会在这个堕落的社会里处处碰壁,女上司的冷眼,女同事的避之不及,甚至连自己的母亲都会为你的尊容而感到恶心,你无论身在何处都会受到歧视,一系列不公正的待遇,你毫无地位可言,没有人会去了解你的感受和想法。而我不幸就成为了这类饱受凌辱的人,我脸上红色的胎记连自己都觉得恶心。但我幸运地拥有了世界上最具魔力的东西——金钱!很多的金钱,我用花花绿绿的票子遮挡住我的脸。那些从前对我如同对待臭虫一样的人们,却像臭虫般涌向我这坨被钞票包裹着的粪便。我要夺回原本就属于我的一切,我的母亲,我的爱情,以及他人的友情,我用金钱满足她们,她们就恬不知耻地夸赞起我的容貌。上司成为了我唯命是从的部下。当你的口袋里塞满钞票时,就会赢得人们的尊重,这种尊重一文不值,而我却乐在其中,像传染上毒瘾一样疯狂收集别人的尊重。在这个物欲横流的世界里,我就像拥有无上权力的上帝,任意支配和统治他人的情感。”声音开始颤抖起来,转而成为了呜咽声,但“尸体”还是同样的表情。

黄凯已经四肢麻木,头脑也混沌一片,源自本能的恐惧使他丧失了思维能力,处于体力透支的边缘,真正体会到生不如死的滋味。

可折磨远不止此,不知从哪儿又冒出来另一张脸,鲁坚的另一张脸,没有腐烂,没有粘汁,有的只是恶狼一般歹毒的表情,他冲着大橱内的“自己”叫喊道:“你难道还不能放过我吗?是我对不起你,我已经把我的所有都奉献给你了,你还要我的什么?我统统都给你。”

“你给我?”声音又变得低沉充满着威严,“那些都是我该得的。妈妈从小就疼爱你,哪怕你把开水浇在我的头上也无动于衷。小莺,你还记得这个名字吗?我和你第一次看见她几乎同时爱上了她,而我却不得不压抑自己的感情,就因为你是我人见人爱的弟弟。这些年来,我遭受的痛苦全拜你所赐,与你的这点委屈相比,简直就像星星和月亮的差别。”

鲁坚已经发狂,一会儿跪倒在地泪流满面,一会儿又凶神恶煞地大发雷霆,咆哮着撕扯身边的任何东西。同时有两种声音从鲁坚的嘴里发出来,他也不停地变化着面部的表情。

黄凯观看这场离奇表演的同时,终于幡然领悟,鲁坚同橱中的尸体其实是孪生兄弟,相貌一模一样,两人之间有着多年的仇恨和误解。前几天晚上黄凯偷听到的杂声正是他们兄弟在吵架。在这段时间内,鲁坚杀死了他的哥哥,并藏在了大衣橱中,精神错乱的鲁坚到了夜晚就开始扮演起他的哥哥来,黄凯偷看到的一幕,不是鲁坚对着魔镜自言自语,而是他对着橱中的尸体一人分饰两角。陷入狂乱的画家以为,他的哥哥冤魂不散,那个萦绕在他生命中的凶狠兄长,将要吞噬他的一切美好的事物。

鲁坚一拳击碎了镜子,拾起地上的碎玻璃,咬着牙说:“我这就把你的脸换给你,从此以后我什么都不欠你了!”

他用沾满腐尸血汁的玻璃在自己的脸颊上狠狠地划了下去,一行鲜血顺着他的脸颊迅速染红了领口。

“啊!”他的惨叫令人头皮发毛,直起鸡皮疙瘩,黄凯没有勇气继续观看这场残忍的表演,在心中默默祈祷有人赶紧来营救自己,他向每一个能够想到的神灵求援。

“我们这样就扯平了?可我足足比你多忍受了二十年的痛苦,这又该用什么来补偿我呢?你永远亏欠我二十年的青春,用一生都无法偿还。你该记住今天的教训,今后每当你照镜子的时候,望着这条伤疤,你就该为自己当年的恶行忏悔。”

“不!不!不!难道你还不能放过我吗?求求你,发发善心,我将终生感激你的仁慈!”

“我们是兄弟,血脉相连,一辈子都不可能分离!你是否又爱上了楼下那个哭哭啼啼的小女孩了?看来你的眼光越来越高了,她长得的确不错……”

“你这个禽兽!我和你同归于尽!”接着被自己逼疯了的鲁坚冲进了大衣橱里,和尸体搏斗起来,他歇斯底里地用手中的玻璃猛刺向他兄弟的头部、身体,活人的鲜血与死人的腐汁交汇在一起,喷溅得到处都是,大衣橱摇摇欲坠,简直就快散架了。鲁坚死命地扭动着身体,衣服碎片散落一地,他的脚无意中碰翻了一只矮柜,台灯,玻璃杯,画笔,颜料,书,统统掉落在他的脚下,不知从哪里窜出了火苗,房间里弥漫开烟雾来,而鲁坚全然不顾地和尸体扭打着,嘴里不停地骂骂咧咧,他陷入了极度的狂乱状态之中。尽管只有一个活人,但看起来就像两个亡命之徒在殊死决斗。

黄凯为了躲避愈演愈烈的火势,不慎和靠椅一道跌倒在地,头部重重地撞到坚硬的地板。眼看熊熊烈火向他袭来,手脚上坚固的绳索又使他动弹不得。

黄凯感觉自己就快要死了,地狱也在等着鲁坚那个恶魔。此刻,房倩倩天使般的脸庞在黄凯脑海中一闪而过,他便昏死了过去,也许不会再度醒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