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往事

二〇〇五年

市局走廊里,陈琪一路小跑,终于在洗手间里找到了抽烟的毕川。

“找到了吗?”一看见陈琪,毕川就扔掉了手里的香烟,急切地问道。

“嗯。”陈琪顾不得擦掉额头的汗水,答道,“和你想的一样,就是他。”

“不可能。”毕川攥紧了拳头,重重砸在了洗手间的墙上,几块瓷砖震出了裂痕。

“不过……”陈琪垂下眼睑,“他昨晚出事了,正躺在医院里,很有可能熬不过今天了。”

“哪家医院?”毕川拔腿就往外冲。

陈琪一横身子,挡住了毕川的去路,“毕队,局里的研讨会还等着我们,有什么事开完会我和你一起去。”

毕川长叹一口气,拳头松了开来,口气缓和地请求道:“要是待会儿吴局问起来,先别把这事说出来,我想先查查清楚。拜托了!”

“这算什么话!你放心吧。”陈琪拍着胸脯保证道。可他不明白的是,从不求人的毕川,竟然为了一个素不相识的警察恳求自己,到底这个名叫禾马的人,有着怎样的魅力,会让毕川这么做。

陈琪不由想认识一下这个与自己年龄相仿,名叫禾马的年轻警察了。

会议室里,“5·23”碎尸焚尸案研讨会的相关人员围着椭圆形会议桌坐得满满当当,已经到了开会的时间,一向纪律严明的局长吴非却迟迟没有开口,熟络的同事们各自围成小组,低声讨论着。

局长吴非和副局长陈晓科正襟危坐,陈晓科抬腕看了眼手表,轻声问:“老吴,已经过了十分钟,不如我们先开始吧!别等老毕他们了。”

吴非瞟了眼身边的两个空位置,愠怒道:“好吧!开会!”

话音刚落,毕川和陈琪冒失地推门走进来,顿时会场一片安静,吴非怒气冲冲地瞪着他俩,有人在小声议论吴局长和毕川之间的不和。

两人知趣地绕过会议桌,低调地走到座位上,一坐下来,就抖擞精神,聚精会神看起了桌上的“5·23”的案件报告来。

经法医尸检后发现,东区垃圾场内发现的尸体颈部皮瓣有勒痕,胃内有菜叶、香蕉皮等残留物,约晚饭后四到六个小时内遇害。气管内并没有燃烧的灰烬,可以判定死者被勒死后才被点燃焚毁的,由于尸体破坏严重,指纹、掌纹、毛发、脚印等常规确认死者身份的生物证据皆无法采集,那枚被割下的头颅也面目全非,无从辨认,死者的牙齿也查不到任何的牙医记录。换句话说,现在除了凶手,没有人知道死者的身份。

“毕川,你有什么看法?”陈晓科用征询的口吻问道。

毕川调整了一下坐姿,转向陈晓科,“陈局,从现场勘查的情况来看,垃圾场不是第一案发现场,凶手是个熟悉抛尸环境的人,并对看守人梁宝丰的生活作息时间了如指掌,可能事先踩过了点。凶手具有一定反侦察能力,现场基本找不到有用的线索,不过凶手却做了一件让我感觉奇怪的事情。”

一听毕川的话,众人你一言我一语,议论纷纷。

“你是说割下死者的**?”陈晓科说。

毕川默默点点头。

陈晓科一针见血,引起众人一片哗然。陈晓科在晋升为副局长前,曾经也是刑侦队的一把好手。

“谈谈你的看法。”陈晓科示意毕川先说。

“在这件事情上,我和陈琪在意见上有一些分歧,所以我们想先听听大家的想法。”毕川不急于表达自己的观点,而是希望听取一下大家的意见。

会议的讨论焦点主要集中在凶手的性别上,割下男性**的这一举动看起来充满着十足的性暗示,在动机上归为情杀的可能性较大,陈琪以及大多数人都同意凶手为女性。

而毕川则坚持女性不可能独自搬运这么重的尸体,更别提将拖着尸体在垃圾场里走长长的一段路,并将尸体装入空桶中,一个女人不可能有这么大的力气完成运尸工作。可假设凶手为男性,他的动机又让毕川捉摸不透,在这一点上的纠结,让毕川站在调查方向的十字路口踌躇不前。

“能否考虑凶手有两名以上,协同作案的话,你们的两点可能性就都能说得通了。”吴局长提出了另一种方案。

“不可能。”毕川毫不留情面地立刻反驳道,吴非难堪地咳了一声。

毕川继续自顾自说下去,“从作案手法上来看,凶手是在被害人死后才割下**的,通常这种行为都是单个作案的凶手所为。我说得通俗一点,一个变态杀手犯的案子好找,两个变态杀手一起做的案子几乎没有,所以这种事情不会是合谋杀人。”

吴局长决定采纳毕川的提议,“5·23”碎尸焚尸案指挥部决定从寻找尸源和排查嫌疑人两个方向展开调查。以抛尸地点东区垃圾场为圆心的三公里半径内排查访问,并通过媒体和报刊播发认尸启事。鉴于本案手段残忍,性质恶劣,吴非当场宣布成立“5·23”专案组,由毕川担任专案组组长,指挥所有侦破工作。

对于吴非的任命,毕川没有喜形于色,而是心事重重地拧着眉头,一个人抽着闷烟。

散会后,陈副局长私下找来了毕川,交换了一下案子的意见后,关切地问询了毕川的状况,“你今天怎么了?开会迟到不算,吴局讲话的时候还魂不守舍的?”

“在烦案子呗!”毕川递去一根烟,“陈局,你干这行多久了?”

“二十年了。”陈副局长点上烟,享受地吸上一口,他伸出一根熏黄的手指,笑道,“看我这手指,我进了刑队才学会抽烟的,算起来,我的烟龄已经和工龄一样长了。”

毕川笑了起来,“这么多年,你办的案子里,嫌疑犯有自己人吗?”

陈副局长扬了扬眉毛,“怎么?案子上有困难了?”

“我只是随口问问。”毕川连忙掩饰。

“自己人我倒是没抓过。不过有一次,我差点杀了一个自己人。”陈副局长夹着烟的手指微微颤抖起来,回忆起他曾经在刑侦队的一次任务。

“那次是去抓捕一个流窜到本市的杀人犯,当时全部都布置好了,谁知道冲进去的时候,屋子里居然有个小男孩,犯人是把他装在箱子里带进屋子的,所以连侦察员都没有发现。犯人劫持着小男孩向我们要车,并且用刀割伤了小男孩,这时一位同事站了出来,自愿代替小男孩做人质,犯人因为不会开车,答应了这位同事的要求。抓捕地点靠近郊县,没有高点布置狙击手,万一犯人驾车逃跑,围追堵截十分困难,我作为行动的现场负责人,一时拿不出好的方案,也只有困住犯人,尽量拖延时间。而那位同事一个劲地朝我使眼色,趁犯人没留意,他指指自己左边的腰部,那个部位犯人的一小段身体暴露在我的枪口前。我知道,他是让我向那里开枪,借以制服受伤的犯人。但犯人情绪激动,一直变换着姿势,那段身体时隐时现,只有稍纵即逝的机会,眼看犯人就要上车了,但我始终不敢开枪,就怕伤着自己人。这时,这位同事为了让我下决心开枪,他不顾生命危险,故意把脖子伸向犯人抵着他的尖刀,我看见他开始不停地流血了。‘开枪啊!’他冲我大声咆哮道,这一吼仿佛把我从梦中叫醒,最后,我瞄着那个部位开了一枪。”

说完,陈副局长如释重负地吸了口烟。

想不到平日里对下属和蔼的陈副局长,以前也是位冲锋陷阵的猛将。

“后来怎么样?”

“犯人受伤后被抓捕归案,不过子弹擦过那位同事的肋骨,他在家整整躺了三个月,还落下了后遗症,想起来还真是对不起他。”

“你说的那位同事叫什么名字?我怎么从来没听说过刑侦队有这么号人?”

毕川嘴上问着陈局长,同时也在扪心自问,自己是否应该相信那位年轻的同僚呢?

陈副局长刚要开口,吴局长和陈琪快步走了过来,看见两人凝重的表情,毕川心不免一紧,难道陈琪出卖了自己?

“发生什么事了?”毕川有点心虚。

“刚才又发现了一具尸体。”吴局长顿了一下,极不情愿地继续说下去,“从尸体的状况看,与‘5·23’的作案手法基本雷同,没准这次碰上的是个连环杀人魔。你们赶紧出发!”

案情就是命令,时间就是生命,任务刻不容缓,但毕川不忘刚才和陈晓科的话题,硬拉着陈晓科一路往外走,“陈局,快告诉我,你说的那位同事是谁?”

陈副局长露出狡黠的笑容,“那个人刚刚还给你下命令来着!”

“什么?”

毕川大叫一声,引得身旁的陈琪也挤过来凑热闹。

“陈局,毕队,怎么了?”

陈晓科挣脱毕川的手臂,笑着说:“你们毕队刚刚发现自己看走眼了,现在正纠结着呢!”

虽然吴非是毕川的上级,但毕川时常对吴非的严格要求表现出一种反感和不屑,毕川觉得坐在办公室里的局长和自己不是一路人,每次对于吴非的命令,毕川总有意无意地我行我素,所以两人之间关系搞得很僵,他俩像两头犄角相抵的公牛,谁也不肯后退一步。

只是毕川没有想到,吴非竟有一个英雄般的过去。这个脸上从来不见笑容,说话总是同一种语调的男人,他的深沉不是刻板的官腔,而是来自于体内与生俱来的镇静。

陈晓科说得没错,这一次,毕川真的小看自己的局长了。

东区派出所的一天格外忙碌,已经口干舌燥的调度员挂上电话,引颈灌下一杯水,便埋头在接警登记表上奋书疾笔起来,身边一只老掉牙的电风扇同他一起,在高温天里吱吱呀呀地坚守着岗位。

“苏周、禾马,所里没人了,永和小区有个女人要跳楼,你们赶紧跑一趟吧!我已经通知消防单位了,你俩小心点。”调度员把具体地址抄给了禾马,不忘多叮嘱一句,“禾马,这是你第一次出警,有什么事情处理不了多听听苏周的。”

第一天上班出警的兴奋,禾马对这句话左耳进右耳出。

走进小区大门,远远就能看到屋顶边,一个粉红色的身影。

苏周观察了一下小区环境,对禾马说:“你去楼下维持一下秩序,别让多嘴的群众激化了跳楼者的情绪。”

“那你呢?”禾马口气中带着不屑,他有些不满这项不起眼的分工。

苏周看出了禾马的不高兴,笑呵呵地回道:“我去为消防车清理一下小区道路。”苏周瞥瞥停在路边一辆辆首尾相接的汽车。

禾马窘红了眼,走向了围观的人群。

“记得等我一起上楼,别刺激了跳楼者。”苏周在背后提醒道。

跳楼者晃了下身子,引得楼下一片惊呼,有人拽着禾马的手臂,求救道:“警察同志,别愣着发呆啊!赶紧上去救人啊!”

周围群众一阵附和声,禾马把苏周的叮嘱抛之脑后,硬着头皮往楼上走去。

禾马艰难地行走在楼道上,令人呼吸不畅的楼道两侧站满了人,仅勉强留了一丝缝隙让他通过,当他经过每张充满着祈盼的面孔时,他感到疑惑,从楼梯尽头投射进来的阳光,是一片白色的炫目,那扇未知的门后到底是什么?

一步一步走进那扇门,耳畔不停回**着一个声音:“警察同志……救他……救他!”

禾马遍寻不到说话的人,这个声音仿佛是从天上传来,驱使着禾马往前走去。

似曾相识的天台上,禾马闻到了熟悉的柏油气味,那个声音也越来越近,抬头望去,面前是一个穿着红色高跟鞋的女人,那双艳丽的高跟鞋,在阳光下散发出死亡的威胁。她哀伤的侧脸下,究竟隐藏着怎样的情感?禾马的两条腿像灌了铅一样,举步维艰。

“救他!”女人梦呓般说着相同的两个字。

禾马认出了说话的女人是王娜妮,他想问清楚王娜妮究竟想救谁。可话到嘴边,喉咙却怎么也发不出声音来。

王娜妮脱下高跟鞋,纵身跃入一道刺眼的日光中,如翩然而至的天仙坠落在地面上,她身躯挺直的姿态仿佛救赎中的基督,口型仍保持着第二个字的发音,仿佛死后也会周而复始地念叨这两个字。那些围观群众愤怒地瞪着禾马,好像是禾马杀了她一样,他此时感觉自己是一个在舞台上表现糟糕的舞者,群众难听刺耳的话,像一只只臭鸡蛋烂番茄扔向他的脑袋、他的身体以及他的心。

忽然,在楼下众多愤慨的脸庞中,他看见了一个恶毒的笑容,他(她)是谁?一闪而过的笑容意味着什么?难道他(她)就是……

终于,禾马从这个噩梦中醒来,他一睁开眼睛就感到眼球在隐隐胀痛,方才梦中那人鼻梁上褶皱的皮肤不由令他感到一阵后怕。

回过神来,禾马发现自己躺在一间雪白的房间里,手臂上插着粗粗的导管,鼓胀生疼的太阳穴提醒他正身处医院的病房。

禾马发出的动静,惊醒了床边打盹的男人,禾马感觉他黝黑的脸庞很熟悉,却一时又想不起他的名字。

“你终于醒啦!”男人显得有点兴奋,他连忙按下床头呼叫器上的按钮。

“我怎么会在医院里的?”禾马的记忆似乎出了点问题。

“你出了场车祸,还记得吗?”男人轻声提醒。

一种疼痛感如闪电般贯穿过禾马的身体,汽车撞击他身体一刹那的感觉,又重新刺激着他的神经。

“好在现在没事了。”男人安抚了几句,护士正巧走进来,他往旁边让了点位置,继续说道,“撞你的那辆车已经找到了,是辆黑色的国产面包车,汽车是从黑市买来的报废车,被抛弃在离你被撞不远的路边,当时车已经抛锚不能开了,肇事者应该是弃车步行逃跑的。不过肇事司机还没有追查到,从目击者的口供来看,这次撞车不是交通事故,而是蓄意谋杀。”

听着男人滔滔不绝,而禾马的心中只有一个疑问,“那你是谁?”

护士插嘴道:“毕警官天天这个时候都会来探望你,别告诉我,你不认识他?”

“毕警官?”禾马有了点印象,“这个姓好像哪里听到过。”

“我是毕川,别告诉我,你躺了一年,醒过来就不认识我了。”

“一年?”禾马简直难以置信,车祸竟然已经过去了一年时间,而今天是他昏迷后第一次醒来。禾马又问了一遍,相信毕川和护士都没有在和他开玩笑,才意识到自己的确有了很大的变化。

头发和胡须都比车祸的时候浓密了不少,肚子也变得肉鼓鼓起来,脖子和后背长满了疹子。另一个无人知晓的是禾马的身上发生着潜移默化的变化。

“虽然你曾经有变成植物人的可能性,能恢复算是个小小的奇迹了,现在看起来你没有大碍了,只是血糖有点低,身体还有点虚弱,多吃点东西补补就行了。”护士拔掉了禾马身上的导管,并在病历卡上做着记录。

“护士,他今天可以出院吗?”毕川问。

禾马在毕川的神情中看到了一种渴望,他不明白,为什么一个警官会如此执著地等待自己苏醒,他有什么事情吗?

“毕警官,你找我是和你的案子有关系吧?”

“你怎么知道?”

“你脸上都写着呢。”毕警官的每一个表情,都没有逃过禾马的眼睛。

毕川摸了摸自己的脸,笑着问道:“我脸上怎么写的?”

禾马出神地看着毕川,冷冷道:“还是个大案子,而且已经发生很久了。”

毕川的笑容渐渐变得僵硬,不得不承认,“一年前的垃圾场发生了一起分尸案,而这个案件只是连环命案的开始,一年以来,已经接连发生六起杀人案了。”

“可你为什么要找我帮忙?”

“第一个案子的现场,我找到了你的笔记本,正想问你情况,你就出事了,这案子到现在都没有线索,所以我每天都希望你能醒过来告诉我,为什么你的笔记本会留在杀人现场?”

禾马捧着脑袋,拼命挖掘着深处的记忆,“你刚才说你全名叫什么?”

“毕川。毕业的毕,山川的川。我是刑警支队队长。”他望着病人空洞的瞳孔,问道,“禾马,你真的不认识我了?我就是办你父母案子的警察啊!”

禾马的嘴角开始抽搐,眼角中闪动着透明的**,他用沙哑的声音说:“我想起来了,你是毕叔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