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画家的故事

一九九六年

不得不说一句,在中国,一名作家要靠写作维生,不如乞讨来得容易,好不容易写出一篇稿子,必须遵从他人的意愿进行修改、删减或添加,这就如同医生对一位母亲说,你的孩子应该长成这样才对。如此反反复复之后仍不能保证作品就会符合主编们的要求,那么到头来就是白忙一场。

黄凯自诩文学青年,写的虽然是以凶杀为主的推理小说,可还是竭力赋予每部作品活的灵魂、思想和情感,从笔尖化作一页页的稿纸,经过那些自以为是的审核后,思想被抹去了,情感被僵化了,而作品中的灵魂则被完全扼杀了。从此以后,程式化地写着合乎刊登要求的小说,越写越有心得,越写越无新意,在现实面前,黄凯只能痛苦地扮演一位拥有着一定的知名度的三流推理小说家。尽管如此,黄凯还是无法依靠稿酬正常过活。

这种窘迫,黄凯自身当然有着主要责任,可与他长期约稿的杂志社也应承担一半的责任,正是由于他们一再拖延稿费的支付日期,使得黄凯面临风餐露宿的境地。

不得已,黄凯挤了一个小时的公交车,亲自到杂志社跑了一趟,站在主编面前,克制住心中的愤慨,耐心地说出了自己经济上的困难。

年过半百的主编紧抿着双唇,一副万分着急的样子,“你的情况我知道了,你三篇稿子的酬劳马上让财务处去办,你再等几天。”

“可我已经等了半年了。”

主编的语气很和蔼,眼神也格外诚恳,要不是曾被他以同样的方式哄骗过,黄凯说不定还真会说着“谢谢”离开他的办公室。可今天他坚持要拿到稿费,至少是其中的一部分。

主编摘下绒线帽,习惯性抚摩着头顶那片秃秃的“地中海”,为难地说:“那么我先私人垫付一千元,你先拿着,剩下的尽快给你。”

“那好吧!”他说的数目虽不到总稿费的五分之一,可已经超出了黄凯的期望,但他不忘补上一句,“少是少了点,其余多久才能拿到?”

“快了,快了。”主编把钱塞进他手里,含含糊糊搪塞了几句后,问道:“最近你交稿有些慢啊!怎么了?”

“我又到低谷啦!”黄凯边数着钱边回答他。

“你的低谷就像女人的例假一样准时,每年入冬你就处于半冬眠的状态了。要知道,专职作家可是没有寒假的。”老谋深算的主编婉转地催起稿来,“我们的杂志的读者群大多是中青年男性,你有没有兴趣写一些成人感兴趣的作品?”

“OK!我这就回去写。”看着主编充满暗示的脸,黄凯感觉周身不适。他举起那叠钱答谢致意,往裤兜里一塞,然后在收条上签了名,匆匆离开了杂志社编辑部。

黄凯怀揣四位数的现金,底气自然比原先足了不少,这些钱虽不够挥霍,却也足够潇洒一把。

路旁梧桐树下坐着一名双腿残疾的儿童,大声哀叫乞讨着,心情愉快的黄凯将原本用来坐车的硬币一股脑丢进了他那只残缺的破碗中。

他扬手招了一辆出租汽车,向上海娱乐场所集中的闹市区驶去。

回到位于市东的家,已是第二天早上的事了,黄凯在大浴场睡了一夜。回想起昨晚过于阔气的消费,现在口袋里仅剩下一张“老人头”了。他不免对自己的行为有些后悔,当初若能控制住那种念头,今天不会又得像过去几个月一样勒紧裤腰带生活。事实上,黄凯的贫穷完全是咎由自取,每次钱来得快去得更快,从不会在有钱的时候,想起贫穷时的惨状,他对自己的这个缺点也十分恼火。

走进小区门口的超市,为宠物买上一顿可口的午餐,借此将一百元兑换成两张五十元。一张用以这几天的开销花费,另一张还给邻居鲁坚。

之所以这么做,是为下次借钱打好基础,虽然手头这区区五十元无法还清债务,但也不会让自己更加拮据。俗话说,有借有还,再借不难。既表明了还钱的决心,也让自己的信用度得到提升。

鲁坚似乎也料到了黄凯会去找他,因为他看到了房东贴在黄凯房门上的催款条!

黄凯不好意思地笑着,从门上揭下那张纸,又从裤带中掏出那张背负着信用的五十元纸币,递给鲁坚,“欠你的钱我先还一部分给你,剩下的我在最短的时间内筹集给你。”

对方注视着手中的钱,迟迟没接,良久后才开口说:“如果你愿意再听下去我的故事,比起钱来,我更乐意多一个听众。”见黄凯无动于衷,鲁坚又补了一句,“我甚至可以考虑为你提供房租。”说完,他从黄凯另一只手里抽走了催款条,像是他的账单一样,潇洒地装进了西服内侧口袋。

“还是上次的爱情故事吗?”与其那种故事的折磨,黄凯倒情愿欠债来得干脆。

“你错了,那并不是爱情故事,而是悲剧,是悲剧。”鲁坚的情绪突然有些失控,最后一句话是大声喊出来的。

黄凯心头一怔,对这个故事有了重新的认识,便点头答应了他。

黄凯轻轻合上房门,顺势将五十元重新放入了自己的裤袋中,暗自庆幸经济上的问题轻而易举得到了解决。

鲁坚的态度较上次有所改进,不但表情亲昵,还将屋内唯一可坐的家具推到了听者的旁边,那上面细致地铺垫了温暖的椅套。此外有个小细节,鲁坚大冷天却将房间的窗户大开着,黄凯注意到房间里有股女人的香水味,显然还来不及散去,被他并不算灵敏的鼻子捕捉到了。小方桌上放着一杯清水,靠椅坐垫凹陷的地方还未复原,这些都肯定了黄凯的一个猜测:刚有一位女性坐在这里。

难道是画中的那个女人?黄凯并未细想,舒适地跷起了二郎腿,期待着鲁坚的悲剧故事。

故事的演绎者挪开画布、画板等杂物,腾出一块够他坐的空地,盘腿而坐,显然接受了上次失败的教训,故事一开始就牢牢抓住了听者的心。

“你一定无法体会我故事里所流露出来的情感,你送给我的那些书中,都是些毫无生气的人物,你一定没有被纯洁的情感打动过,请原谅我的坦率!人活着除了呼吸和思想之外,情感应排在第三位。”

黄凯点头默认了他的观点,他继续说:“爱情对我来说意味着背叛,意味着伤害,我情愿不曾有过那些短暂的甜蜜和幸福时光。热恋后不久,我被那个女人抛弃了,她甚至没有同我道别,毫无征兆地淡出了我的生命。前一天她仍说着山盟海誓,后一天就遗弃了我。这就是女人!你永远不知道她在想什么!”

“她可能有难言之隐?或是出了意外。”黄凯提出了合理的假设。

鲁坚眉目中散发出无尽的痛苦,摇摆着宽大的手掌,“如果这样的话,她选择离开我的时间,挑选得也未免太合适了。当时的我被债务压得抬不起头,和现在的你有点相似。画画需要钱,恋爱需要钱,吃饭需要钱,人活着什么都要钱,可钱正是我最为紧缺的东西。我物质上贫乏,而精神上又需要慰藉的时刻,她离我而去。一个月后,我得知她和我的哥哥举行了婚礼,还有什么比这样的消息更让我备受伤害。一位是我尊敬的兄长,从小到大对我呵护有加。另一位是除去母亲外,我最珍爱的女性,能够爱她我不惜折寿十年,不,二十年。可两位我最亲近的人,竟做出此等不伦之事。”

置身事外的黄凯耸耸肩,客观评价道:“我认为每个人都享受自由择偶的权利。”

“哼!听你这话说得多么轻飘飘啊!置身事外的你倒批评起我这个受害者来了。难道我应该在他们的婚礼上大声祝福他们吗?拱手将心爱的女人送给亲生兄弟吗?不!那才是罪过,违背心意的祝愿如同诅咒,我拒绝参加婚礼,实际上我也不在受邀的名单之上。这种滋味谁又能了解,我何止千百次地回想起有她在身边的日子,多少次从梦中惊醒,怀疑她是否真的抛弃了我。我的心犹如被成千上万只蚂蚁啃噬,痛不欲生,整个人只剩下了躯壳,我的灵魂已随婚礼死去。”

鲁坚又重归上次的自闭状态中去,独自嘀咕着什么,滔滔不绝表达着自己的感受。虽然鲁坚并不是位出色的叙述者,可故事的确打动了黄凯心灵深处的某块柔软的地方,事情发生的戏剧性变化,再次勾起了小说家不安分的好奇心。

鲁坚克制了自己喋喋不休的习惯,显然,他设身处地为听众考虑过了。一味的唠叨招来的只会是讨厌,他切入主题将真正精彩的部分娓娓道来:“又过了大约一个月,我的画终于有了固定的买家,生活条件得到改善。白天我发奋创作,将绘画摆放在第一位,全身心地投入其中,想借此忘却那个伤口。当时,我每周必须去三次买家的家中,为他绘制肖像画。那一天,我清楚地记得是西方节日中的‘耶稣受难日’,买家盛情邀请我共进晚餐,那是我二十多年来最后悔吃的一顿饭。我将近凌晨到家,打开灯后就发觉不对劲,地上一片狼藉,抽屉、柜子、画架等所有的东西都被翻了个底朝天,凌乱程度不亚于龙卷风袭击后的村庄。在我用来挂石膏头像的铁钩上,却挂着可怕的物体,我最心爱的女人的尸体。她的脸苍白得就像脚下已经粉碎的石膏,表情略微有些惊恐,充血的双眼圆睁,舌头夹在我吻过无数次的双唇之间,嘴角一丝淡淡的血痕,脑后扎成一股的辫子从右侧肩头耷拉至胸前,红色的束腰大衣生动地勾勒出尸体完美的线条,她脚上红色的高跟鞋令场面更加诡媚。可能因为双脚与地面垂直,尸体上下身形成了赏心悦目的黄金分割比例。面对尸体,我忘记了自己报警的责任,仔细端详起她来,她的脸庞精致得无可挑剔,面部的淡妆使得定格的表情活灵活现,仿佛她看到了上帝,将一瞬间的惊讶留在了人间。在我眼中,这件举世无双的珍宝无比珍贵。我情不自禁地摆开架势,试图用我的画笔把它真实地记录下来。那一刻,已经完全没有先前的爱恋,她神圣而不可侵犯,纯洁得就像圣母玛利亚,对她的感情全化作无上的崇敬,我恨不得将它永远放进橱窗,自私地占有它。”

黄凯惊讶地张大嘴巴,无论这个故事几分真几分假,绝对够新奇够曲折离奇,急于知道结局还会有什么让人吃惊的状况出现,黄凯敦促道:“快说,快说,别吊我胃口!”

鲁坚说道:“就在我作画的时候,不知道为什么警察却来敲门了,不论是谁看到当时的情况,无疑都会把我当成一名丧心病狂的变态杀手。”

“你不觉得奇怪吗?你没有报警,可警察却半夜找上门来。”黄凯问道。

“我也想过这一点,问了那两个敲门的巡警,他们只说接到了一名男子的报警电话,说有女窃贼闯入他邻居的家里,巡警就按照电话中所说的地址一路寻来了。”

“案件调查结果呢?拜托你可否一口气把故事讲完,如此断断续续弄得我心里痒痒的,情节也不连贯,听起来很别扭。”黄凯直言不讳地发泄了作为听众的不快,充分利用了听众手中握有的权利。

“好的,我尽力吧!我对司法部门那套程序不太熟悉,关于案件的情况我也是后来才听说的。原本我被当作了嫌疑犯,不过警察对尸体检验后,推断出具体的死亡时间,确认尸体在我家挂了已有两个小时。经过鉴定尸体脖颈处的勒痕,警方确定为自杀。而我的买家能证明在案发当时我确实正和他吃饭,因此案件最终定性为自杀。我因为没有及时报警而受到了严厉的教育,可我始终认为将如此美丽的东西交到他们手里,让他们用冰冷的手术刀剖开她的肚子,这种做法是对造物主的亵渎。如果重新来过,我仍坚持自己的做法,唯一要改进的就是等画完后才开门。”

这个故事有着太多不同寻常的地方,故事的男主人公甚至比整个故事更令人印象深刻。

听完故事的黄凯,大脑中充满了大大小小的问号,想必这些疑问连鲁坚也难以给出答案。

踌躇片刻后,黄凯问:“这个故事是真实的吗?还是你编造出来欺骗我的?”这是他内心最迫切想知道的问题。

“你怀疑故事的真实性?”鲁坚暴躁地从地上一跃而起,“如果真是这样,请你离开我的房间。”

“请相信我无意讥讽你,但我是一名作家,有权利知道素材的来源,可以的话我很乐意把你的故事写成小说。”鲁坚能将痛苦的回忆坦诚地告诉黄凯,黄凯有些感动。

鲁坚绽开笑容,伸展开他长长的手臂,拍了拍黄凯的肩膀。

黄凯从来不曾想过,朋友中会增加一位另类的画家。初识之时,黄凯一度对他甚为不满,而通过今天的交流,两人的友谊看似进了一大步。正是这点小小的兴奋,让思维本来就不够敏捷的黄凯,忽略了案件中的蛛丝马迹。事后想来,两个人之所以会成为朋友,完全是鲁坚一手策划安排的。

二〇〇六年

事情说到此,左庶打手势阻止了黄凯继续说下去,关切地递去一杯水,“您休息一下,我有几个问题想弄明白,以帮助我更加方便地听下去。”

黄凯点头应允,同时大口喝起杯中的水,滋润着微微干痛的嗓子。

“鲁坚在说他的故事过程中,没有说起那个上吊女人的名字吗?”左庶发问道。

“没有。至少我不记得了。”

“鲁坚的买家和那位报警的邻居的名字呢?”

黄凯摇摇头,“这些人与我毫无瓜葛,所以才没特意去了解。”

“那个女人是如何进到鲁坚的房间里的呢?”

“听鲁坚说,分手后她没有将钥匙归还给他。”

左庶在黑色的小本子上飞快地记录着什么,不时啃咬几下笔帽。写完后,他双手交叉在胸前,木讷地靠在椅子上,无法确定他是在看黄凯,还是在看黄凯身后的窗外景色。